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印第安人在月光下趕路。菱背響尾蛇也在朝着某個方向挪動着,目的鮮明堅決,或至少看起來目的明確。一些植物在勁猛的夜風中搖曳彎曲,投下陰影,響尾蛇就像另一團陰影在其間瞬息穿梭,直到它遊動在地面上的身影愈行愈遠,微不可見。

帕布羅已精力集中,打好背包。只有半公里要走了,腿腳也開始打顫,既然他已離休息的地方這麼近了,那就不妨充分地體會一下疲憊的感覺。下一趟行程他可得買支更好的手電來行路,還得要求負重輕一點兒。他已經這麼決定了。雖然要對自己所應付的人提要求需要小心謹慎,但至少他可以禮貌地詢問下一趟是不是能把重量減輕些。

如果不成,那他也只能暗自嘆口氣,背上人家給他的東西,然後拿着錢上路。往北方跑一趟單程所能拿到的報酬是他妹妹在加工出口區指美墨邊境的加工出口區和自由貿易區。賣命半年的薪水。美國人沿着邊境三三兩兩地種了些植物。對於一個曾在一處四十公頃的岩石地上做農場工的人而言,夢想在塞拉馬德雷墨西哥著名山脈,盛產礦物。涼爽濕潤的山脈上擁有一座小莊園已經不是奇思異想,而是可以實現的美夢了。他夢想有樹有水、孫兒繞膝,小孫子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漫步森林,在清澗里垂釣,正是這幅美圖在那些漫漫長夜中支撐着他,讓他的腿得以帶他穿過北部那些高高的、寂寥的山峰。

帕布羅走向泥磚屋,就在那兒,索妮婭已仔細梳好了頭髮,並又檢查了一下那兩盞燈,確保兩盞燈、且只有兩盞燈在面朝斯萊特溪谷的窗口閃爍。一個苦力,很可能是那個表情嚴肅、穿着破褲子的小個兒男人——輪到他了,她猜想——該在今晚某個時候到。他會飢餓難耐,臭不可聞。而她則會給他些玉米餅子,讓他睡在地板上,然後確保他在太陽升起之前離開。緊接着她會擦洗地板,並把泥磚屋的三個房間都通通風。

在主屋那兒,溫切爾·迪亞抬頭看了看洗滌槽上的掛鐘,十一點四十三分,離他上次抬頭看鐘只有七分鐘。他把兩副紙牌疊在一塊兒洗了洗,開始晚上的第二次維吉尼亞里爾單人牌戲,這個遊戲難度非凡,極富挑戰性,足以搏得撲克高手的青睞。

離溫切爾·迪亞的廚房西方偏北處,厄爾巴索城正舒展着肢體,在欲盈的月亮下依然未眠。在一個卡車驛站堅硬的、沾染油污的站頂上,一個和帕布羅身高一樣、體重相差兩磅不到的男人站在那裏,他的目光穿過了汞汽燈,遙望着一輪明月。他走出強光,再次向上仰望星辰,那些星辰比他記憶中透過洛杉磯的薄霾能夠瞧見的還要多。銀河在夜空中拉出一條柔和的寬帶,他感覺這皎皎天河從未離他如此近過。

“馬蒂,你準備好了嗎?還是你打算一輩子就這麼瞅着天空啦?”

“不。”

“什麼不?”

“我準備好了。你好了嗎?”

當他的同伴往一個皮夾里塞零錢時,馬蒂走到一輛奶油色的林肯大陸前蹲了下來。他很小心地不讓泥土弄髒自己昂貴的套服以及套服下價值八十美金的白襯衫,探到副駕駛座的擋泥板下頭,碰了碰用管道膠帶粘在引擎支架上的金屬盒。

“下頭一切正常嗎?”

