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在溫切爾的腦海里,當他回想起自己的生活時,總覺得它像個故事,彷彿一切從未真實地發生過,而只是道聽途說。生活就好似別人生活中的篝火。一串百轉千回的虛假片斷串在了一起,就好像在一個草原之夜燃起了一堆火。下一秒鐘,火堆依舊,但已漸漸黯然熄滅,當長途跋涉后的騎手們講完了故事,裹緊毛毯、酣然入睡時,火堆便逐漸化為溫暖的灰燼。

溫切爾拿着面前的牌,洗牌、發牌、理牌,但已沒有心情再玩一次維吉尼亞里爾單人牌戲。他站起來倒了一杯水,靠着洗滌池從玻璃杯里啜飲了一口,然後又把水倒進了排水道。他斜拿着酒瓶,研究着它——第三次滿杯。他倒出兩指高的酒,執着玻璃杯進了桌球房。已經差不多凌晨一點了。

在距溫切爾西北方向半公里處,帕布羅正在黑暗中穿行,他已全身脫水,精疲力竭。終於撐到泥磚屋的時候,他的腳步已沉重無比,凌亂不堪,如同一個盲人在艱難地蹣跚。甚至在這涼爽的沙漠之夜,他這一路上也早已把襯衫汗濕了不下百次,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味兒比一頭在盛夏被宰殺、又放了四五天的獅子更難聞。他輕輕叩了叩西邊的一扇窗戶,那女人出現了,她移開窗戶,沉默地伸出了手。他把包袱遞給她,自己也跟着爬過了窗檯。

她立刻就開始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地控訴他身上的臭味,叫他離開自己的卧室到廚房裏去。帕布羅注意到,卧室里聞起來也不怎麼樣,瀰漫著濃重的味道——混合了性事、莎脫酒和從事非體面勞動時大汗淋漓的汗味。床鋪並未整理,凌亂不堪,一隻枕頭上還橫着個空酒瓶。窗邊的桌子上有一根快燃盡的蠟燭,冷卻的燭油掛在燭身上,像是給它穿了條裙子,燭油還順着燭台流到了桌上。名叫索妮婭的女人熱好了菜豆、米飯和熟小山羊肉,帕布羅就坐在她那漆成綠色的桌子邊。桌子的貼箔已經脫落了,好幾個地方都有深深的刻痕,它已被康伯樂一家長期使用過,後來又被那些為他們工作的人使用過,留下了這些疤痕和污跡。他喝了三杯水,然後雙手扶着頭靜靜地坐着,想不起來自己曾幾何時這麼累過。朝北跑這一趟可不容易,得有年輕人的體力和意志,而帕布羅一樣也沒有。他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為同業聯盟馱運貨物了。但他希望在那之前他可以先在高聳涼爽、水源豐富的塞拉馬德雷那兒弄到一小片土地。坐在女人的桌子邊,帕布羅再次強迫自己,把朦朧的希望看作一個與自己訂立的約定,想像着綠樹與流水,以此來強化約定的效力。

當他的食物準備妥當時,他已把頭靠着交疊在桌上的雙臂睡著了。

女人粗暴地搖晃着他,說道:“醒醒,你這老頭兒。把你的東西吃了,再睡上幾個小時,然後就離開這兒。”

帕布羅疲軟無力地把菜豆、米飯和熟小山羊肉卷進一張玉米薄餅,然後吃了起來,他目光低垂望着盤子,卻不看那女人。她倚着爐子看着他,心裏想着是否要上報告訴他們,這個叫帕布羅的人每次到達都已疲憊不堪,也許該建議他們找個更能幹的人來替他。這個地方的執法人可多了——德克薩斯騎兵巡邏警、邊境巡邏站、毒品強制執法管理局美國的緝毒機構:DEA(DrugEnforcementAdministration)。、州騎兵和其他警察。他們知道帕布羅正沒日沒夜地朝着北部趕,索妮婭不想讓他們逮住這老頭兒,他會口無遮攔地把什麼都說出來。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眼中霧氣迷濛,雙手由於疲勞而顫抖着。聖母瑪麗婭,索妮婭思忖着,他看起來可能手裏攥着一張玉米薄餅也能睡着,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好像一座象徵田園生活的塑像。

“我已經在你邊上的地板上鋪了一條毯子。我會在日出前兩小時把你叫醒。”她皺了皺鼻子:“你爬到你老婆身上去時也這麼臭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你老婆可真夠大度的。”

“我想我可能是發燒了。”帕布羅說道。

“你需要睡覺,老頭兒,就這麼回事。”

