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喬怡不知不覺來到燈籠巷。她暗自苦笑,為排遣苦悶競走了好幾里路。現在既來了,不妨進去看看。
宣傳隊搬進這座舊庭院是她入伍之後第二年。一方面因為擴充人馬,一方面他們沒日沒夜地管弦嘔啞,鑼鼓喧天,惹得軍部機關忿怒,說什麼也得攆他們走。徐教導員當時發牢騷道:“非編的宣傳隊員們,咱們是後娘養的!”這支文藝隊伍名義上業餘,實質上早就是專業了。這個野戰軍的宣傳隊曾在解放戰爭時期就小有名氣,抗美援朝還立過集體二等功。後來人員流動性很大,時散時聚,不演出時把骨幹們遣回各師團連隊“埋伏”,需要時便“揭竿而起”。幾屆全軍會演他們都出人意料地冒出來,以它獨特的風采而奪魁。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國普及“樣板戲”,他們當然也不例外地響應。有那麼幾位熱衷看戲的首長下命令,派人四齣招募人才,於是這支半專業化的文藝隊伍成立了,在成立大會上,徐教導員宣佈今後的建設方向:思想革命化,作風連隊化,演出正規化。沒想到成立第二年就被逐出了軍部大院。
“一百餘人很快將這個殘破的舊時公館修復。這公館分南北兩苑,兩苑之間的圍牆上架着一座帶飛檐的天橋。北苑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軍部醫院,南苑當時是軍機關幼兒園,但幼兒園修了新房后很快搬走了。據說有幾個小女孩在後面那幢雕花木樓上看見過鬼,結果全幼兒園的小傢伙一到天黑就集體哭鬧,並一口咬定他們見的是同一個“鬼”:什麼長頭髮,白衣衫。為此幼兒園還解僱一位大師傅,鬼的故事最後追溯到他那裏了。後來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場地撂荒着,院裏堆着醫院用壞的病床、器械。自打宣傳隊員們進駐后,這陰森森的地方才驟然還陽。
目前這座苑子上了鎖,喬怡只得止步。宣傳隊在自衛還擊戰後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鬧了十年,又重歸寂靜。
“我識得你,你是宣傳隊的!”
喬怡聞聲抬頭,見是那個拐子。他看管自來水為生,他的自來水養活一整條巷子的人家。他還象當年那樣,沒變老也沒再添些醜陋,大約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麼了。
“一個人都沒有了?”
“沒得了。不是散了嗎?”拐子和顏悅色地說。宣傳隊解散大大利於他的生意,過去人們因不願花錢,常到宣傳隊院裏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磚頭,見人挑着水桶往院門口走,就用磚砸。人們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會專門趕在吃飯時間,堵人家門,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話噁心你。他兩條腿奇怪地形成兩個彎度,合起來象個括弧。他的模樣比他那髒話更有攝服力,這大概是人們怕他的真正理由,
“這院子要拆,”拐子又說,“在這塊地方要起兩幢高樓。”
喬怡看見那座天橋,忽然靈機一動:她有辦法進入這個院子。她走進早已改為家屬宿舍的北苑,然後踏上顫顫悠悠的天橋。這天橋曾是公館內部聯繫的紐帶。三十多年前,這是個大官僚的宅邸,北苑住老太爺,南苑住少東家。家人來去不走正門,而借天橋過往。鼎盛時期,這一帶每晚都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幾乎集中了全城的體面角色。那苑子裏麻將擺七八桌,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巷口都能聽見。屆時天橋上燈籠流螢般穿梭,那是丫頭小廝們忙於溝通兩苑的各種消息。半夜,總有挑點心擔、敲梆子的生意人在天橋下流連,丫頭們便打着燈籠,把一隻只竹籃用繩子從橋上放下去,叫着:“老倌兒,要四碗紅油抄手!”或:“太婆,煮五個醪糟蛋,要嫩的!”一會工夫,竹籃兒冒着乳白色的熱氣被吊上去,誘人的香味從那細瓷品鍋里溢出,飄了一徑。
這天橋又常常是丫頭和小廝們幽會的鵲橋。也常常有人在這裏尋短見。
木板在喬怡腳下咯吱咯吱地響着。她想到萍萍那次風風火火地把她拽到這橋上,對她說:“季曉舟……那個拉大提琴的,是私娃娃!”她緊張得語不成句。
喬怡起初不信。後來她和季曉舟同一批入團,在支部大會上,聽他親口念“備註”欄目:“母親在解放前夕被一個官僚姦汙,生下我之後於第三天去世。”聽本地人說,他母親是當時的名優,漂亮得不得了,而且和這古老的苑子有着某種神秘的瓜葛。
走下天橋,迎面一間大房子是后蓋的,它的宅基曾是個巨大的金魚池。大房子由幼兒園的活動室改為宣傳隊的排練廳。現在窗子上的玻璃全下掉了,象一張張沒牙的嘴。地上落着隔年的梧桐葉,被雨水漚紅了,踩上去沒有一點聲響。喬怡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見了排練室外面的牆報欄。她幾乎撲了上去,因為那上面還保留着團支部的最後一期牆報,雖然經過風侵雨蝕,早已殘破不全了。她仔細在牆報上尋找着……
最後一期牆報是最紅火的,主要是表彰宣傳隊參戰人員的事迹。喬怡找到了自已的名字,找到了丁萬、季曉舟、桑采、廖崎、黃小嫚……還有已故的田巧巧。
大田回過頭,望着一瘸一拐落在最後的蕎子,問:“你的鞋呢?”
