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維娜與李龍
星期六上午,李龍帶着女兒夢澤來看望維娜。已經十點鐘了,維娜還懶在床上。她接了李龍電話,慌忙起床,稀里嘩啦洗漱了。
李龍見面就問:"維娜,你怎麼回事?瘦成這樣了?"
"哪裏啊,不是老樣子?"維娜說。
"你要注意照顧自己啊。"李龍說。
"沒事的。"維娜又問,"夢澤她媽沒來?"
李龍笑笑,剛要答話,夢澤噘了嘴說:"休息天爸爸想出來走走,總是我當警衛。我媽呀,她懶得動腳。"
維娜便不多說了,問道:"說好,在我這裏吃飯嗎?"
夢澤又搶着回答:"吃,我們就在娜姨這裏吃。"
李龍說:"我原就準備在你這裏吃飯的。"
維娜問:"我是問客殺雞。你們喜歡吃什麼菜?"
李龍說:"隨便吧。三個人,也吃不了多少。"
"夢澤呢?你說,你說喜歡吃什麼。"維娜問。
夢澤調皮地說:"我喜歡吃西餐,娜姨肯定不會做。爸爸的胃是個潲水桶,什麼東西都可以往裏面倒。爸爸為什麼肚皮越來越大?就是吃多了我的剩飯。"
維娜聽了,笑出了眼淚水。李龍搖頭道:"維娜你看,這孩子慣壞了。"
維娜便打電話叫來小玉,請她去買菜。李龍見維娜囑咐半天,忙說:"維娜,你要弄個滿漢全席?家常便飯吧。"
維娜笑道:"你放心,我弄不出什麼好菜的。"
時間還早,維娜說:"來,我認真泡茶你們喝吧。"
她先去燒了水,再拿出那個竹雕的茶葉筒,還有竹茶勺、竹茶漏,再取出三個紫砂帶蓋茶杯。先用開水將茶杯燙過,將茶漏放在茶杯上,拿茶勺舀出茶葉,倒進茶漏。端起茶漏晃了晃,拿掉茶漏。水燒開了,取下來放了會兒,再來泡茶。頭半杯水是不要的,用茶蓋虛掩着杯口,輕輕泌掉,再衝上三杯七分滿的茶。
"可以喝了嗎?"李龍笑笑,說著就要動手端茶。
"不可以。"維娜微笑着說罷,雙手捧了茶杯,遞給李龍。
夢澤忙說:"娜姨我自己端,我不配你如此大禮。"
"夢澤這下算是懂事。"李龍輕輕喝了口茶,晃了半天腦袋,"維娜,你稱得上茶道專家了。"
維娜說:"哪裏啊。你是看我花架子像那麼回事吧。"
李龍說:"不哩,我真的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茶。"
夢澤說:"真的不錯。娜姨,就連我這個平時只喝咖啡的假洋鬼子都說好,就真的好了。"
李龍笑道:"夢澤,你這是誇你娜姨,還是吹噓你自己?"
維娜笑笑,說:"這是上好的碧螺春。但喝茶是要心境的,不然再好的茶都喝不出意思來。心境好,茶就好。茶是最靈性的,你愛茶,茶就愛你。"
夢澤問:"這話怎麼講?娜姨說得好玄。"
維娜抬手摟一下夢澤,說:"端上茶杯,不想別的,只想着茶。細細地品味,細細地咀嚼,就覺出茶的妙處來了。這就是說的愛茶。"
夢澤閉目凝神,慢慢抿了口茶,緩緩哈了氣,再睜開眼睛,說:"娜姨,真是這麼回事哩。"
李龍哈哈一笑,說:"你們一大一小兩位雅人啊。粗人喝茶只圖解渴,雅人就喝出茶道來了。據說乾隆就是個嗜茶如命的風雅皇帝。有人拍馬說,國不能一日無乾隆,乾隆笑着說,乾隆不可一日無茶。風雅的乾隆皇帝輕輕的一句話,就弄得拍馬的人沒了臉面。"
維娜笑道:"你們當官的,只怕沒幾個人不喜歡聽人家拍馬吧。我想你李龍應該是個例外。"
李龍點點頭,歡然道:"這個算你說對了。"
維娜就格格地笑了起來。李龍忽然覺得不對頭,問:"維娜,你笑什麼?"
