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喬怡:我的好朋友!

上封信寄去的相片你看了嗎?怎麼樣?你回信中為什麼一點評價也沒有?

喬怡展開桑采厚厚的來信,不禁笑了。她對那張相片的評價是:不怎麼樣。那相片上的桑采已失去她當年少女的線條,臉瘦得凸七凹八的,只剩兩隻大得不配套的眼睛了。她記得桑採的另一張照片,那是在上前線時拍的!她戴着鋼盔,一副無懼無畏的模樣,肩上還煞有介事地挎着衝鋒槍,嚴肅卻掩飾不住頑皮。對當時的桑采來說,打仗不過是某個電影場景的重現,是另一種玩耍方式罷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桑采從上海探親回來。她給大夥拍了封神氣活現的電報。說她將“飛回”。

桑采從飛機上下來時可把田巧巧嚇壞了。沒穿軍裝且不說,竟着一身紅黑斜條子連衣裙,那裙子藉助彈力緊裹在身上。田巧巧驚詫道,“姥姥吔,這可連肚臍眼兒也顯就形兒!”

“這才好吶,充分體現女性美,嘻嘻!”桑采答道。她頭髮也變了樣,直直地從腦頂垂下來,用一枚白珠穿成的飾物綰住,那玩藝兒精巧之極,酷似一隻縮小若干倍的王冠。她有意大幅度擺動腦袋,讓頭髮甩來甩去象匹小馬。她大聲對她們宣佈:如今在美國燙頭髮已是落伍的時髦啦!

走過候機大廳,喬怡和田巧巧一路只有聽她說話的份兒,聽她言必稱“美國”。這兩個穿着肥腿軍褲的女兵,鄉下佬似的一會兒“啊”,一會兒“哦”地驚嘆着。

剛要上民航轎車,田巧巧喊了一聲:“慢着!你打算就這身打扮回隊裏?!”

“這有什麼!”桑采歪頭一嗔。

“這當然比光腚強點。”田巧巧笑道。

“你少見多怪,這還是我姑媽從美國帶的衣服里最大路貨的一件!”

“甭廢話,快上廁所把它換下來!”

“人家上海穿啥的沒有,就你‘左’!”桑采嘟起嘴。

“‘左’?瞧我不扯大嘴巴扇你!你當是去照出國相片呀?這是回軍營!”

桑采拗不過田巧巧,最終還是把軍裝換上了,一邊換還一邊罵:“就你什麼都管,黑田大佐!”

當晚,桑采帶着一臉按捺不住的興奮鑽進喬怡的蚊帳,把涼滋滋的小鼻尖觸到她耳邊,對她講起探家所經歷的一切——

桑采一進家門,一位膚色雪白、脖子上吊滿各種項鏈的胖婦人立即上前抱住她。她猜想這定是姑母大人了。姑母渾身打扮得象條花熱帶魚,一面親熱地叫着:“啊喲!這是我阿采呀?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呀!……”

母親在身後催促:“喊呀,喊姑媽呀!……還記得我常常給你說起過,你有個大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位姑母是父親的大姐,解放前夕嫁給了一個僑居美國的哥倫比亞船員。後來姑夫死了,姑母獨撐門面,開了個飯店,小小發了財。

桑采發現姐姐和妹妹都變了樣:姐姐穿了條極瘦的褲子,妹妹穿了條極短的裙子,不用說全托姑媽的福。

姑媽在桑采身邊刮著異香的旋風,把一堆紅紅綠綠的衣物一件件抖給她看:“歡喜嗎?快!穿起來看看……哦喲!弟妹,阿采這副漂亮模子在國外好拿美人獎金了!你怎麼讓她穿這麼難看的衣裳?”

“這是軍裝呀!”妹妹解釋道。她還沒超過對軍裝迷戀的年齡。

“軍裝?阿采是充軍去了?”

妹妹格格直樂:“是參軍……”

“弟妹!”姑媽又轉向母親,“我這趟來,看你們過得是不寬裕。不過三個女兒總養得起,怎麼捨得讓阿採去當女兵?”

姐姐細聲慢氣地:“姑媽儂勿曉得,當女兵一千人當中難挑一個。阿采讓多少小姑娘眼熱吶!前幾年阿採回來,後面總跟着一大群中學生,直跟到弄堂口!”

