橙血

橙血

芬芳從那巨大的果實發散開來。那顆西瓜般大小的黃綠柚果,由於它與高腳水晶果盤不成比例的體積,在瑪麗眼中如一隻隨時會脫離運行軌道的天體。果皮的色澤、光澤、質地使瑪麗感到它猶如帶細緻毛孔的皮膚。東方的皮膚。那些微妙的毛孔泌出一股微妙的帶酸楚和苦澀的清香熏染着瑪麗周圍的空氣。瑪麗坐在起居室的搖椅上,剛從午覺中醒來。檸檬柚的芳香與她睡眠中的呼吸形成吐納循環,她感到自己不像其他老年女人那樣不得已地發出輕微的糜爛氣味。她甚至感到自己的體嗅像少女一樣新鮮。

瑪麗合起膝上的書,拿起扣在小桌上的那隻鈴。鈴是銀的,鈴舌是塊中國玉石。它的聲音過分清脆,因此在黃阿賢和婢女法蒂瑪聽來並不悅耳,起碼不像瑪麗形容的那樣“精靈般的鈴聲”。

阿賢和法蒂瑪很快辨出瑪麗的鈴聲在喚誰。阿賢放下盤在頭頂的辮子,將一小籃橙子捧進去。瑪麗愛吃午後採下的橙子。她認為那是尚活着的果實,尚有體溫,細胞尚在收縮或抽搐。阿賢輕聲而簡潔地問候了幾句,瑪麗不假思索地作了答,一面將兩隻手張在空中。阿賢便明白她不再需要膝上的毛毯和書,將它們拿開。輪到瑪麗提問了,無非是問來訂購橙子的人多不多;人們是否認為血橙75號有天堂般的滋味。阿賢一一答覆。瑪麗仍將兩手軟軟地張在那裏,等阿賢在她膝上鋪一塊漿熨得無比僵硬的餐布。瑪麗張着雙手的姿態完全是個小女孩的。這姿態從她七十歲可以一眼看穿,看到她的七歲:那個患小兒麻痹的女孩,受到長輩們重重保護和疼愛,也受着人們疼愛中免不了的憐憫和嫌棄。如今她成了長者,所有的殘弱和稚氣都固定在她的姿態中,以及那對於自己殘弱的依仗,似乎所有健全者都欠她天大情分。

瑪麗看着阿賢切橙子。她喜歡看他宰殺它們。銀刀切入果體便有血漿般的果汁淌出來。阿賢的手指有幾分女氣,果斷、靈巧、狠毒也都是女性的。這是瑪麗一開始就發現的。三十年前,阿賢拖一根鼠尾辮和一車皮拖鼠尾辮的中國男孩一塊走出火車站,走進瑪麗父親的制衣廠時,瑪麗就看出他的不同。那之後不久的一天,瑪麗隨父親來到角斗場般的車間,看阿賢釘鈕扣。每顆鈕扣在十秒鐘內結束工序:叫黃阿賢的男孩用一根自製的尖端帶細鉤的針輕巧舞弄着,把來回走線的時間省略了。瑪麗在七十歲的今天還記得她當時的忘乎所以,竟當眾邁開她醜陋的步子,走到他面前,觀賞中國男孩幼小的手。那手的微妙動作連同它帶泥垢的指甲,使她歪扭地將那畸形的平衡保持了很久。那時瑪麗四十歲,阿賢十四歲。

