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從一張照片說起
卓木強巴,一米八七的個頭,真正的虎背熊腰,大塊頭,倒披髮,一臉古銅色,身體無處不彰顯出藏不住的彪悍。但是平日裏,他是一個很和藹的人,西裝筆挺,一副小方框無邊眼鏡,臉上總是掛着微笑,有人稱呼他卓總,也有人稱呼他教授,真正親近的朋友,管他叫強巴。
卓姆強巴,藏,四十二歲,天獅名犬馴養基地公司總裁,也是復旦大學生物系客坐教授,主講世界名犬。強巴生長在一個叫達娃奴措的小村,那是深入藏原腹地,最接近無人區的地方,他的名字,原意是能戰勝大海的人。他沒有讓他的父母失望,如今已是擁有千萬資產的公司老總,也是著名大學的教授,可謂名利俱盛,讓他起家的資本,不是別的,是犬。
美國,賓夕乏力亞州。
“幾千年來,全世界所公認的,體形最龐大,性格最兇猛的,叫獒。那是我們藏區特產,它們已經存在幾千萬年了,約在兩千年前流傳到希臘,後到羅馬帝國,又由東歐的斯拉夫族人傳到歐洲各國,至今世界名犬的體內還保留着藏獒的遺傳基因——
在拉薩,乃至整個藏區最高貴的狗應屬藏獒……”卓木強巴站在華麗的演講台上侃侃而談,向來參觀的來賓敘述着藏獒的歷史由來。
這是由他們公司出資組織的,一次世界級獒犬大賽的開幕式,一方面可以向更多的媒體宣傳藏獒,提升人們對獒這種犬類的認識,另一方面也向世界各國養獒人士推銷自己的馴養基地,讓他們也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獒。
大廳里,各國記者已達數百人,參會人數多達八千餘人,很多是專程從國內趕來的養獒狂熱愛好者。卓木強巴微笑道:“如今,一條純種幼獒,身價已在十萬美金以上。雖然說養獒的人不少,但是,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們,世界上最純正的獒,絕對在我們基地,雪獒,鐵包金,紅獒,我們這裏都是最優秀的……”
大廳里人頭傳動,大家都知道,這位卓總,本身就來自藏區,他們基地的獒,在國內絕對是數一數二的,而他本人又對藏獒有着絕對的研究,他還沒有看走眼的時候。這次參賽的人,除了希望拿一個好名次外,無不希望自己的獒犬能被卓總慧眼識中,能進入天獅名犬馴養基地配種,以得到更純種的藏獒。
“如果藏獒離開了西藏,它還能叫獒嗎?”
一般卓總說話,大家都只能靜靜的聽着,每次都希望能從卓總的談話中學到一些關於養獒訓獒的知識。可是不知是什麼人,突然在這種大會上打破了這寧靜,讓眾人無不憤慨,有幾名購獒者馬上就反駁道
“怎麼就不叫獒了?”
“你他媽的脫了衣裳,你還能叫人嗎?”
“這不是廢話!”
那人顯然不敵眾怒,很快沒了迴音,卓木強巴笑着制止大家,說道:“不錯,那獒在藏區,才能擁有那兇悍體形和獨特的霸氣。也有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我們基地的獒比別地的獒,看起來都更威猛有神,其實,我們基地的獒,一直堅持藏選,藏地放養,藏地馴化,那絕對是真正的藏獒。”眾人這才安靜下來,繼續聽卓木強巴傳經授道。
雖然大家都不知道剛才說話的是誰,但卓木強巴老早便注意到了,門口那人,壓低帽檐,帶着墨鏡,穿身遮臉大風衣,方才發問的便是他。
卓木強巴帶着他的自信和自豪,繼續演講,他將他們基地最優秀的獒的照片,用幻燈片打在後牆,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卓木強巴心中無比滿足。臉色也因激動而微微紅潤起來,青筋佈滿額頭,表示他在閃光燈下開始興奮。
就在此時,一名小個子男孩拿着個什麼東西,擠過人群向前,眼看接近講台了,幾名魁梧大漢攔住了小個子的去路。卓木強巴看了看,那小個子身上似乎並沒有什麼攻擊性武器,手裏只拿着一張明信片似的東西,他向保安使個眼色。保安將那小個子要交給卓木強巴的東西接過,直接遞給了卓木強巴。小個子交出明信片,馬上往回走,似乎也是受人之託。
卓木強巴一面指着身後的巨幅畫面,訴說著他們基地的獒的優秀和純種,一面拆開了明信片信封。
就在信封拆開那一霎那,他臉上人們熟悉的笑容不見了,整個人木納而獃滯的立在了燈光明亮的演講台上。
所有的人,原本都聆聽着卓教授的演講,他這一停下,近萬的大廳內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只有些許照相機的閃光聲,零星的響在大廳的各個角落。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關注的目光,全集中在了卓木強巴教授身上,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照片,如丟了三魂七魄,先前紅潤的臉色消失殆盡,一片慘白,緊接着,人們發現,卓教授的手,不自覺的由單手執信變成雙手捧着明信片,並且微微的顫抖起來,跟着嘴角也微微的顫動起來,坐在前排的人還發現,卓教授的眼角跳動着,顯然是受到極大的刺激,敏感的記者們不失時機,將這一突然變故如數記錄在攝像機里。
約莫過了近半分鐘,卓教授突然醒悟般,握住了麥克風,叫道:“朋友,請等一等!”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腔調,十分的乾澀尖銳,他彷彿沒有看見記者和所有別的人,只盯着那小個子,問道:“這個東西,是誰給你的?”
