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達

阿曼達

韓淼面孔上一共有三種氣色,灰、白、淡青。於是也就有了三個相襯的表情:不動容的五官平鋪在那兒,眼皮鬆弛到極限,目光有點癱瘓。這個表情在她二十四歲時被他看成稀有的寧靜(我知道他想用的形容是“聖母式的”)。這時她四十二歲,佩戴這表情和灰灰的清晨臉色,是令他敬畏的。韓淼上班前的臉色轉亮,他知道那是她塗了底色。這樣就開始了她很正式的法律公司職員的一天:眼睛、眉毛,嘴角,都用着一股力,微笑也帶着一股力。他到她的公司辦公室去過一回,見她清亮的白臉蛋兒上肌肉飽脹着,語言、笑容,與同事的一兩句調侃,都在她白色光潤的皮膚下被那股力很好地把握住的。她倒一點不冷落他,忙進忙出不時總會給他偷情似的一笑。只是眼珠子的笑,很霎然的,一個嫵媚劃過去(只有一次,我在一個Party上,看見韓淼對老楊這樣迅捷地嫵媚過)。但他在她辦公室就只敢坐在指給他的那張椅子上,坐得四方四正,心裏並不為有這樣練達、強幹的妻子得意。以後再怎麼也不去她的公司了。儘管韓淼那次回來帶種慫恿的意思告訴他,公司里兩個女實習生說他“可愛”。她是故作慫恿的,知道也不會把他慫恿得怎樣,樂得大方一回。他在半夜十二點半下班回到家時,韓淼是洗得過分乾淨而有種微微發青的膚色。她總是靠在床頭看書,發青的臉上,所有對他的不滿、憐憫、嫌棄、疼愛都泛上來。她面孔這時真不好看,所有的好看都失了蹤。他一般到卧室點個卯就去廁所。小便、刷牙、洗澡,看看韓淼看剩的報。她一般在他進卧室報到時就身子往下一沉,沉進被子裏,同時一手熄床頭燈,表示她等待他,為他熬夜,情分盡到了。有時她會在被子裏對廁所說:“楊志斌,給你留了飯在冰箱裏。”

他們一直跟大學裏那樣連名帶姓地稱呼對方。有時他想,到老了他倆還會跟大學同學似的。這樣反而浪漫,一生一世的做同學。

“楊志斌,這麼晚了,煙就不要抽了嘛!”韓淼在床上叫,聲音跟辦公室里很不同,既無助又權威。對抽煙的惡感,是韓淼和美國女人學來的文明。

他賠理地說:“就抽一根!上班六個鐘頭不能抽……”

他在一個辦公大樓上班,穿件紫紅制服,手裏拿個報話器。旋轉玻璃門邊置張桌子,下班時間過後,進樓的人必須在桌上攤的簿子上簽名和記下進出的時間。有什麼事報話器是通警察的。上班快一年了,楊志斌不知“有什麼事”會是什麼事。進樓的人像看不見他一樣直接到簿子前簽名。有不知規矩的,他只需小叫一聲:“Excuseme!……”那人便拐回來,還是跟沒他這個人似的,直衝那桌子和簿子去,唰唰劃上名字。即使他謙卑的手指點出他簽錯的位置,還是不能使他的存在獲得承認。那人抱歉地笑笑,糾正自己,嘴裏客套兩句。抱歉和客套也不是具體的,有針對的,總之他是在人們大而無當的無知覺里盡職。

韓淼又叫兩聲“楊志斌”。他有了一點討厭的心情,卻不完全是討厭妻子。他走到陽台上。陽台很小,像國內所有人家一樣,這陽台是狹小空間的一個掙扎。在美國,他們的居處沒那麼掙扎的,不過是捨不得陽台冤枉地空在那兒,這裏的中國人家都不習慣在空間運用上太揮霍,有車庫的人家車庫常是盛剩餘物資的,車卻泊在公用地盤上。實在盛不下,就舉辦個“GafsgeSale”,或是“YardSale”。一間車庫的東西全傾倒出來,開腸破肚般的,花花綠綠的雜碎鋪出偌大一攤:改朝換代的傢具,衣服,成年的孩子們曾經的玩具,騎過的自行車,主婦們圖便宜買回卻不想活受罪去穿的各色高跟鞋。楊志斌逛這類舊物攤子是享受的。他有次買回四張塑料餐椅,椅子腿一條不殘,一共才花了四塊錢。韓淼聽了價錢,快樂的人都輕盈了,利落地把它們擦洗一新。現在這些椅子一隻摞一隻,摞在陽台角落,上面還放一隻裝滿舊書的紙箱。緊挨那一對仿青銅的天使,也是從某家的“車房拍賣”買的。其餘是一些舊廚具、餐具,兩個枱燈,一對蠟盞,還有一幅鑲在鏡框裏的佛像浮雕。零零碎碎的是些瓷花瓶,水晶擺設、幾打音樂磁帶和兩把結他。一隻沒有梳妝枱的梳妝凳,粉紅夾銀花紋的緞面,溫柔得不夠正派。大部分東西是直接從別家車庫搬進這陽台的。沒多少花費就把陽台堆個半滿,韓淼和楊志斌對這點很知足。至於每添件東西就多一層塵垢的積攢,就少了幾度活動半徑,他們不以為然。他們還尚待發現最時髦的富有是空空蕩蕩。就像那次在迪妮斯家看到的那氣魄很大的空蕩,四千尺的屋幾乎什麼也沒有,牆都空出來掛畫,地板冷傲閃光,托着無比精細的一塊綠地毯,很遙遠的,擺了些沙發、椅子。一行樓梯旋上去,旋入一個炮台似的小格局。(我聽迪妮斯說,人睡在那上面。)韓淼和楊志斌為如此荒誕的空間運用幾番交流眼色。從迪妮斯的Party回來,韓淼對楊志斌說:“擺兩個籃球架,迪妮斯家可以賽球。”楊志斌直是感嘆地搖頭,不屑評說地苦笑。他們去過現代美術館,幾幅畫是大大小小几張帆布,上面塗了白顏料,畫框卻是煞有介事,一點不偷工減料。那時楊志斌剛進入“伴讀”角色,到美國不滿一禮拜,韓淼告訴他,畫這些空白的藝術家很有名,這個畫派也有說法,叫“Minimalism”,就是表達的無限縮減,簡化成零,相反零又是無限的表達。韓淼在跟他講解時,她自己也是沒半點心服的。她和他的認識最後統一了,認為那類畫家在拿全人類開玩笑。(韓淼告訴我,迪妮斯的房就讓他們想起那派被稱為“畫”的空白來。)

煙抽到一半,楊志斌想起陽台也不是抽煙的地方。樓上一家人打過兩次電話來,請他不要在陽台上吸煙。煙冒到上面去,把三個孩子兩個大人給禍害了。電話是和氣的,第二次比第一次還和氣。女主人他是見過的,見了便笑,牙齒全笑在臉外面。三十八九歲,牙上還箍着金屬矯正器。跟她女兒一樣,未來會有個矯正過的標準笑容。

楊志斌掐掉煙,很不捨得外面涼而辣的空氣,慢吞吞拉開門。忽聽見樓上也在開門、關門。樓上人家不知誰又給他無辜地禍害一次。說不定女主人專到陽台上等着捉拿他這股煙味的。腳步在他頭頂吱吱地走走停停。聽也聽得出,那是擁擠熱鬧的一個家庭,也是不荒廢任何一寸領土而放滿新舊傢具和擺設。也跟他兩口子一樣,在憋足勁存錢,存夠了去買個帶車庫帶小院的宅子來,好有更大空間去填塞(迪妮斯那樣闊綽的空間的確有些不成話,我們中國人覺得住在塞滿家什的地方比較安全)。