維娜說:"我才說你是個例外,馬上就拍你馬屁。看你高興的樣子。"
李龍恍然大悟,指着維娜笑道:"維娜,你設套子整我。"
夢澤拍着手笑了起來:"娜姨好好整整爸爸。不然啊,他不知自己當了好大的官,老是罵人,什麼都是他的正確。"
李龍笑笑,不理女兒的話,正經道:"說真的,維娜,你是故意奉承也好,設套子整我也好,這個算你說對了。當官的聽不到真話,都怪自己。"
維娜說:"只怕有些當官的根本就不想聽真話。聽真話有什麼好處?聽了真話就得認真地幹事。聽着假話,形勢大好,什麼都可以不聞不問。"
李龍笑着問:"維娜你不在官場,怎麼知道這些?"
維娜笑而不答。頭杯茶喝得差不多了,維娜說:"喝碧螺春,最醇的是二道。來,再斟上。"
李龍端起茶杯抿了口,點頭不已。玩笑道:"維娜,你乾脆公司別開了,開茶館算了。只是太屈才了。"
維娜說:"我有什麼才?"
小玉買菜回來了,維娜交待說:"小玉,麻煩你把菜洗了,切好,我自己來炒。"
小玉低着頭,沒聲沒氣就進廚房忙去了。夢澤覺着沒興趣了,問:"娜姨,有什麼好玩的嗎?"
"你喜歡玩什麼呢?"維娜問。
夢澤想想,也不知玩什麼好,就說:"可以聽聽音樂嗎?"
"好吧。那裏有音樂碟,你自己選去。年輕人喜歡聽搖滾,我這裏可沒有。"維娜說。
"那也未必。"
夢澤選了半天,選了張《神賜恩典》。音樂聲一起,維娜就吃驚地望着夢澤。這是她自己最愛聽的一首歌。夢澤閉着眼睛,頭輕輕地點着。李龍也不作聲了,靜靜地聽歌。
維娜靠在沙發里,眼前一片空靈。她每次聽這首歌,都感覺整個身子被一種似水非水的東西浸泡着。她想這種水絕非人間的,應是來自天堂。那天堂之水並不是洶湧而來的,而是慢慢漫過來。她被緩緩地浸透、泡發,然後飄浮起來。
"真是好聽。"歌曲完了,夢澤叫道。
"原來聽過嗎?"維娜問。
夢澤說:"頭一次聽。"
維娜說:"你喜歡,送給你吧。"
"謝謝娜姨。"夢澤說,"再聽一次。"
第二次聽,夢澤就跟着唱起來了。維娜忍不住,也隨着唱了起來。兩人越唱越陶醉,都閉上了眼睛。李龍聽着這歌,又見女兒和維娜如此沉醉,眼睛竟有些濕潤了。怕維娜看見了,忙抬手揩揩。
"多好啊!聽着這樣的歌,真可以清凈你的靈魂。"夢澤說。
李龍借題發揮起來:"夢澤,你看,除了搖滾,還是有你喜歡的歌曲嘛。你要多跟着娜姨,養點兒清雅之氣。你就是太野了。"
"老爸哎,你多掃興!逮着機會就作指示。才聽了這麼好的歌。"夢澤撒起嬌來。
維娜笑道:"夢澤還算文靜的。瘋女兒,你沒見識過。"
李龍叫女兒:"夢澤,你別只顧哼哼,全聽懂了嗎?翻譯給爸爸聽聽。"
夢澤跑過來刮爸爸鼻子:"好意思,自己聽不懂就聽不懂,想騙我當翻譯。"
維娜說:"你也太小看夢澤了,我看她的英語可好啦。"
李龍笑道:"夢澤,我承認我不行。你行,你翻譯看看?"
夢澤就朗誦起來。
神賜福音,
賜給我平和寧靜,
就像清晨的森林,
綠色陽光洗凈我的心。
神賜福音,
讓我們的靈魂相通,
就像在星空下祈禱,
銀色光芒照耀着你的眼睛。
神賜福音,
就像你我在夢中相會,
青草沙沙作響,
我們漫步在柔軟的草徑上。
李龍聽完,望着維娜笑。維娜說:"你還別說,夢澤的翻譯還不錯。她可是口譯啊,沒認真思量。"
夢澤有些得意,朝爸爸吐舌頭,作鬼臉。
小玉在廚房收拾完了,打了聲招呼,就走了。維娜就去弄飯菜。夢澤隨在後面,說:"我要看娜姨做菜。"
維娜說:"我做菜需要全神貫注,有人在旁邊,就做不好。"
夢澤調皮道:"我就要看。"
維娜笑道:"那我菜做得不好吃,別怪我了。"
維娜忙碌起來,夢澤站在她身後咿里哇啦不停嘴。維娜只是微笑着嗯嗯應着。夢澤突然操着英語詭里詭氣問道:"娜姨,你同我爸爸從前是不是一對戀人?"
