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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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庄亦歸的助理瑪麗莎給我打來電話,說那20萬要是不想掙了,老闆也不加倍索賠,退回來就是。

當時我正和青青在冷風中拎着大包小包過天橋,幻覺滿大街的霓虹立馬變成“玩物喪志”,汗水唰唰流了下來,青青忙問怎麼了,我說這幾天總趴在你身上,虛了,必須馬上去公司一趟。她說人家不幹嘛今晚不是說好去唱歌嗎,我一邊哄她一邊說,我這不也是為了掙錢嗎。青青說錢重要還是我重要嘛。我一時愣住,你不是一直要我多多掙錢好養活你嗎,沒有錢哪來你喃,青青說,你以為我沖你的錢來的嗦,要是沖錢的話我早就……

她打住,一臉溫柔地摸着我的臉,好可樂我知道男人很難的,要不怎麼叫難人嘛,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人家孤獨嘛,你去忙吧,我自己去逛逛,你說我乖不乖。

我說乖,轉身就要離去,她又問我一句人家乖不乖,我說乖,乖,見她還站在原地妙目含情看我,突然意識到什麼,趕緊摸出2000塊錢來塞她包包里,你自己逛會兒哈,去買點自己喜歡的。她跳起來唄兒了我一口。

各路探馬回來,朱亞當說文物總店的甘總說幫忙肯定莫得問題,但庄亦歸返台時到他們店裏去看一看,他們剛剛淘到一批蜀王墓真品;劉一本說民政部門和台辦都非常不高興,批評燈火一皮包公司瞎胡鬧,要求必須把每階段行動都在官方備案統一調遣,還要交一定的管理費;畢敬說,那個叫康紅的協調員讓你親自去見她一面,好像很不高興,但公安局內線左大哥覺得這事我們配合一下無妨,只是年關到了,上次我們欠局裏兄弟們一箱五糧液是不是該……

這些人是妒火中燒,所以我怒火中燒,文物總店仗着有國家批文,一貫贗品冒充真品,按他們出墓總量,蜀王墓都大過秦皇陵20倍;民政局每年那麼多善款不知弄哪兒去,可以改名民掙局了;公安局,老子經常故意輸錢給他們要線索,可他們就知道喝酒,上次七個警察在廁所里圍捕一個逃犯,被重傷一個輕傷兩個,剩下四個緊急撤退了,還被頒發了金盾獎,應該頒佈驚遁獎,至於那個康紅更不要去管她,協調員什麼都管不了,她別想公報私仇。

只有杜丘帶回了好消息:當年負責梨花街片區的紅衛兵頭子,毛子,找到了。

毛子找到了,毛主席也找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就和杜丘驅車來到撫琴小區那幢破舊的民宅下面,仰頭看去,懶散的陽光,一個留着大背頭的老年人站在陽台上,穿着灰中山裝,褲腰帶繫到胸口上,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向我們揮手致意,頷首說同志們辛苦了,同志們辛苦了……略帶顫音。

毛衛玲,也就是毛子的女兒趕緊跳着腳向上揮手高喊,首長辛苦了,為人民服務。她一邊喊一邊給我們使臉色,我們不明就裏,但覺得這樣很行為藝術,所以也跳起腳使勁兒喊,首長辛苦了,為人民服務。

奇怪的是,我們這一通亂喊,周圍小區居民們也沒有伸頭出來看的,連狗都沒有跟着叫的。拾級而上,毛衛玲一臉愧疚說,我沒有完全說實話,其實父親不是情緒有些問題,而是精神有些問題,不過他不會傷人,來,把這個帶上。她遞過來兩隻紅袖箍,自己也掏出來一個戴上,我注意到她手裏拎着一大包烤紅薯。

毛衛玲拿着門鑰匙正要開門,裏面傳出一個聲音,田秘書哪,是不是恩來同志送重慶急電來了啊……窸窸窣窣一會,聽到另一個聲音,報告主席,不是恩來同志,南泥灣老鄉送自家種的紅薯來了。毛衛玲趕緊用鑰匙把門擰開,帶着我們躡手躡腳走進去,她帶我們直接走進裏屋,滿臉堆笑回頭一指我倆,這就是陝北的老鄉來向您彙報今年紅薯大豐收。

我愣住了,屋子裏就只有那個老年人坐在一張寫字枱後面,一臉的高瞻遠矚,但並沒有什麼田秘書,難道剛才是他自演雙簧?