那小個子顯然被卓教授這副表情給嚇住了,只驚恐的往門口方向看,沒有直接回答,而且飛快的想要擠出人群。卓教授順着小個子看的方向瞧去,方才那個風衣墨鏡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卓教授顧不得繼續演講,跳下高台,也朝門口擠去,這一變故,馬上引起現場的騷動,記者們全爭先恐後往前擠,保鏢則要為卓教授開路,有的人想向前擠,有的人想後退,一時場面完全失控。
在混亂的場面中,卓木強巴不見了!人們紛紛議論,那小個子究竟把什麼東西拿給了卓木強巴,他怎麼會在記者的攝像頭面前失了顏色,竟然不召開這麼重大的開幕式而親自追了出去。更讓人們沒有想到的是,此後幾天,在這場世界最高級的獒犬大賽中,竟然完全不見了卓教授,這場大賽的發起者和主持者的身影,有人說那是勒索信,裏面有卓木強巴和他情人通姦的照片,因為坐前排的人已經看見,那信封里是照片,所以很多人對此深信不疑,而記者們更是無風不起浪,將事件推波助瀾,大書特寫,一時間,卓木強巴教授的名聲比他前二十年大了二十倍。
就在記者們將這一事件炒得紛紛揚揚的時候,卓木強巴已在上海,方新教授的家中。卓木強巴只是一名客作教授,而這名方新,確實真正的犬類動物學教授,今年六十五了,曾是卓木強巴在犬類生物研究的導師,後來兩人成為專研藏獒的合作者,由於方新教授的研究只停留在學術階段,他堅決反對將獒用在商業運作,所以後來兩人分道揚鑣。後來卓木強巴的養獒事業蒸蒸日上,方新教授依然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學術研究者,但是為了表示感謝方新教授的啟蒙和對生物屬性的專業幫助,卓木強巴依然全力支持着方新教授的學術工作,如今方新教授在犬類學術界,已經成為權威,如今想要成為國際上的世界名犬,最好是能得到方新教授的正名。如今,他正在寫一篇藏獒血統論文,類似於給全世界的藏獒編一個族譜,以後想要尋找世界名獒,都得在他這本論著中尋找。而這篇論文,是為了參加馬修麗亞生物論壇特寫的,據說,這次論壇會議,將會把普立特獎授予方新教授,其意義,等於動物學的諾貝爾獎,是動物學家們的至高榮譽。
方新早已是一頭白髮,但是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他習慣的點燃一隻中華香煙,深吸一口,隨後道:“我下周便去德國參加馬修麗亞生物論壇了,聽說你帶來一個特別的東西?是什麼能讓你放棄在美國種獒大賽展示自己的機會,而飛回上海?”
卓木強巴說道:“導師(他一直保持着這種稱謂),請看看這個——”說著,他將手裏的箱子放到了桌上。那是一個鐵皮包鋼的防盜運鈔箱,方新這才注意到,卓木強巴用手銬小心的將箱子銬在了自己手上。方新吃了一驚,要知道,卓木強巴曾兩度奪得藏區庫拜(也就是摔交)大賽冠軍,本身孔武有力,就是尋常警員也不是他對手,他曾經替人攜帶一顆價值兩千萬美元的鑽石,也不過是隨便找一個布袋包了,放進衣兜里,從未見他如此慎重小心的帶一件東西。
可是,當卓木強巴打開箱子后,方新就更吃驚了,箱子裏放着一個一尺見方的黃金匣子,上面浮雕的佛像惟妙惟肖,四角嵌有罕見的貓兒石,最小的一顆都有十三隻眼。方新知道,這是卓木強巴家傳寶盒,僅這隻寶盒的價值,就無法用金錢來衡量,這寶盒,以前是用來裝佛經的,後來傳到卓木強巴父親手上,佛經獻給了國家,被當作西藏最完整的寧瑪聖經被請進布達拉宮,這寶盒就一直空置着,卓木強巴常常笑着調侃,這輩子恐怕再也找不到能放進這盒子的東西了。可今天,又有什麼東西被放了進去?
方新自認為已經見慣世事,不會再有什麼東西可以吸引住他,但是現在,卓木強巴帶來的東西,又一次讓他心動了,他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卓木強巴這樣的重視。
卓木強巴卻偏偏吊他胃口,遲遲不肯打開金盒,看見方新盯着盒子,眼珠都快掉出來了,才將箱子推到他面前,尊敬道:“導師,請打開吧。”
方新戴上白絲手套,小心的起開盒子,盒中沒有別的,只有一樣東西——照片!可方新的表情就和卓木強巴剛看到那東西時一樣,呆若木雞!
[照片里的秘密]
準確的說,盒子裏裝着兩張照片。第一張,背景是茫茫的草原,一些低矮的灌木零星潛伏在草叢之中,藍天白雲,在草原的正中,卻有一道黑色的颶風。仔細看,那不是風,而是某種動物的身影,整張照片都很模糊,熟悉照片的人都知道,那是拍照的人手抖得厲害,但是那動物的毛髮還是依稀可辨。第二張照片,同樣是草原為背景,仔細觀看就會發現,拍攝的位置並沒有改變,還是那群山,還是那灌木,甚至近處那株長草也還是在照片的那個位置,只是藍天白雲已經被夜色所取代,也就是說,拍攝者從白天一直等到天黑,呆在一個地方沒有挪動。那黑色的身影自然也完全沒入黑暗之中,但第二張照片卻比第一張來得清楚,因為那身影離拍攝點更近了,而且,是正對着拍攝者的位置。
從第二張照片看來,那模糊的臉,好像來自非洲的雄師,頸項上的皺褶,連同鬃毛一起,將臉如向日葵般包裹起來。但從身體上看,卻又和獅子完全不同,非洲雄獅,由於地理氣候原因,只在頭顱周圍和膝后才有少許鬃毛,而這個傢伙,全身都被厚實而長的毛遮蓋,看上去身體更像一頭氂牛,強悍而健碩。
方新教授拿着這兩張照片,半晌說不出話來,氂牛般的體格,獅子似的頭顱,豹子一樣的曲線,照片上那黑毛覆蓋的傢伙,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勾勒出一種近乎完美的輪廓,裏面蘊藏了無窮的力量,看上去就像一隻隨時都可離弦而出的箭,每一個動作都像蓄勢待發的貓科動物。但他深深知道,這是一種犬科動物,方頭小耳,毛長皮墜,嘴短而口裂極寬,背直腹收,四肢粗如柱,這正是一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堪稱標準的藏獒。而且,這不是普通的藏獒,普通的藏獒沒有這般大,沒有這般厚實,沒有這般剽悍和剛毅,它屹立在那裏,如同鋼鐵巨人般,充滿了王族的霸氣,那種與生俱來的野性令它逼視天地,威風凜凜的奔跑在草原之上。
方新教授看了足足半個小時,一句話也沒說,卓木強巴含笑看着教授,他知道教授此刻在想什麼,教授的頭腦里肯定一片空白,就如自己剛看到這兩張照片一樣。因為照片的,那才算真正的藏獒,只有高原才有那麼清澈的藍天,距大地那麼近的白雲,就如伸手便可以摘下一朵來,那灌木,有方枝園柏,有矮麻黃,硬葉柳,這些都是高原的特色植被,還有幾種,幾乎是只有藏區才有的植被。至於那獒,卓木強巴和方新都是這裏面元老級的人物,根本就不用看第二眼,那肯定是他們所見過的最好的獒,最完美的體形,最完美的氣質,更難得的是,這頭獒擁有着別的藏獒所沒有的卻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東西。卓木強巴克制着自己的呼吸,用手指輕點着自己的大腿,每次他看到這兩張照片,就激動得想哭,總也無法控制的自己的雙手,儘管已經看過很多遍了,現在他的手指也只能勉強做到不抖動。
方新摘掉自己的老花鏡,過了片刻,又戴上,然後再摘下,如此反覆,達數十次之多,隨後才重重的點着照片道:“不可能,這是假的,電腦合成的照片!”