維娜臉唰地通紅,回頭輕聲笑罵道:"你這孩子!"
夢澤就輕輕拍手,得意地笑着,說:"我猜對了,娜姨你臉紅了。"
維娜懶得理她,故意板著臉罵道:"滾一邊去。"
夢澤反而從後面摟着維娜,搖着:"我就要黏着娜姨,我喜歡娜姨。娜姨真漂亮,你年輕時候,肯定很多人追求你吧?"
維娜拍着夢澤的手,說:"傻孩子,別搖了,我手都不知道怎麼動了。"
"娜姨是我媽媽多好!"夢澤說。
維娜反手重重拍了夢澤,說:"夢澤,你再說瘋話,娜姨真要生氣了。"
夢澤忙求饒:"夢澤不敢了。"
一會兒,飯菜做好了。主菜是老薑烏雞湯,再就是蔥花燒魚,小炒牛肉絲,幾樣蔬菜。李龍直誇維娜神速,眨眼功夫就弄了這麼多菜。
維娜說:"今天菜口味一定不好。夢澤老是搗蛋。"
夢澤望着維娜笑道:"搗蛋的話,人家只說了兩三句。"
維娜臉頓時緋紅,忙低頭進廚房取碗筷去了。碗筷杯碟都齊了,維娜問:"喝什麼酒?"
李龍說:"酒就不喝了吧。"
維娜說:"頭一次在我家吃飯,還是喝杯酒吧。白酒也有,紅酒也有,洋酒也有,喝什麼?"
李龍只好說:"依你。"
"依我,就喝點紅酒吧。"維娜笑道,"我們喝愛國酒,就王朝干紅吧。最近老看到洋酒的壞消息,不敢喝。"
酒斟好了,李龍不忙喝酒,先舀了碗雞湯,一喝,哈了口氣說:"真鮮!"
"別誇了,都是家常菜。"維娜舉了杯說,"來,先祝夢澤越長越漂亮,學習越來越好。再祝你爸爸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平安,健康。對,很好。謝謝。"李龍舉杯道。
"爸爸,你快嘗嘗,娜姨做的魚可好吃啦。"
李龍夾了點魚,果然不錯。"維娜,你哪裏學的這套功夫?"
維娜搖頭笑道:"哪有什麼功夫?我都是自己瞎弄的。"
李龍讚歎道:"維娜,你是無論做什麼,悟性都高。"
維娜嘴上也不謙虛,只是淡然而笑。夢澤問:"這紅紅的,香香的是什麼?"
