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應該是幾個人?”
“連上你,應該是八個。”
贊比亞慶幸,掉隊的好歹是兩條漢子。剩下的除了他還經得住幾番折騰,其他的都象已去掉了半條命。四個姑娘中最健壯的大田,忽然瘦得臉變了型;最活躍的桑采,連抬抬眼皮都慢吞吞的;蕎子就更不用說,脖子一耷拉似乎就要折。反倒是小耗子與平素沒太大區別。這小東西的耐受力是天長日久培養的。
數來寶把衝鋒槍都背反了,遇到情況,他准把槍托朝前。
贊比亞的全部下屬都在此了。他心裏苦笑:他們將均分他的力量!六個身軀的行動,將指望他一個腦瓜來指揮。可憐他剛剛積累的這點戰場經驗啊!
他還有什麼?手錶帶上有枚指北針。口袋裏那張軍用地圖,昨夜泅水時已泡得稀爛。他憑直覺估摸,他們離公路更遠了。大部隊推土機似的開過去了。要不是頭部負傷,他說什麼也不會接受護送傷員的任務。那樣的話,他將是“推土機”上最得力的一個部件。而不會被丟在這塊被“碾壓”過的焦土上,陪着這四個姑娘和半個男子漢。窩囊!糟心!他媽的!……
假如沒有他,這些個漂亮的女兵們沒準已不屬於這個世界了。不,假如沒有他,她們反而更安全,這會兒說不定在後方啜菠蘿汁呢。是他把她們的安全換了一車傷員的命。這交換是否“等價”呢?……
“走吧。”贊比亞背好所有裝備。
“往哪兒走?”數來寶問。眼鏡空着一個鏡片,一暗一明,很怪誕。
“問什麼,跟我走就是了。”
贊比亞已經習慣用這奇怪的姿勢走路,兩腿叉得很開,邁步又很大,然後迅速將傷腿拖上來。這步子看上去又躥又跳,倒比正常人還快,象只大袋鼠。
大陽在霧裏朦朦隴隴,光線被海綿一樣的厚霧吸收了,而浸透陽光的霧使人想起澡堂子:溫熱和潮濕交融。
這支特殊的小隊伍向前走着。所有人都沉着臉。
他們之間已不再談話,該說的已說完了,彼此間都感到不可遏制的厭煩,一句話不當心,就會惹出一場臉紅頸脹的爭吵。這種隔閡需要一個明確的、共同的目標,方能消除。他們急於弄清每邁出一步在接近什麼,哪怕直接走向死亡。然而他們只能這樣機械地走着,四肢軟綿綿地走着。贊比亞心裏就那麼有底?未必。
他們走着。渴呀……
他們走着。腸胃在自相殘殺……
他們走着。大腦已不再輸出任何信號……
喬怡一進門,丁萬馬上嚷道:“又來了一個,現在單缺楊燹那黑傢伙了!”
要不經提醒,喬怡壓根不會想起什麼星期天。掐指算算,到此地已是第三天,毫無進展的工作使她感到日子都過得板結了。
萍萍挺着大肚子在擺冷盤,忙得顧不上搭理人。據說今天由季曉舟主廚,操辦“正宗川菜”。丁萬衣冠楚楚,顯然是穿着演出的毛嗶嘰軍服。他用一盒“555”煙賄賂了服裝員,才把這套行頭借出來。丁萬素來不修邊幅,自打仗回來截了肢,越發邋遢,襯衣往往比軍衣長,一說他倒滿嘴理,“人都不齊整了,穿那麼齊整管屁用?”
今天這一身筆挺,成了他拒絕幹活兒的理由,萍萍求他剝兩瓣蒜都不行。他拖着那咯吱作響的假腿在屋裏轉悠,說是要找個最佳角度,讓女方進來第一眼看不見他,第二眼就看不夠他。
喬怡把丁萬安置在窗口,陽光在上午十點照進來,能給他平平的圓臉增添一些凹凸感。
“不行,不行!”萍萍反對,“我的窗帘那麼鮮,把他的臉襯得又臟又老!坐沙發。”
“坐沙發象個胖首長!”季曉舟笑道。
“胖廚子!”萍萍笑得打轉。
丁萬一嘟嘴:“我都折騰出汗來啦!”