“剛才一腳踩在爛泥里,拔掉了。”
“那怎麼行,我去給你找!”
她剛轉身,卻被蕎子拽住:“找不回來了!別去……”
大田甩開她:“看這滿地的甘蔗樁子,有的比刀還利,你咋走?”說罷往回跑去。
蕎子直頓足,但又不敢大聲喊,從昨夜到現在他們一直在奔跑,憑他們這點人力兵力,與敵人正面交鋒當然是不明智的。贊比亞領着他們離開公路,盡在甘蔗田、灌木林里鑽,費儘力氣、使盡解數才甩掉那幾個緊咬不放的越南兵……
“愣什麼?快跟上!”贊比亞喝斥道。
過了一會兒,後面響起槍聲。蕎子眼前頓時一黑,完了,大田准出亊了!
走在前面的贊比亞已闖進一間半塌的農舍,其他人也跟了進去。他點了點人數!“大田!怎麼少了大田?!”
蕎子剛要回答,門被撞開了。大田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一手捂着下腹,另一隻手把雙泥砣似的解放鞋扔到蕎子面前。她急喘着,微微一笑:“是在點名么?我到。”
蕎子撲上前扶住她:“我還以為你……我聽見槍聲了!”
大田順着牆根坐下去,一隻手仍頂在腹部。她發現所有人都在疑惑地打量她,便把眼一瞪,“看什麼?肚子有點疼——女同志的事兒!”
外面安靜了。總算沒出什麼差錯。贊比亞本來是可以隨傷員車走的,但他留下來了,這是七個毫無戰鬥經驗的文藝兵哪!
“我們怎麼辦?”數來寶問贊比亞,“男的還行,拖着四個姑娘,要是天亮和大部隊聯繫不上……”
“就整個完蛋!”了不起接道。
贊比亞不吭聲,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軍用地圖,鋪在膝蓋上,仔細辨認着他們目前所處的方位。大部隊已卷席似的開到他們前面去了。他們既無步話機聯絡,又無交通工具,光靠兩腿追上大部隊近乎不可能。這條公路兩旁埋伏了不知多少敵人,昨夜那零零落落的幾次遭遇已耗損了這支小隊一大半元氣。他的軍帽早丟了,繃帶被血漿得梆硬,象箍了層鐵皮,稍抬眼皮,也會扯得傷口作痛。他也不那麼健全了,可這幾個連槍也打不響的兵,把全部體重都壓在了他肩上。而比那更重的,是他的責任:昨夜是他主張把他們的車換給傷員的。
“天亮了,會有汽車嗎?”采娃問。
“有汽車!十一路。姑奶奶,你知道我們已經離公路多遠了嗎?”數來寶盯了贊比亞一眼,“哼,怎麼也不該把四個女娃留下!”