"紫蘇。"李龍笑道,"維娜你看,現在的孩子,個個都像從外星球來的。"
"紫蘇的香味很特別,真好聞。"夢澤吸氣的樣子做得很貪。
維娜說:"李龍,你還記得我們吃紫蘇煮青魚嗎?就從那以後,我再也忘不了紫蘇。"
"怎麼不記得啊!"李龍十分感慨,"你們大老遠騎着單車送了大半提桶魚來。我們那會兒個個都像牢裏放出來的,風捲殘雲啊。跟你說維娜,我同別人回憶知青生活,最愛講的也就是這段故事。"
維娜笑道:"你們不知道,那天為了那條青魚,我和秋輪差點兒被捕哩。"
夢澤不明白維娜的幽默,問道:"被捕?什麼年代的事?革命戰爭年代?不對啊。"
維娜同李龍相視而笑,不停地搖頭。李龍問:"維娜,紫蘇和紫筍是不是一回事?我們小時候叫紫蘇就叫紫筍。鄭板橋有兩句詩,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筍紅姜煮鯽魚。我猜這裏說的就是紫蘇。"
維娜凝神道:"是啊,我想起來了,我們小時候就叫紫筍啊。鄭板橋可會吃哩。"
李龍說:"過去很多文人雅士都是美食家,比方蘇東坡。"
李龍同維娜談天說地,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夢澤先還插嘴,後來就只是聽。她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總在維娜和她爸爸臉上飛來飛去。又不時抿了嘴,望着維娜笑。維娜遇着她的眼神,就臉飛紅雲。
夢澤寒假還有十來天,李龍把她交給維娜,說:"沒人管着,她就滿世界野。"
快過年了,維娜將員工放了假。她就沒事了,天天帶着夢澤玩。駕車兜風、逛商場、泡茶館、游泳。維娜一連買了十幾套衣服給夢澤。夢澤愈加貼着維娜:"娜姨比我媽媽好多了。"
那天在游泳館,維娜頭一次看見夢澤的裸體,簡直有些眩目。這小孩太漂亮了。皮膚白而光潔,似乎凝着層透明奶油。乳房發育得很豐滿了,不像才二十歲的女孩兒。四肢修長而圓實,手感緊緊的。"孩子,你會迷死人的。"維娜說。
夢澤說:"哪有娜姨漂亮。我呀,充其量就是個狐狸精。娜姨可是長得高貴、典雅、大氣。我這種女孩子,男人看了就心癢,就想動手動腳。你娜姨呢,男人見了先是敬,再是愛,再就沒有自信心了。"
維娜想不到夢澤會說出這些話來,正色道:"夢澤,你還小啊,別一腦子稀奇古怪的東西。"
夢澤吐吐舌頭,穿上游泳衣出去了。夢澤先是沿着池子慢跑,做着各種柔身動作。然後站在深水區池邊,凝神片刻,猛地騰起,躍入水中。維娜看着心裏直喊了得,這孩子可是樣樣在行啊。夢澤就像條美人魚,在水裏或沉或浮,翻轉自如,逗得滿池的人都看着她游。
"是你女兒嗎?好漂亮。"有位女士問道。
維娜說:"是的。"
"多大了?"那女士又問。
維娜說:"才二十歲,在清華上學哩。"
"清華?了得了得。沒誰想到這麼漂亮的女孩能上清華啊。"那女士直搖頭。
夢澤跟着維娜玩了幾天,晚上都不肯回家了。她打電話央求爸爸媽媽,要住在娜姨家。兩人在家裏,只用英語交談。夢澤說娜姨口語太好了,得跟她好好兒學。維娜答應同她說英語,但不準在公共場合說,顯得好賣弄的。
夢澤非得跟維娜睡,各蓋各的被子都不行。維娜習慣光着身子睡覺的,只穿着短褲叉。夢澤也是這個習慣。兩人總要睡在床上說好久的話,才慢慢睡去。夢澤睡著了,就直往維娜懷裏鑽,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胸乳間。望着夢澤這憨憨的睡相,維娜總會想起雪兒。雪兒比夢澤大五歲。雪兒小時候也是這樣貼着胸脯睡覺的。雪兒早早的去了美國,她沒機會疼那孩子。
夢澤睡了去,雷都打不醒。維娜次日醒來,夢澤還在呼呼大睡,涎水流得維娜的乳房濕漉漉的。維娜會怦然心動,鼻腔發酸。她太喜歡這個孩子了。