瑪麗接過阿賢遞過的橙子。果肉的剖面汪着血色汁液。這是阿賢最新的嫁接成果,瑪麗對所有請求購買嫁接樹胚的人高傲地輕輕搖頭。她沒有體驗過被眾多男人追求的優越感覺,便認為那感覺也不過如此了。瑪麗問阿賢那些來訂購橙子的果商是否請求同他合影。阿賢笑笑。阿賢有副無力的笑容,它使他原本溫良的一雙小眼睛成了兩條細縫,構成瑪麗和其他白種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國容貌。他持續着這個無力的微笑,看着瑪麗一聲不響地吞噬橙果,薄極的嘴唇緊抿,表現出最佳的上流社會吃相。她總在這時急於說什麼;但決不開口,以手勢、眼睛和面部肌肉要他耐心等待她騰出嘴巴。他微笑地看着她,最適當的反應就是這樣看着她:既不催促,又要表示一定程度的急切。他知道當她完成這套完美的咀嚼吞咽之後,往往忘了她要講的話。她往往也是沒要緊話的,只想一刻不放鬆地抓住他的關注。

在阿賢眼裏,七十歲的婦人仍有副美麗容貌。這容貌在三十年裏沒什麼變化。甚至在她父親百分之八十的遺產全落入她繼母名下時,她的臉仍是平整如常,嫉恨僅在她眉間蝕出三條精細的皺紋。近幾年,她的手和臂膀上開始出現密集的褐色斑點,它們也只在脖子以下就停止了對她面孔的征伐。因此這仍是四十歲女子的臉,就是多年前那張對他驚呼“多麼有趣的小眼睛”的那張深居閨閣的臉。十四歲的阿賢給她選拔出來,每天下午在她的小閱覽室里,由她教他念書。十七歲的那個夏天,瑪麗突然淚汪汪地看着他,問他知不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他的手被她陰涼的手握着,對她搖搖頭。瑪麗仰起面孔,彷彿上蒼有什麼降臨似的閉着眼,良久才輕聲告訴他,他已是個大學畢業生;兩年半中他完成了四年的大學課程。那是她第一次脫口而出地叫他“我親愛的孩子”。阿賢那時為這句話動情得幾乎溶化。這些年來,他發現瑪麗不僅在他讓她趁心時這樣叫他,更多的是在他倆分歧的時候。十年前他要和城裏的中國男人一樣,剪去辮子;瑪麗卻說,除了他的小眼睛和他萬能的、女性十足的手,她最愛他那條黑得發藍的辮子。他爭辯了一句:我的祖國革命了,所有進步人士都剪掉了辮子!瑪麗馬上駁回來:我討厭政治!我愛美好的古老年代!請不要破壞一個可憐的女人最後一點對古典的迷戀,我的孩子!

阿賢把辮子留了下來。每天早上梳理頭髮時,他心裏有種類似孝敬的無奈感情,還有就是男人對女人不加理喻的縱容。一次瑪麗的侄女多爾西領着丈夫理查來橙園度假,同行的還有理查的三個同學,他們一見到阿賢便歡叫,這才是他印象中正宗的中國佬——多麼典雅的絲綢衣飾,多麼俊美的髮辮!他們在橙園中架起相機,眾星捧月一樣與阿賢合影。一年後的復活節,理查的三個同學各自帶了家眷,說專程來和阿賢照相的。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在阿賢身左身右擺着姿態,阿賢成了一個著名的固定景物,在相機的取景框裏佔着永恆地盤。這種時刻瑪麗臉上有種自豪,她半醉似的微笑,看人們在阿賢身邊忙碌,似乎這塊珍奇化石是由她考證又是被她收藏保護的。

瑪麗將餐布在嘴唇上沾了沾,鼻子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她在亮光里的一半面孔有了一點罕見的紅暈。她又搖了搖鈴,法蒂瑪進來了,手裏托的盤子上放着一壺薄荷茶和兩個茶杯。茶是三天前新採的薄荷嫩葉曬制的。法蒂瑪是個近六十歲的胖大婦人,一副特別小的深度近視鏡緊貼在肉里,像只巨型浣熊。誰在法蒂瑪那裏都沒有名字,都是“心肝”。她對瑪麗說,心肝,我看我們得神一神了。她把躺下叫“神一神”。瑪麗抬起胳膊,法蒂瑪兩手插進她的腋窩,如抱個玩偶那樣將她抱到一張長沙發上。瑪麗一副很好擺佈的樣子,在法蒂瑪手裏柔軟可塑,像是烘烤前的一條麵包坯。