卓木強巴霍然起立,手指着方新教授,臉色唰的就白了,他沒想到,方新教授看了這麼久,竟然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不是他所尊敬的人,他恐怕當場就要動手打人。
方新教授示意他平靜下來,指着照片道:“我們先來看這張,這張白天拍攝的照片,雖然背景很模糊,但是裏面的植物還是可以分辨清楚,你看,這是川西雲衫,從直徑看已經成材,它們的高度,在三十至四十米不等,我們就算它三十米高,還有這獒旁邊的方枝園柏,也是成木,高度因該在十至十五米,拍攝者的位置如果是固定不動的,那麼,我們就可以通過目測推斷出這傢伙與兩株樹間的距離,在同一平面,通過比例縮影,就能算出這傢伙的身高。我粗略目測估計了一下,如果它是真的,那麼它的肩高因該在一米二至一米四之間,那麼,它的站立高度,將達到並超過二米五,那就已經不再是狗了,根本就是一頭小牛犢。我所接觸的過狗,最高的肩高不超過一米零五,而現在所有報道的,最高的狗立高也不過二米一而已。獒的身高你是知道的,肩高不會超過八十厘米,身長不超過一米五,你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大的狗?”
卓木強巴激動道:“可是,獒科犬屬,確實是犬屬中最大的種屬,狗四尺為獒,本來‘獒’字的漢意便是體大善斗的狗,德國獵牧犬,丹麥犬,瑞士的聖伯納犬,它們是世界公認的體格最大的犬類,但體內都有獒的血統。所以,在獒中產生體格特別龐大的個體並不奇怪。”
“特別高大?”方新教授冷笑道:“不錯,可是你要知道,它生存的環境是什麼,是高原,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
卓木強巴憋紅了臉,喃喃道:“那……那又怎麼樣?”他心知,自己的專業知識還是不及導師的。
方新道:“高原特殊的生存環境裏,由於空氣稀薄,含氧量少,裏面的物種,都已經習慣了低氧環境,其體形隨着地勢的升高而降低,其動物大多體格矮小,皮厚毛長,四肢粗短,那是為了減少身體血液對氧的運輸所需要的能力,確保頭腦的清醒。你是學習過的,高原上的所有物種,都比在低海拔地區生存的同類體形矮小一些,而這張照片里,有隻有更高海拔才能生長的矮厥菜,也就是說,照片里的獒,生存在比它同類獒生存更高的海拔地區,它就不可能擁有比它同類高大太多的體格。”方新說著,打開桌上的電腦,緩緩道:“我們用電腦來分析,你看照片的清晰度,草的模糊指數只有2.4,可以認為是拍攝者的手不穩定造成的,但是你看看這個傢伙的模糊指數,竟然高達6.7,普通相機,從按下快門道閃光曝光,所用時間為零點零零五至零點零一秒,也就是說,二百分之一秒的時間,這個傢伙移動了二十公分或許更多,我們折算過來,它一秒的速度可以達到四十米,時速也就是一百四十公里,可是,陸地上跑得最快的動物——獵豹,它的最高時速也不過才一百二十公里,你認為這條獒,跑得比獵豹還快嗎?”
卓木強巴有些泄氣了,叨咕道:“可是,導師,模糊指數很不穩定,用它的最低限度百分之一秒來看,它的時速也就是八十公里左右,一條獒的瞬間爆發速度,完全可以達到這個要求。”
方新道:“好吧,那麼算時速能達到要求吧,我們在從它的血統分析,現在世界上的獒,原產地幾乎都在青藏,共三種七屬十六科,其毛色有純黑,純白,棕紅,灰色,金蹄黑背,金獒,也有罕見的紅獒,白眼獅子頭,雙瞳豹獒,但是你看看這隻獒,它通體的毛色,你仔細看看,這可不是黑色的,也不是棕色的,如果它真的存在,這根本就是一種從未出現過的獒種。它的毛,是紫色的,一種很深的紫紅色。”方新說到這裏,下意識的扶了扶眼鏡,臉色嚴峻起來,這樣的物種存在,就是對他專業權威的挑釁,這幾乎是對他的藐視。
卓木強巴喃喃自語,不住想解釋什麼,可他卻感覺很吃力,畢竟在這個學術領域,他只是方新的學生,雖然將育獒基地發展得井井有條,但就從學術知識來說,他遠遠不及方新教授,他又如何能說服方新教授相信呢,畢竟給他照片的人自己都不知道,這照片是怎麼來的。
方新再次提出佐證道:“這種體毛的顏色,這種體形和速度,很像是某人用電腦合成的理想中獒的形象,由於電腦使用的32位色分解度,現在還不及一些化學分光度,所以合成黑色時容易淡染成深紫紅色,這兩者相差不大,合成照片的人顯然也是專門研究過獒的,他知道獒的一些特性,但在某些地方過於誇大和完美,反而露出了破綻。”
方新看着卓木強巴滿頭大汗,反過來勸解他道:“好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找一隻世界上最好的獒,因此你對優秀的獒太過於敏感了,以至於一時沒分清真假,這也不怪你。你想想,有多少一輩子研究古玩的行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何況你還不是專門搞獒種屬研究的。”
“不!”卓木強巴堅定的抬起頭來,道:“導師,我相信這是一頭真的獒,它確實生活在藏區,現在也還在那裏,我……我是下定了決心的,我要去找它,這次來找導師,本是想導師給我一些啟示,既然導師不相信它存在的事實,那我只好一個人去找了。”
方新看着這名他昔日最得意的門生和最友好的合作者,不禁愛憐的撫摸着卓木強巴的頭,和氣問道:“強巴,我的孩子,是什麼讓你如此的執着和堅定?你下了這麼大的決心,難道就是想找到這個不存在的電腦合成獒么?”
卓木強巴拿過方新手中的照片,指着第二張照片道:“導師,你看,這是它的眼睛,我第一眼就看到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告訴我,它確實存在。”
方新又重新打量了第二張照片一眼,那正對着照相機的獒的面部,其餘地方都有些模糊,唯有那雙眼睛清晰如故。方新教授看着那雙眼睛,也覺得有些吃驚,那深邃的眸子,在夜幕降臨前閃動着光芒,如那黑夜星辰,有一種攝人的魔力,那眼神中透露出來的凌烈與霸氣,顯得是那般不可一世。卓木強巴絕決道:“一張電腦合成的照片,怎麼能有如此動神的的眼神,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明亮,最逼人的眼睛。導師,你可知道我第一眼見到它的感覺嗎?當時,我已經完全呆了……”
[第一個瘋子]
卓木強巴凝望着手中的照片,就如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心中除去震撼,還是震撼,那照片上的真實影像,瞬間主宰了他的靈魂。他就像一名研究了一輩子恐龍化石的科研者,忽然之間,就那麼近距離的,看到一頭活生生的恐龍,還是恐龍中最稀少的那種,矗立在自己面前,這個龐然大物觸手可及,他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一個聲音從心底發出,彷彿來自遠古的呼喊,卻是那麼的真實而親近:“去吧,去尋找它,為了你的信仰和靈魂,為了你存在的價值。你這一生難道不正是為了看到它而存在的嗎?”忽然他又開始嘲笑自己:“還在這裏跟人嗷嗷的上課呢,照片的主人正在恥笑你,你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獒,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獒!”
