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者

扮演者

(1)

找上門來時,錢克正和女朋友談散夥。他光着腳丫,蓬亂着頭;女朋友也光着腳丫,蓬亂着頭。來人看看他倆的樣,一清二楚他倆剛做過什麼。被窩團得有姿有態,像人;他倆沒了精神,窩在那兒像被子。

來的是舞劇團的編導,姓沈,耳朵上總貼滿小膠布塊兒,每塊裏面都是一根針,每一根針都治一個病。沈編導以為人們在她背後也叫她沈編導,不知道她一轉背人全叫她“後勤部”,意思指她那個天真活潑的大臀。

“有件重要的事跟小錢單獨談。”沈編導對錢克女朋友說。

錢克臉更灰了,明白她要談什麼。讓他弄得連打三胎的菜場女售貨員肯定找到劇團門上來了,不然就是她丈夫找來了。

等女朋友一退出去,沈編導馬上眉開眼笑。錢克糊塗起來,氣氛里沒有算總賬的意思。

“《婁山關》裏缺一個重要角色。”她說,一臉細皺紋魚一樣遊動。

《婁山關》是沈編導新編的一個現代舞劇,裏面有一段領袖獨舞。近兩年電影裏不少過世的偉人再世,但讓領袖舞動起來,是個絕對創舉。劇團的人議論:“後勤部這下子非打紅不可!”

“這個重要角色就給你!”沈編導說。

錢克正在那兒無聊地蠕動,聽到此猛一靜,險些閃了脊樑。錢克二十九歲,早年學舞蹈沒能兼顧學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個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質使他沉靜,不愛加入是非,不爭奪角色,有種原始的高貴。他甚至是有詩意的:對某件東西空瞪一會眼,再沉醉之極、心亂之極的嘆口氣。有次去拉薩演出,他很長時間的看着天空,嘆出詩來:“啊,藍藍的天空一絲不掛!”

錢克拿他晴空一樣透明的眼睛看着沈編導:“給我重要角色?”

“對,你。”沈編導笑得像個婦女主任。

“我……我一年多沒咋練功,一身肉,重了二十多斤。”

“重才好。”沈編導說,隱喻無限的。

錢克是惟一不曉得她那創舉的人。他對劇團正進行的活動一向是超脫的。他跟沈編導這樣的劇團首腦幾乎沒有往來;不像其餘的人,生殺大權給這女人掌握着,當她面認她做皇母娘娘,背地又屈得慌,一口一個“後勤部”的復仇。錢克從不像這些人,對沈編導把臉翻襪子一樣翻,他一向對舞蹈和做人方面的進取抱渾然超然態度。抑或他根本沒有態度。對沈編導的全部印象就是她有個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歲女兒,懷抱一隻尖下巴、大眼睛的白貓。

沈編導已搜尋出一面鏡子,此時正用巴掌抹去浮灰。“忽”地一下,她像推齣電影大特寫一樣把鏡子推到錢克眼前。

“你看你長得像誰?”沈編導說。

錢克認為自己長得像爸,那個在自行車行蹲着轉車輪轆至少三輩子的爸。還有一點像舅舅,教了至少五輩子小學二年級的舅舅。錢克的臉因發胖而線條豐厚,連鼻子也壯實不少。過去沒人覺得他有副大個子,自他胖起來人們摹然間意識到他的存活是頗佔地方的。他發胖是因為一年前派他去拉幕,不必練功的緣故。

“沒看出來?”沈編導作惱又作嗔地笑,將他一垛草般的頭髮往後一捋,露出龐大一個額頭和已經開始大撤退的髮際,“再好生看一下!”

“嗬嗬,”他憨厚地笑了。菜場女售貨員向他要錢打胎,他就這樣笑。“嗬嗬嗬,”他笑着點頭,躲開鏡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偉大潛在。這個相似讓他汗毛直豎。

“像吧?嗯?”

“嗬嗬。”

沈編導把鏡子掛回臉盆架上方的釘子上,但她前腳鬆手鏡子後腳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結滿蜘蛛網的舞鞋,牆角有個小煤油爐,上面的鍋和爐身都裹一層黑絲絨般的油垢,鍋沿拖出一根長一根短的麵條來。錢克在食堂賒賬太多,三個月工資都不夠還,他這禮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已在小鍋小灶上下麵條。沈編導覺得錢克在這環境裏像荒廟裏一尊半塌的菩薩,人人都在新樓里佔了房,錢克竟給遺忘了。

沈編導告辭后,女朋友拿鑰匙開門就進來了。錢克正在對沈編導留下的一本共產黨黨史,一本舞劇大綱出神。大綱封面上印着毛澤東的狂草《婁山關》,這一段詞錢克一個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說:“我都聽到了!”