“現在就別抱怨了!那車上還能插進一隻腳嗎?”蕎子說道,“傷員一個擠一個,碼得恨不能象賣魚的案子!你讓我們四個摞上去嗎?說這些幹嗎,得想想下一步……”
“下一步是等着完蛋。”又是了不起在說話。
天快亮了,能看見乳白色的霧從破窗洞飄進來,象一張噴煙呵氣的嘴。小耗子連連打着寒噤,細細的脖子上泛起雞皮疙瘩。她抱肩蹲在那裏,誰說話她便把臉轉向誰,全不關她亊似的。
“你說,萬一和大部隊聯繫不上,萬一再遇上敵人……”數來寶把臉逼近贊比亞。
贊比亞的神情很倦怠,躲開數來寶的逼視,閉了會眼,然後把那支衝鋒槍大卸八塊,擦得發藍后又往一塊安裝。他幹得又熟練又輕巧,甚至有些賣弄。金屬撞擊聲撩得人心煩。
大家對始終不吭聲的贊比亞有點惱了。
“你倒說呀,怎麼辦?”一向柔順的三毛也急問道。
數來寶斜着眼,拖着長聲:“怎麼辦,在這破屋裏住下,過日子,哼!”他在激贊比亞。
“你就給大家交個底吧,”大田說,“談談你的打算。”
贊比亞居然悠閑地笑笑,“現在說什麼?等我開了口,你們就得照我說的去辦。現在睡一覺,等霧下到三尺外不見人再說。”
沒人吱聲了。
三毛把半自動步槍靠在溜肩膀上,聾拉着頭髮又稀又黃的腦袋,用手指在槍頸上模擬大提琴的指法。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他突然停住“揉弦”,猶猶豫豫地問,“喂,贊比亞,你說我們會不會……假如……”他看看大家,希望他們能明白他不忍出口的話。
但所有人都裝作不領會。他們都清楚,此刻作任何預測都是愚蠢的,恐俱會象山螞蟥一樣驟然抬頭,鑽進人的肌膚,吸盡你全身的勇氣。但三毛仍繼續說著:“我看過一本蘇聯小說,叫《這裏的黎明靜悄悄》……就那麼一個一個的全都……最後只剩了一個人。”
“那我們這裏頭,誰會是那最後一個呢?”了不起問。
“只能是你了,贊比亞。”數來寶仰起臉,對着屋頂棚說道。
蕎子緊張地看看贊比亞的反應,不料他毫無表情地閉目養神。
“我想提個建議,”了不起突然站起來,拿出他平素指揮樂隊的姿態,“我建議每個人寫一封遺囑。”
所有人都瞪大眼晴,吃驚地看着他。這建議把每人心裏那點不祥念頭引向明朗,本來人們可以拚命不去想它。
“假如有一個人能活着回去,他就負責把這些遺囑交給組織和各人的親友……”
仍然沒人吭氣。這個“假如”壓得人呼吸困難。
“萬一……連一個倖存者也沒有,我們就把它扔到水裏,也許它能漂回袓國……”
“狗屁!”贊比亞終於忍耐不住,用槍托在地上狠狠搗了一下,“憑什麼要死?驢都知道活比死好!媽的,死比活容易你懂不懂?!……你用死嚇唬別人,還是安慰自己?!笨蛋,你媽怎麼沒跟着你來擦鼻涕,啊?小天使,神童,蠢驢!……”
了不起被這突發的“迫擊炮”轟懵了。他愣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的尊嚴受了褻瀆。他把下巴一揚:“一個勇敢者上了戰場,就要抱定獻身的信念!你懂不懂?”
贊比亞抑制着自己。他用拳頭頂在嘴唇上,不然天知道他會罵出什麼來。了不起挺立在那裏,稚氣的臉上帶着挑釁。他巴不得贊比亞和他辯論下去。
贊比亞從容地把子彈一顆顆壓進彈匣,一面計着數。
“生命在獻出它時才顯得壯麗!”了不起又想到一句有分量的格言。
“你少‘朗誦’點吧!”贊比亞冷笑道,“既這樣,那麼給:這是槍,這是子彈。離這兒約五公里就有越南人的公安屯。去吧,壯麗去吧。消滅他一個半個的。不過先等等,您會打槍嗎?還是先讓我來教教你,怎樣才能打得死人!”贊比亞笑起來,象逗弄了一個孩子,惡作劇似的笑着。
了不起只怕一個人,就是贊比亞。他曾經挨過他揍——從那實實在在的一拳中,他領略了一個馱了幾年糞桶的人良好的肌肉素質。從那以後,他不敢靠近他,背地裏叫他“惡棍”、“一個周口店猿人”。後來因為那次政治事件,贊比亞離開了宣傳隊,到邊境上一個伐木連去“改造”,他與他的矛盾才得到緩解。
“誰?誰在吃東西?”贊比亞突然問。
小耗子的嘴被壓縮餅乾撐出兩個凸包,她驚慌地看着贊比亞,不知該不該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
“聽我說,也許真得堅持那麼一天兩天的,乾糧都留着。外面不是一大片甘蔗田嗎?先吃那個吧。現在把乾糧集中一下,好統一分配。大家同意嗎?”
“同意……”
“同意——就好。我並不想當你們的頭兒,我天生管不了別人,連自已也管不住。不過我相信我比你們都有經驗,能讓每個人都……活下來。同志們,說真的,我們八個人誰都不會死的……”他感到嗓子有些發哽,便住了嘴。下面的話他放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他說:我們為什麼會死呢?我們這代人是不幸運的,知識與安寧不屬於我們;死同樣也不應當屬於我們。我們過早成熟,並不意味過早地走向死亡吧?總該給我們思索,深省,甚至悔過的時間吧?總該給我們從頭來的機會吧?“餓啦,”數來寶摸摸肚子,“你們餓嗎?”