每天早上,楊志斌在韓淼忙亂梳洗時一動不動地醒着。她總是免不了搞出頗大響動:冰箱門是甩上的,杯子底也必得砸一下桌面,所有化妝品被拿起被擱下也是非得在假大理石的盥洗台上磕出聲響。每一樣響動都讓他躺得更靜止,呼吸也夾緊。韓淼吃完早餐進卧室來換衣服,動作也是響的。卧室里淤積了一夜他倆的氣味,此時已成厚厚沉澱,被她的動作攪起一股股風。不僅僅是妻子一個人在響,她只是整個主流社會響動的一個細節。主流社會的每一分子都在同時間,不同空間做着完全統一的一套集體動作。這套動作是程序化的,機械的,因而是極為靠得住的。主流社會成員們在各自小格局裏弄出響動其實是遙相呼應的,是被一根無形指揮棒指揮着。因此韓淼響動得理直氣壯,她拉抽水馬桶的那種果斷,帶點發泄意味,其實是巨大集體音響的一個細小和聲。她是有道理髮作的;一個家庭的經濟主力完全有道理“唰啦”一下,一拳捅進外套的袖管,將兩腿踹進褲腿,兩腳登入皮鞋,弄出皮肉與其他無機物的摩擦、碰擊之聲,都是有道理的。儘管她主觀上一點沒有發作的意思。韓淼最後看一眼床上的丈夫,目光溫存,躺得再死他都覺得出它的軟和、溫存,如同母獸出獵前對犢子的一個溫情回眸。之所以有如此目光,也在於韓淼對自己不幸有如此的動物母性而無奈。因而她一早上的摔摔打打,那與龐大社會主流裏應外合的種種響動,以這一溫存回顧而收了場。她心疼他:他一表人才,正當年盛,曾在社會中在事業中在女人中處處找得到位置,此刻卻在這個社會聲勢浩大地進入趨動程序的早晨,蜷睡在局外。他濃黑油膩的頭髮之下,那曾經標緻的臉容,過多睡眠形成的永久性睡眠不足,是韓淼看不得的。多看她心裏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憤怒。不光是對楊志斌憤怒,好像有一大堆東西,比如時運、環境,宿命的暗中擺佈,包括她韓淼自己,都要對眼下這個令人既嫌惡又憐惜的楊志斌負責。這個膽怯得連在人前說英文的膽量都沒有的楊志斌。韓淼在他絕望地支吾英語時,偶爾心裏會有另一個楊志斌:彈結他、唱歌,歌是英文或西班牙文,他並不懂詞兒,卻給他唱得很漂亮。楊志斌學過六個半月西班牙語,就夠他拿來玩了。在他那兒什麼都是好玩的,彈幾下鋼琴、結他,寫兩首沒韻亦沒標點的詩,球無論是踢的是打的,他都在行。所有的東西他一玩就會,會了就成功。楊志斌和韓淼在大學認識的時候,他身邊一圈女同學,他的容貌和才能其次,首先傾倒她們的是他的好玩。

妻子高跟鞋叩地板的聲音沉杳之後,楊志斌會好好睡一覺。妻子化了嚴峻的妝,穿着帶墊肩的衣服坐在讀華爾街報股票章的人群里。地鐵載了滿滿一車皮如韓淼這樣的律師助手,公司大大小小的經理、秘書,推銷部門具有進攻性、征服性的男男女女,銀行老老少少的出納。楊志斌感到妻子以及同類過的是專業生活,而自己卻過着業餘生活。他什麼專業也沒有,在專業人員過專業生活時給余了下來,睡覺。他不知該和誰歸為一類,大概是十點以後把孩子們推到馬路上的女人們。對於她們,他都只能旁觀。一天他看見一個女人從馬路對面的舊貨店出來,推的嬰兒車裏裝滿舊衣舊鞋,嬰兒被這堆舊物擠到車子最前面,兩個腿掛在外面。他想這女人一定是個傭人。他馬上為自己犀利的洞察得意,緊接着他為自己有了如此的窺視癖好而恐懼。

楊志斌趿着鞋,走到廚房,想收拾老婆早餐后留下的一個盤子和一個杯子,還有桌面上一層烤麵包渣。還是算了,這時忙給誰看。家務常是積存起來,在韓淼眼皮下做,這樣不顯得他那麼遊手好閒。轉而又想,一個大男人要把家務做給老婆看,以證明自己並非無用,他心裏出現個要哭出來的笑意。他擰開煤氣灶點了根煙。這時樓上那家的女人正從窗下走過,忽然斜揚起眼睛對他笑笑,說了聲“Hi!”緊跟着出來了她的女兒。小姑娘有些肥胖,有着嬰兒般無意識嘟起的多肉嘴唇,眼神也未跟上她的成長,與她早熟的身體差距很大,因此她看上去是個誤製成婦人的巨大娃娃。母親和女兒穿得一樣沒老沒少,都是短裙子,短線衫,不當心都會露出肚臍眼。

(我見到這對母女是出事之後,母親因痛哭無度而鼻青臉腫,女兒正在粉刺的惡性感染階段,並且兩人臉上的妝都給涕淚弄得泥濘了,我無法識辨她們美或丑的程度。)

楊志斌上午十一點鐘的這頓飯是早午飯,就着電視節目吃的。他是有什麼看什麼,有什麼吃什麼。正吃,聽人叩門,再聽聽,是叩他的門。門開了,樓上那三十八九歲的母親站在那兒,問他肯不肯幫忙把個床墊抬上來。她的微笑由於牙齒上的金屬矯正器而閃爍不定,身體擰向樓梯,只把面孔正正地朝他。她的姿態是半個撤離,半個期待。他沒多想就跟她去了。他和女人搬床墊時,女兒不聲響跟在後面。近了楊志斌發現小姑娘是混血,那父親的一半,顯然是弱勢。母親說自己叫波拉,女兒叫阿曼達。他頂着幾乎全部傾到他這端的分量,說他姓楊。女人倒退的步子踏空一個台階,借題就笑起來,牙齒的金屬矯正器不給那笑任何束縛。他視野邊緣的阿曼達很看透她媽那樣盯了波拉一眼。波拉笑到尾聲時說:“這種活兒我都是自己干,今天是第一次找到幫手。”這個來自東南亞的形狀不錯的矮胖女子在他眼裏漸漸變得美麗,這使他非常意外。

楊志斌對女人表示,床墊由他一人搬會省事,兩人配合不好反而拉扯得很累,他左手越過頭頂去抓床墊的邊沿,右手向下盡量拉長,鉤住另一個邊沿,如柱子撐起半爿傾斜的屋頂。他的高大與矯健突然就出來了。女人過火地表示驚嘆,表示折服。她火一團地不離他前後左右,一會一個“當心”,一會一個“留神腳下”。

到了她家門口,女人卻不讓他卸,讓他接着往高處走。他並不反對將這頂天立地的造型再持續一陣,便向四樓攀去,騾子似的不打聽意圖。他來美國做妻子的伴讀快兩年,從未在人眼中如此有用過。女人驅着他一層更一層地登高,阿曼達仍啞着半啟的嘴唇相跟,一直到了樓頂平台。平台上有個小儲藏室,對於他又是個意外。女人說房東只給她一個人用這儲藏室。她說話時眼珠潤滑,要讓他明白,給她恩惠的可不止他一人。她顧不上自己前後的話已出了矛盾,幾分鐘前她還表示她是怎樣哀婉無助的一個女子。