錢克說:“你回來幹啥子?”

“我都聽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額的頭髮捋乾淨,莊嚴的瞪着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着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銅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說:“你龜兒要出名了!”

他指着下巴:“這裏還要加上那個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風烈,長空雁叫……”

他問:“啥子?”

“婁山關啊!紅軍在婁山關打了一仗,打慘了!你不曉得?紅軍差點全軍覆沒!沈編導講的——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你才說的啥子?啥子西風?”

女朋友指着舞蹈大綱:“你完了。毛主席詩《婁山關》都不曉得!沈編導講的,婁山關一戰,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寫了這首詩!”

“哦。”錢克大致記得這舞劇最初講給大家時,他正在跟菜場女售貨員為打胎的錢惱火、發愁、討價還價。那時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錯亂了:應該先關大幕,后拉軟景;他弄反了:大幕沒關,軟景的大松樹先給他吊上去,觀眾眼睜睜看大松樹連根拔起。過後每個人都跑來罵他,女朋友聽不過去,乾脆住進他房裏臭罵他三天三夜。連跟他睡覺都罵。罵完了她就和他仔細地談起散夥。

“我就不信後勤部學過這麼厚一本共產黨黨史。”錢克說。

“不管她。反正你龜兒要出名了。”女朋友說。

一天,沈編導把全部人馬集合到排練廳。沈編導穿一件海藍無袖連衣裙,頭髮吹成對稱的十二朵大波,自兩個太陽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對人們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說:“注意啦——”

從側門走進一個人。那人頗魁偉,一身潔凈的灰布軍服,腳上是只麻窩草鞋。他背上那個竹斗笠伸出一根蔑纖,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輕易動頭。他一路走過來,沈編導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終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編導忽然拍起巴掌來。

隊列里有幾個男演員說:“錢克!錢克!”

沈編導笑了,說:“我不用宣佈這個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來表現領袖,從來沒人嘗試過!敢嗎?誰敢!……”她鋒利的眼神從人頭上一刮而過,雙手罵街似的掐在腰上。

錢克不知該怎樣招呼大家的審視,索性把臉仰起,目光從窗子上一個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錢克有了雙古典雕像上的無眼珠的眼睛。他頭髮事先讓沈編導塑制過,抹了雞蛋清之後它很有可塑性。蛋清違反了頭髮天然的走向,勾銷了他先天的懶散、輕浮。他看去的確像毛澤東長征時攝的那張憂鬱、憔悴、充滿憂患感的相片。

“嘿,錢克,少個疣子,少個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開始評頭論足,笑得嘩啦嘩啦的。

“錢克,對嘛,長好長丑不打緊,要長得對!……”

“錢克肉沒長對!長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長將軍肉!……”

錢克目光並不收回,噴出一蓬唾沫星子說:“錘!”(註:“錘”即四川俚語中最粗俗的穢語。)

幾名男演員回他:“錘!”

沈編導心一抖;這樣“錘”來“錘”去,到登舞台那天還是個叫錢克的二百五;她的創舉不僅成不了創舉,還有政治官司要吃。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想搞出的這一記轟動,是身家性命的賭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毀滅。已有劇團領導反對她,說讓領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話,說沈編導太想嘩眾取寵。再看看眼前這個錢克,根本無法讓人對他生出半點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學出幾套領袖招式,內里還是這麼個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腳上的草鞋——這一會就給他踩塌了幫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剛才走進來時的儀態,歪脖樹似的斜插在那裏,手指頭輪流去鼻孔里挖。沈編導想,一定得讓錢克脫胎換骨。這個舞劇不成豐碑,就一定是滑稽雜耍。

(2)