“你渾身的‘米粉肉’,還餓?”采娃嘻嘻笑着。她似乎到此時也未感到什麼危險。有這麼多人和她在一起,她怕什麼呢?每個人都能保護她,她就是在大家的保護中長大的。有大家就有她!大家怎麼著她就怎麼著!就是和大家結伴去死,也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她笑着把身子一歪,頭壓到大田腿上。
“哎喲!……”大田輕喚一聲,等人們轉過詫異的目光時,又趕緊笑笑,“我得出去解個手。”
“要我陪你嗎?”采娃問。
“不!不用……”她神色有些慌張地拒絕了。她走到屋外,尋了個小屋任何角度都看不見的地方,解開皮帶。傷口在腹溝處,似乎並沒傷着內臟。她匆匆紮好繃帶,又抓了把濕泥糊在褲子上掩蓋了血跡,她沒料到會流這麼多血……
喬怡看看天色,一想,壞了。這麼晚招待所還會有空床位嗎?要是沒有了,不如先去萍萍那兒湊合一夜。萍萍和季曉舟去年結婚,也應當去補個祝賀呀。宣傳隊解散后,軍區文工團恰巧缺大提琴,就把季曉舟補了進去。數來寶丁萬嘛,是全軍區的活寶,過去文工團就來挖過“牆腳”,要把他調過去,他拍着胸脯說:“咱得仗義,與宣傳隊共存亡!”所以這邊剛散夥,那邊緊着慢着地把他捧了去,他可是大明星一個。
招待所果然掛着客滿牌子。門房的小戰士說此地正辦什麼“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一下佔了幾十張床位。他對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兵一連說了十來個“對不住”。
天已黑了,喬怡的肚子還空着。軍區招待所對面的小餐館快打烊了,水牌上只剩“白面鍋盔”這一項。鍋盔就鍋盔吧,晚食以當肉。
霧濃得象乳汁。他們順甘蔗地往南走,突然對面傳來嘎啞的說話聲。贊比亞打了個手勢,八個人七零八落地卧倒下去。
晚了!贊比亞想。雜沓的腳步是朝他們這方向走來的。
“我引開他們!三毛,你帶着他們往回跑……”說著。贊比亞拋出一顆手榴彈。然後,他象山貓一樣竄跳着,弄出很大聲響,朝着自己選擇的路線跑去……
等他跑了一陣,發現數來寶跟在他身後。
“你怎麼不跟他們一塊撤?”
“我?……全懵啦!”他說著朝身後打一梭子,一邊罵著:“操你先人!”每舉槍射擊,子彈擊發的后坐力總使他踉蹌着後退好幾步。他壓根吃不準彈着點在哪個方位。
身後的敵人打一陣,追一陣,與他們的距離時長時短。
“咱們別跑啦!……跑也沒用!就在這裏跟龜孫們干!……聽見沒有,他們沒幾個人!”
贊比亞張大嘴喘息着,惡狠狠瞪了數來寶一眼。在關鍵時刻,他只相信自己。任何一個指揮他怎樣做,或干擾他怎樣做的人勢必引他狂怒。“你趕緊離開我!別跟着我礙手礙腳!”
“你讓我上哪兒?……”
“隨便!”贊比亞迅速轉了個彎,朝另一個方向竄過去。他回過頭對數來寶喊道:“還不快撤!”
子彈尋着聲音的源頭掃過來,贊比亞急忙傴下身子。枯焦的甘蔗葉子被子彈削去,帶着柔弱的火苗落在地上。贊比亞捋下一根甘蔗梢,用它挑着軍農,忽東忽西地跑着,直跑到身後槍聲漸遠漸杳。霧升高時,贊比亞回到小屋,大家全被他那張臟極了的臉嚇了一大跳。他一眼掃過,急問道:“數來寶沒回來嗎?!”
“他沒和你在一道?”
“糟了!這夯貨!”他返身剛要出門,忽見遠處甘蔗林晃動着,曲曲扭扭地向兩邊倒伏,似乎一條巨蟒在悄悄接近獵物。
他趕緊縮回身,定了定神,抬頭對大家說:“敵人在算計我們。他們就在不遠。別怕,我讓你們怎麼就怎麼。他們不開槍,咱們也別出聲,得玩心眼,懂嗎?”