灰衣老年人看來是餓壞了,一把抓過烤番薯,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問,前線的同志們有莫得吃的啊,老鄉們轉移了嗎,文工團的女戰士們安全嗎。我們集體緊急點頭,他才放心地又開始大吃起來,嘴裏唔唔地還不忘問一句那個人是小兵張嘎。

杜丘智商很差,也根本不知道有個叫文化的大革命,愣住,我就扯着他的袖子對中年人說,首長放心,敵人已被小兵張嘎帶進了包圍圈,嘎子快叫首長好。

毛子眼睛放光,親切地拍着杜丘肩膀,小鬼都長這麼高了,快,快跟我講講前線的形勢……杜丘一邊俯着身體好讓領袖拍得方便一些,一邊胡編亂造,那天,我逃學沒去上課,就跑到後街去上網,哦不是,是去後山放羊,日本人來了,我沒有地方可逃就被抓住了,他們問我八路在哪兒找到了就獎勵大白兔奶糖,我記得李可樂曾經說過南山口的地雷陣……

杜丘編不下去把雷往我這兒扔,而毛子發現村裡來了新人,好奇地問,李可樂是哪一個。我趕緊搶答,李可樂就是我,我從小就會發明地雷,有連珠雷,髮絲雷,灶台雷,飛天雷,還有南瓜雷,由於我的雷厲害,方圓三百里的敵人都聞風喪膽,鄉親們為了表彰我,送了我一個綽號,雷人。

領袖饒有興趣,雷人?和雷鋒有親戚關係么?

唔,這個好像有點關係,聽說是堂兄弟。

毛衛玲一臉崩潰,此情此景,她不由得懷疑今天是不是誤帶了兩個父親的病友。

趁毛子和杜丘在討論張思德和張翼德有沒有親戚關係,我趕緊對她說了一句,我們是裝的。她還懷疑地看着我,我就說,26乘以30等於780,奧運會2008年8月8號召開,中國足球永遠出不了線,范冰冰確實整過容……毛衛玲這才相信。

這時毛子已用桌上的番薯擺開架勢說起淮海戰役,喏,當時劉鄧打不下去了,我叫朱老總給他們發去電報,中原野戰軍要是不行,我就只好讓林彪上嘍,當時劉鄧大軍里的劉胡蘭就不幹了,她說我要帶一個縱隊上去炸掉鬼子的碉堡,劉胡蘭真是劉鄧大軍一員虎將,炸了一個又一個,炸着炸着不小心就遇上了虎頭鍘,那可是開封府包大人三大鍘刀之一,包大人指着劉胡蘭大罵你喜新厭舊實在不該,可惜啊,一代名將劉胡蘭就犧牲在這把鍘刀下面……

我的天,居然可以這麼繞,比政府修的盤橋還繞,杜丘這時完全被毛子帶暈了,怔怔地問了句那陳世美死了沒有,我擔心,再聊下去杜丘也得被弄進精神病院,便上前一步,首長,有的地主老財私藏了金銀財寶,比如說手鐲……毛子問什麼手鐲。我說國軍家屬的手鐲。毛子的臉立刻沉下來了,小鬼,你怎麼滿腦子封資修思想,地主婆的手鐲沒有,人民公安的手銬有一對,上級的密電碼我知道,下級的密電碼我也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訴你,知道共產黨員是什麼做成的嗎,特殊材料做成的,不是鋁合金,不是鈦合金,更不是橡皮筋,而是……他突然右手上揚擺出一個古怪的姿勢,聲音變得又尖又細,唱起了京劇:要學那,泰山頂上一棵松——

毛衛玲臉色大變,扯着我倆的衣服說,快,快走。我說手鐲還沒問出來走什麼,毛衛玲急得臉都要炸了,他只要一唱樣板戲就傷人,咬人……我一個箭步就直往門口衝去,杜丘跟在後面暈頭暈腦還在跟毛子道別,老同志,下次您一定要想起手鐲來……突然聽到毛子一聲慘叫,面目猙獰手執一根番薯就上來了,我們抱頭鼠竄。

鼠竄了足有451.38米才停步,彷彿還聽得見毛子在上面喊:為了新中國,為了毛主席,向我開炮,開炮。

我坐在馬路丫子邊上,確認膽已裝回身體才問,你爸是來自火星嗎?