“那坐這兒吧,書架。你也可以隨手翻本什麼。”喬怡搬了個凳子過去。
又是萍萍反對:“那裏正對着門,人家進來先被你戴的這兩個酒瓶底子晃花了眼。”
“喬怡的意見對,坐書架旁邊,側着點。”季曉舟站在灶邊關照着。
“他懂個屁,那麼一坐,你全完了。”萍萍又把凳子搬回來。
丁萬泄氣地,“得啦!我躺着行不行?弄塊布給我蓋上,喊一二三揭開,給她變個古彩戲法!……”
大家都樂了。萍萍一揮手:“隨便坐哪兒!這有什麼相干,關鍵是心靈美嘛!”
“那也不能一見面就先掏心給人家看呀。”喬怡笑道。
“他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反正看得出!”萍萍認真地說。
“那是你,”季曉舟端着個砂鍋進來,“你眼裏有‘遙感儀’。”
這類相親真令人頭皮發麻。丁萬點燃一支煙想。每到這種時候,他總要想起那位不期而遇的紗廠女工。
那天丁萬去百貨公司準備為他即將過七十壽辰的老母親選一件禮物。他把輪椅停在門外,拖着殘腿擠進了商場。那是個星期天,各種櫃枱邊都站滿汗漬漬的男女老少。他幾次被那些健壯的胳膊肘頂出來,險些跌倒。天的溫度和人的溫度加在了一塊,他又熱又累,打算退卻了。這時,人群突然發出一陣驚呼。他轉過身來,見圍在櫃枱邊的人都不見了,似乎都被某種更精彩的東西吸引到商場中央,在那裏聚成了—個圓圈。只聽有人說,“這老太婆這大歲數還往商場跑什麼?沒給擠死就不錯了!”……
他拄着拐噔噔地走過去,人群為這位殘廢軍人讓出一條道,似乎這類事理所當然該由軍人來管。丁萬看見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奶奶躺在地上,臉色發紫,嘴邊掛着白沫。老奶奶新衣新褲,但看得出來不是城裏人。丁萬一手撐着拐杖,一手去拉老人,不料突然重心偏移,只靠一條健康的腿支撐不住,叭地摔倒了。
“看,看啥子嘛!有手有腳的都不曉得來幫一把!”丁萬抬起頭,見說話的是一個三十歲光景的女子,生得大手大腳,大眼大嘴,完全沒有南方女人的那種靈秀。她毫不費力就將丁萬扶起來,又把着老奶奶的手腕說:“還有脈。走,送她到醫院!要有車子就好了!”
“車子我有,就停在門口!”丁萬忙說。
“讓開讓開,一個病老太婆,有啥看頭!”她說著,似乎不費力地將老奶奶平托起來,回頭朝丁萬一擺下巴,“你前頭走!”
人群中一位胖胖的婦女嘆道:“嘖嘖,這兩口子逛商場,也不顧顧老娘,老婆婆遭擠成那樣……”
“放你屁喲!”她把老奶奶往上顛了顛,忙裏偷閑地罵道。
到了商場門口,她問丁萬:“車呢?……啊,搞了半天,就是這破車呀?”
丁萬苦笑,她也噗哧一聲笑了。
兩人把老太太扶上輪椅,她推着,丁萬吃力地跟在後面。又換了一批圍觀者,嘰嘰喳喳地議論着。這回是個矮個子女人擔任講解:“這兩口子硬是‘五講四美’喲!那個婆婆算是遇到好人,不然……”
她又回過頭:“放你屁喲!”