姑媽就象剛剛領悟一個新行情,連連點頭:“哦、哦、哦!……”

當天晚上,父母留姑媽住下來。姑媽嫌房子太小,簡直象兒童用積木搭的,悶氣,執意仍回賓館去住。她叫了兩輛“出租”,一家人赫赫出動,在弄堂鄰居的驚羨下走過。媽媽逢人便說:這是去賓館的俱樂部玩電子遊戲。全家改頭換面,連這個女兵也脫下軍裝,換了一套傾國傾城的衣裙。姐姐妹妹交口稱讚她穿這裙子比軍裝好看一萬倍!

玩夠了,回到家已十二點。父親被打發到長沙發上去睡,母親讓二女兒與她共享那張唯一的大床。母親等姐姐妹妹陸續在上下鋪睡着后,對她說起了“頂頂重要”的話。“阿采,你趕緊打報告要求複員!”母親說。

“為什麼?我不……”

“聽我跟儂講呀,小慈大!你姑媽說了,要負擔你們姐妹三個當中的一個到美國去念書。”

“那讓妹妹去好了,她念書最用功。”

“你姐姐也想去,跟我說了好幾次,說小妹太小,離開家不行;阿采又在當兵……我不打算讓你姐姐去。你知道念什麼學校嗎?你姑媽說那是學藝術的學校……”

“我又不懂英語……”

“先讀兩年預科學校嘛,姑媽都安排好了!她看了你的照片,誇你漂亮,讓我拍電報把你叫回來!”

“讓我出國?不行不行!我怕……”

“有什麼怕頭,姑媽是你嫡親的呀!”

“那……我是當兵的,得服從上級呀!”

“你怎麼這樣傻?就說母親身體不好……”

“我又不是獨生女兒。再說部隊上見過你的人都知道你挺健康。”

“……那你就說外婆身體不好!說你從小是外婆養大的,她非要你回來不可,不然會死不瞑目!”

“姆媽,這太不講道理啦!”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聽說現在不少人都在想辦法讓子女到國外留學,外國沒親眷,眼都是紅紅的。這些年兵都當傻啦?行情一點不摸!好運道來了,倒往外面推!”母親有些不悅了,頭在枕頭上扭了扭。

“我……喜歡部隊。”桑采很動情地說,“我要硬這樣走掉,領導和大家都會傷心的……”

“你前幾年當積極分子,大會代表,一張紅紙頭寄回家,值幾鈿?那種風頭現在更不值錢!你出國就不一樣了,幾年回來風頭可出足啦,這道理你不懂?”

母親苦口婆心,漸漸將女兒說動了心。

過了桑採的二十歲生日,姑媽動身回去,她已和母親商定:讓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桑采出國。

“你說我該怎麼辦?”桑采問喬怡。

“哎呀,”喬怡笑笑,“這我可無策可獻。”

“為什麼?”

“我不知怎樣對你更有益。”

“到國外是為學習深造,是為……”

“既為深造,你姑媽為什麼一定要挑最漂亮的去呢?你不是說你妹妹功課最好嗎?”

“你什麼意思?”

“你姑媽會不會另有打算?”

桑采不做聲了。過一會她賭氣似地說:“我非走不可!”

“既然決心這麼大,還跟我商量什麼?”喬怡說。

“你嫉妒!”她一掠蚊帳鑽出去,冷冷地說。喬怡笑而不語,她自己倒象被激怒了,噔噔噔地跺着地板走了。

桑采遞交了複員申請后很快得到答覆:“不予批准。”於是她又採取新的措施。

其實那措施並不新鮮,無非是從老兵那兒學來的笨拙而過硬的老一套:推說身體某處不適,蒙頭大睡,飯不吃、頭不梳、臉不洗。

徐教導員剛從“講清楚”學習班回來,不便象過去那樣扳着臉訓桑采,只是一碗又一碗地給她端熱湯麵,順便哄幾句。但桑采毫不領情,熱湯麵變成冷湯麵后又被端回去。

三天後,田巧巧拉着喬怡,衝到桑采床邊,嚷道:“死了沒?真稀罕,聽說三天沒吃飯了,還不死?……”

“黑田大佐”嘻嘻哈哈地撩開棉被!伸手往桑采枕下一摸,“我說呢!早就儲好‘戰備糧’,打算長期抗戰?……”她摸出一塊啃了一半的巧克力。

桑采沉住氣,閉着眼睛對她們不理不睬,聽之任之。田巧巧朝喬怡擠擠跟:“來,咱給她治治!”