阿賢說晚餐前或許還會有果商來,他得去橙園招呼。遠處乍起兩聲槍響,這屋內沒有一個人為之動容。那是漢斯或比爾在打果狸或其他什麼糟蹋橙果的禽獸。阿賢要出門時,法蒂瑪說,心肝,這隻檸檬柚真是香得唬人!阿賢說,是吧。法蒂瑪的極度讚美詞是“唬人”或“可怕”。

阿賢走進林子,將辮子繞在頭頂。一地是人們品嘗橙子留的狼藉。大群的灰鴿子擁擠地在那裏挑挑揀揀地啄食。二十二年前他和瑪麗剛從東部來到這裏的時候,偶爾只見蜂鳥在幾百株病懨懨的橙樹間出沒。第三個春天,頭一批嫁接的橙樹結果了。剛過四十八歲生日的瑪麗怯怯地看阿賢手裏的刀切入鵝卵大的橙果。她眨動着少女般的睫毛,齒尖一點點咬着領口蝴蝶結的一角。阿賢幾乎下不了手,彷彿他不是在揭曉橙果實驗的成敗,卻是在接生一胎頭生子。是老處女瑪麗的骨血,抑或是他自己的。他感覺戰慄的刀鋒一點點深入,同時是法蒂瑪對瑪麗悄語的撫慰:心肝,哦,心肝。至今阿賢還記得瑪麗雙手捧着兩個半球體,她那老處女單調亦單純的面容變得羞澀而神聖。她伸出舌尖,在汁水淋漓的果肉上舔了一下,卻被那濃郁的醇甜蜇痛似的,猛地縮回舌頭。她看着阿賢,失語了一刻,然後說:“我們有救了,我的孩子!”她是指猝然去世的父親留給他殘疾女兒的遺產竟潛藏一份如此的豐足。那以後便是卵橙2號、3號……25號;臍橙30號、31號……直至血橙75號。上千次的嫁接、實驗,阿賢已像個老藝人那樣,擺脫了一切台本的約束,把所有曲調台詞任意組合,怎樣地拼湊搭配都能出來出乎意料的精彩角色。五年前,家境好的人們開始時興在客廳或起居室擺放一隻巨大的檸檬柚,使室內有了園林的清新。瑪麗接待過的,一批批上門來買香柚嫁接樹胚的人們說:它是個絕對的偶然,偶然是不可能被普及的。正如莫扎特是一個絕對的偶然,不是嗎?

殘疾的美麗老姬驅走所有買檸檬柚樹胚的人們。阿賢為失望離去的人們感到幾分痛心。瑪麗在這種時刻總是伸手向身後,等待阿賢把自己的手交給她。然後他會感受老處女細弱而潔凈的呼吸觸在他的手背上。他聽着她的哺喃:莫扎特是沒有專利可出售的,不是嗎,我親愛的孩子。