然後對滿臉尷尬的丁萬開朗地笑笑,“這些人,你吐泡口水在地上,他們都會圍上來看半天!不信你二天試試!”
她見丁萬越來越跟不上,便說:“你回去吧,我不得要你的車子。你留個地址,我一會給你送回去就是了!”
但丁萬最終還是跟到了醫院。背上的衣服全汗濕了,那是疼出來的——真假腿的接觸處磨得滲出了血。好在老奶奶不過是中暑,經過搶救,很快脫險了。丁萬見醫生摘下口罩從急診室出來,趕忙上前闡明了他和這個女子及老太太的關係,生怕再次鬧出什麼兩口子之類的誤會。他理解女性:把她們和一個殘廢的、不美的男人組成一對,必然引起她們從心理到生理的反感。女性都是極顧體面的,這也是入情入理的虛榮心。不料他正向醫生結結巴巴地解釋,那女子卻撇撇嘴道:“你何必嘛!管人家怎樣想。”
“我倒不怕啥,就怕你……”丁萬頭一次在人前拙口笨舌起來。
“我倒不怕啥喲,剛才我是怕你多心。”她哈哈笑起來,“你一個有家有口、有妻有女的遭那些人胡編排……”
丁萬臉發燒了,囁嚅着,繞着圈,暗示她:他赤條條光棍一人。
“咦,為啥子?”她驚得趕快離他遠一點。
“我……你沒看見么?我是殘廢。”
那女子沉默了。兩人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護士擰亮了走廊的燈,告訴他們,老奶奶已安然入睡。告別時,女子告訴他,她叫薛蘭……
正在這時,黎隊長(現在是文工團的副團長)走進來。他的敏捷與他年齡不協調,據說他高興起來依然能將腿扳過頭頂。
“丁萬,準備好沒有?”
“準備完畢!”丁萬打起精神答道。他越來越感到這類相親不是為自己,而是要讓眾多的好心人稱心。
“還有半個鐘頭。我在大門口等着,她一到我就領來。”黎副團長嚴肅得象舞台監督。
“先別暴露你那條腿……有了感情她自然不會計較。”
“那……我不能總坐在這幾,要是去看個電影,溜個彎子什麼的……”
“馬還沒影,先愁備鞍子?真是。”黎副團長說罷要走,又回頭叮囑道,“你得憂鬱點,別那麼貧嘴,逗樂,這年頭憂鬱的男人招人愛,高倉健式的憂鬱美迷倒了多少女性!”
丁萬哈哈笑道!“憂鬱能長我這麼胖嗎?”
黎副團長剛走,楊燹到了。他第一眼就看見喬怡,打着哈哈過來握手:“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喬怡想,這傢伙夠狡猾,一個哈哈把什麼都混過去了。他坐在喬怡旁邊的沙發上,落落大方。眾人絲毫想不到這二位前天夜裏已有過長達三小時的會晤。
“烤(考)糊了沒得?”萍萍問楊燹。
“夠嗆!一天兩門,禮拜天都不放你。生怕你多了點搗鬼的時間。”楊燹眼圈發紫,嘴唇結着一層干皮,讓喬怡想起他在戰場上那副樣子。“好多年不進考場,乍進去心直發虛。我至少花了二十分鐘適應環境。”
喬怡剝開一個橙子,又掰成一牙一牙地遞給他。
“我不愛吃,怕酸。”他大聲嚷着,弄得喬怡困窘不堪,“你自個吃,你愛吃這玩藝。”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要告訴別人,他和這個叫喬怡的姑娘之間不再有什麼秘密,一切都亮着來?喬怡只得“自食其果”。真沒趣。
楊燹看了看桌上的四個冷菜拼盤,搖頭道:“這叫什麼?鄉下小酒店水平。”他挽起袖子,“重來!幹什麼都要有個出奇不意之處。”