儲藏室和他家的陽台一樣,塞的都是從車庫拍賣來的用物和擺設,別人生活的殘渣。楊志斌明白這張床墊不會超過十元錢,也可能是夜裏從某家門口白拾的。女人問是否耽誤了他的要緊事,他說他白天不大有什麼事的,除了一周三個下午去移民學校補習英文。她沒聽懂,請他“寬恕”,再說一遍。他那點英文語法馬上瓦解,支吾得更可怕,講到一半就放棄了。楊志斌回回遇到這情形就這樣求饒地笑笑,隨後便灰心得很,一句話也不想說。幾次參加韓淼的Party都這樣,三五句說下來,他感到別人必須屈就地伺候着他講英語,他要讓誰聽懂就得累死誰。於是他連忙投降,挫傷的灰溜溜的感覺馬上飛漲上去。

當天傍晚楊志斌逆着下班的主流社會去上班,太陽正和他的視線平齊。無緣無故地,他感到有件好事情發生在這個白天裏,但並不對自己坦白究竟什麼改善了這個尋常的一天。絕不止樓上女人給他的那些笑。對波拉那些笑他是能識破的,女人最便當的能源利用。韓淼生來沒這類能源,因此她得吃許多苦頭去讀書,一分艱辛都節約不下。他坐在辦公樓大廳里,一直在弄懂自己在為什麼秘密而快樂。

九點鐘所有辦公室空了,就連男女間本分之外的交往也結束了,或公開或避諱地成雙或成單地向他有口無心地道“拜拜!”目中無他僅是手朝他的方向搔幾搔。然後收垃圾的老頭推一輛卡車拖斗般的垃圾車進來,兩腳水般深深淺淺地踏過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他們極少交談,卻有種極好的相處。老頭有八十歲了(我見過這個叫阿里的老清潔工,基本是一部淫穢粗鄙詞彙的活字典)。三十年前他在垃圾里發現一包現款,有兩千,老頭當下就把錢交還了。以後的三十年裏,這幢十二層高的辦公樓的朝朝代代都拿老頭做聖賢人物。他再老再貪杯,做事說話再邋遢,也不炒他魷魚。老頭的酒氣夠一個大廳盛的。有人說老頭的拾金不昧是醉酒所致。

楊志斌總是替老頭打開側門。老頭酒意正發作到好時候,滿心都是音樂,口哨吹得如同短笛。吹的是一支東歐波爾卡。老頭打聽過楊志斌流落美國的緣由。楊志斌告訴老頭自己是博士妻子的伴讀,有個沒得挑的知識分子妻子。可老頭對他的來歷和他成就輝煌的妻子忘得很乾凈,隔一陣再問:“你見鬼的跑到這個操蛋國家來幹什麼?”老頭從來沒懂過一個女博士生的陪讀是個什麼性質的角色。

楊志斌偶爾想到陪讀二字的意思,覺得有趣。伴隨或陪襯。一個女人要做狀元,她的男人做書童,搭個伴,或者也有壯膽、解悶、哄慰等功用。有他,人們便覺得韓淼是個完整的女人而不是那類女光棍。總之陪讀有它次要卻不可缺的職責。陪讀的本職之外,他順便掙一份菲薄薪水。韓淼有次看見了他薪水支票上的數目,吃一驚地問:“這就是你一月掙的?!”聽去似乎在控訴這社會對他的糟踐,亦似乎對他的低能恍然大悟。大學時代,他是中文系的主角,她是外文系的龍套,韓淼占足上風卻還拿出是“雞不和狗斗”的風度,反而心愛她的弱小,渴望她的傍依。從韓淼對他薪水支票上那三位數痛心疾首,他從此便不把薪水支票帶回家,直接把它送進銀行,盡量無痕迹地讓它混入兩口之家的公共收支。

(有次我和韓淼及其他幾個女友逛商店,扯起各自男人的優劣。女人跟女人常是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的。誰說韓淼福氣:老楊人多好啊,又帥!這句“又帥”惹得韓淼臉一長,眼皮耷拉下來。眼下生活,男人的好看似乎從他價值中減掉了幾分實惠。)

十一點五十分,楊志斌熄了大廳的燈,趕緊到馬路上點上根香煙。一種很內向的快樂來了。它比先前更內向也更快樂。一下子,他想到那樁發生在白天的,無法命名的好事情究竟是什麼。阿曼達。阿曼達在霉氣烘烘的樓頂儲藏室里看他一眼。正在她母親喳喳喳地跟他講左鄰右舍誰誰投機現貨,誰誰的姘頭開本茨車,誰誰家煮豬肚子煮得一個樓污糟氣,又說整個樓二十四家房客她就只看得上楊志斌兩口子,最是體面、文明。就在這個時候,阿曼達抬起她肉嘟嘟的臉蛋,兩隻茸毛環繞的混血鬼眼睛直往他眼睛裏找。他想不起是否見過比那更真誠簡單的眼睛,但也是不無見解——對她母親坦蕩蕩的庸俗,她到楊志斌眼裏來找同感、同情。十四歲肥胖的小姑娘的目光是那樣絕對的黑白,超過她一身生命的母親,同楊志斌的目光邂逅並馬上達成協議:對這樣一個自以為十八妙齡的三十八歲女子,就只好忍受她。怎麼辦呢?只能忍受。

他覺得一天的最後幾分鐘裏吸的這幾口煙異常美味。回家路上,他步子邁得不如平素那麼快。韓淼倚在床頭忠實的、禮節性的等待不再那麼緊要。夜晚空氣清冽,煙絲的苦辣進入他的口腔,在他體內水墨般暈開。那麼單純無辜的眼睛莫測之極,他帶着近乎罪過的感覺回味它。這小姑娘是早熟還是晚智,他對此完全無經驗。

韓淼這天晚上回來得也很晚。楊志斌到家她正在卸妝,脂粉溶解使她五官也隨之溶解,一切他所熟識的都變得隱約。她去赴晚會,現在已不再事先通知他。韓淼模糊着一張面孔在前領路,領他到客廳去讓他“驚喜”。沙發背上搭着兩條一模一樣的領帶,美國國旗的三種顏色。韓淼說:“……還有贈品!我拿了兩條領帶!本來是贈給女賓香水的,John要香水給他女朋友,我跟他對換了!”她從透明包裝袋裏抽出領帶,在楊志斌下巴頦下比畫。這樣他一生一世都可以省下領帶的開銷了。領帶在舊貨店也往往是最不舊的東西。

這夜是楊志斌先滑進被子。韓淼跟了來,涼手摸摸他的臉。涼腳趾頭圓如冷水珠,觸在他也很涼的腳上。韓淼覺得兩個人在這個鐘點湊齊不容易。她輕聲說:“楊志斌?”他覺得這樣的湊齊的確不容易。他把一條膀子抄到她肩膀下面,把她和他兌上縫,等着火候。常常是火候老不到。不過韓淼體諒得很,學到博士的女人都沒太多生物性的。不行,她也不施施技巧,幫幫他。她這樣的女人越來越表現自己作為女性的興趣、價值都不在這方面,她已遠遠超過女性與生俱有的功用。他無望地感到自己越來越不行,而她也明白他不行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倆就把兩具身子合得很好,誰都沒有下一步想法。曾經楊志斌和韓淼都把它當作玩,那是很早的曾經了。