女兵們莊嚴地看着他,因緊張而瞪圓了眼睛。
“怕嗎?”贊比亞微微一笑。
了不起忽然問:“數來寶弄不好已經……”
“你住口。”贊比亞喝斷他。
正當喬怡捧着冷鍋盔又撕又拽的當兒,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咋唬:“諾松空葉!”①
①越語:繳槍不殺。
聽嗓音耳熟,驚回首,卻因背着路燈,喬怡一時看不清他的面孔。
“夠嗆夠嗆!大學生了,大編輯了,就不認得咱老丁了!”丁萬打着哈哈,迅速搖着輪椅走近來。那場戰爭使他失去半條腿。
喬怡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你自己變樣了——眼鏡呢?”
他把臉仰向燈光:“好么?沒瞅見?”
“隱型鏡?”
“對極啦!跟美國總統里根那副一模一樣!今年曲藝會演,剛從北京配回來的。現在本人是三點零視力,一邊一點五,嘿嘿!”
喬怡可笑不出來。她發現他瘦多了,臉上出現了一些永久性的皺紋。
“哎,你怎麼著?來視察視察?”
“去你的吧。我連個落腳之處還沒有呢!”
丁萬一聽馬上掉轉車頭:“你咋不早說?跟我走!”他起勁地搖着輪椅,害得喬怡只得小跑。
“你領我去哪兒?”
“招待所。他們准告訴你沒床位,對吧?我有辦法:席夢思帶大立櫃外加倆沙發的單人房間,對付着能住吧?”
“那麼高級,我回去可報不了帳!”
丁萬胸有成竹地笑着:“你只管住進去,操那麼多心幹嗎。”
到了招待所樓前,丁萬架着拐,那半條假腿發出吱嘎之聲。喬怡一聽這聲響恨不得把耳朵捂上。這聲音實在折磨神經。
“我在這裏主辦全軍區的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他一邊艱難地上樓一邊對喬怡說,“哎,你甭扶我。我走路就這副醜樣,其實不象看上去那麼費勁兒。”
喬怡咬咬嘴唇,她的思緒回溯到十年之前……
新兵訓練到了中期,也就是說兩個月後,有一個新兵剛才報到。那天三十幾個新兵列隊走正步,負責新兵訓練的徐教導員突然朝隊伍里喊道:“丁萬!”
“啊?”
大家發現這個陌生的嗓音發自隊尾。
“記住,以後點名,要答‘到’”
“好嘞。”
“什麼‘好嘞’?亂彈琴!要答‘是’!”
“是!”
“丁萬出列。”
“什麼叫出列?”
“季曉舟,做一遍給他看——明白了嗎?”
“是。”他從隊伍里跨出來,顯得煞有介事。軍褲大約是四號,而裏面的絨褲至少是二號,嘟嘟囊囊露出一大截。
大家被這個兵的滑稽樣兒逗樂了,樂他那滿身的不合適:不合適的年齡,不合適的軍褲,不合適的神態及姿勢。這麼大年齡的新兵,所有人都感到新鮮。後來聽說他在參軍前是某省曲藝團的台柱,為挖這根台柱,宣傳隊管招兵的黎隊長與該省打了長達半年的官司,最後架不住本人堅決從戎,那個曲藝團才撤回“原告”。他很快跟所有人混得爛熟,並在洗衣台上笑嘻嘻糾正女兵們的錯覺:別著看面老,其實也不過二十九歲。
那晚緊急集合,這個“台柱”出盡洋相。全體新兵列好隊伍五分鐘后,才見丁萬跌跌撞撞跑出來,“對……對不起,我的背包帶晾衣服了……”
徐教導員毫不容情地掐着秒錶:“丁萬遲到五分二十四秒。現在入列,回頭再說。”
“這不賴我呀……”
“不許說話!”
“……是。”
“全體注意,現在給你們三十秒鐘整理行裝!”
又是丁萬嚷起來,“不得了!我的腿穿在絨褲和罩褲中間……這咋弄?”
徐教導員不理會,發出口令:“全體,跑步——走!”
隊伍在月光下跑上城郊公路。“報——告!”
沒說的,還是丁萬。
大家回頭望去,只見丁萬已被隊伍拉下一大截,背包不在背上,而是抱在懷裏,顯然早就散架了。
“我……不行啦!報告……”
“肅靜。”指揮員吼道。
“再跑,我就把背包扔啦!”
“丁萬,肅靜!”
隊伍跑上田埂。徐教導員用手電在空中劃了三個圈。這是預先規定的“空襲”信號。“散開——卧倒!”
丁萬又出故障了。他左右端詳着,似乎打不定主意朝哪邊卧倒更好。
“丁萬,怎麼回事?!”
“這田裏有水呀……那邊也有水。”
“你聽着,這裏就是戰場,咱們是野戰軍,敵機開始轟炸,你應該怎麼辦?”
“應該卧倒……”
“那就快一點!”