桑采仍然不動不響。

“抬!咱們把她連床抬到院子裏晒晒太陽,准見好!”田巧巧說著真把床的一頭搬起來。

桑采又蹬腿又喊叫:“你們敢抬,我就喊救命!”

“讓她亮兩嗓子試試!”田巧巧對喬怡道,“抬呀,夥計!”

桑采這下拗不過了,一翻身滾鞍落馬。

“顯然沒病,”田巧巧笑道,“瞧她利索的!”

桑采惱羞成怒,抓起一隻鞋刷子往田巧巧頭上擲,刷子砸到牆上又彈回來。

田巧巧邊躲邊笑:“這兩天養得不壞,勁兒比過去大多啦!這樣下去,你在三個月之內就能追上我!”

桑采這一回合算讓田巧巧給攪了,複員的事暫時擱淺。母親每隔三五天就寫封信催問她,到底什麼時侯脫軍裝,說她姑媽那邊已等急了。只要桑采哪天兩眼失神,沒精打采,準是在信中又挨了母親的一頓臭罵。

“別理你媽!”田巧巧對她說。

桑採為難得直掉淚。

喬怡看着這個耷拉着的小腦瓜卻只想發笑,那裏面沒有一架起碼的天平。任何一股力量都能牽制她,或使她向上,或使她向下。她美麗的外貌使她生來懶于思索。因為她生來就有人為她設計好一切,她只是舒舒服服地照那設計去做。假如兩種設計相悖,她就無所適從。

喬怡的思緒回到桑採信上。

……我一直忙得要死,沒空寫信,又要念卡,又要找事做。從姑媽家搬出來之後,難得找到一個穩定的飯碗。但我周圍的留學生全和我一樣,自食其力。我一點不後悔和姑媽鬧翻的事……

桑采和姑媽鬧翻了?喬怡吃了一驚,又急切地看下去。

……到美國不久,我才發現姑媽讓我出國並不是供我上學。你猜對了,她有另外的打算。

原來姑媽的飯店裏有個女招待,台灣去的,我一來姑媽就把她辭掉了。為什麼?我很快弄清楚了。每天中午,有位某公司的董事長都到姑媽店裏來吃飯,他的辦公地點離姑媽的飯店很近。聽說他是專門做絲綢生意的,有十多家絲綢店開在香港、新加坡和美國。此人四十歲(我懷疑他撒謊,再不就是姑媽撒謊),看上去倒比我爸爸年齡大。跟你說他的摸樣你別怕:他禿頂,牙齒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金的,大臉盤上戴一副小得奇怪的眼鏡,有點怪模怪樣。被姑媽辭掉的姑娘叫阿柳,比我大幾歲。據姑媽說阿柳很有手腕,一下子就把那個董事長韋先生纏牢了。她很快記住了韋先生喜歡吃哪幾樣菜,甚至菜里放多少鹽她都到廚房吩咐。韋先生來吃飯時,她總陪他談幾句,喝兩口酒。起初姑媽以為她不過是想從這個闊佬腰包里多掏幾個小費,後來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姑媽有一次偶爾在街上看見,韋先生的汽車裏坐着阿柳。

姑媽一直想再買下一個店面。有一對老夫婦的飯店地理位置好,店又大,而且房子比姑媽的漂亮。老夫婦想賣掉它,姑媽心有餘力不足。她想與別人合資,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姑媽開始注意韋先生。有一天,她問他:“先生你太太為啥不來?”韋先生說他並沒有太太。太太早過世了,兩個孩子也成了家。姑媽單刀直入:“那你想再續一房太太?看上我們的阿柳了?……”韋先生說的確想再組建一個家庭,但阿柳並非是確定的人選。他認為阿柳不那麼誠實,總象瞞着他什麼。“啊呀!你有眼光呢!”姑媽把阿柳的身世告訴了韋先生:這女子非但不是處女,而且另有情人。她和情人有約定,等她嫁了闊佬,奪取半數財產權再設法離婚……韋先生聽這話冷笑道:“這有什麼?我又不吃虧。反正我也寂寞,她自願送上來,大家玩玩再散,我這人不傻,求歡求愛分得很清哩。”