乘萍萍出去給曉舟當下手,楊燹開始“重來”了。剛才那句話傷了喬怡,她蔫了,拿起一本書擋在兩個人視界之間,似樹了一道屏障。他始終沒聽見那本書有翻動的響聲。
他仔細回憶着今天上午的考題。化學,本來是他在中學裏最感興趣的學科,實驗室里那些器皿、燒杯,那些在燒杯里變色變態的液體,使書本成了有形有色的東西……而如今,一切都得重來,重頭學,他不知耗費多少時間,才對那繁多的元素符號恢復了記憶。他實在想不起哪一道題會出現誤差。他覺得自己一坐在考場那個指定座位上,就象坐進了坦克駕駛艙,一股勁轟着油門從考卷首端碾軋到末端,然後象逃一樣奔出那間教室。他看見與他競爭的全是一張張娃娃臉:大學畢了業,順理成章地又進入這個門。他頭一次知道自卑是什麼味道……
他的手指還很靈巧,因為拉過中提琴嗎?他撥弄着瓷盤裏的清拌竹筍。筍是嫩白的,象喬怡的手。筍是竹子的幼年。竹,禾本科,通過有性繁殖和無性繁殖來壯大自己的種族。他把白嫩的筍一拫根排列着,再弄些“賊耳拫”放在上面點綴。“賊耳根”又名魚腥草,綠色中微微透着紫紅。它屬草本科,入葯能消炎敗火,應該專門賣給考試的人吃。這黑的是什麼?髮菜?真象一團剪不斷、埋還亂的秀髮。人類有仿生學,植物卻也會模擬人。是誰最先發現這種蕨類植物能食用?下面是淡黃色的腐竹,把一粒粒黃豆變成這種不可思議的形態,體現了文明和進步……今天考卷上第二道題是不是答得太別出心裁?為什麼要撇開那道眾人皆用的定理?不,錯不了,他楊燹左右兩側腦體主管思維的部門健全得驚人,雙腦之間的胼胝體通過神經纖維發出的思想脈衝向來是準確無誤的。據說思想脈衝的速度每小時僅有二百五十公里,而他楊燹不然,他自信比一般人快得多。他的思想快得象光輻射。試問這樣敏捷的腦瓜也會出錯嗎?他的“脈衝線路”只出現過一次傳遞性錯誤,那就是他打了喬怡那一巴掌,那次不知怎麼了,腦子的信息傳遞到手上時,中途被阻、被篡改了。下午三點,考外語。真弄不明白,我愛的是植物,偏偏要考那麼多與植物關係不大,或毫無關係的科目。考吧考吧,還有比戰爭那場考試更艱難的嗎?楊燹,戰場上你沒有死,考場上也不會失敗。
“乖乖,楊燹在畫畫哩!”丁萬叫道。
楊燹抬起頭,發現四個戰友靜靜地圍着他,看着他在一個大茶盤裏拼出一幅圖畫。大家都顯示出吃驚不小的樣子。丁萬把舌尖銜在兩齒間,傻了。
“太漂亮了!”季曉舟說,“松鶴齊壽!”
楊燹又把兩撮腌泡的鮮紅辣椒堆在“鶴頂”,那腐竹酷似松樹的枝幹。
“想不到楊燹手這麼巧!”丁萬嬉笑道,“還讓不讓吃?”
人家都笑起來。萍萍突然叫道:“該死的贊比亞!你手上儘是墨水——你沒洗手吧?”
“墨水怕啥,咱肚裏少的就是墨水!”丁萬說,
“吃吧吃吧。”萍萍看看錶,“丁萬,你那個對象啥玩藝,遲到這麼久。”
“不等她!咋還沒咋的,先賺我們一頓飯?咱們先吃,反正約她來就沒說請她吃飯。”丁萬道,“就是苦了黎副團長,大中午曬在汽車站。”
“誰給丁萬做媒誰倒窮楣,”萍萍說,“還拉上我們這麼多人作陪。”
“這叫皇帝不急,急太監。我數來寶一向是姜太公。吃,同志們!為喬怡遠道而來,為楊燹即將成為大研究生——”丁萬嚷着。他並不因女方遲遲不到而沮喪。
“還是等等吧?”曉舟說,“這是黎副團長給介紹的第七個了……”
“第八個是銅像!媽的,”楊燹也說,“不理她,來不來先造那麼大懸念,咱們吃!”