被轟開的灰鴿子在空中扇起腥臭帶塵土的風。阿賢將一大堆留有人們啃噬痕迹的果皮掃作一堆,鴿子們在十步之外降落下來,低咒着以一種詭異的目光向阿賢這邊瞄來。他不知它們伺候什麼,它們被法蒂瑪的麵包屑、起司渣以及橙果的殘餘喂得肥大,個個挺着便便大腹。阿賢卻知道許多人像這些灰鴿子,對瑪麗和他的一萬零三百株橙樹有所伺候。前年一個偷竊樹胚的男人被比爾的槍擊中,通知鎮上的警長領走折了腿的竊賊后,瑪麗在盛樹胚的倉房門上加了把大鎖,鑰匙僅僅在阿賢和她自己身上佩掛。那以後,瑪麗橙園的第七十五號血橙帶着它們的秘密來由成為果市上的極品。每次收成前,瑪麗總是要阿賢將她推上匠頂。她會緩緩從輪椅上站起,苗條的身軀如一條命定爬行的蟲類忽然直立一樣,綿軟而曲扭;她的步態是一種殘忍的舞蹈,僅僅因為地心引力而保持疼痛歪斜的平衡。阿賢總在此刻緊跟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將兩手伸在她身體左右,像監護初學步的孩子。他心想,行走時的她是多麼醜陋。她在完成了行走後會轉臉對他笑笑,是孩子式的挑釁的笑。然後她將瞼轉向燎原般的橙園豐收,這臉便是自負的女莊園主了。橙園的金色驅散了老婦面容上一切由蒼老帶來的陰影,阿賢想,造物主或許把對一條生命的糟蹋集中在這生命的初期,隨之意識到這糟蹋太早也太慘,便匆匆在那裏收工。瑪麗前天就那樣俯瞰着橙園說:他們復活節又要來看我了。阿賢知道她所指的“他們”是那位侄女的一家。瑪麗恬淡地笑道:他們並不是來看我,是想從我臉上讀我的遺囑。

阿賢將園子間的這塊草坪清理完畢,太陽正落在檢樹上。他看見一個女人走近來。女人穿件月白上衣,黑裙子及踝,手上挎個橢圓竹籃,一頂竹斗笠使她半臉陰,半臉晴。晴的一半臉黑里透紅,嘴唇如橙瓣一樣厚實。阿賢有許多年沒見過中國女子了,感到一種失散后重逢的心情。女人說她剛租了幾畝橙園,就在附近,橙樹都不肯結果,想來買些樹胚回去嫁接。女人很知道做女人的便利,有着另一層意思似的對阿賢一笑,又說:都知你的樹種得好啊。

阿賢請她在長木椅上坐,說自己去去就來。他心裏有種奇怪的混亂,更像是混亂的欣喜。他進了林子,想搞幾顆頂好的血橙請她嘗。他抓住一顆,眼卻盯上另一顆。他想這個女子算不算好看、算不算年輕呢?他還想,他剛才那兩句家鄉話不知她聽着如何,有沒有黃腔走調。那是他十四歲前的語言了,他以為忘乾淨了,竟是張口便上了舌尖。阿賢其實有些怕中國人的。一次來了一夥中國人,個個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他精細的綢袍馬褂和一根辮子。這伙中國人的髮型同洋人大致相同,只是西裝不合體,領帶更顯得謬誤。他們的嗓門都很大,像他霧蒙蒙記憶中的鄉鄰。他們說專程趕了兩百里路來買血橙。那時是血橙75號第二個收成,市價比一般橙類高四倍。交易到一半,瑪麗出現了。她一句話里起碼有三個客套詞,阿賢知道這正是她最不講情面的時候。瑪麗果然藉助阿賢的翻譯把底牌攤出來——她從來不接受中國果商的訂貨。包括阿賢在內的中國人都張口結舌了好一陣,才問:為什麼?!瑪麗聖母一樣高貴、仁慈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沒有解釋自己的習慣。她要阿賢推她回去,阿賢一動不動。她看了他一眼,自己慢慢搓着輪椅的輪子,走了。那是惟一的一次阿賢當眾頂撞她,雖然無聲無息,相互都突然覺出敵意。中國果商們一無所獲地走了,走在最後的那個對阿賢說:你看上去像中國人,原來不是啊。過後的幾天,阿賢破例不去瑪麗的起居室陪她飲午茶。檸檬柚的香氣敗了味,他也不去替她換。法蒂瑪哆嗦着胖腮幫到林子裏來叫他,說瑪麗要同他一塊用晚餐。法蒂瑪喘得一沉一浮地說:心肝,你該知道她多麼愛你——幾乎就像愛她自己!阿賢站在梯子上,將樹胚插入新劈開的母樹枝椏,聽出法蒂瑪的聲音里汪着眼淚。他和瑪麗那次的和解近乎悲壯;瑪麗召來了她的律師,當阿賢的面改寫了遺囑,將百分之六十的產業劃到阿賢名下。