於是姑媽火急火燎地向韋先生推薦了我。我不知她事先怎麼形容我,她一向愛誇張,就象她燒的菜,佐料取勝。她把我弄到美國來就是為擠掉阿柳。

其實阿柳是姑媽店裏最得力的女招待,人極精明,英語流利之極,店裏店外她都兜得轉。公平話說:沒有她,我姑媽的生意要冷一半,她幾乎是她的左右手。光憑阿柳那甜甜的笑,嗲溜溜的嗓音,顧客就情願掏鈔票。阿柳很會笑,雖然身價不高,招待客人的派頭象貴夫人,一點不賤。她一張臉完全靠化妝品彌補,長得不美,但很迷人。

我一到美國,姑媽立刻讓我穿一套緊身袒胸的衣裳,她說:“阿柳就愛穿領口開得很低的衣裳。”我一看,果真:阿柳那衣裳真叫絕,只是一塊彩色的布,圍住上半身,在胸口打一個結,肩膀和肚子全不管了。

姑媽有意安排阿柳在廚房幫忙,讓我替那個禿頂韋先生上菜。我嚇得半死,站在他桌邊聽着他用一半英語一半粵語點菜。他會好幾種語言,就是漢語不象樣,據說他出生不久就隨父母出洋了。我糊裏糊塗進了廚房,忽然又跑回他桌邊,因為他點的菜我有一多半沒聽懂,聽懂的一小半又在路上忘了。你知道,我可從沒幹過伺候人的事,何況英語也是臨時抱佛腳學了那一點。不曾想韋先生並沒有發脾氣,他似乎對我的笨樣感到好玩。他又耐心地把菜名複述一遍,姑媽在遠處看得直跺腳。

我還是把菜上錯了。阿柳不聲不響地把我端去的托盤又端回來。她的姿態又輕盈又優雅,假睫毛比我的真睫毛還神氣。姑媽捅捅我,低聲說:“去!你去!別讓她端……”

我當時不明白姑媽的用心,回她:“誰端不一樣嘛!我寧可在廚房幹活兒……”

“傻瓜!”姑媽不願過早對我暴露企圖,“你不去,小費全讓阿柳賺去!”

“我不要什麼小費……”

“不許回嘴!我叫你做啥就做啥!”姑媽忽然板下臉。

我只好走過去端那隻托盤。阿柳急了,忙過來搶:“我來吧,你要弄錯……”

她暗裏在跟我打擂台,我哪裏知道。見姑媽一個勁給我丟眼色,我只得硬着頭皮說:“我慢慢就會做了……”阿柳一聽這話臉都變了色:“以後我慢慢教你,今天還是讓我來吧……”

怎麼辦?我只好傻瞪着眼,讓她把菜端走了。上了菜,阿柳躲在更衣室又塗口釭,又理頭髮,換了件更“曝光”的衣裳陪韋先生品酒去了。後來我才明白,她那是想把我比下去。

儘管阿柳千嬌百媚,韋先生還是把目光盯在跑來跑去的我身上,盯得我好煩。

第二天依然如此,阿柳還是搶着伺候了韋先生。姑媽乾瞪眼,罵我“狗肉不上席”。

第三天一早,阿柳找我來了。卸了妝的她幾乎是另一個人,沒有睫毛,甚至連眉毛也沒有,象黃鱔。聽別的女招待說,阿柳的胸和屁股都是假的(美國真是無奇不有)!“阿采,祝你走紅運呀。”這可不是她一貫的那種甜甜的笑,笑得有點可怕。

我說不知道如何走了“紅運”。

“別裝呆。要硬拼我說不定會敗給你。”

我更不知東南西北了。

“你是靚女,我呢,就是現在這副樣子。我這麼早來,就是想看看你是天生的靚,還是跟我一樣,畫出來的靚。”她一邊說一邊冷冷地打量我的全身,“你營養好啊。”

“營養?……”

“我們聽到說,大陸的女仔都是面黃肌痩……你不搽粉,不塗胭脂?”