從事情宣佈后,錢克就不跟大家過一個日子了。沈編導把他隔離到樓頂上一個房間,原先是間小排練室,共三十平方。房間一頭安了張小床,一張小桌兩把太師竹椅。小桌上放一盞三十年代的鄉村油燈,燈下是書、紙、筆。牆上掛一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婁山關”三個字被濃重打了圈圈。對過牆上是塊銀幕,供錢克自己放映毛澤東的生活紀實電影。沈編導不許錢克見任何人,不然他閉門修養的“偉人”氣質會在他和別人胡打渾鬧的頭一秒鐘給毀完。錢克對着鏡子做各種高瞻遠矚的表情,心裏默念:“我不是錢克,我不是錢克。”漸漸的,他一點也不覺得“不是錢克”這念頭彆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身上“刷”的一陣麻酥。他發現鏡子裏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舉止的不可一世,絕不屬於錢克。這一刻他披一件舊軍大衣,下擺掃來掃去像個大氅;手指間夾一截香煙,往唇間送時,那微微凝結的眉心透出一抹兒輕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記得錢克是怎樣走路;現在他走的步伐,叫做“龍行虎步”。最初幾天沈編導幫他總結這步伐的特徵,並編出三種節奏,以操令喊着他練。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給自己喊操令,而這一會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靈附體。錢克納悶這個脫胎換骨竟在一夜間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讀書、寫字、練書法。共產黨黨史總算讀完,一本字典從方的給他翻成了圓的,並且每一頁都飛張起,合不住了。他每天還寫一百遍《婁山關》,現在只要他一碰那枝毛筆,不必他手動,筆自己就認得往哪兒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婁山關》。他將寫得滿意的貼上牆,牆貼沒了,就貼上天花板,無休無止,天地一色的《婁山關》。他的書法也見長進,雖然醜惡,但丑得不卑瑣不零碎,丑得氣吞山河。他感覺自己跟錢克越來越遠,除了夜裏還做錢克那些沒出息的夢。

偶爾,他聽錢克這名字被人喚時,會一陣子神志飄忽;飄忽之後,他還會遲疑。他不情願認領這個“錢克”了。

食堂的王師傅和小朱司務長仍是錢克長錢克短;他遲疑,他倆就拎着刷鍋把子攆他:“錢克你裝不認得我?你五個月不交伙食費你就不認得老子了?”他總在所有人吃完飯之後才進食堂,獨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編導禁止他跟大家一塊吃飯,一塊練功,尤其禁止他進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沒有神秘的地方,沈編導想以隔離來營造大人物特有的距離感與神秘感。

他於是決定不去食堂吃飯。食堂很破壞他的情緒。他對沈編導說應該吃炒米、炒麵,或者紅米粥、蕎麥粑粑。沈編導一打腦袋,說:“對了,毛主席當時就吃這些!……”她當天中午讓女兒把飯給送來了:一個粗瓷大碗,兩塊蕎麥粑粑,漆黑爛炭,上面堆着鮮紅的腌辣椒。毛澤東當年往往只吃一塊粑,把另一塊省給警衛員或馬夫吃。他便也只吃一塊,瞪着第二塊心思像翻燒餅:吃,還是不吃?

沈編導的女兒叫小蓉。小蓉從沒把他當個人,來了把碗往門台階上一跺。他聽見這聲跺就來端碗,對她笑笑。小蓉從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樣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頭;她不必看,頭便十分準確地躲過了他的手。然後她轉過身,脊樑朝他,一會兒仰頭看看天上的鴿子,一會低頭看馬路上跑的車。她趴在走廊欄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時他從她脊樑上看見她在笑,安靜的、夢一樣的笑。

然而這個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對他的態度變了。她把那碗紅米粥放在門階上時還如舊:那麼厭倦地一跺。但她眼睛從他的腳、他的腿、他巍峨猶如雕像的軀幹升上去。她終於微仰起臉,看到了他的面龐。她戰慄一下。她看見的是一張自負的臉容;是那種認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眾生的自負。她看到那雙眼微開微合、似笑非笑,一切盡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將兩手扶住門框,臉倚在手上。他從沒見過如此嬌憨的小姑娘。

他走過來,舊軍大衣揮灑出他的神威。他像一隻猛虎一樣步態持重,有一點慵懶。猛虎急什麼?整個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臉一哆嗦。他想,小蓉千萬別脫口叫出“錢克”來,小蓉把指甲放到嘴裏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兩人被一扇鐵柵欄隔開。小蓉突然開口,說外面大街上貼了許多《婁山關》演出廣告。廣告是他整個的臉,背景是毛澤東那首詞通天貫地的狂草,寫在金色的烽火上。一個省的人都曉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變得十分伶牙俐齒,也不是一貫的孤傲、病懨聲調。她見他微笑,又說:“演出的票全部預定完了!頭一個月的票全部賣完了!……我媽說黑市上十張雞蛋票(註:七十年代許多副食需憑票購買,如雞蛋、白糖、豬肉。一張雞蛋票可買十隻雞蛋,是一戶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換一張足球票,十張足球票才能換一張《婁山關》票!”