阿賢用他的上等絲綢褂子兜了十多隻血橙鑽出林子。女人雙手抓着斗笠往胸口扑打,額前碎發給輕輕扇起。他說:遲些這裏的風蠻爽的。女人用一雙烏黑的眼睛把他橫着豎著地看,他給她看得兩耳滾燙。女人突然露出顆粒很大的方正白牙笑了笑,說:大哥真是我們中國人?他也笑笑說:你講笑啊,我吃的中國鹽比你吃的中國稻米還多!女人有張稜角清晰的臉,顴骨和腮骨都銳利了些,他印象里的中國女人就是這樣子。阿賢找來果盤和刀,動作欠些準確地為她切橙子,血樣的汁水染了一手。一場忙亂下來,阿賢盤在頭頂的辮子也散了,順肩膀滑落到胸前。女人唆着一瓣橙子上的血汁,說:你不知人家十年前就剪掉辮子了?阿賢只作出顧不上聽她的樣子。辮子刺癢地拖在那裏,前所未有的多餘。他笑笑說:我有二十來年沒進過城裏的唐人街了。女人說:人家都說,洋人到這個名氣好大的橙園來,是要同你這根辮子照相!阿賢又笑笑,投降地看看銳利的女人。女人也笑,不怕破相地露出又方又大的白牙。阿賢問她,能不能得到她的名字。她嘴唇鮮紅,伸舌頭一舔,說她名叫銀好,夫家姓黃。阿賢立刻伸出手掌,右手的食指在左掌心上畫動,問她可是這個“黃”?她斜過下巴來看他畫字,一嗔地說:還有第二個黃?阿賢說:那就對了——我也姓黃!說不定同你老公論得出輩分呢!叫銀好的女人馬上說:我老公三年前就死啦。阿賢臉上的親熱收也收不回了,說:噢。叫銀好的女人又說:過去有個蝦寨,不好做,賣了。她把眼睛虛了,轉向別處,心思也就給眼光放逐得很遠的樣子。阿賢見靜默的她耳垂上一隻很小的金環在細微地晃蕩,他認為那是她內心的一種顫動所致;不知憑了什麼,他覺得這女人的神色舉動,以及那金耳環的戰慄,都送出她內傷的秘密信號。

阿賢問橙子是否可口。叫銀好的女人說:就是想來買它的樹胚,回去嫁接。不過我曉得你們不同我們中國人做買賣。阿賢說:這種樹胚是不賣的。銀好笑着搶白:何止樹胚,你們連塊橙子皮都不想給我們中國人撈到。她並不是有心把“你們”“我們”做兩個痛穴來點,他卻給點中了,心裏一股酸苦味上來。他說,你曉得這園子的事我不做主。她說:那你自己的頭髮也不做主嗎?兩人的口氣漸漸有了種奇特的親昵,那種親近男女間拌嘴、嗔怨所致的親昵。阿賢忽然意識到他大半輩子錯過了什麼;這種針鋒相對的默契。兩人同時沉默了,同時望着對方的眼睛,同時意識到這一望事情就出來了。

法蒂瑪推着瑪麗過來。叫銀好的女人從阿賢眼裏看出他要她離開的意思,也看出要她走是為了要她再來的意思。她抓起斗笠,沿來路走去,一面以斗笠在腿前腿后拍打傍晚出動的蚊蚋。

瑪麗看看那個已漸漸走遠的背影,又看看阿賢。

瑪麗問:這個女人是誰?

阿賢說:一個遠房堂嫂。

瑪麗說:只做了半小時的客?

阿賢說:嗯。她剛租了幾畝橙園,很上當的,樹都是些不肯掛果的樹……

瑪麗說:我以為你一個親戚也沒有。我的印象錯了?