她這麼說著,把包裹拿進了自己的卧室,隨手關上了身後的門。隨後她會從包里刮出兩盎司來,作為放到朗來福山洞裏的個人儲備,之後把包裹里的貨物重新放置到一個手提箱裏。她的藏品由那個住在克里爾塞格諾的年輕音樂家處理,當她把新的一批貨物拿給他時,他總是一邊付錢一邊告訴她這毒品質量有多好,付款價格為每磅一百五十美金,並且他還得再支付四百美金來把它們打包運到更遠的地方,去賣給他的朋友。那些朋友抽着這些玩意兒,暫時從漫無目的,或者看起來漫無目的的生活里逃開一小會兒。雖然過了一會兒這種舒適就變成了使生活一無是處的原因,但藥力帶來的幻術能使人們對這種轉變視而不見。

索妮婭會花三個晚上把兩個手提箱打包裝上一輛手推車,把它們放到一個藏匿之處——橫跨斯萊特溪谷的大路橋下。那個叫作諾皮的男人會在凌晨兩點開着他的新別克車去那兒,調整好到達時間,確保自己的車是荒廢的西德克薩斯大路路段上唯一的一輛。他會停在橋上,迅速地按四次喇叭為號,然後取走手提箱。他會在原處給她留下兩隻空箱子,付錢給她,而後一切周而復始。再過幾年,即使她把三分之一的錢寄回到墨西哥給她的母親和妹妹,索妮婭依然會有足夠的錢在克里爾塞格諾鎮上更好的地段買幢房子,從此度過寬裕而又安詳的晚年。

隔着卧室的門,她能聽到帕布羅的隆隆鼾聲,於是厭惡地搖了搖頭。他甚至還穿着老式的涼鞋,而其他人都穿低跟旅行靴或帆布膠底運動鞋。這些土包子沒有一個顯露出風度或品位,包括間或過來的盎格魯人美國西南部北歐裔英語系美國人……對了,那個叫法蘭克林的年輕人除外。他說過,他曾經是個職業衝浪手,雖然索妮婭不很確定衝浪到底是幹嗎的。在他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對她表現出了興趣,也許還想着將來的某些可能性,當然,這一切只有在他洗畢飯足之後才成立。但生意和愉悅是不會混為一談的,這事兒絕不會發生。索妮婭有自己的準則,並嚴格遵守着這準則。

索妮婭上好床頭鐘的發條,設好鬧鈴,然後脫掉了棉質長袍,躺到皺巴巴的床單上。她赤裸着身子,拿了一本雜誌給自己扇風。鬧鈴正好設到日出前,但那個叫作帕布羅的粗野傢伙可能還睡眼朦矓,估計還得喚上好一陣子才能把他叫起來,讓他準時離開她那間貼有牆紙的廚房。

她起身,把一面朝南窗戶的窗帘拉開。很明顯,溫切爾那老頭兒依然醒着,因為主屋的燈還亮着。但她已經了解了他的生活方式,知道他是個夜遊者。明天她會給他煮飯,給他打掃房間,給他收拾床鋪,過去兩年來她都是這麼做的。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那把討厭的手槍,它就掛在他的床頭板右手邊。

他是一個奇怪而安靜的人,一直沉默寡言,經常擺弄牌,有時她在幹活時能聽到彈牌、洗牌的聲音。她隱秘地注視着他,他玩牌時手法輕盈,毫不費力,這使她驚嘆不已。她也對那把手槍感到疑惑,納悶着他是真的會使槍,還是只是把它放在身旁尋求安全感,就像一個攥着毛毯的嬰兒,或是一個守在家中的傳統墨西哥女人。

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了,一年前他把那嗓門大得驚天動地的外國姑娘扔了出去——那場架打得多慘烈啊。那女人污言穢語地尖叫着,聲稱他在把她帶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但是,如果把方方面面都綜合考慮進去,並以一種全面負責的眼光看待這整件事情的話,索妮婭可算佔了個大便宜,她自己對此也心知肚明。溫切爾可不像他前面的那個粗野的里克,他始終彬彬有禮,要她做事時也寬厚溫和,還經常離開一兩個禮拜——有時甚至一去一個月——就開着他那輛深藍色的凱迪拉克,這樣她的夜間工作就更為輕鬆了。她腦子裏翻滾着這些事情,在午夜剛過的時候就枕入睡。枕頭上依然留有卡曼其人北美印第安之一族。的氣味,她微笑着,想念着他,想着他觸摸起來有多精瘦和堅硬。

但當她開始想着有朝一日在德克薩斯的克里爾塞格諾鎮上、在更好的地段買所房子的時候,她的笑意更濃了。對於一個終年夾着尾巴做人、惶惶不安地害怕被驅逐出境的女人來說,這已經是挺不錯的了。在一九八六年的大赦令允許她成為一個美國公民之前,她一直都這麼戰戰兢兢地生活着。已經相當不錯了,也許好得很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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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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