我趕忙搖頭。

“我也沒你高。”她冷笑,突然跑上來在我身上摸了一把。

“你要幹什麼?!”我驚叫起來。

“你都是真的,簡直象假的!”她兩眼森人,“你是怎麼長成這樣的?……怪不得那老傢伙一眼就愛上了你。他倒真識貨!啐!”她完全不象以往那樣有教養。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顫抖抖地問。我懷疑她會突然拔出什麼兇器來宰了我。

“你這樣靚,早晚找一個比他更闊的大亨,何苦跟我這種可憐人爭食?”

“我沒有和你爭……”

她忽然流起眼淚:“你在跟我爭!就是爭!你有姑媽,生活有保障;我異鄉異客,找一個靠山多不容易,把自己的身子都搭進去當本錢,來賭,來拼!你去過世界頭號賭城拉斯維加斯嗎?一走到那個地方,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心驚肉跳’。五塊錢一個籌碼,扔進去,沒了,再扔,還是沒了。有人一個籌碼能在一眨眼間贏幾萬,有人會把籌碼統統輸光——你是要我都輸光嗎?”

我漸漸明白她在說什麼。她把我一個清白純潔的女孩子當她那種人的競爭者,我這兩天的所作所為是姑媽逼的,迫不得已,她卻以為我在和她爭那個丑漢子。我和她成了同擋貨,實在氣死我了!

“我求你,放一條生路給我吧。”她眼泡哭得虛腫,真丑。

我奇怪自己怎麼會說不出話來。她迅速摘下耳環,扔到我床上:“這是籌碼!夠嗎?……”她又摘下戒指,“十克拉的,這籌碼夠大了吧?”然後抹下手鐲,“全給你!這是我用身子換的,他給的酬金,現在全歸你了!只求你別跟我爭——你有你的陽關道,何必要定我的獨木橋,把我擠到河裏!”

我爆炸了!撲過去,象撣髒東西一樣把那堆首飾撣到地上。

“瘋子!女瘋子!不要臉!下作坯!”我用咱們大陸最解恨的語言罵道,“滾蛋!滾得遠遠的!”

她“滾蛋”了。姑媽解僱了地,為了我。從此那個韋先生不僅中午來吃飯,晚上也成了姑媽客廳里的常客。當然是為了我。我對他的全部感覺,就是噁心。我這才知道自己成了姑媽的誘餌,姑媽用我鉤了一條大鯨。那傢伙同意資助姑媽,因為他們不經我同意已攀上了“親戚”。

我跟姑媽大鬧:“我不要這猢猻!叫他滾蛋!”

姑媽說:“男人要什麼好看?只要有本事就行。那些白臉小後生,房子也掙不來一套,你跟了他們只好一輩子吃苦頭!……”

“我也不要白臉小後生!……”

“那你要啥?”

我氣哭了:“你說讓我來讀書的,我要上學!”

姑媽一聽樂了:“你嫁給他,要上什麼學堂由你挑,去倫敦學芭蕾,去巴黎也行……你想想,你見過那麼大世面嗎?”

“我不嫁!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不願意!”

“你怎麼是個犟種?!”姑媽發火了,“我替你拿的主意不會叫你吃虧……”

“你的主意我全明白,我嫁給誰你才不管呢!只要那個人有錢,能幫你忙,給你好處就行,為你自己發財,你不去看這人的人品、相貌、年齡,他張口閉口都是生意經,我吃得消嗎?我為什麼嫁給他?你喜歡他你嫁給他好了!”

這話氣得姑媽當晚犯了心絞痛,我也把自己關進小屋裏,反鎖上門。兩天未吃飯,這次是真絕食了。熬到第二天晚上,姑媽抗不過我,倒向我陪不是,因為她現在是求我。韋先生聽說我病了,登門探訪。姑媽硬把我推出去陪坐,我繃著臉不開口。結果那猢猻反而對姑媽誇我:“你這個侄女真是棵含羞草,典型的東方淑女。我何故至今不再重新成家?也就是為求慕這樣的女子。”

我忍不住想大笑,他太小看人了!他以為我優雅、靦腆……我立刻跑回屋子取了一張相片。他喜出望外,連忙接過去:“是……送我的?”