阿賢收拾着銀好吃下來的果皮,想把這段盤問混過去。老處女以溫婉的微笑看着阿賢被夕陽餘燼照射得血紅的兩隻耳朵。她說:你沒有奉上你的幫助,我希望?

阿賢說:沒有。他的臉與急劇墜落的太陽在此刻形成了瞬間的日全食。他堂正的神色是瑪麗看不見的。他又說:沒有。不過我可能會的。

瑪麗說:比如說,奉上血橙75號樹胚?我親愛的孩子?

阿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這稱呼的要挾意味。他的今天是老處女恩賜的,她總是成功地提醒他的中國良知。她不止一次向他闡述過自己的理由:不賣給中國人樹胚,是因為任何東西在中國人那裏都會得到淹沒般的繁衍。瑪麗對如此的繁衍一向恐懼,並不完全是恐懼一種極品的貶值,她更在意任何精良物種、抑或人種持續它們(他們)的優越。瑪麗認為血橙75號有着與她同樣高貴的血統。

第二天阿賢來到鎮上打聽一個叫銀好的中國女人。沒人知道她。阿賢走進鎮口上那家中國餐館,它是方圓百里惟一的一家中國餐館。老闆說那女人叫銀好是沒錯的,三年前死了老公也是沒錯的,但銀好嫁人身世曖mei,有人說她做過不掛牌的婊子,在城裏唐人街上狠忙過一陣子……阿賢截斷他的是是非非,問那叫銀好的女人可有去向。老闆說那女人一個人盤弄了幾畝橙園,不在鎮子南邊就在北邊。那女人好靚的,不做橙子生意完全可以做別的生意……阿賢見老闆臉上的笑容葷起來,忙點點頭告辭。老闆卻一路相送,說曾經在本地小報上見到阿賢和洋人們合拍的相片,今天總算榮幸見到了著名園藝師和他著名的辮子……阿賢沒等他表達完他的榮幸,就深鞠一躬請他留步了。

鎮子外面通三藩市的公路邊,阿賢看見一個果攤,上面擺了小堆小堆黃瘦的橙子。這樣的果攤沿路有不少處,都是擺一隻木匣在那裏,木匣上有個口子,買果子的人會把硬幣從那口子投入木匣。沒有標價,人們可以根據自己對貨物品質的評判付錢,也賴於人的誠實和慷慨,甚至惻隱之心,這類買賣才能得以存在。阿賢拿起一個橙子托在掌心,從它的皮質他判斷出這些橙子在這裏已整整擺了一天了。不斷有過往的車輛揚起雲霧般的塵土,沒有人為這些棉桃般大小的橙果減速。人們誠實也好,不誠實也好,或慷慨或吝嗇,都對這些小堆小堆的乾癟橙果缺乏胃口。

阿賢掏出口袋裏惟一的一塊一圓銀幣,投入木匣。他拿了個橙子,吃力地剝開那如皮革的橙皮,果汁在阿賢饑渴的口中竟也頗美味甘甜。他想起叫銀好的年輕寡婦那張稍帶男性俊氣的臉,那關節凸突的四肢和紅紅的一雙手。早已忘淡的自己民族的女性,讓這樣一個銀好從記憶深處呼喚出來。他再次意識到,這四十來年的上等生活使他錯過了什麼。他的確錯過了很多。天將黑時下起雨來,阿賢希望能看見那條土路上跑來銀好帶斗笠的身影。雨把黃昏下亮了,阿賢等得渾身濕透,辮子越來越沉。

采橙到了第三輪時,瑪麗的侄女多爾西帶領一家子來了。行李裝滿兩輛馬車。瑪麗對阿賢說:看來這回來不是刺探遺囑,而是乾脆等着執行遺囑。多爾西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毫不掩飾他們對阿賢的興趣,像看戲中人物一樣瞪眼看他。瑪麗比平時更勤地召他來揮他去,炫耀他的古老、優雅和謙順。相機又在橙園中的草坪上架起了,阿賢卻從木梯上摔下來,摔傷了腿。

阿賢在自己房裏呆了七天。法蒂瑪按時把三頓飯給他送來,一次見阿賢在屋內不瘸不破地來回走動,她說:謝謝主,你的腿這麼快就好了!阿賢笑笑說:它本來就是好的。法蒂瑪把一隻肥厚的手放在肥厚的胸口,臉上出現一個善良而愚蠢的笑容,她說:心肝,你太淘了!你知道你給了瑪麗可怕的一場擔心!