看來全都經不住“松鶴圖”的誘惑。開始動筷子時,丁萬小聲向楊燹問起黃小嫚。
“……她現在咋樣?”
“出了院好多了。”
“她那個(丁萬指腦袋)很清楚了?”
“不遇到什麼刺激,情緒還算正常。”
“那你倆什麼時侯辦事?”
“快了,我父親不同意,不過我不管他。”
“這事你可要謹慎。一輩子長着呢,弄不好只能使她更痛苦,再受打擊她怎麼也受不住的。”
“你是指我日後可能拋棄她,離婚?”
“你假如表現出後悔對她也是打擊。現在我是殘廢人,立場和你們健康人不同了……我可是最怕人可憐我,寧可不結婚……”
“別說了,我已經前前後後想過幾輪了。”
萍萍在窺視喬怡,用那種憐憫的目光。
“楊燹,你今天實在應該讓黃小嫚一塊來!”喬怡放大音量道,音量大得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大家在一塊,玩玩,笑笑,說不定對她的病有好處……”
季曉舟和丁萬一齊扭頭呆望着她,驚異她這一壯舉。喬怡繼續抓住這勇氣:“其實,她的病就是長期孤獨造成的。那種病……”
“她沒病。”楊燹打斷她。他皺皺眉,眼晴閉了一下,這是他慣常表示厭煩的神態。
喬怡僵住了。萍萍緊着慢着往她碗裏夾菜。
“你以後別‘病’呀‘病’的,她沒病!”他聲音冷得要結冰。
喬怡的一切知覺都彷彿失去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楊燹。不能哭!喬怡拚命睜大眼睛。她慢慢站起身,從衣帽架上拿下軍裝軍帽。楊燹,你知道剛才那一番話我攢了多大勁才說出來的!也許我該永遠離開這裏,離開你,永遠不再見你——是時候了。大家驚愕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真掃你們的興。”淚水回灌到心裏,一陣隱痛。
萍萍上來拉住她,又回頭叫道:“你們怎麼啦?怎麼讓喬怡走……”
“我得走。真的,有個約會……”喬怡不容情地,同時求饒似的看看所有人。她跌撞着奔下樓梯。
贊比亞下坡時失控了,那條傷腿使他象車閘失靈似的偏偏倒倒往下出溜。
蕎子架住了他:“你腿傷怎麼樣?……”
“沒事。快跟上隊伍!”
“……讓我看看!”
“別煩我好不好?!”蕎子差點被他搡了個趔趄。那意思很明白:你以為你還有這種特權嗎?
蕎子忍住淚。戰場上要忍的太多了。贊比亞這時回過頭,心軟了:“我沒有別的意思……眼下這種情況,我只能考慮最實際的。”他說著瞥了一眼前面很不象樣的隊伍。
蕎子心裏突然湧來一陣悲壯的感情,她設想這時突然被一顆子彈擊中,倒在他腳邊,他或許會後悔,會把她平穩地托起來,灑兩滴男子漢的眼淚;或許他還會在她漸漸冷卻的額頭上深深地吻一下……
她抬起頭,發現他正用溫柔的眼神注視她。誰相信這樣的眼神里不含有愛呢?她走過去,頭髮輕輕擦着他的肩:“說不定,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明白她指什麼。他倆離隊伍更遠了,這一會沒有人來干擾他們。
“假如你肯原諒我,我會死得心安理得……”
他還是那樣看着她。若不是竭力抑制,他或許會對她說: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我愛你。它和原諒沒有關係。
蕎子幾乎要偎進他的懷抱,而他卻拖着傷腿閃開了。
“得,咱們還是快趕路吧。”他飛快地跛着腿追戰友們去了,遠遠地向她轉過一張焦躁的臉,“你還愣什麼?”