我不說話,盯着他,等着好戲看。那相片上的我端着槍,橫眉豎目,頭戴鋼盔,身披偽裝網,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他一看倒抽一口氣;“我以為是楊門女將呢!”

“203,有人找!”走廊上有人在喊。喬怡忙放下信,起身開門。一位女服務員問:“你叫丁萬?樓下有個女同志找你。”說完她匆匆走了。喬怡來不及做任何解釋,卻見在樓梯口有一個並不眼熟的背影。274

喬怡問道:“是你找丁萬嗎?……”

來人回過頭,喬怡認出來了:這女同志正是中午丁萬要“相”的那位。好象叫薛蘭。

“聽說,他住在這兒……辦啥子訓練班?”

“今天是星期天,他回團里去了。”喬怡答道。

“我就是聽他們團里人講,今晚他加班。”她說。這是—張青春已逝的臉,只有兩隻眼睛還閃出年輕的光澤。她年齡不小了,大約有三十幾歲了。

喬怡對她說:“你稍等等,我去後面找找看。”

“我跟你一路去。”

“不用,你坐坐,我很快就來。”喬怡牢記丁萬的教訓:曾有一個對象就是看了他一場演出吹了的。

和年輕人在一起,丁萬倒比他們更活泛。他不久將隨小分隊下部隊巡迴演出,這期“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必須提前結束,他得加班加點。招待所會議室里,幾十副竹板敲得震天價響。喬怡貼近窗玻璃,見裏面幾十個高矮胖瘦不等的小戰士,正在跟丁萬學打竹板。丁萬起勁地做示範:他晃晃頭,一群人也跟着晃頭;他轉轉眼珠,一群人也跟着轉眼珠,都十分認真,氣氛很熱鬧。

他的煩惱呢?今天因那個女子引起的不快呢?……丁萬畢竟是丁萬。

贊比亞走了半里路,覺得身後有聲響,回頭見走數來寶。“你幹嘛跟着我?”

“我會……扒地瓜,還能砍甘蔗。我還有勁兒……”他膽怯而謙卑地看着贊比亞,“采娃餓成那樣,見她掉淚,還不如……不如打死我得了!”

贊比亞悶聲悶氣地:“你還嫌我不夠麻煩嗎?別跟着我。”

“兩個人比一個人強……”

“我喜歡一個人。”

數來寶不悅地眨着眼,呆立在原地。可等贊比亞走了幾十步,發現他仍遠遠跟隨着。

“趁現在天還沒黑透,你趕緊回去。不然你連路也摸不着的。”贊比亞對他說。

“我的眼鏡不是還剩下一半嗎……”他嘟噥着,一明一暗兩隻鏡框使這張臉變得相當滑稽,“你就能擔保你不再受傷?要是傷得爬都爬不動,那時總得有個人把你扛回來。”

“到了爬不動的份上,我會處理自己。你趕緊給我回洞裏待着。”

數來寶不再吭聲了,只是執拗地跟在贊比亞後面。這架大山大約連獵人也極少涉足,幾乎沒有路,全是些錯雜生長的灌木和毫無節制蔓延滋生的大片“飛機草”。贊比亞加快腳步,不時聽見身後的數來寶發出各種聲響磕撞,趔趄,摔下去又爬起來。不管發出哪種聲響,都伴隨一陣捂在嗓子眼裏的詛咒。儘管如此,他依然緊跟不舍,贊比亞甩不下他,只得稍稍放慢腳步,必要時停下拉他一把。

“看不出,你也挺犟。”

“不然你太小看人啦。”數來寶賭氣道。

天色更暗,餘暉還剩最後一縷,蒼穹已現出幾顆星,曖昧地閃着。此刻兩個夜行者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濕透,動一動,它與皮膚的磨擦係數便增大,煞是難受。數來寶用帽子扇着風,問贊比亞道:“咱們幹嗎繞着彎走?”

