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立夏
轉眼十月到了多尼成婚之時他還在當日接到御旨受封為和勛親王。這下雙喜臨門為他的婚宴添色不少。親王府里張燈結綵客似雲來一場婚禮辦的是風光熱鬧。
第二日他便帶同他的新婚福晉來晉見父親父親坐於堂上受了家長之禮又另備厚禮給他們帶回。
我在廳間看到那位穎榮郡主她一雙杏目眼波似水嘴角微微上翹笑起來有如銀玲晃動之聲十分悅耳。多尼眼角跟隨一刻不離她左右眾人看在眼裏無不為他歡喜。
一晃月余父親重披戰盔又要率師親征。出前夜多尼深夜來訪聽說他在父親房中停留甚久最終父親還是帶着他一同出征去了。我知道父親念他新婚本來是讓他在京城留守的可不知什麼緣故多尼居然自動請纓。
閑來時聽到眾人閑談原來新婚伉儷婚後卻並不和睦。那位穎榮郡主相貌雖佳性情卻是蠻橫任性一言不合就摔東西打下人鬧的親王府里終無寧日以多尼的性情也是難以遏制她又沒個高堂在座。因而越鬧的不成樣多尼也唯有退避開了。
我在旁聽了不免黯然神傷想起不久前與多尼在花園中的對話他靦腆的神情中所透露的那份期盼之意。沒料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這幻像便破滅了。人世間的事情紛繁複雜玄妙渺茫真是難以預料。
許是受了蕭條深秋的感染我時時獨自在院中靜坐傷神有幾次被大娘看到她都關切的過問我無言以對自己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自知連這種小事也要她勞神操心很是不該。
因為我知道她是很忙的。
長期以來府中的大小事宜都由她操持。她辦事嚴謹果斷父親長年在外征戰家裏近百口人的諸事她都打理的井井有條。相形之下額娘她們反而只像是從旁協助的侍女一般好在她對家人關懷倍至眾人也都信服於她。
偏巧這年冬天冷得很早才剛進十一月便下了第一場初雪。大娘於府里的千頭萬緒中還要抽出時間來親自督促下人縫製各房添換的冬衣。寒冷冬夜大夥都早早躲入房中取暖只有她還帶着侍婢穿梭於庭院之間就連夜巡燭火也要帶隊親為。
她素有哮喘舊疾連日奔波終於不支病倒了。眾人急得團團轉但她堅持病輕不用告訴父親大家也沒有法子。好在她不得不卧床休息之後將府中的日常事務交付給眾位側福晉與管家分派使她有了修養生息的時間。加之素來照料府里眾人的太醫也熟知她的病情對疾下藥幾日下來病情雖未有明顯好轉但也沒有繼續惡化下去都說病去如抽絲眾人也就逐漸放下心來。
這樣又過了半月有餘這日我正在大娘房中給她念一段宋代詩僧的《鞦韆》。大娘只因父親喜研漢學便努力嘗試平日在帳房等着下人報帳或在房中做一些細工慢活時也都會叫上我為她讀一些輕鬆適意的漢人詩詞。這些日子她不能離開卧房更是每日都要我讀給她聽。
我讀完這闕詩解道:“這詩說的是一位美人在春日的風光里打鞦韆的情形前四句是寫景說的是鞦韆、晨風和那美人的衣裙的種種美麗姿態。后四句則是寫意說她在紅杏雨、綠楊煙的美景中款款走下鞦韆便如同傳說中蟾宮下凡的仙人一般。”
大娘聽我說完后道:“咱們滿家兒女自小在草原長大這般庭院中玩鞦韆的情形就不曾經歷了。”我道:“那大娘少年時都玩些什麼呢?”