蕎子懷疑他剛才那一剎那的溫柔是自己的幻覺。她驀地哭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醉心於這種戲劇性關係。”他又追加一句,似乎對剛才自己那番表現很懊喪。
……來吧,子彈!蕎子瘋狂地想。
楊燹揪住了急奔下樓的喬怡。
“哭啦?”他皺着眉,“咱們講和吧。”
喬怡苦笑:“講和?別受罪了。”
“行啦。大家心都不安了。”
似乎這一切倒怨我?喬怡想。一個失戀者,一個被拋棄的姑娘,你要她怎樣才能恰如其分呢?不容許她的自尊心保留最後一點地盤嗎?……
“你不是個被拋棄的角色。你也用不着急於表現你的自尊。事情是另外一種性質……將來你或許會理解我……”
楊燹遞上來一條皺得可怕的手絹,這就是他的全部溫存了。
他們回到季曉舟家時,滿桌的菜原封未動。大家象什麼介蒂也不曾有過似的談笑,丁萬竭盡全力活躍氣氛。他一頭汗,衣服也不齊整了,早忘了相親的事。
喬怡下了最後的狠心:一旦有空,她便把田巧巧留下那封信的內容告訴楊燹,讓他知道她受了怎樣的冤枉。即便他要和黃小嫚結婚,也有必要把一切澄清。不然,憑什麼隨隨便便地忍受他的報復呢!
幸虧田巧巧留下了那封信。
田巧巧要是不死,她或許會親口對楊燹解釋。她若活着該多麼好啊……
這時,楊燹咋咋唬唬舉起杯:“來幾句正經的吧……祝什麼呢?”
透明的液體在透明的酒杯里晃動,靜止。
“真渴啊!……”采娃已經徒勞地把這話說了無數遍。大田悄悄把水壺遞給她,裏面只剩個壺底了。
“快喝,別讓大夥看見……”見采娃貪婪地咽着水。她不由跟着翕動着粘巴巴的嘴唇,“這下喝完了,你再要可真的沒了……”
贊比亞看着一張張焦黃的臉。
“先歇歇,我去找找水看。”他發現這一帶有菖蒲,這植物一般只在水源附近生存。果然,過了一會他回來了,喊着:“有水!……”
眾人跟過去,見一塊巨大的石壁上長滿墨綠的厚苔,一股極細的泉水從石縫裏淌出來,在石頭下聚成一個盆大的水窪,窪底是被漚成棕紅色的樹葉。大田伏下身剛剛喝了幾口,突然‘呀’地慘叫一聲,眾人都吃驚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的草叢裏鑽出一個人來。說他是人頗不準確,因為他的形容已枯如一架殘骸。他趴在地上,用那雙黑洞似的眼睛瞪着他們,下半身仍留在草叢裏。
在贊比亞“刷啦”一聲操起槍的同時,他凄哀地發出一聲低號。女兵們擠在大田身邊,死盯着這個怪物。這怪物上身赤裸着,鎖骨形成兩個深深的凹槽,足能盛一掬水。他頭髮很長,黑白摻半,看上去年齡在五十歲左右。見贊比亞端槍走過去,他的眼睛由驚恐變得絕望,他雙手合十,似乎打算作揖,但上身卻由於失去支撐,“撲通”一下叩在地上。他伏在那裏粗重地喘息着,兩塊肩胛骨可怕地大幅度抽搐。贊比亞喝了一聲:“宗堆寬洪毒兵!”①
①越語:我們寬待俘虜!
他沉重地搖着頭,又撐起上身,慢慢向前蠕動。原來他已壓根無法站起來,因為他的兩條腿齊大腿處斷了,一片黑血漬透繃帶。所謂繃帶也就是他的上衣,那衣領上的越軍徽記赫然可見。這是一個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敵兵。
數來寶壯着膽走到贊比亞身後:“拿他咋辦?”