星期六上午,楊志斌去樓下撿免費報紙,在樓梯上遇見了波拉。波拉說:“你唱得那麼好吶?還彈結他呢?我有個朋友開夜總會,唱卡拉OK十八塊一個人,其他地方二十呢。”楊志斌搭訕地說:“真的?”她又說:“你唱得這樣一流,大概他肯給你白唱的,也說不定給你錢賺的。”他想說夜總會這種地方和他無緣,夜晚是他上班時間。何況妻子認為出入夜總會的人都是人品或趣味上有疑點的。但楊志斌知道自己講不清楚,即使講清了話也可能是沒輕沒重的,會傷了波拉的好意奉承。她還在讚美他的西班牙發音,舌頭打滾打得多麼好。他面孔一燙,笑容似乎被另一些肌肉驅動,有些不適。他想他和妻子的時間老湊不到一塊,倒是和波拉湊得很准。

當夜楊志斌和韓淼被驚醒。樓上什麼東西摔碎了,女人的哭嚎飛濺起來。楊志斌噌地坐起,韓淼大睜眼睛,看着微微打顫的天花板說:“人還是牲口?打出這麼大的動靜?”她一把抓起床頭的電話,楊志斌問她打給誰,韓淼說:“警察呀——叫他們等天亮再鬧!……,”她見楊志斌穿着睡衣趿着鞋出了卧室,便扔下電話喊:“你幹什麼去?!”他不答,拉開門往外沖。韓淼也是睡衣拖鞋,卻已追不上他。楊志斌一步三格登上樓梯,韓淼忘了他原是有兩條勇猛矯健的長腿。韓淼在他身後壓着嗓門喊:“少管人家閑事!……”她感到樓上那屠宰般的慘號寬寬裕裕蓋沒了自己的聲音,便只得跟到樓梯拐彎處,看丈夫用發音很次卻聲氣威嚴的英語請裏面的人立刻把門打開。

裏面靜了一瞬,又翻天覆地起來。伴隨肉體撞擊之聲的是波拉的哭叫:“……你個狗娘養的!再碰她一下我殺了你!”然後是一聲“砰嗵!”聽去像很重卻很軟的東西被拋起又墜地。墜地的顯然是波拉,她接着便敞開嘹亮的嗓音喊:“救命!”

楊志斌更重地叩門,喊已變成了吼:“請立刻把門打開!”他來不及分析裏面的衝突是什麼性質,但他預感到它的烏七八糟的複雜,並且它必定和阿曼達有關。整個樓都被驚動了,二十四戶人家都半開了門,一些腦袋和面孔出出沒沒。這事他們本來並不十分麻煩他們:除了楊志斌和韓淼,這樓上各家不時有內亂出來,也總是關門治理。而由於楊志斌的出面干涉,把這場家庭危機變成全樓公眾的事。並且楊志斌討伐的不是這家人對公有寧靜的破壞。而是此門內有一份公道等着他去主持。他第三次叩門時,裏面其實已鴉雀無聲。

韓淼距他三個台階之遙,打着又輕又狠的手勢命令他撤退。他卻感到這戛然而止的寂杳更加不妙,更加需要他揭示出一個究竟。穿着睡衣睡袍的人們在他身後,似乎已通過了無聲的選舉,正等待他楊志斌的率領,去為這道門內的弱者做主。

楊志斌感到自己代表着本樓的當局。他又一次果斷地敲門,喊話:“請立刻開門!”

靜杳里,一個男人在門內問:“誰?有什麼事嗎?”

韓淼很快看了一眼楊志斌:竟像什麼也沒發生,竟是我們生出事來打擾他們的太平了!她真的懷疑剛才的慘烈呼救是二十四家人同時發生的幻聽。

楊志斌被男人冷靜正常的潔問也弄得怔了。但波拉剛才的叫喊使他感到一定存在着什麼危險,危及胖姑娘阿曼達。那天在樓頂儲藏室里,十四歲的女孩決不會平白無故地那樣看他一眼。很長很深的一眼。他再次舉起拳頭,敲出警長的不容分說來。“開開門!”

門竟平靜地打開了。一個小個子男人在走廊的燈光里,全樓居民大部分知道他的身份:波拉一家的贍養者。男人雖瘦小卻勻稱,將波拉這樣的女人拎起來再甩出去是不在話下的。他的英文不比楊志斌好,便不妨礙他拿這語言來自如地推銷二手車、調情、多禮或無禮。這一口壞語言使他有種別樣的生動。他流利地解釋了阿曼達如何作惡多端,如何撒謊成性。

波拉此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句:“你這個兇手!你這個屠夫!”

小個子男人就像沒聽見,對楊志斌所代表的全樓公眾道了句:“晚安!”就要關門。楊志斌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會在整個事件趨於收場時來了這一下:突然擠開小個子男人,進入了這個五口之家的內部。和他自己家一樣,門廳左邊,即是浴室;右邊,廚房。小個子男人在反應當中,楊志斌已看見一個幾乎裸露的女性身體佝僂在洗臉池邊上,沖洗塗了一臉的血。他認出那是阿曼達。背心式睡裙只剩一根布筋掛在肩上,小姑娘左手拉扯着半片前襟,右手捧了水往臉上澆灑。阿曼達聽見響動回頭,楊志斌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雙眼睛,那純粹孩子式的受羞辱的眼睛。

小個子男人用他流利無比的壞英語告誡他,私闖民宅他可以請警察的。

楊志斌竟聽不懂他呱呱呱地在叫什麼,滿心都是阿曼達那束目光給他的酸楚。他突然感到阿曼達和他一樣,都是自身存在環境之外的人。這樣一個單純無比的阿曼達,怎麼會屬於這永遠瀰漫著椰油、薄荷、茵香等熱帶食品烹飪氣味的居處呢?阿曼達被動地被加入這個五口之家,正像自己被動地被安置在一個丈夫、一個夜晚守門人的職位上。他這時看見了波拉,她在聽見楊志斌進門的當口竄回卧室梳了兩下頭,換了件桃紅睡衣,抹了一抹口紅。

波拉聽小個子男人一再威脅楊志斌要叫警察,手抓起電話便朝男人擲來。另外兩個孩子也出現了,一點表情也沒有,貓一樣的陌生目光盯着楊志斌。波拉欲向楊志斌說什麼,嘴角一撇,眼淚落了好幾串。

“我教育孩子,她就同我打!”小個子男人說著持起袖子,給楊志斌看那上面的抓痕。是波拉長而艷麗的指甲留下的。

楊志斌聽見韓淼在樓梯上叫他,嗓音顯得教養十足。

阿曼達仍保持那個姿勢在沖洗,幾乎給他個脊樑。她是出於自尊。這一屋的人就她還在乎自尊。

電話沒砸中小個子男人。他偏一下頭躲過了。他和波拉打這類架都打油了。波拉身體一躥一躥地叫喚:“叫警察!叫警察呀!”她的樣子幾乎是快活的,下巴頦,胸脯,整個上半身都送出去,眼看就要招來一場新揍。楊志斌及時擋在了小個子男人和波拉中間,手截住了那隻不大卻有着足夠摧毀力的拳頭。楊志斌吃力地將那拳頭捺下去,卻作出毫不吃力的樣子。他抬起頭,見阿曼達正看着他,一手扯住睡衣,一手用塊濕毛巾捂着鼻子和嘴。毛巾浸透了血。楊志斌頭一次感到自己在一個受傷少女眼中的形象,一個很好的父兄形象。

他平息了這對男女,說他可以開車送阿曼達去趟醫院。阿曼達眼睛在浸血的毛巾上方眨巴着,然後,搖搖頭。小個子男人一面套上外衣一面說:“送醫院也輪不上你送啊。阿曼達,去穿衣服!”