毛衛玲一臉怒氣,你龜兒子的爸才來自火星,都怪你們,他好久都沒有像這樣了,跟你們說了不要急着問過去的事,你們一逼他,出事情了。

我心生愧疚,對不起,可你得告訴我們他都有哪些禁忌,免得以後鬧出人命來。

毛衛玲嘆口氣,我也不曉得他啥子時候犯病,沒有規律的。其實爸爸不犯病時很好,總幫鄰居做好人好事……

從毛衛玲的敘述中我們得知,毛子本名毛永健,17歲時就成為一名光榮的紅衛兵,武鬥中衝鋒在前,後來還帶領一小撥紅衛兵步行去天安門參見領袖,見領袖在城樓上揮了揮手,他一激動就把一排領袖像章別在胸脯肉上,血頓時流了一地,加上長途跋涉體力已到極限,休克倒地。這一倒地讓他成為無數在廣場接受領袖接見的紅衛兵中的英雄。

後來他受到另一個女領袖的親切接見,還合過影,他懷揣着這張照片回到故鄉時,就成為風雲一時的人物。那是他人生最頂峰,由於人長得帥,追求者如雲,那人氣類似現在的快男。他在裏面仔細選上了一名漂亮的紡織姑娘,娶了她作為正式革命夫妻。

可後來女領袖倒台了,中國變天了,毛永健被抓捕時正在大跳忠字舞,公安衝進來他還拒捕,由於身手矯健、武鬥經驗豐富,幾個公安都制服不了他,最後是一個老公安從身後拿起一根大鐵棍朝後腦勺就一悶棍,他才倒地,血流了一地。那血,和當時他在天安門廣場在胸脯上別領袖像章流的一樣多,一樣艷。

20年來,他在監獄裏一直瘋瘋癲癲,並不知道世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等他出獄第一天回到城市,從車窗向外看到滿大街的燈紅酒綠,做豐胸廣告的林志玲,露大腿的范冰冰,他就渾身戰慄狂呼口號,女特務來了,快,快去保衛毛主席。再次昏厥,十多天才蘇醒。在精神病院待了大半年後,醫生告訴家人必須把他接出院,因為三病區的男女病人們差點在他煽動下來了一次無產階級大暴動……

毛衛玲幽幽說,其實爸爸是好人,不瘋的時候經常幫鄰居做好事,那次樓道電線短路引發火災,他第一個衝進去救火,還說邱少雲被美軍汽油彈燒成木炭了動也不動,他只是手燙了幾個泡算什麼,其實爸爸並沒有太嚴重的精神病,但誰忽然從幾十年前來到現時社會,都會瘋,他只是永遠生活在幾十年前那個時代,要找到精神歸屬,就必須自己去扮演那個時代的人和事,才活得下去,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偉大領袖,一會兒覺得自己是保衛偉大領袖的紅衛兵,一會兒還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台灣派來的特務,一氣之下就把自己打得滿臉是血,好可憐的……可我這個做女兒的還拿他來賺錢,沒辦法,我也需要錢來給他治病。

我和杜丘都不說話了,拚命抽煙,看夜色如水,華燈初上,每個路人的臉色都被霓虹映照得蒼茫無比,像掛在都?街景上一枚枚正待出售的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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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熾烈,照耀着我們的臉龐,我把燈火辦公室改成了批鬥現場,每個人都穿着軍綠色的衣服,繫着牛皮皮帶,戴着紅袖箍,先對着桌子正中央的毛主席石膏像集體宣誓——忠不忠,看行動。然後我大喝一聲: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下面一片雷鳴,帝國主義不投降,我們就叫它滅亡。

然後我們一起沖向一隻沙袋,拳打腳踢,吐口水,口水吐無可吐之後,我們又列隊沖向一隻雞毛簞子,一把大剪刀上去就齊哩咔嚓鉸得只剩下半隻雞毛簞子了,我問簞子,服不服。畢敬裝出地主婆的細聲細氣,奴家我服,服啊,革命小將剃的這個髮型好,新潮……