“對,不錯。這些盒子依然粘得很緊。”

康尼車開出了卡車驛站,轉向I10大道,特別定購的寬為EE、十三號的寇翰牌平底鞋用力踩了踩,車子加速了。

“再看看地圖,”司機說道,“這該死的鄉村讓人摸不着邊,開來開去還是鄉下。我覺得我是在一片混賬沙漠上或是外星球之類的地方瞎轉悠。”

馬蒂打開頂燈,展開了一張德克薩斯地圖,手指沿着他們前頭的道路移動着。“我覺得我們往東再有三小時,或者三小時再多點兒就能到那個叫做克里爾塞格諾的小鎮了。我們就在I10道上開,一直開到范霍恩,然後以九十碼的速度向東南方向開。”

他從裏邊夾克的口袋中掏出一張紙。“這份人家給我們的手寫地圖上顯示,我們要找的地方過了那個鎮還有二十四公里,在一個叫做斯萊特溪谷的地方附近。應該是座橋,掛着個‘斯萊特溪谷’的標識。現在差不多十二點了。我們應該在三點左右到那兒。然後這事就成了,每個人都能去睡覺了。對吧?”

“馬蒂,關上燈。它太刺眼了,燈開着我看不清楚。”

“馬上。我在找那個邊境巡邏站的位置。先前我做了標記的……對了,就在這兒。它就在I10道上,沿着這條路往前開大約一小時,在塞拉馬布蘭卡附近。塞拉馬布蘭卡,它在英語裏的意思應該是‘白色的高山’什麼的,對吧?”

“馬蒂,拜託你這混蛋關了這混賬燈成不成?”

馬蒂折好了航道地圖,把手寫地圖卷了起來,然後關掉了燈。“一旦我們通過了那個邊境巡邏站,我就會感覺好一點兒了。你覺得他們會把咱們攔下來嗎?”

“才不會呢,他們不會管我們的。他們要找的是非法入境的勞工。人家是這麼告訴我的。”

“希望你是對的。我可不想沒了這些武器。鑽到汽車下頭把管道膠帶拉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馬蒂轉了轉脖子,從副駕駛座的窗口向外望去,想再看一看天空,真希望自己能好好體會一下月亮——以一種他無法企及的、雖然自己依然擁有卻彷彿正逐漸消逝的方式——而在他這烏七八糟的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好好研究過月亮。最近他思忖着加入一種宗教,想干點什麼來消磨時間,順便為自己的生活找個焦點。或許去參加後期聖徒會或者耶和華見證會吧。上個月這兩個教派的代表都曾登門拜訪,並和他談了談。他已經認真地看過他們留下的小冊子,但看起來都讓人覺得迷惑不解,並且教義中都包含了某些義務約束和誓約保證。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把這些東西融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中。

“不管怎麼說,這主意蠢透了,把槍粘在那種地方,”他說,同時身子往下滑了滑,讓膝蓋屈起來,臀部靠在座椅邊緣。“如果那些邊境巡邏和我們認真起來了,你覺得這把戲能糊弄他們嗎?媽的,不可能。這主意蠢透了,對吧?”

“好吧,是人家讓我們這麼乾的。我們就遵命行事吧。”司機上下打量了馬蒂一番。“嗨,你他媽到底想幹嗎?跳凌波舞還是幹嗎呢?”

“我在找那見鬼的月亮。你覺得我還能在這兒幹嗎呢?蠢透了的主意,就這麼回事兒,把槍粘在擋泥板下頭。上帝啊,現在我看見它了。多大的月亮啊!瞧見了嗎?”

馬蒂有個惱人的壞習慣,不管正說著的是什麼話題,他幾乎都會以一個問題來結束,有時候這問題需要回答,有時候則不需要。這簡直能讓人發瘋,因為如果你在他邊上的話,你得花上一半的時間來決定是否有必要回答他的問題,如果有必要的話,就得把另一半時間花在想出個答案上頭。

除此之外,他還有點兒古怪,但總的來說,他還是個有用的傢伙。他身上最好的品質就是他喪心病狂、是個好槍手。馬蒂並沒有超常的智慧,但在工作時他總是鎮定冷酷,從不瞻前顧後,並且總看起來對工作有狂熱的愛好。他說,從某方面來講,殺人就和性事差不多。但在擦好槍、上好彈之前他從不進食。這是他堅守的一個規矩。

司機思忖着馬蒂的複雜性,然後搖搖頭,點上一支萬寶路香煙,稍微提了提速,使勁把康尼車開進了西德克薩斯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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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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