他硬了硬頭皮,剛想往水田裏扎,一轉念,更堅定地站住了:“我不幹。”
徐教導員氣惱之極,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哦,原來是心疼這雙皮鞋啊?為什麼不穿膠鞋?”
“我有腳氣!”他對自己的理由蠻有把握。“那帽子呢?也因為有腳氣?”
“跑丟了!我喊了報告的。”他推推眼鏡。
“背包也跑丟了?”
“背包是我扔掉的,散了。我喊報告你不搭理!”
“……不許笑!”領隊回頭沖大夥喝道,“你們看看,他象個兵嗎?”
……丁萬那條假腿邁上最後一個台階,扶着樓梯欄杆稍事休息。他發現喬怡擔優的眼睛,忙嘿嘿一笑:“告訴你吧,假腿比真腿好,不長腳氣!”
喬怡也笑了:“你呀,還像過去那麼快活!”
快活?丁萬自己明白,他的快活統統獻給別人了,自己留下的不過是快活沉澱的渣滓,那是苦的。四十歲的人了,仍然孑然一身。他曾因為其貌不揚而對女性產生一種畏懼,拒絕了許多好心的媒人。如今,年紀一天天大起來,他常常後悔,常常感到孤獨。從邊境戰場回來,他那幾枚金燦燦的勳章吸引過幾位對英雄懷有崇敬的女性,但她們逐個又都被那假腿的吱嘎聲嚇退了。
丁萬打開門,拉開燈,對喬怡誇耀道:“怎麼樣?師首長待遇……”他掏出鑰匙遞給她。
喬怡滿意地環顧着淺綠色調的房間。她忽然省悟:“我住的是你的房間呀?”
“所以,你只管住,一個大崩子兒也不讓你掏!他們優待我,我優待你,皆大歡喜!哈哈!”
“可是……你住哪去呢?”
“咳!死心眼,我迴文工團嘛。不就跑點路嗎?反正我現在安了倆軲轆!”他給人的印象永遠是一團高興。
丁萬走了。喬怡聽着那“篤篤篤篤”的拐杖聲漸漸遠去……
數來寶仍然沒回來。怪誰呢?只怪他自己太遲鈍。大家都悶悶的,贊比亞知道他們心裏都在做各種猜測。預支悲傷在他看來是划不來,所以他盡量不去想數來寶的吉凶,他得着眼現存的這幾個人。他開始環顧這間小屋。
小屋的建築材料是堅固的。屋前是片河灘地,光禿禿的,有四五十米寬,敵人不敢貿然竄到這塊毫無遮掩的地帶。他們始終縮在甘蔗地里,正是為此。屋後有條河,河邊倒着一架散架的水車。這小屋曾是座磨坊,那間半塌的房裏堆着成麻袋的糠皮和麩子。
他們把麻袋壘成了工亊。每個窗口都是一個火力點。贊比亞計算這一切措施能讓他們抵擋多久,萬一頂不住,他會掩護所有的人從小屋後門撤走。過了屋后那座獨木橋,就可以鑽進濃密的叢林。南方的叢林是綠色的海,無論多少生靈投入她的懷抱,頃刻會被淹沒得無影無蹤……
子彈實在不多,這是他唯一沒把握的。大田伏在他身邊的麻袋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到時侯……還是我來掩護吧。我行,下連鍛煉時我還操過六〇炮呢。”
贊比亞看着這個健壯的姑娘,眼神是信得過的。“到時再說吧。”
“還是現在安排妥當。誰知道情況怎麼變……”
“你們不是同意一切聽我的嗎?”
“我這是在和你商量……”
“我從來不和人商量。”
大田不做聲了。這時三毛從他把守的那個窗口回過頭:“他們來了!……”大家明白這個“他們”指什麼。
幾個姑娘下意識地往一塊擠了擠。小屋裏頓時靜得可怕。贊比亞從準星環里看到這樣的圖景:三個越南公安兵試試探探地在甘蔗地邊沿迂迴,一會兒,他們貼着地皮趴下,拉開距離象大蜥蜴那樣蠕動着爬過來。
“別慌,瞄準了再打!”贊比亞低聲囑咐。采娃的嗓眼裏不知怎麼發出“呃”的一聲。蕎子緊緊摟住她:“咱們好歹也是女兵,他們越南的女人比男人還野,怕什麼!”其實她在說服自己。
“不許出聲!”贊比亞厲聲道,“不許暴露這裏有女的!”
“打吧?”了不起從他的掩體、一盤大磨石後面轉過臉,“再不打就完蛋啦!”
贊比亞不吭氣,勾在扳機上的手指慢慢向後摳——“砰!”