青青、毛衛玲在旁邊也忍不住笑起來,我大罵畢敬,呆貨,文革時候哪裏有髮型新潮這說法,你應該說……劉一本拿出小本本查找着,說這個頭髮很觸及靈魂。對,就是觸及靈魂。我惡狠狠地說,現在開始讓地富反壞右們坐噴氣式了。

雞毛簞子就飄出去了,配以啊啊啊的慘叫。

按照本城資深精神病康復專家沈京冰老師的意見,我們採用了環境復原法,就是要讓毛子還原到他當永向前戰鬥隊時的情景、人物、服裝、語言,我們就是要讓他能夠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忽然就能想起那天在梨花街抄家的事情,哪怕說出蛛絲馬跡,我們就勝了。

在一百多公裡外的清遠鎮找到一條差不多的老街,我看了庄亦歸撤離大陸前和妻子的合影,那女人看上去標準的舊式婉約美女,依稀和青青有點相似,只是眼睛沒有青青那麼嫵媚,我動員青青但她堅決不幹,說好土喲,直到答應先給2000元紅包事成后買一個LV,她才勉強答應,穿上老式旗袍梳着髮髻劉海頭,再來條碎花白圍巾,粉臂上戴只手鐲,青青頗有幾分國軍家屬的樣子。

我算了算,武鬥抄家時庄亦歸兒子應該有十七八歲,實在沒找到,就讓這幢樓的小保安來客串,他雖然已二十多歲但生得瘦小,穿上當時的衣服頭髮弄成中分式,賊眉鼠眼的還真像反動軍官的狗崽子,代價是200元外加帶大蝦的盒飯。他曾經質疑為什麼青青能有2000元,我大怒,說她長得那麼好看,推到牆上就是畫兒,你龜兒子連脖子都沒洗乾淨,能扮演船王的兒子算是你上輩子積了德,知道嗎,你現在乾的事情,可以載入史冊,一個字形容就是,偉大。

保安張傑嚅喏半天說,偉大不是一個字,是兩個字。我上去就是一腳,老子用的電腦輸入法是智能狂拼連寫,再多的字也只算一個字,這是科學,你不懂的。

張傑忽然笑了,要是我真是船王的孫子,就把這幢樓買下來,讓你們天天給我當保安。

我說,你要真是他孫子,我現在就叫你聲爺爺,知道嗎,這就是500萬。你龜兒子快點演,記住了嗎,要裝得可憐一點,要戰慄,在巨大的生活壓力下,戰慄。

跪在地上的張傑趕緊站起來,不是讓我跪下嗎,咋個又要站立。

我說是戰慄不是站立,九年“貽誤制”教育,給你說大白話,所謂戰慄就是哆嗦,但不是普通的哆嗦,要有點悲涼,有點恐懼,有點絕望,就是快過年了你們老闆突然跑了,連白條都沒打,你過年的錢沒有了,你這個孤兒無家可歸……對頭,就是這個樣子,挺住。

張傑說,原來就是憋尿的樣子嗦,李總,我挺不住了,水喝多想尿了。

群眾覺悟真是太低。我扭頭問畢敬,朱亞當去清遠鎮找的那些圍觀革命群眾怎麼樣了,畢敬說,假洋鬼子這次還過得去,冒充峨影廠的導演說是要拍電視劇,不僅沒花錢,而且清遠鎮政府還撥出了兩千元支持我們,前提條件是要讓鎮長兒子在裏面客串一個角色,如果播出時有三秒鐘以上的鏡頭,鎮政府將以宣傳旅遊為名,再獎勵我們一萬元,如果台詞裏面說明是在清遠鎮,還有兩萬五千元的宣傳費用。

我大驚,這是要穿幫的,攝影機在哪兒呢,燈光在哪兒呢。

杜丘說,鎮上的老百姓哪搞得懂什麼是影視專業攝影機,朱亞當兩部家用攝像機就可以了,燈光已從輝煌燈具城借了兩盞碘鎢客廳落地枱燈,反光板用的是上次買空調包裝箱剩下的一塊泡沫板,叫人塗上錫箔,和真的一樣一樣的。

我依次拍着各位戰友的肩膀,有些激動,這是你們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什麼叫專業精神,什麼叫想像力,我宣佈,現在請大家去吃西餐。全場一片哇噻,我想了想最近花錢如流水,接著說,肯德基,全場一陣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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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人啟事(李可樂尋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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