很快就是大年三十了。李龍怕維娜一個人孤單,想請她一塊兒過年。維娜婉辭了。李龍請不動,夢澤就來磨,說是娜姨不去過年,她也不回去過年。維娜說什麼也不能依着夢澤。夢澤也磨不動她,很是失望。維娜知道過年是自家人團聚的日子,有外人在場,氣氛就變了。大家都會尷尬的。她沒有去李龍家,心裏卻總掛着夢澤。想着夢澤失望得幾乎要哭的樣子,她心裏也不好受。不知怎麼回事,夢澤這孩子很讓她疼愛。
雪下得很大。荊都很少下這麼大的雪。除夕上午,維娜懶懶的起了床,推門一看,屋頂花園積了厚厚的雪。雪還在紛紛揚揚,天地有些昏暗。遠山盡披銀裝,風雪瀰漫中顯得有些迷離。她不忍心踩壞地上的雪,只站在門口眺望。風裹雪花一陣陣吹進來,灌進她的脖子,打了個寒顫,人就清爽了。
難得這麼美的雪,維娜想讓自己好好過個春節。雪兒原來每年春節都回來的,今年她回不了。她爸爸最近身體不太好,她得陪着他。
維娜下樓洗漱完了,開門看看,屋前草坪里也積了好厚的雪。梔子花樹壓駝了,花圃也叫雪埋了。維娜怕雪壓壞了那些花和樹,又不忍心往草坪里踩,就取了晾衣桿來,遠遠地戳着樹上和花圃里的雪。過往的熟人笑話維娜:"你幹嗎費那麼大的勁?進去搖幾下不成了?"維娜只是笑,好開心的。
然後上樓去,卻見通向屋頂花園的門正滲着水。推門一看,原來積雪早高出了門檻,雪水就流進來了。維娜很是遺憾,只得找了鏟子來鏟雪。鏟了會兒,背上就開始發熱。進去鬆了外衣,照照鏡子,臉紅撲撲的。
忽然想起秋輪了。那年春節,也是好大的雪,她同秋輪在雪地里跑了個通宵。北湖的雪原真美啊。放眼望去,雪原起伏跌宕,好比浩浩蕩蕩的銀色的湖,橫無際涯。她同秋輪幻想着逃離塵世,去沒有人煙的神農架大森林。他們冬天住在山洞裏,夏天住在樹上,生好多好多孩子。孩子也不用起名字,就只大毛、二毛、三毛的叫。一家人都不用穿衣服,全都曬得黝黑髮亮。
維娜忘了鏟雪,冰雕樣的站在雪地里,頭髮讓寒風揚了起來。凍得打了寒顫,才清醒過來。她微嘆一聲,繼續鏟雪。鏟完了地上的雪,又去抖盆景枝椏上的雪。這場雪來得有些突然,那些不耐寒的盆景只怕會凍死的。維娜喜歡養些花草,自己又不太在行。心想明年還是雇個花工,定期上家裏來看看。還想跟花工學學手藝,老了也好有個事干。
維娜忙完了這些,才倒了杯牛奶喝。她不準備正經吃早餐了,得趕到超市去採辦些年貨。驅車出門,街上有些冷清。別人家年貨應該早辦齊了,正在家裏忙着過年,又下着大雪,沒事就懶得出門了吧。
超市裏人也不太多。維娜找了輛推車,悠閑地逛着。她平時沒事也喜歡逛超市,不管她要不要的,都拿起來看看。日子久了,心想自己也開得了超市了。她記得很多貨物的品牌、質地、用途、價格、產地等等。她還會暗暗挑超市的毛病,包括貨櫃的設計和格局,服務人員的素質,貨物品種,等等。總想自己開超市,就會怎麼怎麼地弄。李龍說她不論做什麼事,悟性都很高。真是那麼回事。今天維娜興緻更是好,見了喜歡的,也不管吃得完吃不完,就往籃子裏丟。籃子裏壘得老高了,她還有些意猶未盡。
又駕了車,慢悠悠地往回趕。進了家門,先將音樂開了,再去做事。聽的又是《神賜恩典》。原先那張碟送給了夢澤,自己又去買了張來。她將買回來的年貨分了類,有的進冰箱,有的進壁櫥。她邊忙碌,邊跟着碟片唱。她原來只是聽,不知聽了多少遍,從來沒唱過。自從那天同夢澤一道唱了,她就老是隨着哼哼。她一邊洗菜、切菜,一邊哼着,十分沉醉。
一個人吃不了什麼,她也弄了十個菜。過年圖個吉祥,十全十美。不過用的都是小碗小碟。菜弄好了,先得祭祀故去的親人。香蠟紙錢和供品都分作六堆,爸爸、媽媽、姐姐、秋輪、羅依、蔡婆婆,各一堆。她把秋輪、羅依、蔡婆婆都當作自家親人。焚上香,雙手合十,屏息靜氣,閉上眼睛。維娜默念着每位故去的親人的名字,心裏卻沒有哀傷,只有一片平和寧靜。
祭祀完了,維娜酌了酒,獨自飲着。電話響了起來。竟是雪兒打來的:"媽媽,你開始吃團年飯了嗎?祝你過年好。"
"雪兒,媽媽正在吃團年飯哩。"維娜說。
"有人陪你嗎?"
維娜忽覺鼻腔發酸,說:"有人陪哩。"
"哪些人?"