他足足呆立了半晌,忽然才清醒過來,他發瘋似的詢問那送信人,那照片的來歷,可那人根本不知道,卓木強巴再也顧不得什麼,跳下了發言台,他知道,這秘密的主人剛才還在門口,如果失去機會,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獒在什麼地方,這是從哪裏來的照片了。
但是由於現場混亂不堪,卓木強巴好容易擠出會場,別說照片的主人,連送照片的小個子都沒了影。卓木強巴發瘋一般,詢問路人,詢問開車的司機,詢問他所能碰到的每一個人,有沒有看見一個穿風衣,帶墨鏡的人,約一米六七,戴了一頂鴨舌帽。但是沒有人看見過這樣一個體貌特徵突出的人。
卓木強巴就如失了三魂七魄般,碩大的身體頓時失去了生機,萎靡下來,他再也沒有任何心情參加獒犬大賽了,雖然是他號召發起並主持的大賽,但他此後根本沒出席過一次比賽現場。卓木強巴就如一個患了失心瘋的病人,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整體獃獃的看着手裏的兩張照片,翻來覆去的看,那照片雖然模糊不堪,但卓木強巴卻能把那獒的體毛數清楚,他知道那獒右後腿第三趾上方約兩厘米處,從前往後數,第三十六根毛是分叉的,他還知道,那獒左前腿的第一趾,趾甲前端有一條划痕;照片上的所有細節他全都知道,他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這是誰,在什麼地方拍攝的這兩張照片。
如果不是後來那個電話,卓木強巴或許這輩子,都會這麼沉淪下去,因為照片已經奪去了他思考的能力。電話響了好一陣,卓木強巴始終沒起身,因為有人會接電話,卓木強巴身邊有秘書,又業務經理,有保安,公司的商務電話他從來不親自接,而知道他私人手機的人,僅限於幾個最親密的朋友。
霍小姐輕輕推開門,低聲道:“卓總,是找你的電話。”
卓木強巴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淡淡道:“就說我不在,這幾天,不管什麼電話,都說我不在。”
霍小姐低頭為難道:“可是,電話里的人說,只要告訴你照片,你一定會接的。”她再抬起頭來,驚愕的發現,卓總已經不在休息室里了。
卓木強巴緊握着話筒,生硬的用英語道:“朋友,你是否是給我照片的人?請你千萬別掛斷電話,無論你提出什麼要求,都可以商量。”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卓木強巴卻感到自己心跳得快要窒息,那片刻彷彿等着自己被宣判死亡,終於,電話那頭道:“那照片上,是……是只狗吧?”一個年青的聲音,卻是地道的普通話。
卓木強巴馬上道:“是,是,最好的狗。你在什麼地方,我們見面談談?”
電話那頭遲疑道:“其實,我給你這張照片,只是想確認一下,我想不用見面談吧?”
卓木強巴如溺水者好容易抓住根救命稻草,豈肯放手,他立刻道:“要的,要的,你想確認什麼?我可以滿足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需要和你見面談談,如果你有空的話,我現在就開車過來。”
電話那頭嘀咕道:“不用這麼大陣仗吧,嘻——”那人好像有些意外,發出不可思議哼笑。
五分鐘后,卓木強巴趕到了安德列醫院,在醫院門口,他見到了那個給他照片的人,一個中國小夥子,十七八歲年紀,高挑而傲氣,他自我介紹叫唐明。
卓木強巴下車第一句便問道:“你想確認什麼?難道你也不知道照片哪裏來的么?”
唐明撇撇嘴,道:“我當然知道照片哪裏來的,我只是想確認一下,這是不是一條獒,真正的獒。”
卓木強巴道:“當然是真的,這世界上,沒有比它更高貴的犬類了,它是真正的獒中之獒。”
唐明不好意思的摸摸頭,疑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它是真的存在嗎?還是一種幻象?”
“幻象?”卓木強巴道:“這怎麼可能是幻象?難道你沒問過拍照片的人嗎?這照片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唐明喃喃道:“可是,我問過好多人了,他們也有養獒的專家,他們都說這是假的,還有人說是電腦合成的照片呢。”
卓木強巴抓住唐明雙肩,焦急問道:“拍照片的人呢?把他找出來,我們一起問問他,不就什麼都清楚了么?”
唐明被他抓痛了,趕緊退了一步,沒想到這位文質彬彬的教授力量竟然大得驚人,他揉着肩膀道:“照片是我哥哥的,已經問不出來了。”
卓木強巴一激動,又想抓住唐明,被唐明先一步避開,他忙道:“你哥哥在哪裏?帶我去見他!”
唐明奇怪的看着卓木強巴,他還沒見過這麼瘋狂的人,他想了想,頭一偏,道:“跟我來吧。”竟然掉頭往安德列醫院內走去。
安德列醫院,美國一家最為著名的——精神病醫院。在病房內,卓木強巴見到了唐明的哥哥,也見到了更多的照片。
唐明的哥哥躺在床上,面部的表情似乎和卓木強巴剛看到照片時一樣,只是獃獃的盯着牆上,那滿牆的照片。突然看見有生人進入,他馬上篩糠般抖了起來,唐明不得不去拍他哥哥的身體,輕輕說一些安慰的話,讓他哥哥安靜下來。唐明介紹,他哥哥叫唐濤,大他五歲。
唐濤和唐明身高差不多,但身體比唐明魁梧多了,皮膚也黑如鐵,看起來十分的健碩,頭髮短至寸許,根根直立如鋼針。他的臉色很俊朗,卓木強巴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但卓木強巴沒有過多注意唐濤,他被牆上的照片吸引過去了,牆壁上有世界各地的風光,有的照片,精美得連卓木強巴都嘆為觀止。他知道,這些照片,絕對出於專業攝影者之手,無論投給哪家攝影雜誌,都會被封面刊登,並且出價不菲。他問道:“都是你哥哥拍的?”