她微微一笑道:“那時你的爺爺太祖皇帝正在四處征戰我們女兒家早早的就開始掌持家務照顧弟妹家人。若說到玩樂的時光那真是有限之極。”她想了一下道:“也只有和堂姐妹們一同放牧之時在看不着邊際的大草原上嬉戲。”
她轉頭看了看我道:“我與你阿瑪成親時雖比你現在要大可是個頭也就只有你現在這般高吧。在姐妹當中只是要強。如今想來確是錯過了不少歡樂的時光……”她說到這兒歇了一歇又道:“說到爭強好勝或許是咱們滿人的天性不比漢人有那些個閑雅的玩法與心境。我記得少年時與堂妹賽馬……”她忽然愕然而止。
我接道:“堂妹?哦我曾聽側福晉們說起過皇太后便是大娘的堂妹吧你說的可是她么?賽馬後來怎樣?”她看了我一眼道:“賽馬輸贏有什麼大不了啦?不過是小孩子間的玩笑不當真的。”她語氣匆匆似乎不願意再談下去。
靜坐了一會她才道:“大娘說了這麼久的話有些累了。莪兒你便再讀些詩給我聽吧。”我忙應了翻出身邊的詩集依舊給她念詩。翻書時偶爾轉頭見她神色黯然卻是心不在焉。
林太醫雖然曾告訴我們大娘的病情不重可他頻頻的診脈換藥卻都是神色凝重。而每次那些不是黑色便是棕色的葯碗端上來屋裏頓時瀰漫開難聞的氣味或腥或酸那葯的滋味更是可想而知了。可大娘總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依次喝完可見她求愈之心十分迫切。
可是越急越慢卧床日久她漸漸失去耐性只要稍覺的有些恢復便要下床額娘她們勸了幾次她竟然大雷霆。林太醫十分擔心私下和我說讓我多加照看不要離開。因而我每日不再去書房除去吃飯睡覺其它時間都呆在大娘的房裏。
這天用過午飯我來到她房裏只聽她呼吸勻凈正在睡着。便走到屋外。前晚剛下了一場薄雪空氣清冷如冰院中的一切景緻都穿縛了白色的雪衣晶盈剔透。我站着觀看了一會才想到自己的手爐忘在了廳里便走到外廳找到吳爾庫尼讓她去取回來然後再折回大娘房中。掀開厚厚的門帘只見床上被褥翻開卻沒了人影。
我大吃一驚呼喚了幾聲卻沒聽到回答。我跑到屋外正要叫人去找低頭卻看到長廊一旁的雪地上有一行淺淺的足跡自石階往下向院內延伸。我遁跡向前走了數十步果見大娘遠遠的站在假山旁的小亭子裏。我忙跑上前叫她她恍若不覺只用手扶着亭柱努力的想踮起腳來朝北方張望。
我伸手摟她又喚了一聲她方才回頭看我忽然說道:“莪兒我想再見你阿瑪一面!”我聞言無比驚詫心底頓時感到說不出的害怕。
她又道:“那年你阿瑪就是從那兒領着我們住進這南宮裏來就像昨兒個的事一樣……可是我心裏的家始終是在盛京……”她面露微笑身子卻在抖。我忙解下披風給她披上這時額娘她們也已趕到。我們在大娘身邊勸了好一會才將她扶回到房裏睡下。
當晚她便起了高燒林太醫診斷良久自她房裏出來時面色凝重道:“是時候……通稟王上了。”額娘拿手巾捂着嘴眼淚已滾滾而下。
我急道:“您不是說過大娘的病不要緊的嗎?”林太醫垂頭道:“是福晉囑咐讓我不要告訴你們。其實她積勞成疾平時早就有了許多病症可她一直說要等王上身體好些她才有心情慢慢調理沒想到……”他微微搖頭出房配藥去了。我環顧室內眾福晉均在垂淚屋裏除了抽泣之聲再沒有人開口說話。
我獃獃站立心裏只想着大娘的一言一行只覺心如刀割猛然間想起她的話急道:“快快去派人通知阿瑪呀。”額娘如夢初醒點點頭奔出屋外。
這一晚額娘與側福晉們輪班在大娘床前看護她迷迷糊糊地只說一些聽不清的字句。好不容易喂進的葯卻又總伴着一陣劇烈的咳嗽吐了出來。額娘不停給她換敷在她額上的濕布眾人紛紛換水拿葯。廳外站滿了等着傳喚的下人。如此只忙到四更天我被額娘硬勸着回房去小歇。
可誰知許是受了風寒我回到房裏便也起了高燒林太醫急忙來給我診脈確定只是小受風寒沒有大礙可是大娘房裏卻是去不得了。我只能待在房中向旁人詢問大娘的病情。
接連兩日都聽聞她時睡時醒只要睜開眼便問“王爺到了么?”此外再無二話。眾人憂心忡忡極切地盼望着父親的到來。