"都是媽媽的好朋友,好多人哩。"維娜聲音發硬了。
雪兒說:"有人我就放心了。"
維娜終於忍不住了,哇哇地哭了起來:"雪兒啊,媽媽想死你了。"
"媽媽,我想你,我也想你……"雪兒哭了起來。聽得出,她一直在強作歡喜。
維娜忍住了哭泣,說:"雪兒,我們都不要哭了。你也要好好的過個年。你爸爸他好些嗎?"
"好些了。我替爸爸謝謝你。"雪兒壓低了聲音,"媽媽,要爸爸聽電話嗎?"
維娜遲疑會兒,說:"算了吧。"
接完電話,維娜感到莫名地不安。飯也不想吃了,閉着眼睛聽音樂。安靜了好一會兒,她打了雪兒電話:"我是媽媽。叫你爸爸聽電話吧。"
過了半天,那邊傳來郭浩然蒼老地聲音:"維娜,你好。"
"你好。"
"維娜,謝謝你。"
"不客氣吧。你自己要注意身體。哪裏不舒服,就跟孩子講。雪兒孝順,你有福氣。"維娜說。
郭浩然聲音哽咽起來:"維娜,我這輩子……"
維娜說:"別的都不說了。祝你新年愉快,身體健康。代問你姑媽好。再見吧。"
雪花還在紛飛着。爆竹聲震耳欲聾,焰火印得窗帘紅紅綠綠的閃。維娜斜躺在沙發里,收看電視。春節聯歡晚會越來越沒意思了,維娜已有好幾年沒看了。有個頻道正播着京劇,《西廂記·拷紅》。紅娘正唱道:
我紅娘將說是一聲請,他就想今日做新人。夫人命亞賽是將軍令,又好比君命詔,不俟駕而行。我從來是心硬,今日裏一見也留情。
維娜喜歡聽京劇。可是爆竹聲太大了,唱詞一句也聽不清。就把音量調到最大。可是,窗外的爆竹聲偶爾停下來,電視聲音又太高了。又得把聲音調下來。剛好聽得幾句,又是爆竹大作。維娜乾脆把聲音調到最小,看着唱詞,自己學着哼,如同唱卡拉ok。
只是折子戲,一會兒就完了。接下來就是廣告。維娜耐着性子看廣告,心想廣告完了,還會有京劇的。可是廣告長得沒了邊。有個什麼柔珠按摩胸罩的廣告最噁心了。一位俗不可耐的女子,操着港台普通話,指着自己碩大的胸脯說:"很多很多的細小柔桌(珠),不停地撫摸着我的乳房。它金(真)的會動也,就西(是)這樣子,一下、一下,動也。我現在就西(是)不戴乳罩,也很豐滿哦!"
維娜咔咔地按着遙控器,不停地換台。忽然在電視裏看到李龍。原來李龍正在看望除夕之夜仍堅持工作崗位的郵電電信職工。李龍被前呼後擁着,在電信機房裏視察,發表了幾句講話。維娜看看時間,已是零時了。心想李龍也夠辛苦的。
維娜關了電視,靜坐會兒,沒有半點睡意。窗外仍是爆竹聲聲,她卻感到十分落寞。便又打開電視。雖然聽不見聲音,有些人影子晃着,也熱鬧些。維娜本是最能安靜的,今天不知為什麼,特別的孤獨。
忽見電話指示燈紅紅的閃着,知道有電話來了。爆竹聲太吵了,電話鈴聲根本聽不見。過去一看,是李龍打來的。卻什麼也聽不清。維娜喂餵了半天,只好說:"李龍,我這裏太吵了。不知你那裏聽見不?你就不要說了,就算我聽見了。感謝你。我給你拜年,祝你新年愉快,時時開心,事事順意。祝你全家平安、幸福。再見好嗎,我放電話了。"
維娜放下電話,心想只怕有很多朋友打電話來的,她都沒聽見。翻查一下,光李龍就打了三個電話,還有好些朋友都打了電話,戴倩也打了電話來。維娜想反正聽不見,等明天再一一回復,道歉算了。
隱約聽見了門鈴聲。心想這麼晚了,會是誰呢?開門一看,竟是李龍。李龍滿頭雪花,微笑着,拱着手,大聲說:"給你拜年啊!"