唐明驕傲道:“當然。”
卓木強巴環顧四壁,這些照片的清晰度,拍攝位置,意境,全屬上上之選,但唐濤好像沒看過一眼,他的目光卻盯着正對他的牆上。
卓木強巴的目光再次聚集在牆上,正對着唐濤目光的那片區域,竟然與別的照片不同,那是十幾張十分模糊的照片,全都是,那神秘的獒照。卓木強巴這才發現,自己拿着的那兩張照片,竟是這所有照片中最清晰的兩張了,那牆上的照片,最模糊的,看上去就是一團黑雲,擱在一團綠雲之上。卓木強巴這才問道:“你哥哥……他怎麼了?”
唐明嘆息道:“不知道,這次回來,他就成了這個樣子,醫生說,是受到過度驚嚇所致,我們從國內到這裏,看看美國的醫生是否高明些,這段時間哥哥一直在接受心裏暗示療法。前幾天我看到報道,說卓教授要在這裏舉辦獒犬大賽,所以試着把照片給你看看。”
卓木強巴道:“他現在看起來很安靜。”
唐明道:“是怕黑綜合症。”說著,他指了指頭頂的燈,卓木強巴才注意到,大白天屋裏的燈也全開着,卓木強巴不禁心中疑惑起來,到底這位拍攝者那天看到了什麼呢?
唐明道:“我也相信那些照片是真的,我哥哥從來不拍假照片,只是不知道這次他是在什麼地方拍了這些照片,這十幾張照片竟沒有一張清楚的。”
卓木強巴突然問道:“既然你哥哥精神上受到刺激,那他是怎麼回來的?”
唐明道:“可可西里尋山護衛隊發現了他,據說發現他時,他在沒命的奔跑,那時他精神已經失常了,如果不是護衛隊員把他按倒在地,他會一直跑下去,直到氣竭身亡。據護衛隊的說,我哥哥一倒地就虛脫昏死過去,醒來后就神志不清,他反覆說的兩句話就是‘蒙河的瘋子說的是真話,地獄之門。’‘來了,它們來了!快跑!’就這兩句,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後來護衛隊在距離發現我哥哥三百公里的地方,發現了我哥哥遺留的越野吉普,汽車的油已經用光了。”
卓木強巴又呆住了,如果他哥哥是在汽車無油后棄車而逃的話,他徒步奔襲了三百公里,依然不願停下,到底他看見了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但他心中卻是激動竊喜為主,因為那兩句別人聽不懂的話,他卻聽得懂。忽然,他想起了一個名字,他趕緊問道:“獨行俠?你哥哥是獨行俠唐濤?”
唐明做了個你總算想起了的表情,點頭默認了。卓木強巴總算想起,難怪這人這麼面熟,原來是獨行俠唐濤,國內少有的前衛名人。唐濤是唐明輝的兒子,中國乳業三巨頭之一,但唐明輝四十不到便去世了,留給兩個兒子上億資金,他大兒子唐濤,不知何時就喜歡上了冒險之旅,獨自穿越唐古拉山開始,他獨自橫穿塔克拉馬乾沙漠,獨自登珠峰,獨自漂黃河,漂長江,漂雅怒藏布江,獨自游泳跨渤海海峽。其後,他將目光放向世界,世界最險的山峰,最急的湍流,最恐怖的死亡之谷,他都有所涉獵,凡是沒有人去的地方,他都願意去闖一闖,獨自一人去闖一闖。每每人們都認為他必死無疑,絕無生還的希望,他卻能出人意料的回到這個現實的文明之中。曾有人問他,他說,他這樣做,不為別的,只為了證明他自己的存在。他的攝影愛好,也是在獨行的過程中產生的,但是他的照片都是不發的,很多雜誌社都出過高價,為求其一張風景照而不得。
卓木強巴憋紅了臉,最後爭辯道:“導師,你想,照片出於這樣一個人之手,它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方新道:“看來你的決心很大,我的孩子。你去吧,我祝你成功。”但他的表情分明在說,這幾乎就是不可能的。
強巴很沮喪,他沒能說服自己的導師,無異於失去了一個最重要的幫手。他悻悻的收起照片,腳步沉重的走向門口,就在快到門口的那一霎那,他猛然轉身,詢問道:“導師,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跟我們上課的情形嗎?”
[方新的課]
方新教授捋了捋白髮,回憶了一番,恍然大悟,是啊,那天的情形,他又回憶了起來。
能容納三千名學員的大課堂,在開課那天,來了不到五十人,稀稀拉拉地坐在教室周圍,偌大的教室顯得空曠而過於靜肅。方新並不在意,本來選修這門專業的學生就少,他們根本不知道這門學科的價值和意義,他整理整理文件,用獨有的詼諧開課道:“今天,該來的同學都來了,”他指着正對後方睡覺的同學道,“不該來的同學也來了,真是已經超過我的預期值了。我知道,我長得不是十分帥氣,聽說昨天教生物的Miss朗,那位三圍有些誇張的女士上課,同學們把教室都擠滿了。”
現場氣氛稍微輕鬆了些,方新話題一轉,道:“我知道,很多人認為我的研究課題太單一,也太簡單。研究什麼,狗嘛,狗有什麼好研究的?滿大街都是,有大的,有小的,有汪汪叫的,有咬人的。有沒有同學覺得,自己對狗沒有什麼了解,還需要學習?”
台下竊竊私語,但是沒有一人承認自己對狗一點都不了解,方新微微一笑,道:“那好,我就考考大家,先來個簡單的,這裏有些幻燈片,請大家告訴我,這些狗的俗稱。”
一連十幾張幻燈片,竟然沒有一人說出那些狗的名字,大家看狗都是狗,誰知道什麼狗是什麼狗。方新想了想,道:“這個問題或許是太專業了,我們問個簡單的,據你們所知,世界上最兇惡的狗是什麼狗?”
課堂氣氛頓時熱鬧起來,有人說狼犬,有人說獵犬、牛頭犬、西伯利亞犬、愛斯基摩犬,說什麼的都有。方新注意到,在眾說紛紜時,課堂中間坐着一個大個子,一言不發,臉上帶着輕蔑的笑意,那是方新第一次注意到卓木強巴。
方新待大家說得差不多了,才放出藏獒的照片,一頭純種的獅頭形鐵包金,台下馬上有人叫起來了:“這是獅子!”那個時候,獒犬根本還沒有被熱炒,知道藏獒的人更是少得可憐,方新教授道:“這,才是世界上公認的最兇猛的犬,它的名字,叫獒。”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大大的獒字,接着道,“這種犬,產於我國青藏地區。體形最好的獒犬,在黃河的第一個彎口,一個叫河曲的地方,這隻獒,就是一隻體形標準的河曲獒。而最兇狠、最忠護主人的獒呢,產於西藏達瑪縣附近,那裏是高原的一個高點,地理環境十分惡劣。關於獒的說法,有很多種,按照康熙大字典的解釋,獒者,犬四尺為獒,性凶,護主,能斗猛獸。通俗地說,體形高大、兇悍好鬥並且忠心護主的犬,就稱做獒。藏區人煙稀少而猛獸多,藏民們養獒是為了看護羊群,抵禦兇惡而狡猾的高原狼,當地有一說,一獒抵三狼,一頭好的獒,可以獨力對抗三匹惡狼。”
方新教授打開話匣子,開始口若懸河地述說起有關獒犬的種種故事來,學生們也都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奇異的犬,還有這麼多傳奇的故事。方新教授正說到興處呢,中間那個大個子道:“既然教授是專門研究犬類的專家,那麼我想問,獒里最厲害的又是什麼呢?”