他點點頭。他生怕他一張嘴又變成了錢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藍褲子。褲子是她九歲那年做的,因此褲腳有五道摺痕,一道比一道新。顯然是每年按她長高的尺度放長一截,一共放長了五次。所有在成長發育盛期的孩子都有這種“五年計劃”褲子。褲子使她更顯得細高細高。當天夜裏,他坐在古老的鄉村油燈下,腦子裏遲鈍地浮現小蓉病貓似的美麗模樣。

他瘦了。

此後小蓉每天來跟他講外面的事,告訴他哪家報紙登了他的照片,哪家雜誌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邊講一邊伸出細細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懷錶鏈條。漸漸的,她細細的手指摸到他腮邊,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長鬢角上。

他突然把滿是心事的目光灑向小蓉。

小蓉看着他,佝下腰,讓白貓從她懷裏下地,鑽過鐵柵欄,進了他的房。

他不再顧得上沈編導的禁令,拔掉門閂。小蓉把鐵柵欄擠開,跟一股新鮮的風似的進來了。小蓉看着一屋子領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雙手撐在腰后,讓軍大衣撐起,再垂下,一個俯瞰古戰場的大將軍。

白貓“瞄瞄”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貓覺得這地方古無人煙,它不習慣。白貓越叫越累。

小蓉訓它:“咪咪討打!”

小蓉這時在打開那張巨大的作戰地圖。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踞起腳跟;她整個人就那樣立在她兩個大腳趾頭上。她立不住了,身體顫起來。他一步上去,從她身後將她抱離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他常常托舉女演員。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惟一的驕傲。每個女演員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覺最佳,因為他從不抱怨她們重,即使她們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舉使她們誤認為自己輕如鵝毛。但他從來沒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舉着小蓉,如同一枝壯實雄厚的蓮藕舉着一枝荷花,那樣自然和諧。

他使勁感覺小蓉的輕盈和她細長的一雙腿。他心裏充滿一個字也沒有的詩。

小蓉心裏明白有件事會發生,但她不明白它具體是什麼事。她閉上眼,雙臂向下垂盪,嘴邊掛一絲笑。

他抱着這隻垂死的天鵝向床邊走。

小蓉說:“不嘛。”

他什麼也不說。

小蓉說:“不嘛。”

他還是什麼也不說,他把連鬢鬍子貼在小蓉臉上。小蓉渾身亂動,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潑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貓的叫聲充滿威脅。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編導在遠處叫。

白貓一聽這呼喚,“嗚啊嗚啊”地答應起來。

小蓉睜開眼看他。他憔悴、憂鬱,一個月的紅米蕎麥吃得他如此憔悴、憂鬱。

沈編導順着白貓的指引漸漸摸着了方向。沈編導的叫聲隨樓梯盤桓,上升,逼近。

白貓知道它正在得逞,越發與沈編導一唱一和。它還不停的用爪子去抓緊閉的門。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貓背後。他將白貓的頸皮一把扯起,看白貓在空中放大縮小。沈編導一叫,它便將四肢硬硬地撐出去,嗓音變得低沉渾厚。

小蓉的眼睛睜成了兩枚黑色的圍棋子。

沈編導已上了三樓,還有一層,十八階樓梯,她就到這門口了。白貓突變的嗓音使她預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樓時白貓的叫聲戛然而止。

“小蓉……!”她沒方向了,急促地扭轉脖頸,手裏的小手絹扇得她兩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隻胳膊撐起身子,看他用枕頭捂住白貓。白貓整個被捂沒了,只剩衝天豎起的尾巴。他面無表情。只是看着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樣抽打他的兩個手腕,之後它越抽越軟,終於停息下來。

小蓉恐懼地等待。他鐵青的一隻手仍捺在枕頭上。

沈編導在他緊閉的門口站了兩秒鐘,便折回了。她看到那個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長起來,一天天消滅了錢克。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這角色徹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橫來的打擾。