爬在最前面的“蜥蜴”不動了,他的夥伴扔下這具不再有用的軀殼跑回去,同時飛過來兩顆手榴彈,炸起的碎石冰雹一樣砸在屋頂上,噼啪亂響。小磨房顫慄了一剎那,居然立在原地。
小耗子悄悄溜着牆根跑到贊比亞身後,拿了一枚手榴彈,眼睛骨碌碌朝贊比亞看了一眼,又溜回原地。
“你這是幹什麼?!”贊比亞回頭厲聲問道。她縮着肩蹲在那裏,不回答。“還給我!別鬧笑話了,你也想試巴試巴臂力?!”
小耗子翻眼看看他,依然不做聲。這顆手榴彈她是為自己和另外幾個姑娘準備的,她們要爭取最終的清白。她的眼神顯出慣有的、神經質的迷亂,把手榴彈雙手攥住,象是怕有人來搶奪似的。
贊比亞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堅持要回手榴彈:“好吧,我可是給你一尊大炮,得好生使喚它。”他笑了,重新將半個臉貼到牆縫上瞭望。
突然,了不起驚叫起來:“壞了!他們偷偷繞到我這邊來了!”
贊比亞猛地躥起,從神童把守的那個窗口往外一看,果然,五個傢伙正象跳棋子一樣向前躍進,時起時伏,不斷變換着前進路線,巳接近小屋坍塌的那部分。了不起為彌補剛才的失職,不顧一切地用衝鋒槍掃射起來。
“不管用了,笨蛋!現在他們已在你子彈射擊的死角里!……該死,我怎麼會讓你守在這兒!”
這一側是開闊地最窄的一面,並長着東一叢西—叢的葦子。贊比亞推開了不起,默默倚在牆角,盯着越逼越近的那幾張黑黃臉。
所有的人都默然地望着贊比亞,指望在他身上出現奇迹。只見他象只金錢豹那樣把身子綳成弓形,突然一腳踹倒那隻大磨盤,隨後箭一般射出去,敵人從滾動的磨石上回過神來巳經晚了:贊比亞直矗到他們中間,子彈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結束了它們的旅程,七橫八豎的屍體被拋在那片殘垣下,粘稠的、絳紫色的液體從那些還在抽搐的肉體中汨汩流出,漬黑了一片土地……
……贊比亞咧開方方的嘴笑了,閃着潔白的牙。他象變戲法似的又出現在驚魂未定的人群里。人群里卻沒有人笑。他捏捏三毛,又捶捶了不起:“瞧,我們會完蛋嗎——扯談!”他接過蕎子遞來的甘蔗狠狠咬下一大截,咕咚咕咚地吞咽着汁水。
“可是……可是我們沒有子彈了。”蕎子囁嚅道。
她話音未落,從正面甘蔗田裏又擲來幾顆手榴彈,有一顆落得最近,使本來就塌下半邊的庫房乾脆全塌下來。他們的容身之地陡然縮小了。不管怎麼說,最嚴重的時刻已經到來。沒有了子彈,生命便如失去了甲殼的海螺,把任人殺戮的肉體袒露在沙灘上。偏偏還有四個姑娘……贊比亞的臉僵住了。他再不能把自信分給別人,因為此時他的自信也即將消耗殆盡。
一群被爆炸驚起的鳥,從屋頂上撲撲飛過,叫聲竟象小女孩在笑……
外面的天略有些發黃,不知是夕照還是硝煙的關係。甘蔗地暫時靜默着,但那裏掩藏着十幾雙狼一樣的眼睛。贊比亞想起當年在老林里伐木,有一次從營部回去,走了五十里山路,時至深夜還未返回連里。他聽見身邊的草叢裏始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跟着他,他知道這是一隻伺機襲擊的狼。那地方狼的個頭都不大,伹極其殘忍,並一貫成群活動,這隻緊跟他的狼不過是個探子,“大部隊”還在更深的叢林裏……他站住了,那狼在草叢裏盯了他一會:兩隻綠瑩瑩的眼睛是兩盞吃人的信號燈。他後悔沒帶武器。他踹斷一棵胳膊粗的樹,將那樹棒狠狠砸去。狼逃了,然而他不久便發現自己也被包圍了,遠遠近近皆是綠色的眼晴。草叢倒伏了,狼開始繞着他轉,包圍圏迅速縮小。他估摸不需十分鐘,他這六尺之軀就將成一堆東零西散的白骨。……甘蔗田靜得可怖,這靜比剛才激烈的交戰更令人發怵。……那一夜,影影綽綽,他數也數不清有多少頭狼。狼在感到獵物唾手可得時倒並不着急,靜悄悄的,盡量延長美餐前的快感……