同學們又都停下來,沒想到獒還要分等級高低,還有厲害不厲害之分。方新也對這位同學另眼相看,沒想到,還有同學考起老師來了,他當然不會示弱,當即道:“這位同學問得好,不錯,獒也有種屬之分,也有血統之別,就目前的研究,獒類從藏區分散到東歐,到北歐,現在初步統計,共有三種五屬十一個大系,其中,體格較完美的獒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是河曲獒,而最好鬥、最犀利的獒類、應該是党項獒,但是由於血緣上的近似關係,它們的速度、體能、爭鬥本能,都相差不大。所以,在藏區,只有在藏區,才有比別的獒更厲害的獒犬,那不是天生的,是人為馴養出來的,藏民稱九狗一獒,那便是如此了。”
這一來,同學們都更有興趣了,都想聽聽“九狗一獒”到底是怎麼回事。方新教授道:“那是一種殘酷的競爭選擇,為了得到最優秀的獒,往往將十隻同樣年紀的幼獒放在一個窖坑內,沒有食物,或許只有極少的食物,僅夠一隻獒吃的,這十隻獒,必須經過殘酷的競爭,最後只能有一隻獒活下來,它要麼靠每次搶到少許的食物,要麼就必須吞食同類。你們都知道,犬是狼類繁衍來的,它們身體上還保留着不少狼的特性,在狼的家族中,便有這樣的規矩,同一群體中,活着的狼,是同類,一旦死亡,那便是食物,特別在極寒地區,這種狼的特性更表露無遺,西伯利亞狼群,之所以兇悍、強大,無所不為,就是因為它們有這種可怕的生存理念,才能在最殘酷的自然環境面前得以生存進化。那唯一活下來的獒,便是傳說中的獒中之獒,因為它擁有了最堅強的生存意念、最頑強的生命能力。”
方新教授自認為自己已經說得很有說服力了,台下的同學們如痴如醉地聽着就是證明,可是,他抬頭看看,那坐在中間的大個子,依然帶着一絲輕蔑的笑容,那種微笑,讓方新感到很不自在。他想了想,哦,是了,還有另一種說法,那是藏區某些地方秘傳的說法,這個說法,連很多西藏本地人都未曾聽說,他又說道:“關於九狗一獒,還有一種說法,那便是天授神獒,這種說法,更神秘、更殘酷、更偏遠,也……更古老。藏獒也是犬類,它們和大多數哺乳動物一樣,每胎產崽四至六隻,只有極少數能達到七隻,如果說一次產到八隻,那就是鳳毛麟角了。可是,當一隻母獒一次產下九隻小獒時,那麼,其中一隻犬,便會成獒神。母獒最多只有八隻乳頭,也就是說,總有一隻獒吃不到母乳,那麼最後,便如人為製造九狗一獒的環境一樣,這次是天定的,其中將有一隻幼獒,吃掉它的八個兄弟,最後,它會吃掉它的母親,最終成就獒中之獒。傳說這種獒,性情極為猛烈,成年之後,能獵食灰熊,整個高原上,它將取代高原狼和極地虎而成為食物鏈的終端。但是這種傳說,流傳範圍並不廣,而且,根本就沒有人能考證這種事情,所以,一直以來,人們都只是把它當做一個傳說。比起這種殘忍的傳說,我個人寧願相信人為製造九狗一獒的說法。”
說完這個傳說,方新教授總算看到,那名同學露出了對自己知識的讚許神情,可是接下來,那名同學又問了他一個問題:“那麼教授,比九狗一獒更厲害的是什麼呢?”
“嘩……”課堂上頓時一片嘩然,有人說這名同學太鑽牛角尖,打破沙鍋問到底,也有人說那同學死腦筋不會轉彎,一根筋,但是更多的人卻是在驚嘆,僅僅是獒類一種,就有這數不清的傳說和秘密。他們都期望着,方新教授能解開這個答案。
方新教授開始擦額上的汗,他沒想到這位同學對藏獒的了解竟然這樣深。他看得出來,中間那粗壯的大個子,臉上帶着特有的高原紅,那粗實的皮膚和稜角分明的眉眼,種種身體特徵,都直言不諱地告訴別人,他是一個藏民,就算不是藏族人,也是一個長期生存在高原的地道高原漢子。在藏民面前說獒的故事,似乎有點班門弄斧,但他方新,畢竟是教授,總不能在學生面前栽了跟頭,而且對方還是第一次上自己課的新生。
方新教授扶正眼鏡,每當他準備認真處理一件事或是進行深思時,他就喜歡扶自己的眼鏡。一時間,所有同學都屏聲靜氣,彷彿在看兩個高手對決,自己一發話或是提問,就打亂了現場的氣氛一般。方新教授面不改色,先是凝視天花板,隨後目光盯住那個大個子,似乎並不願意提起那個字眼,最後才緩緩地道:“不錯,比九狗一獒更厲害的,在藏區有着最崇高地位的,叫——戰獒!”