當時他揭開枕頭。白貓已死去,睜着兩隻小蓉式的大眼睛,一個粉紅鮮嫩的小舌頭露在嘴外。

小蓉一個淚瓣也沒掉。她不能當著他的面還原成一個為貓掉淚的小姑娘。她覺得她的懂事成熟來得這麼偉大、轟然,並帶粉碎性,因此白貓的死很合氣氛。小蓉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她起身將白貓摟住——她摟住的是犧牲的自己。

他偉岸地立在門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惟一愛的女人,對小蓉,他不再有一貫的胡鬧心情。他看着小蓉細小細小地走着,走遠,他要等她長大,等一棵許了願的櫻桃樹以開花來還願……。

這天晚上的合樂綵排,他回到人群中來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趿着鞋,叼着煙,甩着一月不洗的頭髮,兩眼一路調戲着女演員們就走來了。沈編導對他說:“記住,你不再是錢克。”

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錢克已經九十天了。進排練場時整七點,燈一齊打開,十二月的冬霧在燈光里縈繞得有形有色。他披着那件舊軍大衣大步走進場地,樂隊轟地奏起樂來,他頓時看見自己頂天立地的陰影。

所有人都轉臉向他,目光遙遠,似乎與他隔着一重歷史。

(3)

果真沒有一個人叫他錢克,連伙房的王師傅(這會坐在觀眾席里瞧熱鬧)也停止叫他“龜兒錢克”了。沈編導見他到場,飛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彈跳不安;那圓而大的“後勤部”此時是個穩健有力的舵盤,時而把她推向左,時而向右,調動着眾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時是一群“火焰女神”,各執兩棲火炬做情緒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對他驚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氣。

他邁着舞蹈化了的“龍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伙的女朋友,她一邊跳一邊咳嗽,激動得不知哭笑。她既慶幸又懊悔和他散夥,若不散,她眼下會不知怎樣待他。對待他不能像對待錢克:吵、罵、擰大腿。她只知道怎樣待錢克。

他的確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錢克了。回去,他就沒有小蓉。小蓉每天從她手掌大的筆記簿上撕一張紙,方方正正寫一首詩給他。詩有關痛苦、海、愛情和死,這四樣東西沒有一樣是她見過的,而十四歲的她只對沒見過的東西着迷。小蓉坐在最遠的一排座位上,安靜地為他發瘋。

他跨上樂池上方的平台。一池子黑腦袋隨他的舞步傾搖。他感到呼風喚雨的氣韻,感到那隻向前揮去的胳膊伸進了歷史。

然後是一個急轉身舞向天幕。

隨他手的疾書動作,天幕上現出閃電似的一行行狂草《婁山關》——

沈編導意識到自己成功了。她嚴酷的角色培養成功了。她的嘴一陣一陣地啜泣;終於成功了;再過一個星期,《婁山關》就將正式公演。

“後勤部哭了!”人們交頭接耳。

“她曉得她要打紅了!”

沈編導開始講演出紀律、化妝要求,全部燈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裏面是一支中號手電筒。

沈編導指一個男演員喊:“你,去叫電工!”

那男演員拍了拍一個年輕的男演員:“哎!你去找電工,老子累慘了!”

年輕男演員說:“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說著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見這一巴掌來勢不善。忙躲,卻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給拍背了氣。人們還沒弄清頭尾,兩人已打成一個人了。女演員們又歡喜又嫌惡地“歐歐”尖叫,一邊往後靠,給兩人騰場地好好打。

沈編導在台下喊:“咋個回事?嗯?”

沒人答腔。

沈編導又喊:“哪個在打?站出來!”

伙房王師傅也喊:“好生打喲,打死丟到鍋裏頭,我水都燒響了!”

沈編導再喊:“旁邊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兩個,我記他們過!”

光靠假火炬那點光亮,的確很難看清地上翻滾的是誰和誰。

沈編導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別打了!李大春同志!我看見你在打!”