法蒂瑪去了不久,推着瑪麗來了。被愚弄的憤慨使老婦人添出一種奇怪的生命力,眼睛亮得嚇人。阿賢請她寬恕;他只是太憎惡做人們相片里的固定景物了。另外,他需要這幾天的獨處來思考一件事情。

瑪麗非常客套地說:不在意我問問你思考的是什麼事吧?她把思考一詞念得很戲劇腔,彷彿大人對孩子新學會的一個把戲表示要逗式的重視。

阿賢說:我要離開這裏。

瑪麗說:請原諒?她偏過一隻耳朵。

阿賢說:你沒聽錯——我想離開這裏。

瑪麗憂傷地笑笑:你需要另外七天來扭轉你的荒唐念頭。

阿賢說:我七秒鐘也不需要了。我已經想好了。

瑪麗說:是為那個……?

阿賢看着自己的兩個腳尖說:是她。

瑪麗聲音尖起來:別告訴我你想和她結婚!

阿賢說:是的。

法蒂瑪兩個巴掌往胸前一拍,人也騰起一下,臉上是那種誰結婚她都要分享喜悅的歡笑。瑪麗用一個厭惡的眼神讓她閉了嘴。

瑪麗:那是個愚蠢的、完全沒有得到教化的女人。而你自己……

阿賢打斷她:不要用這種語言來講她。

瑪麗說:在“不要”前面加“請”,你忘了,我親愛的孩子。

阿賢看看這位教母式的女人。她的剋制在壓迫他。

當晚,瑪麗讓法蒂瑪給阿賢一張字條,告訴他她打算召律師來修改遺囑。還告訴他,橙園一切實驗成果的專利,都只歸瑪麗。阿賢在字條背面寫了答覆。告訴她,他不會帶走哪怕一草一木,因為一切都在他腦袋裏。

橙園的收成已近尾聲。瑪麗在草坪上安排了烤肉餐會,請侄女全家和臨時雇來的三位監工以及漢斯和比爾。彷彿阿賢的即將離去並不給橙園的生活帶來任何異樣。阿賢拿收拾行李作搪塞,沒有在晚宴上出現。

十點鐘天黑盡,法蒂瑪幾次要推瑪麗回屋,都被女主人拒絕。法蒂瑪知道女主人有幾分酒醉,也對她醉的原因有所洞察。正如阿賢的心血都流在橙果中,瑪麗的心血全給了阿賢。法蒂瑪儘管愚鈍,女主人的痛苦她是能知覺的。她第一次見女主人喝那麼多酒。

月亮剛浮出地平線。一聲槍響從倉房那邊傳來。瑪麗驚得險些掙脫癱瘓,從輪椅上撲出去。她想,大概已晚了。

人們舉着火把、蠟燭趕到時,只見阿賢躺在血泊里。比爾摻着嚎啕的嗓音在一遍遍訴說:我看着有點像,可他沒有辮子啊,我就以為是偷樹胚的!我喝多了!……他帶烤肉和葡萄酒味的呼吸吐入清香的橙園空氣里。他偷看瑪麗一眼。

瑪麗凝望着阿賢歪在漢斯懷裏的頭,那根古典的辮子被齊根剪去了。阿賢還在抽搐,像一個病孩子。在最後的幾分酒意里,瑪麗想着十四歲的阿賢走下火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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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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