維娜把李龍迎了進來,笑道:"我哪有這麼大的面子?你剛才還在給電信職工拜年哩。"說罷便取了干毛巾來,替李龍拍着身上的雪花。
李龍說:"領導們都分了工。我負責給電信、供電、鐵路等戰線拜年。"
"太辛苦了。"維娜說。
李龍責怪說:"你就是犟,請你一起去過年,你硬是不肯。一個人,我想着就放不下。夢澤那孩子邊吃飯邊念着你。"
"夢澤那孩子,我見着就喜歡。帶了十幾天,帶親了。"維娜問,"餓了嗎?我做夜宵你吃?"
李龍說:"肚子裏膩膩的,什麼都吃不下。不如你泡茶給我喝。"
"好吧。不如這樣,我們上樓去。樓上茶廳臨着屋頂花園,是我正經喝茶的地方。你先坐着,我準備好了再來請你。"維娜說。
李龍笑道:"如此隆重?"
維娜回眸一笑,上樓去了。
李龍獨坐在客廳里,禁不住搖頭唏噓。多好的女人啊,命運卻如此不公。真是紅顏命薄哪!記得當年,秋輪總是帶着維娜去夢澤農場。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冬天,又總是在夜裏,四五位朋友在荒原上漫無目標地走着。維娜很文靜,張大着眼睛聽大家縱論天下。誰要是問她:"維娜你說呢?"她就抿嘴一笑。臉一定是紅了,只是夜裏誰也看不見。秋輪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大家都服他。朋友們自然就很尊重維娜,都把她當作嫂子。她年齡卻是最小的。李龍回想着自己同秋輪當年的景況,很是感慨。心想青年永遠是正確的,落伍的只會是老年人。一個民族,什麼時候都要相信青年。
維娜下來了,微笑着:"請吧。"
維娜剛才梳妝了一下,隨意挽了個低低的髮髻,有些頸墜烏雲的意思。兩鬢夾了幾個發卡,露着寬而飽滿的腦門子。衣服也換了,穿了件中式薄棉襖,黑緞的,滾着桃紅色邊。左手腕戴了個淡綠的玉鐲子。
茶具早擺好了,通往屋頂花園的玻璃推門緊閉着,卻拉開了帘子。維娜抬手開了花園的燈。燈光很柔和,剛好可以照見雪地里曼舞的雪花。雪本是白天鏟掉了的,又是厚厚一層了。
維娜拿了個蒲團放在地上,隔了茶几,面對着李龍,跪坐在上面。李龍正襟危坐,望着維娜泡茶,不由得屏息靜氣。維娜卻是微低着頭,腕凝霜雪,指如蘭花,手起手落沒有半點聲響。泡好了茶,雙手捧給李龍:"看你喜歡,就仍是喝碧螺春。"
李龍接過茶,細抿一口,哈着氣說:"維娜,太謝謝你了。我喝了幾十年的茶,沒享受過這麼高的禮遇啊。"
維娜笑道:"不客氣。哪是什麼禮遇?正經喝茶,就得這麼喝。"
維娜自己也端了茶,細細品着。窗外大團大團的雪,上下翻飛着。飄落到門玻璃上的,馬上就融化了。爆竹聲一直沒間斷過,他們卻像誰也沒聽見。
李龍說:"這麼好的雪夜,喝着這麼好的茶,我會終生難忘的。"
維娜說:"人一輩子,真正美好的回憶,並不多。我們北湖農場知青聚會,每人要說件刻骨銘心的往事。我就說了那年冬天,我同秋輪迎着漫天風雪,走了個通宵,往荊都趕。知青們聽了都很感動。這是我最美好的回憶。可是我平時從不向人說起,不然別人會說我是祥林嫂。"
"維娜,這世界有太多的遺憾。"李龍不禁嘆道,"秋輪,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維娜低聲說:"我這輩子不圓滿。我有時就像患了狂想症,想像自己怎麼同秋輪結婚,生子,孝敬父母,和和美美過日子。猛然間回到現實,惶恐得心臟都要掉下來。"
李龍低頭不語。過了好久,他才說:"維娜,都過去了。我們懷念先人,敬重死者,但我們自己還得好好活着啊。維娜,你開開心心過日子吧。我想,這也是秋輪希望的。"
維娜點點頭,臉上很平靜。夜很深了。爆竹聲開始稀稀落落,最後完全寂靜下來。風也靜了,雪花悄然飄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