安安分分觀戰的人群立即有反應了,對沈編導喊回來:“誰打了?我在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春,那是誰?到底哪個在打?”沈編導邊問邊爬上舞台。

某人說:“是錢克!錢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轟地笑了。他也無聲地笑了,像是笑別人。

沈編導走攏,只見昏暗的火炬光亮里一大團塵光,硝煙一般。

“別打了!別打了!……”沈編導嗓音越來越碎,已成了瓦礫渣子。她根本走不進那團灰光里去。

他這時走過來,走進硝煙。他兩手仍架在後腰上,軍大衣兜滿風。

“不要打了。”他說,聲音和悅,低沉。

兩個打得不知東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說:“快起來吧。”

兩人一會也沒多耽誤,爬了起來,看他一眼,對他的那種奇特的指揮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卻十分服貼。

他對自己身上出現的這種權威性還不很習慣,也對大家那敬而不親的眼神不很習慣。他又說:“你倆相互道個歉吧。”

兩人照做了,他笑笑。習慣來得很快,他已嘗到被人服從的快感。快感和着一口辣絲絲的煙聚在鼻腔,熏着腦子,再擴向全身。他幾乎忘了是沈編導給他點的煙。點煙時她對他說:“好極了。出神入化。你復活了毛主席——他們都把你當成真的了……”

電工跑來了,說當夜修不了,劇場電路太亂太舊,修不好要起火災,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編導說:“搞啥子名堂?好幾塊景要修改,還有兩幕戲要重排……去修!”

電工曉得她一不管開工資二不管發獎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說。

電工頓時不吭聲了,看他一眼,轉身猴似地爬上梯子。

往後的日於,沈編導碰到她威力不夠用的事就請他出面。她說:“你去告訴樂隊,讓他們節奏慢一點!我講了四五遍,他們不聽!……”她又說:“美工組的人頂不好管,你去給他們下個命令!恐怕他們只聽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報刊全派了攝影記者來,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間外的走廊上給他照相。

一名記者說:“請談一下您創造這個角色的心得!

沈編導說:“關於毛主席再現於舞蹈……”

但她馬上被幾張嘴打斷:“能不能請他本人談?”他們表示對於她完全無興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將一百多張急切的嘴臉打量一番。所有麥克風、筆記本都靜得痙攣。他直到將這局面把玩夠,才說:“你們該聽沈編導的。”

一百多張面孔一齊轉變方向,朝向了沈編導。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說,”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頭微低,顯出些許靦腆,“以舞蹈來塑造主席,求神似為主,求形似為輔。”

記者們說:“能不能談得具體些?舉例子說明!……”

沈編導說:“我們馬上要開始最後一場合樂綵排,實在沒有時間!……”

記者們不滿意了,大聲請願,甚至表現出對她的責難。

“能不能讓我們參觀一下你們的綵排?”一記者問。

“不行,我已經一再向諸位解釋過,公演之前,謝絕參觀!”沈編導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記者們更吵鬧了:“參觀綵排,有什麼了不得?……”

沈編導已不止十遍地說:“我們已經把‘謝絕參觀’的理由貼在劇場門口了!理由之一……”

記者們此時已聽不進任何道理,盲目地憤怒起來,全拿出了社會代言人的腔勢。沈編導的聲音被淹沒到最低層,僅從她的面部表情判斷出她在聲嘶力竭。

他看着這場大暴動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們頓時斂了聲。

他眼睛的餘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隻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個標準手勢:在號召又在指路,在點撥歷史又在昭示未來。

“請回吧。”他低徊而從容地說。

記者們的暴動情緒完全被熄滅了。

“請大家回去吧,大局為重。”他又說,同時奇怪自己心裏怎麼會有如此的字眼。三個月的閉門讀書畢竟對他的原質地做了些補救。

記者們的大撤軍既迅速又靜穆。他們很快下了樓。他憑欄往樓下看,見舞劇團所有人都聚在那兒;他們似乎跟記者們一道受了他的接見和檢閱。

他看見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對小蓉遞一個親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還想好好摳一摳腳。腳上的濕氣惡癢,但他也剋制了。“偉大的人性是與人本性中的低級趣味相悖的。”他不記得在哪裏讀了這句話。

他感覺着權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嚴;這尊嚴使他突然詰問自己:沒有尊嚴的生命算是什麼東西?