我既病的輕又連着服藥很快便退了燒。這夜我早早的喝了葯睡下一覺睡來時隱約聽到屋外方才敲了二更屋裏靜悄悄的只亮着一盞燭火侍女也都已睡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念及大娘卻再也無法入睡。躺了一會索性披衣下床拉過披風將自已裹嚴實了輕推房門走向大娘屋裏。
屋檐下的台階上積着厚厚的白雪在皎潔的寒光下分外耀眼風早已停了只是空氣清冷刺骨。我一路小跑奔近大娘的正屋經過側廳見到廳角兩個臨時搭建的睡鋪上兩名侍女也睡的正熟。
我輕輕走近屋內她的床幔低垂桌上只亮着一隻小火燭屋內空氣渾濁散着濃郁的藥味。我走至床前輕輕掀起床幔大娘正閉目沉睡。才兩天未見她的臉已幾乎消瘦了一半。
我對着她看了一會看到她的被子微微有些下滑便將被子拉好正要轉身卻聽她道:“是東莪么?”我忙應了伏身到她面前輕聲道:“大娘你好些了么?”
她嘴角微動露出一絲淺笑:“這一覺睡醒好像好了一些”。她定盯看我又急道:“你這孩子才剛病着怎麼也不多穿一些快到床上來吧。”我看她說話的聲音又回復到從前的清朗果然是好轉的樣子心裏很是高興便麻利的解下披風睡在她的身旁。
我側着身子就近看着她的側面道:“大娘你好起來了真好!”她微微一笑問:“你冷么?”我搖了搖頭伸手將她的被子捂緊一些。
她轉頭看我道:“你大娘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生下一兒半女好在這半生有你相伴。老天待我總算不薄了。”我向她靠近一些道:“有大娘的照顧才是莪兒的福氣。大娘不就是我娘么!”她看着我眼中閃起瑩瑩亮光。
歇了一歇她輕聲道:“我剛剛明明睡着可耳邊卻好似響起咱們盛京老宅旁那條溪水的聲音叮叮咚咚地真是好聽。”
我道:“等大娘好一些莪兒陪您回一趟盛京好么?我也時常想起那裏呢!”她點頭微笑沉默了片刻又道:“你阿瑪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我看她目光中滿是期待不忍拂她的意便道:“睡前我曾聽侍女們說起聽說阿瑪就快要到京了。”她向我瞄了一眼道:“是么?那就好啦。”她安靜下來不再說話只定定的看向床頂的圍幔嘴唇緊緊的抿着神情專註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在被窩裏漸漸暖和便伸手過去握住她手她也握緊我的手道:“莪兒你困么?”我搖頭道:“着涼以來一直都在睡着這會兒卻沒有睡意了。”
她轉頭看我道:“我也是這樣今日覺得分外清醒連好些個成年往事都一一想起來啦。”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與往日不同的嫣然笑意柔聲道:“你平日裏老是見大娘呼喝這個那個的心裏可有一些害怕我么?”
我笑着點頭道:“是”她道:“其實大娘也有過和你這般年青浪漫、害羞情怯的少女時光。那時的心思簡單率直對人對事沒有顧慮忌諱完全率性而為。正因為這樣……”她看了我一眼笑道:“……那會兒時常與你阿瑪爭吵。兩人互不相讓真像個孩子。”
她笑道“可是那時卻是那麼快樂……想來是因為年青吧。”她輕輕嘆了口氣問道:“莪兒你看你阿瑪近年來可比在盛京那會兒老些了么?”我搖了搖頭。
她道:“哦那麼是我自己多慮啦我總覺得他好似老了許多。嗯……興許是因為我們少年成婚這匆匆數十年轉瞬即過有時看看自己怎麼就老成這樣了自己也吃了一驚呢!”她說完這話忽然咳嗽起來我急忙伸手輕撫她的胸口。
外間聽到動靜一位侍女跑了進來看到我不禁一愣忙端起桌上的茶碗扶她喝下。大娘方才咳聲漸停那侍女看看我大娘揮手道:“讓她睡在這裏你出去吧。”她應聲退下。
大娘喘息不止良久方才平息下來我怕她疲倦便道:“大娘快要三更天了你還是睡一會吧。說不準天一亮阿瑪就回來啦!”