晚霞在寂靜中變幻,他們已在這小屋裏呆了整整一天。沿着遠山的輪廓,天顯出多層次的色彩:那紅的一抹象罌粟的花瓣,艷麗而充滿險惡的誘惑;紅色和黑色漸漸相交的地方成了深紫,似乎是一攤淤住的血。黃色象金子,象希望,但在迅速淡化,迅速晦暗下去。贊比亞只希望這一切儘快被夜色代替。他不時看看錶,盤算他們還需要堅持多久。甘蔗梢在輕輕搖動着,小屋裏的人知道,那決不是風引起的。一切似乎要永遠這樣靜下去。最後的餘暉從雲縫中透出,為山的黛色勾了一層金邊。大自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在仇恨的對峙之間,一如既往地向世界,向將要浴血的人們袒露着美。它的一切都不說明這裏將毀滅些什麼,它天長地久地庇護着所有生靈!美的,丑的,善的或惡的,包括狼。它絕對公乎,無所愛憎,簡直令人憤慨,令人遺憾了。
贊比亞換上最後一個彈匣。
見這邊沒動靜,“狼”們開始分三面包抄。他們已斷定這屋裏沒埋伏什麼精兵良將。子彈和手榴彈在這座小磨房的四周飛濺,一時間煙騰騰,霧騰騰……狼是要欺負沒有武器的人的:它們開始撲上來。他劈頭蓋臉地掄着樹棒,嗅到了那大張着的狼嘴裏的腥哄哄的氣味。他突然靈機一動,掏出火柴,把脫下的軍衣點燃了。他哇啦哇啦地狂叫着,象普羅米修斯那樣擎着火,向狼的重圍衝去……
“喂!不得了,有人鑽進來了!”大田推推贊比亞。
眾人緊張地愣怔着。從那間倒塌的庫房裏果然傳出響動。聽聲音象是兩個人在扭打。
三毛和了不起各拾一塊磚頭守在那牆邊。
“哎喲!……哎……我日你奶奶!”
“乖乖!是數來寶!”三毛驚呼。
“我日你奶奶!我叫你不鬆口!”數來寶瓮聲瓮氣的嗓音,夾着另一個人可怕的“嗚嗚”聲,那聲音聽上去象垂死的公貓。
眾人更加驚異起來。三毛正要往裏爬,被贊比亞一把推開——一根粗大的木椽“咣啷”一聲塌下,那個唯一的通道被堵死了。搏鬥聲越來越近,但一會兒又乒乒乓乓地遠去,顯然雙方正難解難分。眾人幫不上忙,急得頓足。贊比亞憋粗了脖子,嗨的一聲將木椽扛起。數來寶的腦袋終於從縫隙中伸過來:“快!拉兄弟一把!”他滿臉油汗,鼻尖額角都蹭出血來。
三毛上去拉他,但無論怎樣也拽不動。
“快呀!我要疼死啦!……”數來寶叫道。
幾個人合力,漸漸地,數來寶上半身被拖出來。再用力一拖,眾人都驚得張大了嘴:一個越軍士兵正死死咬住數來寶的手指,數來寶順勢抓着他的衣領,把他也拖了出來;仔細一看,那傢伙已咽氣了。
女兵們看見這張猙獰可怖的臉,一下子退到了牆根。
“我總算摸回來啦。剛才見你們正打得好熱鬧……”數來寶說著。贊比亞按摩着那具屍體的頜骨,使其牙關鬆開。數來寶拔出已經變成烏紫色的手指,頓時疼得直罵:“這雜種屬王八,死不鬆口!”他指指那間塌屋,“我給你們弄彈藥來了!我一直在那土凹凹里貓着,見那幾個雜種讓贊比亞全斃倒,我就一點一點往這兒爬,把那些雜種的子彈手榴彈全扒了個精光……
蕎子為他包紮手指上的傷口。
“不料摸到最後一個,他活了!跟鬼似的一口咬住我,我連打好幾拳也沒打死他,只好揪住他的衣領,就這麼生拖活拽,拖進來了!”
說話間,三毛和了不起已把一大堆彈藥從塌屋裏扒出來。贊比亞把數來寶一把撂翻在地上,“你可立了特等功啦!”
敵人的槍聲更加密集,並夾着走腔走調的中國話,“喂!出來!你們被包圍啦!……”
數來寶由兜里摸出一個金光閃閃的打火機,“這是我個人的戰利品——‘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他躺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蹬着腿。大夥這才發現,他的眼鏡有一邊只剩框架了。
“同志們,”贊比亞嚴肅得可怕,“天一黑,咱們就突出去!”
他們也要象他當年一樣,掄着火環,衝出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