(4)

公演那天,劇場門口貼了張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還巨大。

而就在他化妝完畢,徹底不再是錢克,從內到外變成了毛澤東時,沈編導發現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見他抄寫的一篇《婁山關》,那是他當信物給小蓉的。沈編導沒費勁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枝舊毛筆,一把不剩幾根齒的木梳,還有一張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輕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親。

“他糟蹋你了,你個小婊子、賤胚子!你就送給他去天天糟蹋?……”

沈編導哭得幾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僅偷了小蓉也竊取了她的信賴和鍾愛,她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搖頭。她說母親褻讀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許的戀人;是準備赴湯蹈火的神聖的戀人,而不是母親狹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編導這時把離了婚搬到樓上的丈夫叫來,叫他宣佈,小蓉這樣的行為已不配再做他們的女兒。

小蓉站起身,憐憫地看看這對為利益而合又為利益而離的男女。

“好嘛,”小蓉說:“我現在就走。我現在就去跟他過。”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綁地扔在浴室里。沒人聽見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劇場,早早等《婁山關》開演。

沈編導怎樣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兩人一追一趕地向舞台最底層那間“特別化妝室”走來。

他在裏面沉思默想,醞釀角色。

門外三步遠,站着臨時雇來的守門人。守門人的職責是禁止任何人進入這間“特別化妝室”,他被雇來時就知道,守這扇門就要像守天安門一樣負責。守門人不管沈編導的前夫怎樣破口大罵,衝鋒吶喊,就是不讓他靠近那扇門。

這時觀眾已全部入場。菜場女售貨員拿出半個月工資買了張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觀眾席飛快地嗑着瓜子兒。

報幕員退場,音樂起奏,燈光一時紅一時藍。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煙子嘍!……”

人們發現的不僅是煙,一排火舌從幕的底邊翻卷而起。

在電機室的那個電工明白這火是沒得救的,因為整個劇場的電路是火的源起。這劇場根本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電力負荷,它太老了。

觀眾們從各個門窗往外逃時,“特別化妝室”門外是另一番熱鬧。沈編導的前夫已和守門人火拚起來,扭住彼此,連黑莽莽的煙子都拆不開他們。

混亂向外撤的演員們把他倆拉齣劇場。

整個劇場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們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員和觀眾早已混得不分彼此。興奮而恐怖地東跑西竄。誰都認不出誰,誰都和誰熟諳。每聽見一根柱子倒塌,人們就“〖HT5”,7”〗〖JX*8〗口〖JX*8〗〖KG*3〗〖HT5,6〗歐〖HT〗”一聲。

沈編導突然想起那扇始終緊閉的“特別化妝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證實他沒被遺忘,或者他沒有遺忘他自己。她在尋找的路途中看見了小蓉,小蓉告訴她那五花大綁其實什麼都沒拴住,扭動扭動就鬆了綁。

沈編導問女兒:“你看見他了沒有?”

小蓉說她也在找。

沈編導扔開小蓉,去問一個滿臉黑煙的人:“你看見他沒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編導發現這是她前夫。她喪氣地扔開他,繼續往前找去。

他還在“特別化妝室”里,火暫時還沒攻到這裏。一片黑暗中,他從容地掏出一根紙煙。點煙時,他瞥見鏡子裏一閃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個神化般的復活。面容、輪廓,以及人為的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顆疣子,都是完美的臨摹複製。更要緊的是那抽煙的手勢,那神情,那體態,連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場扮演。不,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來了,濃煙灌進了緊閉的門縫。

他不願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顆疣子,不斷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親會第一個上來撕他的臉。沈編導也會上來撕,所有的人都會上來撕。那以百餘天培養出來的角色,就會在剎那間被撕得連渣兒也不剩。人們邊撕邊罵:“混蛋!流氓!你咋個忍心對小蓉……”

“流氓——他一貫是個老流氓!”菜場女售貨員也牆倒眾人推地跳上來。

“龜兒子——欠了四個月伙食賬了!”這回是王師傅。

人們撕啊撕啊,終於誰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吶!就你這個混賬二百五——錢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錢克。他知道被人看成偉大的、神聖的人物之後,世界是個什麼面目。世界是僕從的、溫馴的。世界是有頌歌和鮮花的。世界是充滿尊嚴的。是的,尊嚴。

他被煙嗆得幾乎滿地打滾。但他緊抓着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編導領着一群人來救錢克,不管怎樣,錢克沒犯死罪。他們披着水淋淋的棉被,打着手電,邊喊邊向煉獄般的舞台走來。

那“特別化妝室”的門被氣流沖開。

“錢克!錢克!……”人們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斷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進一步。

在路被切斷前,人們看到一個魁偉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體形、頭髮都相像得無與倫比。一個有關復活(複製)的神話。

“錢克!錢——克!……”

他不答。

他們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們見他晃了晃,卻沒倒下。

人們最後看見大火失禁了,自由的揚向天空。他動也不動,完整如塑像。就像滿城貼的廣告:他立着,背景是衝天的金色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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