女孩向卧室走去,完全以她自己的節奏。出來時身上換了外出的衣服,鼻子與嘴仍蒙在血巾子裏。他關切地看着女孩。女孩把他的關切完整地接受過去。

他回到家時韓淼已在床上扁扁平平地躺好了。他挨着她躺下,說:“在我面前還想搶拳頭?治他還不跟玩似的!”韓淼沒什麼態度地躺着。他忽然很想緊緊抱一下妻子。他抱了,很緊,同時有了下一步想法。他感到韓淼的消極、溫順就很好。

星期六上午,樓上的小姑娘阿曼達來了。楊志斌正要去圖書館,系了一隻鞋的鞋帶。女孩不太理會女主人客套的盤問,回她道:“和你先生約好上中文課。”楊志斌這時站在狹窄的門廊里,差點“啊?”一聲出來。他、妻子、小姑娘阿曼達此刻在門廊殘存的夜色中站成一個隊伍,只有阿曼達臉蛋上有大片的光。小姑娘的眼睛是五歲孩子的,那麼信賴。小姑娘從什麼時候開始,又為了什麼給了他這份信賴,他無從追究,也不想追究。她不能背叛這信賴。他還有種家長般的、護短似的責任感。

妻子轉臉對丈夫發出一聲驚叫:“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他說:“啊,是。沒顧上說。”他越過妻子在暗色裏帶一層薄薄白光的黑髮看到阿曼達那裏。女孩圓滾滾的雙臂鬆弛地將一個海藍的大筆記簿兜着;肉嘟嘟的兩頰,神色有種不經意和坦白。楊志斌瞬時有了種情願,參加到女孩的謊言中去。模樣神態如此天使般的阿曼達的謊言能謊到哪裏去呢?他對妻子的盤問也變得坦白和從容起來,說:“反正我白天也沒什麼事。在國內我也教過書……”

妻子迅速轉向小姑娘:“我聽鄰居說,你父親是中國人。從香港來的?”

阿曼達說:“他是中國人沒錯。他不是我父親。”

韓淼問:“常來看你媽的那個人,不是你父親?”她飛快看了楊志斌一眼,意思是:這戲夠大了吧!

阿曼達說:“他是我媽的前夫沒錯,但他不是我父親。”

韓淼順着自己的女人天性,多疑而好奇地緊追下去:“那你父親是誰?”

小姑娘停頓住了,卻並非由於難以啟齒。韓淼希望楊志斌和她一塊欣賞這齣戲的新波折。

阿曼達仍是在楊志斌眼睛裏找什麼。她說:“我父親不是我母親的丈夫。但他是我的父親,沒錯。”

韓淼在心裏搭起一道邏輯演算公式,忽然發現小姑娘兜了她一圈。小姑娘毫無謊意卻十分狡黠,她看一眼丈夫,意思是:多麼錯綜複雜,不好玩了吧?

楊志斌已迷失在妻子和小姑娘幾來幾去的某個回合中。他只想小姑娘不會平白無故地把信賴給他,女孩又隔着妻子向楊志斌看。這一眼使他看到她稚嫩的內心已經有了痛苦。這時阿曼達說:“我的繼父是中國人沒錯。不過我寧可跟講得更好聽的人學中國話。你們是從北京來的,不是嗎?”

韓淼說:“噢,原來你們約好了。”她放進阿曼達,去脫那隻已系好鞋帶的鞋。韓淼要看看這形勢究竟怎麼了——樓上那個見人就熱絡,並且有串門、幫忙、扯生意上的皮條等習慣的波拉很令人頭疼,她想弄清楊志斌是否墮落得竟和那個性感的二百五拉扯上了。或許小姑娘是兩人拉扯的中介(韓淼當時對我說及此事情,認準主角是幕後的波拉)。

阿曼達並沒有馬上走進來。她平平穩穩脫下白運動鞋,用穿白棉襪的腳把它們輕輕踢到牆根,踢踢齊。然後她走到客廳里,一步一步的,像個遲到的學生而整個教室都靜止下來,看着她。韓淼和楊志斌就那樣靜止着。

阿曼達問楊志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聽說可以,便坐下來。坐得很成方圓的,端正齊整地盤起兩腿,兩個溜圓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几上。韓淼想在弄出分曉之後再去圖書館。樓里傳說著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隻奇肥的蟑螂放在小個子男人的咖啡里,並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進去尋死的。樓里人還傳說小姑娘的親生父親確是那個老香港廚子,每次來看阿曼達和波拉時總拎一摞外賣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滿海鮮或肉食。

阿曼達把那個藍色筆記本打開,紙面爬滿黑色、藍色、紅色的中國字。一個字重複好幾十遍,下一個字都比前一個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頑模樣,無知無畏,偏旁部首都給肢解了。

韓淼用中文問每星期上幾次課,楊志斌順口就答:“就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點。”韓淼立刻轉臉去問阿曼達,這回是英文:“每禮拜幾堂課?”楊志斌看着專註地在簿子上畫字的阿曼達,心想:完了,她的回答很可能與自己不同。阿曼達卻仰起臉,無邪之極地朝韓淼看着。韓淼把問話重複一遍,眼盯死楊志斌,讓他無法與阿曼達攻守同盟。女孩說:“就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點。”她以英文一字不改地複述了楊志斌的回答。他想,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的默契,而不是巧合,便是太珍貴難得了!

女博士興緻與狐疑都消沉了幾分。她問阿曼達要不要喝水。女孩說:“有可口可樂嗎?多多的冰!”韓淼給她毫不推讓的爽氣弄得一惱,同時也一樂。這麼大的塊頭枉長了,腦筋如此簡陋。進廚房去拿飲料之前,韓淼對丈夫擺擺下巴,讓他也來。

楊志斌一進廚房,她便關上門,問道:“付你多少錢一個鐘點?”

楊志斌說:“咳,再說吧。我閑着也是閑着。”

韓淼說:“噢,錢沒說定吶?!”她神情姿態里出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鋒利。他想,這就是妻子未來的樣子了,一個絕不讓自己客戶吃虧的女律師。韓淼從冰箱取了聽飲料,又去取冰塊:“我就知道這女人早晚要禍害到我們家來!還好沒付你錢,現在你就去給胖姑娘下課。現在就去!”

他眼巴巴看着妻子,走投無路地進進退退,忽然說:“波拉不是幫你買過兩張特廉機票嗎?”