“從這邊下山安全,那邊離公路近。歇會吧。”他趁數來寶坐下休息,看了看地形。山下似乎有個小村子。

“好象要下雨,天悶人得很。”數來寶仰起臉,“下吧!聽說過嗎?美國有一次下了肉雨,肉片跟大雪似的直飄……你不信?肉雨就降在肯塔基州。”

贊比亞看一眼累得象攤泥似的數來寶,“怎麼樣——你在這裏等肉雨吧?”他似笑非笑。

這是他慣用的激人的神情。數來寶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開路!”他裝着勁頭十足,邁開兩條發軟的腿。

兩小時后,前面出現一群高低錯落的房子。他們幾乎不出一點聲響地往前走,但村裡沒有半點動靜,一個個黑洞洞的小窗象剜去眼珠的眼眶。大約村民們都被公安屯趕跑了,田地也匆匆收過,翻着新鮮的濕土,枯萎的瓜秧被扔得東一處西一處。

“地瓜被刨光了。”贊比亞失望地輕聲道。

數來寶仍然不顧一切地用兩手在泥里扒。突然,他發出一聲驚叫:“還有!還剩得有!”贊比亞扭過頭,見他泥乎乎的手上托着個拳頭大小的地瓜蛋兒。“看!仔細着翻,還能搞不少哩!”他顧不上許多了,把地瓜在衣襟上蹭兩下,“咔”地咬了一口。

贊比亞迅速觀察地形:這片地瓜不足五畝,大小不等,形狀不一,象胡亂連綴在一塊的補釘。前面一片水田,晃着癩痢似的稻秧。一側是一窪水塘,塘邊是低矮的葦草,葦草連着一片芭蕉林。贊比亞盤算好萬一情況下的退路,便蹲下身,和數來寶一起往泥土深處扒。這艱難而原始的扒掘持續了兩三個小時,才將挎包裝滿。贊比亞提醒道:“該走了……”

“不,不行!”數來寶頭也顧不得抬,仍奮力在土裏刨着,“多一點是一點!采娃餓得昏過去了,我看着心裏忍得下嗎?……”他胸腔里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

“呆久了不安全!快走吧!”贊比亞眼睛不停地四下掃視,右手食指始終勾在槍扳機上。

“再刨些!再刨些……”數來寶兩手不停,近乎一種機械動作。

“刨多了也沒法帶走!”

“瞧我的——”他飛快脫下軍褲,又將裏面的長襯褲退下來,再光腿套上軍褲。他把襯褲兩個褲管禮緊,一邊對贊比亞說:“我媽領我拾榛子,就常這麼干……裝百八十斤都沒問題,快!多刨些……”他又撲到地上,機械而忙亂地幹起來。“采娃有吃的了!采娃有吃的……”他嘮叨着。

贊比亞突然聽到從村子方向傳來響動。他猛地按住數來寶的手。“有情況,別動!……”

數來寶聽了聽:“你神經過敏!”他甩開贊比亞的手,依然象着魔似的刨着。他的理智崩潰了,想不到此刻還有任何比刨地瓜更重要的事,包括生死。他受不了采娃的眼淚,受不了其餘三個姑娘因飢餓而干縮的眸子。

遠處果然出現幾個人影,也許是聽到這邊的聲響,弓身縮背地摸過來了。

“快走!壞事了!”贊比亞用喉音說道。數來寶急忙將地瓜往長襯褲里裝,他決不情願落下一個地瓜。贊比亞急了,狠狠踢了他一腳:“快走!……”

人影已逼過來。數來寶一時不知所措。贊比亞顧不上再想什麼,突然從地上躍起,把一梭子彈射出槍膛,只見田埂上的人影前翻後仰,栽進水田濺起大片的水花……

“快跑!”贊比亞說,“往東——鑽進那片芭蕉林!……”

“你跑吧!我掩護!……”數來寶拖着半自動,趔趔趄趄地迎着敵人跑去。

贊比亞一把揪住他的子彈袋:“夯貨!……你暈什麼?往那邊!”他將他搡出去老遠,直看他邁着兩條笨拙的腿跑向芭蕉林,才使勁吞了口冰涼的唾沫。下面該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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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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