贊比亞不做聲。從他臉上很難看出他在沉思默想還是在發愣。
那怪物依然瞪大眼睛看着這群中國人。突然,他沒命地磕起頭來,一面磕頭一面從嗓子眼裏發出嗡嗡的哭聲。磕罷頭,他伸出雙手,企圖去拉贊比亞的腿,後者有些厭惡地後退一步。他又轉向幾個女兵,嘴裏嘰嘰咕咕地說著她們無法弄懂的話,一面沒完沒了地朝她們磕頭。
“是個老頭兒……”大田慢慢走過去,但贊比亞伸手將她擋在身後。
“別忘了,現在是在打仗。”
“總不能……見死不救,就算是敵人吧,把他一塊帶走,等找到部隊……”
贊比亞狠狠地制止大田說下去。他心裏並沒有十分把握能把這支小隊中的每個人帶回部隊,掉隊的兩個人還不知死活。眼下,每個人都在消耗體內的最後一點能量,帶上他,這具殘骸?瞧她說的!
這具殘缺的肉體,此刻在想什麼呢?從他那神情看來,不象個老於行伍的兵痞,倒象個耕作半世的農夫。他的家在何處?可有老伴?可有兒孫?愚蠢的、盲目的、可憐的軀體。他也許在這裏等待着拯救他的人,已等到了生命的最後一息。他或許眼睜睜看着他的同類從身邊走開,把他拋在身後,如同拋下堆垃圾。他在這荒山上爬着,緩慢而痛苦地爬向生命的終點……
贊比亞將槍遞給大田。他蹲下身子,看見那殘肢上爬滿噬血的螞蟻。那是南方熱帶雨林中特有的螞蟻,大而肥碩的臀部呈出絳紫的顏色。站在他身後的大田不由渾身痙攣,胃往上聳動了幾下,幸而腹內空空,才沒有嘔吐出來。那三個女兵一見那密密麻麻蠕動着的小生物,連連後退了幾步。
贊比亞將他背起來,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岔路口。他把他放在路邊樹蔭下。
“我們走吧!”贊比亞果斷地說。但同伴們動也不動,直瞅着他。“只能這樣了……”
大田看了那傷兵一眼:“積德吧,他都上了歲數了……我們抬着他。”
“說得輕巧!……抬他?誰抬?別給我找亂子了!”
“不能扔下一條性命。優待俘虜可是……”大田嘶啞地爭辯。
“你身上沒傷了?說這些便宜話!……我要對你們負責,還嫌我責任不重?!要看看我腿上的口子嗎?見了骨頭,骨頭,你見過嗎?!”贊比亞有些失常,眼直直的。
蕎子說:“讓我和大田來抬……我們能抬。”
“那又讓誰來抬你們?!”贊比亞打斷她,“他需要包紮,需要手術,需要葡萄糖——這些恰恰我們也需要。可目前無論我們,還是他,都一無所有。請問一無所有能醫治什麼?……”
“你……狠心!狠着吶!”大田吶吶着。她額上一層虛汗,不時用手捂一捂腹部。
這個越南老兵不知他們在談論什麼,但他料定這每一句話都與他休戚相關。所以每當某人說話,他便死死盯着那人的臉,拚命分析那上面所透出的信息。他很快知道這個黑皮膚、高個子的人是關健人物,而這個人物漸漸在爭辯中佔了優勢。
“只能這樣。現實只能讓我做到這些。”
沒有人吭聲。這具殘缺的軀殼伏在地上,也不再關心每個人的表情了——他已漸漸平靜,就象刑期已到的死囚。
贊比亞咬着牙,拖着傷腿蹲下,替那老兵把亂纏在傷口上的破布解下來,每動一下,便引起他一陣戰慄。他並不叫喚,或許連叫喚的力氣也沒有了。
贊比亞從蕎子手上接過急救包,看她臉色煞白,擺頭道:“遠點待着去!”一股惡臭從那殘肢上散發開來……
包紮完畢,大家默默背起行裝。贊比亞掏出最後一包壓縮餅乾,把其中一半放在越南人身邊。“對不起,以防萬一,我得搜查你一下……”贊比亞說。