方新話音一落,馬上有同學忍不住低呼起來。方新繼續道:“所謂的戰獒,顧名思義,用於戰鬥的獒犬。戰獒在藏區的地位,類似於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菩薩的坐騎,身份等同於泰國的聖象,這種東西,只有藏區地位最崇高的人才能飼養,普通百姓是不可能有也不敢有的。戰獒,實際上就是九狗一獒,這種經過上天或人力嚴格挑選的獒中的精品,加以歷代養獒高手的經驗,被訓練成最具智慧、最忠於主人、最具攻擊性和最有戰鬥力的獒。我舉例說明,狼犬,同學們肯定多少都見過,警犬,大家也都知道,警犬中大多數就是狼犬,可是一條普通的家養狼犬和一頭警犬搏鬥的話,就算體形、身高差不多,但是警犬獲勝的概率卻大很多。因為它們經過嚴格的訓練,知道如何發動攻擊才是最有效的。其實說白了,就和我們人一樣,同樣都是人,卻有運動員與老百姓之分,比如叫你去和舉重冠軍比舉重,三個你都舉不起一個舉重冠軍能舉起的重量。據說經過挑選的九狗一獒,其野性十分頑固,是世界上最難馴服的三種動物之一,因為它狂傲,要讓它折服,非常不易。但是,一旦成功馴服戰獒,它對主人的臣服比普通獒的忠誠還要來得堅貞,甚至比我們的愛情故事都感人。我在藏區考察的時候,曾經有這麼一件事,獵戶阿旺普才,曾是專門為土司飼養戰獒的獵人,解放后成為西藏狩獵隊隊長,他就有一頭戰獒,叫多吉。我進藏考察那年,老阿旺隨隊出獵,在路上卻不幸遇難,當隊友把他的屍體運送回家時,那原本被拇指粗細鐵鏈鎖在石柱上的多吉,突然發了瘋似的掙脫鐵鏈,當時有六七名優秀獵手,完全被它那股氣勢震懾,當場就被掀翻了三個人,別的人不再敢上前。它親吻阿旺的鼻頭,舐阿旺的額頭,它似乎從那冰冷的屍體上感觸到了什麼叫死亡。多吉就那樣守着,拒絕任何人靠近阿旺,它站在那裏,如一尊石像,如果有人試圖靠近,它會立起項圈上的鬃毛髮出警告。阿旺被多吉拖到門口,多吉開始拒絕進食任何東西,嘴裏不住地發出嗚嗚的哀鳴,它不知道什麼叫死亡,但它一直在努力,試圖喚醒老阿旺。五天五夜,當最勇敢的一名獵手再次靠近多吉時,發現它早已經死去,就蹲坐在老阿旺的身邊,頭顱仰望着天。它那種姿勢,多年以來,讓我無法忘記。”說到這裏,方新教授有些哽咽,台下不少同學也噙着淚。
這時,鈴聲已經響起,方新教授攤開手,重重地吐了口氣,道:“本來還有很多關於藏獒的傳說,但是今天沒有時間了,只能留給大家一個悲傷的結局,好了,如果大家有興趣,明天再來吧。”大家都抱怨時間過得太快,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離開,下一節課別的老師和同學要使用這間教室。
在同學們起身走時,方新叫住了那提問的大個子,問道:“那位同學,你等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卓木強巴。”旁邊有人幫忙回答了。但卓木強巴這時卻昂起了頭顱,驕傲地道:“我叫強巴,卓姆強巴。”
方新點頭道:“哦,是藏族人,你住在西藏哪個地方?”
卓木強巴微笑道:“古維人,達瓦奴措村。”
方新面色一變,道:“難怪,你對獒犬這麼熟悉,原來是獒鄉來的啊。”他知道,古維鄉是藏區最偏遠的地方,也只有那樣的地方,還保留着少數純種的獒,那裏也被稱做獒鄉,但是達瓦奴措村,連他也沒聽說過。要知道,西藏有兩百萬平方公里,卻只有不足兩百萬人口,每個村的面積,有時能比一個地級市還大。卓木強巴呼了口氣,道:“教授對獒的研究,確實讓我很佩服,但是,我本是想問問,方教授是否聽說過紫麒麟的傳說。但是教授好像不知道。”
方新皺緊眉頭,苦苦搜索自己的記憶,但是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方新對自己的記憶力十分自信,只要聽說過,就一定有印象,但是他沒有,絲毫印象都沒有。
方新終於低頭,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學生面前低頭,但是他作為一名學者,他是很樂意向學術低頭的,特別是他未曾涉獵並屬於他研究範圍內的學術。他淡淡道:“噢,看來我對這方面確實一無所知,有時間一起吃個便飯嗎?你能告訴我們有關紫麒麟的事嗎?它是一種什麼狗呢?也是藏獒的一屬?據我所知,藏獒里沒有紫色的。”
卓木強巴咧嘴笑道:“謝謝教授的邀請,我們走吧。”
於是,在席間,卓木強巴向方新教授講述起有關紫麒麟的故事,他淡淡的從教義說起:“早期藏民,愚化未開,習性蠻荒,好武力,歷來多紛爭,割據戰鬥不斷,直至觀世音菩薩現身降世,以教義點化先民,公元六二九年,三十三世贊普繼位,迅速集權中央,掃清八合,遵奉教義,以佛為尊,善化大民……”
方新教授打斷道:“等等,你說的我都明白,三十三世贊普就是藏法王松贊干布,吐蕃王朝建立,統一割據藏區,以佛教引導藏民向善,但是,這和你要說的紫麒麟有什麼關係?”
卓木強巴道:“不不,我不是想說西藏的歷史,我是在說一部經文,我只是把經文翻譯成現代文字說出來,而紫麒麟的故事,也是記載在這經文之上的。”
方新點點頭,默許了。
卓木強巴這才又道:“歷史上的公元641年,藏區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一月,尼泊爾赤尊公主入藏,帶來了佛教最負盛名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金像,三月,大唐文成公主入藏,帶來同等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金像。藏王松贊干布開始遵奉佛法,從此藏佛教開始新的發展……”卓木強巴似乎對翻譯還不是很熟悉,每說上一段要停下來想一想。
方新教授有些急迫,又一次打斷道:“你不用說譯文,你把經文的原文說出來就可以了,我聽得懂古藏語和伏地藏語。我對藏教的紅,花,白,黃,伏地等幾大教系都有過研究。”
卓木強巴面色一喜,道:“原來教授曾研究過藏教,那我直說好了。”他開始用流利的藏語訴說起來:“一時,如開啟帝釋宮門如是高樓廣門,從中取出隨欲能生圓滿四部妙果,既法,財,欲,解脫……”
方新教授聽明白了,這部經文所說的大意是指,松贊干布統一藏區,結束戰爭后,開始號召全民信奉佛法,也正是這個原因,才迎娶佛發源地的公主和大信佛大尊佛的當時強朝唐公主。後來,松贊干布迎奉四妙法,他本人成為藏區第一名大法王,派出四守人,分守於最南,最北,最西,最東的藏邊,同時向四方宣講佛學。四守人稱法能,在苦寒邊區守舍神,同時,在藏區也有着很高的地位,同時,四守人一直保持着與最高藏王的直接聯繫,每數年,藏王們便會把他們所記載的藏史傳給四守人,其目的是讓四守人遠在邊荒,若有戰亂或朝代更迭,好保存大乘佛法和藏史實料。而卓木強巴的祖上,正是四守人之一,他們守在最南的古維,這部經書,就是他們家族保存的一部完整藏經。