女博士說那是她犯的第一個錯誤,從此便給這女人插進一隻腳到家裏來了。這樓二十四戶,各色人種,哪家沒她插的一隻腳。韓淼對這種別的本事沒有隻有一身女人本事的女人小瞧透了。她手指點着楊志斌說:“你等着,不會有什麼好事的。”

她拿一個玻璃杯盛上冰,抓起可口可樂就去了客廳。他跟了出去,也覺得韓淼說的“不會有什麼好事”似乎說中了什麼。他和這個小姑娘從一開始就有“不是好事”的徵兆。

以後的兩個月裏,樓上女孩阿曼達每星期六上午來跟他學中文,學毛筆字。韓淼照例去圖書館,也照例中途折回來兩三趟,不是忘了眼鏡就是忘了鑰匙,有次實在沒什麼可忘的,便闖進來拿起門后掛的雨傘。他懂得韓淼是為他好,也為她自己好。護着他不讓他落入波拉的圈套(韓淼說她開始以為小姑娘阿曼達不過是她母親的一個圈套)。

一天下午楊志斌在洗衣房裏碰上波拉。她說阿曼達每天下午放學後去給四樓的一家看孩子,掙了錢來上楊老師的課。楊志斌感動得啞了,半小時后才恢復了語言功能,將英文句子在心裏結構了又結構,咬文嚼字地對波拉說:“是鄙人榮幸。”

波拉瞠目微笑,不知他指什麼。他以為這句話仍不夠正確,想重來一遍,記憶里的詞彙卻流散了一腦子,怎樣也捏不出個把句型來了。波拉看他的樣子好玩,那麼大個子會羞澀成這樣,手便抓住他裸露的小臂,看着他眼睛說:“那天夜裏的事,謝謝你保護了我們娘兒倆。”

韓淼說她決定搬家了。地方她已看好,在太平洋高地的腳下,但說起來可以告訴人家“我們住在太平洋高地”。那是居住的一個名品牌。據說那裏的某一面牆上偶爾出現三兩筆塗鴉,立時就會有人打“塗鴉熱線”去檢舉;那種驚動好比在別的區域發生槍戰。楊志斌聽說此區的房租昂貴,便問韓淼看好的那處租金是多少。韓淼捋一把他的頭髮,笑笑說:“你就甭管啦,你操心也沒用。”楊志斌馬上明白,他每月的三位數工錢原本是不能矇混過妻子的知曉,無法避免她心裏的感慨抑或憐憫的。他托在韓淼頸下的胳膊漸漸僵冷。事實上是韓淼把近六尺的他擱在她的翼下。於是韓淼張開翅翼護着暖着六尺男兒楊志斌的形象在他腦子裏怎樣也揮之不去。它成了他親近、愛撫妻子很大的一個打擾。起碼這天晚上它很打擾他。又進行不下去了,那個“不行”向他全身輸散着一股麻痹,他就只好無進展地摟着她。

韓淼還在說著搬家的事。她說那地方是不如這地方寬敞的,不過鄰居里絕不會有波拉這樣的品種。她還說搬家前東西實在搬不完,可以舉辦個“YardSale”,二手貨賣成三手貨。她又說:“再不搬,樓上那母女要搬進這裏了!”楊志斌不高興她損阿曼達。不過也只能在心裏不高興,一聲不吭。他吭不吭聲沒什麼不同,韓淼掙的錢去付那高昂的代價讓他去臍身名品牌人流,現成的好日子,他該有的就是一份現成的感激。

第二天下午,他清掃了房間,又把晚飯燒好,轉來轉去地思忖,該在哪裏抽支煙。韓淼對煙味越來越敏感,晚上回來能大致嗅出楊志斌在白天抽了幾根煙。陽台也不行,波拉會打電話提醒她小兒子有哮喘,電話又往往被韓淼接去,波拉口氣再軟韓淼也認為給這女人在文明教養上鑽了空子。韓淼心裏,波拉一家勉強可以給划入文明教養的最低等級。

楊志斌便下樓去,先在信箱裏取了郵件,然後走到馬路上,邊看郵件邊抽煙。郵件都是毫不具體,毫無個人色彩的。都是從不知是誰的手寄出,寄到不論是誰的手裏。沒有面目的投寄者稱他“親愛的楊先生”或“親愛的楊女士”抑或“親愛的客戶”,於是作為收信者的他面目混亂抑或是面目虛無。翻到最後一封,是手寫的筆跡,他心一亂,拆信封的手指頭竟也亂了。一眼就看見了開頭的一行:“親愛的楊志斌老師”。是阿曼達寫的,整封信是英文,只有他的名字是中文。他忙掐滅了煙,將信箋塞回信封,然後四周看看。楊志斌不知道自己這樣四周看看是什麼心理。

他很快回到自己公寓,房間裏有些暗,但他並不願拉開百葉窗。在床頭的枱燈光里,他一字一字地讀完了這封來自十四歲女孩的信。內容極其簡單,就是告訴他星期六晚上她的學校要開一次家長會,她請求楊老師去參加。讀是全讀懂了,可卻是不大有把握這個懂是真懂,沒有比這些字句更簡單直接的了,就像沒有比阿曼達更直接單純的女孩了。問她喝水嗎?她便大大方方說:“要的,有COke嗎?”問她要吃雪糕嗎?她也不推辭地說:“當然。”說她的衣服好看,她就馬上說:“謝謝。”但楊志斌覺得對這個稍稍肥胖的女孩仍欠缺一點懂得。

他在房間裏踱了幾趟,不知該怎樣拒絕女孩的邀請。她的信賴已令他有些吃不消了。拿了這樣一份信賴不可能沒有後果的。把這樣一份信賴接受下來不可能撇開與之相聯的責任。要不要這責任呢?楊志斌站定在屋中央,恐懼地想,他對阿曼達從一開始的另眼相待便是出自於喜愛。他居然在那天晚上,波拉的男朋友揍阿曼達時,挺身而出地將這暗藏很深的喜愛暴露出來。也許其他人並非悟到,但阿曼達自己肯定是認識了。在那之後每一次的上課,她眨巴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把那喜愛一步步證實,一點點加固。

這正是他對阿曼達欠缺那一丁點懂得的地方。而他對自己的不懂卻更深,因為除了不安,煩躁,他身心裏那股內向的喜悅在遊動和循環。門鈴“叮咚”一響,真正的扣人心弦。

門外是波拉。楊志斌趕緊出去,省得她進來。波拉穿健身房的緊繃繃的身服,一部分肉體被收縮,另一部分肉體無可避免地被擠壓得漏於那收縮之外。於是長度不夠的波拉身上呈出惡狠狠的肉棱。她問他是否收到了阿曼達的信,笑成很挑皮的樣子。他支吾着說收到了,可他星期六晚上必須上班。波拉嗔嗔地說:“阿曼達不要里昂去!”里昂便是那投機倒把賣二手車的小個子男人了。“阿曼達越來越沒法和里昂相處了。到了這個歲數的孩子,簡直就是小魔鬼,從來弄不清她腦子裏是什麼玩藝。我知道,她是嫌里昂不夠好看,小姑娘這方面的自尊心都是特彆強的……”

楊志斌肯定波拉絮叨的遠比他耳朵捕捉到的多。她一再強調阿曼達對他的尊敬和信賴。這尊敬和信賴令他羞怯卻也欣慰。波拉又說:“就說你是阿曼達的伯父好了……”他插不上嘴,面孔上的笑容是明顯要把這樣神聖的身份謙讓出去。他可以有一堆借口:請不出假;妻子不願意;英文太次,去了也是又聾又啞等於擺設。無意中抬頭,他瞥見三樓的樓梯口,阿曼達趴在那裏往下看,看着他,眼睛比平常緊張,似乎她或生或死都是他看着辦的意思。

他滿嘴託辭待他張口時卻成了應允。阿曼達的臉立時縮了回去。緊接着他聽見她向樓頂跑去,腳步一路撒歡。他不再留心波拉〖HT5”,7”〗〖JX*8〗口〖JX*8〗〖KG*3〗〖HT5,6〗羅〖HT〗里八嗦的謝辭。只想這事怎樣才能和韓淼說得通。他想讓他喜愛的小姑娘阿曼達再好好地信賴一次,讓她天真無邪的虛榮心好好地滿足一次。

楊志斌和阿曼達約好在學校的停車場碰頭。小姑娘化了妝,高高束起長發,又在臉畔垂掛幾絡散發,用髮膠做成葡萄藤狀,頗牽人心。她看見他馬上跑上來,看得出她前一秒鐘還在焦心他會食言。他穿一件從舊貨店新買的深藍西裝,僅換了一副鋥亮的銅鈕扣上去。鈕扣是嶄新的,從一家車庫拍賣會置回了一整盒,包裝尚未啟封。阿曼達說:“你看上去真酷!”他笑笑,有點擔心進入不了角色。