他聽不懂,只是眨着眼。贊比亞在他腰上摸了摸,沒有武器;又摸摸他的褲兜,從裏面掏出半包壓得歪七扭八的香煙和一個空火柴盒。那人慌忙做出拱手相送的姿勢,他顯然誤會了。贊比亞把煙重新塞回他的褲袋,便領着同伴從他身邊走開。他呃呃地叫着,又掏出那包煙。他知道煙在戰爭中的珍貴,企圖用這點誘惑換取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他雙手擰捧着香煙,一面忙不迭地磕着頭。他嘎啞的語音無人能弄懂,但從他的眼睛裏可以讀到這樣的內容:別撇下我,救救我……我把香煙全送給你……
大田不忍地扭過頭,不敢看他。贊比亞站住了,充滿矛盾地凝視着這個痛苦掙扎、奄奄一息的人。
“給我打火機。”
贊比亞從數來寶手裏接過打火機,回到那越南人面前。那人呆了,不知是吉是凶。贊比亞從他手裏抽出一支煙,放到他嘴唇上。“啪嗒”一聲,打火機竄出長長的火舌,那人很自然地將頭湊上去,點燃了香煙。他趴在那裏,感激而充滿悲哀地抬起臉,看看贊比亞,又點點頭,似乎在醞釀一個微笑。他已知道不可能再有什麼奢望了。
小隊匆匆走去。沒有人再回頭……
接近公路時,迎面遇上四五個越南公安兵。“往回跑!住山上跑!”贊比亞低聲下命令。
敵人已發現這邊的動靜,不開槍也不叫喊地緊追上來。咬人的狗是不吠的。
贊比亞不時用一個點射使追兵與他們的距離稍稍拉大。當他們又跑回那個岔路口時,那越南傷兵臉上現出起死回生的光澤,兩眼亢奮地大睜着:他預惑到自己將獲得再生。贊比亞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扳機上猛一痙攣,但他畢竟控制了這突發的神經質。那傷兵已感到一種威懾,這威懾來自槍口也來自道義。
贊比亞選擇了向西的那條路。那條路通往密實的灌木叢,還有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作屏障。即使那個傷兵出賣他們,他們利用這大山叢林的掩護也將多一點生存的保障。他們拚命往山上攀登。林子越來越密。路消失了。荊棘象無賴似的牽絆着腿腳,撕扯着衣服和皮肉。追兵被甩下了。敵人正朝那條相反的路尋去。顯然那傷兵幫助了這支小隊擺脫險境。他沒有出賣他們。他們的確征服了一顆心……贊比亞抹了一把汗。清點人數時,發現大田不見了……
楊燹咕咚一聲咽下酒,低聲嘟嚕了兩句詩:“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眾人相視良久,都懂得他所指那少的一人是誰……
贊比亞找到大田時,見她正斜倚着樹坐在那兒,臉色發灰,額發全被淋漓大汗貼在腦門上。“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這個素來健壯的姑娘吃力地笑笑,搖了搖頭:“我……給那個越南人留下一壺水……”
“搗亂!我們一共只有三個水壺!”贊比亞火了,目光有些殘忍,“他活不了多久了,我們卻還要活下去!”
“放心,我不會爭你們的水喝……”她冷冷道,吃力地扶着樹站起來,樹被她搖撼得瑟瑟作響。
贊比亞疑惑地盯着她:“說實話,你傷了哪兒?”
她倔強地挺了挺飽滿的胸脯,不理會贊比亞,徑直追隊伍去了。
“你受傷了!別想瞞我……”贊比亞怒吼起來,一把扯住她。
“去你的吧!”她突然明朗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