卓木強巴說了很長的經文來源史,但是他並沒有面帶傲色,始終以平常心緩慢訴說,方新教授明白,他這樣說的目的,就是想讓自己相信經書的真實性。終於,卓木強巴淡淡道:“大藏王朗大姆,好狩獵,喜逐狼荒原,即位,宣廢佛,迫僧脫袍狩獵,滅佛首,天道不容。貢洪五年,狩獵南坪,帶戰獒十乘,騎兵五百,弓弩手三百。東行百里,作大雨,輔首巴宗言東有雲不祥,不宜行,王不聽,繼行。逐一羊,馬步三辰,行山坳平台,林深草茂,戰馬忽停,低頭嘶鳴,草木搖動,不知何物。王驚,命放獒,豈料,十餘戰獒前肢伏低,眼露崇明,鞭趕不前,忽聞低皋,群山回蕩,戰獒群起而和之。戰馬奔鳴揚蹄,王落地,命弓手放箭,弓手懼,無敢拉弦。”
方新教授聽到這裏,心中已經有不少疑惑,藏王郎達姆,是吐蕃最後一名藏王,又名郎達瑪,一名達磨,由於赤祖德贊對於佛教的過分推崇,引起許多臣民的不滿。他們在私下秘密策動推翻現政權和取締佛教的政治運動。他們首先謀殺了宗教大臣缽闡布貝吉永丹,之後又將赤祖德贊的親信哥哥崇信佛教的臧瑪陷害,最後謀殺了贊普赤祖德贊,推舉不喜佛法的赤祖德贊的哥哥朗達瑪繼任吐蕃贊普。有關郎達姆藏王的傳說,歷來眾說紛紜,但大抵是為佛教密宗的大師拉隆貝吉多傑刺殺,此後藏區又陷入了長達百年的混亂紛爭。照說這位藏王最不喜佛法,又怎麼會把自己的事記錄在佛經之中呢?而大藏王死後的各種傳說,也都帶有神化色彩,從這點看,這些經文的真實意義,或許並不像卓木強巴說的那麼真實。
方新教授思索的同時,卓木強巴繼續說著:“王怒,親自執其弓,挽力向密林。此時,響聲如雷,天地變色,一物出,體若馬駒,通身紫金,頭大如斗,眼若銅鈴,四蹄如柱。一時間,人仰馬翻,戰獒低鳴匍匐,神態若恭。輔座巴宗大呼‘紫金豹眼獸’!彼獸通體紫色,眼蘊金光,腳踏祥雲,唯一尾似犬,與王對視,王不敢視,大呼‘犬神’,乃棄弓,所有戰士伏地膜拜,無不稱神跡。三叩首,九伏拜,獸乃不見。棄獵回,王受病不起,直稱白日所見,紫麒麟也,抱病數十日,心駭。謂下首道‘紫麒麟,佛坐下神物,此番降臨,乃斥我所為,當重善向心佛,乃能解憂’。數日後,重至大昭寺羯摩科,被刺殺於碑前。”
方新教授還記得,自己當時就提出幾點疑問,並且以後的日子裏,多次與卓木強巴爭論這個傳說的真實性,但是卓木強巴每次都不置可否,對他而言,爭論紫麒麟的真實性就好像爭論恐龍是否曾經存在一樣,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方新當然要追問他這種想法的由來,卓木強巴的理由也很簡單,他們村子裏,有人見到過紫麒麟,而且,每隔數百年,總有一兩位智者會見到紫麒麟顯靈,他們從小就是聽着紫麒麟的故事長大的,那是觀世音菩薩坐下的坐騎,隨觀世音菩薩一起下凡,並且一直就留在西藏人煙荒蕪的地方,每當人們有難,有困難需要幫助時,心誠且一心為善的人,就能得到紫麒麟的幫助。
後來,卓木強巴還詢問過方新教授,會不會是藏獒中一種罕見異種,被方新教授否定了,因為如此大體型,如此典型的身體特徵,如果真的存在,以現在的科技力量,早該被發現了,而且,早就被記錄在案。可事實是,紫麒麟的傳說,除了卓木強巴村中的村民代代口訴相傳外,找不到關於紫麒麟的任何記錄,也沒有人發現過紫麒麟的蹤跡。隨着研究的深入,卓木強巴又向方新提起,與方新的最新研究理論“隔代大遺傳”是否有關。
隔代大遺傳,是指物種身體的某些特性,並不在下一代身上表現出來,而是隔了數代,或者數十代,然後才表現出來,這是有遺傳學作為根據的,隱性基因在非隱性基因的結合下,始終以隱性方式表現,也就是從外部看不出絲毫問題,直到碰到另一隱性基因,兩者相結合,最終變成顯性基因,而表達出基因的特性,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方新教授的隔代大遺傳理論,就是假設某一物種,如果它體內的基因都得到最優秀的組合,那麼它將會進化成什麼樣子,而實際上,雖然這種組合幾率小至無限接近零,但是它是肯定存在的。由於他們研究的一直是犬科動物,所以隔代大遺傳理論,自然也運用在犬類身上。
卓木強巴這樣分析道:“由於獒都是在高原地區生息繁衍,所以必須在高原條件下,才能繁衍出最純種的獒;由於它需要適應高原生存,所以體內對氧的攝取和利用都必須強於普通犬類,而這一結果的基本表達就是血液中血行速度增加,運氧速度加快,但是由於高原低氧環境是不會變的,所以從外看起來,身體的血管中氧含量是不足的,而誰都知道,氧含量不足在皮下的表現,就是發生紫紺,所以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紫紅色。為了適應高原特殊的地理環境,腿必須粗壯有力,那頸項上的墜皮,是在敵人咬住自己脖子時,自己可以回頭咬住敵人,眼裂增大,可以拓寬視覺進光度,在氤氳潮氣的高原腹地,可以通過增加透光度而看到更遠,鼻頭比其他犬稍短,鼻孔增大,可以使鼻尖的嗅覺細胞分佈更加均勻,達到更精細的氣味解像度,身體保持那種曲線度,是為了在身體損耗最少的能力,最短時間達到最大的加速度。”
雖然卓木強巴在理論上做出了大膽假想,但是方新教授依然從未同意過這個物種的出現,除非他親眼看到,否則他是不會相信的。這也就是他第一眼看到照片時,認定照片是假的,而卓木強巴第一眼看到照片,卻激動萬分的區別所在。
方新教授低頭陷入了沉思,他沒想到,卓木強巴會將這照片與他們當地流傳已久的紫麒麟傳說結合起來。可是,如果……如果那照片是真的話,何以那身影又到底是不是紫麒麟呢?方新第二次感到了心跳的加速,就如剛剛收到馬修麗亞論壇主席的邀請一樣,不,這次還要來得更劇烈些。方新教授,首次對自己的專業領域知識,產生了懷疑。
卓木強巴一看方新教授的意志有些動搖,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馬上大聲的呼喊道:“導師,一起去吧。你研究了一輩子犬科動物,為的是什麼?我們這樣不遺餘力的向大眾宣傳獒犬,為的又是什麼?一直以來,我就堅信,在我的命運中,與獒有着不可分割的緣分,它們堅毅,頑強,忠誠,它們就是我的信仰。尋找最完美最強壯的獒,就是我生的使命。導師,我需要你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