阿曼達這晚上話很多,滿口中學生的激烈詞彙,他多半不懂,只看她眉飛色舞,比手畫腳便很有趣。其實這些表情是波拉的,但在女孩這兒卻自然而可愛。阿曼達走得先他半步,他的眼睛避不開地要去看她渾圓的一段脖子,也是茸呼呼的,皮、肉、骨的關係和成年女性很不一樣。

一些家長也正朝教室走。一位父親的手搭在女兒的肩上,側頭聽她說著什麼。這個姿勢是可以借用的。楊志斌便將左手撫在阿曼達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女孩看他一眼,他笑得很慈愛。阿曼達很快擺脫了靦腆,接着去講他們孩子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的手觸摸着女孩那塊肌膚,輕不得重不得,似一種享受亦有些受罪。

家長會只開了半小時,是關於一次周末野營的會。散會後楊志斌對阿曼達說:“我先送你回家。”小姑娘問他為什麼自己不回家。他支吾一會,感到要把這事用英文講清難度太大。韓淼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若值班的話會到下半夜才回家。現在只有八點,至少要到哪裏去混掉四小時。

阿曼達快樂地說:“酷!那我也不回家,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

楊志斌知道果真這樣事情可能就會出在這裏。但他又有幾分好奇,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快樂談不上,卻有什麼使他振奮起來。近兩年的伴讀生活,楊志斌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振奮。阿曼達領路,他把車一直開到太平洋邊。浪很大,鋪天蓋地。每個浪頭躥起,小姑娘就尖聲叫着,往他懷裏躲。他敞開西裝的前襟,讓她把整個身體躲進來。這是個發育過剩、彈性十足的女性身體了,只是小姑娘對它的覺悟還遠遠落在後面。她在他懷裏動彈不停,快活得拳打腳踢,胖嘟嘟的臉蛋表示,這晚的一切都好玩死了。

冷得不堪了,楊志斌被阿曼達領進一個吧。她說她媽媽和里昂帶她來過這裏。桌子靠窗,可以看見大洋里龐大的礁石被月光照得磷峋古怪,礁石上淋漓着白花花的海鳥糞便。兇險和美麗有些懾心懾魄。她給阿曼達點了杯梅汁,給自己要了杯啤酒,又為女孩叫了一盤墨西哥玉米餅脆片,蘸新鮮的“嘎楷毛勒”〖ZW(〗註:一種熱帶果實Avocado與鮮辣椒制的佐醬。〖ZW)〗。他居然能獨立地稱職地點飲食,主人翁似地拿主意,這感覺相當好。阿曼達把主權都交給他,徵求她意見時她便快活地點一下頭,那神態像小孩學大人,又像大人裝小孩。小姑娘的眼睛跟着他眼睛,非常希望他認為她很乖。因此他便給了她一句:“你是個乖孩子。”女孩快樂透了,進一步希望她的一招一式都引起重視和喜愛。顯然是從來沒人這麼拿她當回事。突然間女孩啟口道:“我愛你。”

楊志斌害怕了。轉念想到這歲數的孩子把什麼話都講得過重:愛這個,恨那個。他一面給自己壓驚一面問:“你還愛什麼?”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說了一串:BradPitts,哈根達斯雪糕、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學。頓一頓又說,她還愛沒有里昂的日子。他問:“你不愛你媽媽嗎?”她說有時候還行。

十一點剛過,楊志斌付了賬領着阿曼達出來。她說下次還來。他一心一意啟動着一九八九年的“豐田”,對女孩說他們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頓時靜下來,過一會她問:“搬回中國嗎?”

他忘了“太平洋高地”怎麼說,就只好不置可否。

“我巴不得也去中國。”小姑娘說。

他覺出她聲音的異樣,扭臉看她,昏暗中她圓圓的輪廓像個胖天使。之後,他就看到了一顆眼淚。真想不清楚,這小姑娘會為他心碎。什麼時候他已放棄了對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髮膠和廉價香水的氣味。

在回家的路上,楊志斌不敢想像剛才和這十四歲女孩揉成一團的竟是自己。

(韓淼對我說,假如楊志斌當晚出門前不對她撒謊,而是照實說他去扮演“伯父”參加家長會,那事不可能發生的。她說不定也會讓他去。會有一場彆扭但最終會讓他去的。若是那樣,他們就不必在外面消磨一個晚上,不會出現那樣的緊急事變。)

楊志斌在五月十八日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達在樓頂儲藏室里約會。三個月前他替波拉搬上來的這張床墊竟會派上如此的用場,是他當初怎樣也沒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從這床墊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韓淼毫無覺察,每天的話就是囑咐他如何打包,留什麼賣什麼。阿曼達星期六來上課,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窺視破綻。其實已無課可上,小姑娘來了只是眼神獃獃地坐在那裏,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獃獃的。她看見客廳摞着大大小小的紙箱,忽然問說:“你撒謊。你不是搬回中國。”

他悲哀地看着她,想說,有什麼不同呢?卻想不起這話怎麼說了。

小姑娘這樣子發獃,彷彿在對整個事態做了反應。這樁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尚未判斷出它是好是歹,自己對它是喜歡還是憎惡。她生來就是個反應遲鈍的孩子。她看見紙箱子上擱着把舊結他,走過去,手指彈出“嘣嘣”的響聲。楊志斌把吉它拿過來,唱着彈着。阿曼達聽了一會,湊到他身邊,頭伏在他肩上,眼睛更呆,楊志斌覺得這事不三不四的,但也算是一場戀愛。想到“戀愛”二字,他鼻子猛一酸。

星期日一早,韓淼和楊志斌把陽台上的二手貨搬到樓門口的馬路上去賣。波拉和小個子男人里昂走過,看了楊志斌一眼。他覺得這兩人是特地跑來給他這一眼的。韓淼跟他嘀咕:“這兩個最熱衷買二手貨三手貨的人,怎麼今天沒胃口了?”楊志斌沒心思與她搭檔椰榆。

又過了兩天,楊志斌一直沒見到阿曼達。他忽然想到她的學校野營的事。又是兩天,楊志斌意識到自己已陷入了對阿曼達的思念。這思念強烈、兇猛,每個細胞都在極苦的期盼中鼓脹得要裂開。這是他和韓淼在此地的最後一周,周末韓淼請了幾位朋友吃飯,因為這些朋友第二天要來幫忙搬家(我也在被邀之列)。

朋友們到的時候近中午,按了十多分鐘的門鈴也沒人應門。人數漸漸在樓梯口聚齊了。正議論着韓淼如此有譜的一個人竟把大夥給晾在這兒。門卻開了,裏面走出一對男女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女人和女孩一直在哭,臉上的妝稀里嘩啦。韓淼垂頭跟在他們後面,對朋友們道歉,說出了件意外的事。今天只好取消聚會,家也不搬了。

楊志斌是星期一晚上被捕的。他自認為的一場戀愛被警方叫做“誘姦”。她以為小姑娘能為自己的身體和感情做主,警方卻告訴他,她尚未到做主的年齡。替她做主的是小個子男人里昂,還有波拉。

出庭之前楊志斌一直沒有見到阿曼達。從原告席上站起來的年輕女子已是楊志斌不認識的了。她比阿曼達成熟老練,消瘦了許多,嬰孩般的胖臉蛋不見了。是個有了些經歷和磨難的小婦人,蒼白而倦怠,兩隻眼睛更大,卻失去了天然的茸毛,取而代之的,是被睫毛膏做成的黑色荊棘,和她母親一模一樣。那憨態的、無意識嘟起的嘴唇也不見了,嘴唇是精心擺出的形狀。年輕女人在受到眾人關注時的一絲得意使那嘴角微微使着勁。然而她蛻變成了一個多麼美麗的女郎,目中無人地掃視全場。

韓淼這些日子在朋友們家裏訴說她和楊志斌的感情。她變得碎嘴嘮叨,一說就從大學一年級她初識的那個風華正茂、品學兼優的楊志斌說起。朋友們從來不知道她心底不但沒有對自己丈夫的輕蔑,有的竟是這份很深蒂固的崇拜。她一家一家地跑,說是喝杯水就走,卻往往是三四個小時坐在那兒談那個才貌雙全的楊志斌。人們開始有些怕她,儘快告訴她他們手頭不寬裕,只湊得出三兩百塊給楊志斌做律師費用。韓淼為乞來的這點幫忙會潛然淚下,更是停不住口地說她如何理解,信賴楊志斌,他完全是落入了一個陷阱,那對狗男女看中老楊的厚道來陷害他。她一再說起曾經英俊、正派的楊志斌,女人們都默默為他害相思病:“你們不是都看見了,就是到這個歲數,他還是少有的帥,對吧?”人們奇怪,韓淼說起楊志斌的英俊來不再有那點難為情。

開庭前,韓淼對楊志斌說:“不管判你什麼,我反正會等你。我知道,這事不能全怪你……”話未盡,眼淚已流一臉。

楊志斌納悶,妻子這張淚水縱橫的面孔沒給他的心多少觸動。他覺得他真正的痛苦和創傷,她並沒有懂。他自己並不見得懂。在和阿曼達度過的那些好時光中,在他有那股深深的喜悅時,他似乎是懂的。

楊志斌的辯護律師是韓淼老闆的同窗,曾駁回不少已成為定局的案子。他手裏有一件重要物證,就是阿曼達給楊志斌的親筆信。它可以說明女孩的主動;她遠遠不是在楊志斌手裏“失去童貞,身心健康受到重創”的犧牲品。他至少可以把楊志斌的案子從“誘姦”辯為“xing騷擾”。界定兩者是“進入”與否。楊志斌聽着這個被作為法律術語的“進入”在律師口中來回翻炒,最後炒出個無嗅無味的結論:“進入”沒有發生,因為原告缺乏“進入”的證據。就是說,處女阿曼達在何時何地失去了處女身份是完全無法追究的。

在律師呈出阿曼達的信時,阿曼達朝楊志斌望了一眼。這一眼與他倆頭一次相望幾乎一模一樣。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默契答對。卻有一絲不同,那便是女孩目光中的蒼涼,對世態炎涼有所領教的凄楚。她美麗的眼睛以這目光發出長而深的嘆息。楊志斌幾乎恨起這個越說越在理,越在理越不依不饒的律師:他當眾把小姑娘的那點私隱出賣了;小姑娘對“親愛的楊老師”的情誼和信賴被辜負了。楊志斌於是開始痛恨自己,小姑娘那蒙昧赤誠的信賴怎麼如此輕易地就被他這個四十二歲的男人竊取了?之後就是利用,就是辜負,然後是出賣。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背棄那一段美好的忘年情誼,相互殘殺……

輪到檢查官駁證被告律師了。他說到楊志斌“以教音樂為誘餌”時,被告律師制止住。律師糾正道:“是教中文,不是音樂。”

檢查官毫無表情地說:“這是謊言。”

律師問:“此話怎講?”

檢查官告訴全體陪審及法官,女孩阿曼達絕不可能跟楊志斌學中文,理由是:阿曼達不但懂中文,而且精通中文。

律師笑了,是對於荒誕的傲慢笑容。他說:“請問有證據嗎?”

檢查官示意阿曼達起立,遞給她一張中文報紙。他向大家解釋,它是當日的報紙。阿曼達挑了一段文藝刊的散文,輕鬆流暢地朗讀起來。那是段優美閑逸的文字,雖被讀得字正腔圓,卻不知怎的添了一抹異國情韻。

楊志斌木訥地看着少女蒼白的側影,嘴唇那樣伶俐。韓淼在他後面,呼息止住很長一段,再有氣喘出時,便像看恐怖片那樣帶着毛骨驚然的戰慄。

楊志斌希望阿曼達再能看他一眼,他或許能從這一眼中得到哪怕百分之零點一的解答。少女卻再不回頭,於是他離徹底的迷惘又進了一步。

十五個月後楊志斌刑滿釋放,妻子韓淼已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拿到了執照。她說她已準備買一棟房,新的開始在那兒等着楊志斌。他告訴她他是多麼領情,不過他已拿定主意回國,回雲南老家去。韓淼問他是不是覺得在朋友那裏抬不起頭?他很想說:誰是我的朋友?但他想想,算了,便眼睛看着別處搖搖頭。(韓淼跟我說:“他那樣子好可憐吶,就像國內那時候‘冤、假、錯’給整傻了的人!”)她伸出手捋了捋他花白的頭髮,又摸了摸他白胖的臉,告訴他那個阿曼達心理肯定不正常,聽原先那些老鄰居說,女孩不到十歲就開始看心理大夫,還聽說她有一任繼父是中國北方人,大概她從他那裏學的國語。

就在楊志斌打點行李,辦理離婚手續,各處打聽買廉價機票的時候,他收到一個電話,是阿曼達打來的。她問他可不可以見一次面。他馬上說可以。阿曼達問什麼地方,他說市中心購物中心的地下咖啡廳。一秒鐘的沉吟,她說好的。女孩嗓音中已完全沒了曾經的嘎聲嘎氣。

阿曼達遲到了十分鐘。他見她的惟一目的就想弄清她究竟為什麼毀壞他至此。看見一個染了頭髮、臂膀上刺青的美麗年輕的女人阿曼達,他想想還是拉倒,她成長成眼前這個阿曼達,其中必有他的餵養。她說里昂買了房子,他們搬過去有半年了。他隨口問那地方叫什麼。她說了它的名字。他心忽地一動,那地方到這裏要開三小時的車。阿曼達告訴他,她一清早被她媽差到加油站旁的小店買牛奶。一個加油的人和她搭訕。那人恰是開車來三藩市,她便搭了他的車來了。她笑笑說她身上只有一加倫牛奶的錢。

她坐在小桌對面,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告訴他這些。

這時他忽然意識到,她講的是中文,無可挑剔的中文。

(今年初,在一次交通阻塞中我發現旁邊一輛車內有個面熟的側影。我落下車窗叫了聲:“老楊!”竟真的是楊志斌!他說他在一家中國人的超市做工,並請求我別把與他的邂逅告訴韓淼。韓淼以為他早已回國,並因此而如釋重負。他說我是惟一知道他“黑”〖ZW(〗註:“黑”即黑戶口,沒有身份和任何官方記錄的“黑民”。〖ZW)〗下來的人。再想多談,他那道車流松活了,他的車漸漸消失在前方車的巨大群體中。從此沒有任何檔案,記錄證實他的正式存在。他的非正式存在對於一切人,包括美國的移民及稅務系統都是一個秘密。他對自己從前生命痕迹的抹煞,或許是他惟一能獲得的自新。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識到,他似乎是自由而洒脫的。在如此廣漠而黑暗的自由境界中,他或許連阿曼達帶給他的那種深含恥辱的畸戀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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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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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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