她道:“你就在這裏睡吧來來去去的又要受風。”我答應了再握住她的手看她閉上眼睛我也閉眼躺着屋裏十分安靜慢慢的睡意漸至。
朦朧間聽到大娘說:“他可要快些來才好我有好些話……好些話想告訴他。”隔了一會又聽她輕聲道:“莪兒你阿瑪身有頑疾往後你要多照料着他些。”我迷迷糊糊的應了聲便睡去了。
毫無徵兆的我忽然自夢中驚醒卻現身在自己的房中天卻已大亮了。我忙翻身起床吳爾庫尼站在一旁為我更衣我問她大娘的情形她只是擺手並向前廳示意。
我迫不及待地朝門外衝出跑向大娘房間。還未跑到已遠遠聽到人聲喧鬧隱約還聽到陣陣哭聲我越想越怕腳步更不稍停快步奔進屋裏。
只見大廳里家僕侍女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哭聲隆隆。我頓覺口乾舌燥衝進裏屋只見額娘她們都在房裏哭成了一團。床幔之後隱約可見人形平卧我不顧額娘阻攔掀開床幔只見大娘面色如常雙目緊閉便如同睡熟了一般我顫抖着伸手觸碰她的臉頰卻覺觸手冰涼。
我心中茫然失措看向額娘她垂淚道:“今日一早我來到她的房中看你睡的正熟可你大娘……她已仙去了。”
我微微一頓不由得尖叫道:“不會的你們一定弄錯了昨夜大娘還和我說了好久的話她還說覺的好多了一定一定是你們弄錯了。”額娘伸手將我摟住我仍尖聲大叫卻漸漸變為哭聲“快去找太醫快去呀!!!”
就在這時外廳的哭聲忽然一頓門帘掀處父親鐵青着臉衝進房來。他的額上尚有汗珠身上甲胄未卸風塵僕僕。
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大床一步步走至床前猛然掀起床幔我撲身上前哭道:“阿瑪大娘她……”他唇色漸漸白目光深邃黑暗在大娘的臉上停了一會目光緩緩移至我臉對着我看卻是面無表情。
我不由的心生焦懼輕喚道:“阿瑪!”他的眼中忽有亮光一閃但很快便隱沒在了那無底的黑暗中我看到他緊緊的咬着牙臉上青筋疊爆。良久他才伸手輕拍我的背道:“你大娘她已仙逝了。”他此言一出屋裏屋外頓時哭聲震天。
我哭倒在他的懷中他的手冰冷刺骨緊緊握着我的手我茫然地抬頭看他只覺這無邊無際的哭聲朝我們慢慢淹沒過來……
大娘的葬禮十分隆重父親甚至為她請謚號“敬孝忠恭靜簡慈惠助德佐道義皇后”以皇后之禮下葬。父親下令正白旗、鑲白旗兩旗牛錄、章京以上官員及其妻妾皆衣着縞素其它六旗牛錄、章京以上官員皆去除官帽上的頂纓。
到了出殯那日送葬隊伍浩浩蕩蕩黑壓壓的百姓汾涌圍觀北京城裏幾乎萬人空巷額娘一路上哭暈了兩次我與她同轎照應。
到了陵地之時我看見父親青白的臉龐神色凝痛。他昂向北一直滴淚未下目光閃動誰也不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這年的新年仍是處處盛宴鞭炮震天。但自我的眼中望出去卻彷彿儘是凄涼只因眼前少了一個忙裏忙外笑聲朗朗的身影。但是走廊、花苑、院中的任何一個角落卻又好似都有她的影子晃動遊走。
父親變的更加沉默少言極少的待在府中便是在家時也常常獨自深居書房不太見人。我幾次走到他的窗外都是猶豫不決在門外徘徊良久最終還是黯然離開。倘若相當無言觸景傷情倒不如讓時間就這樣靜靜流走終究會帶走一切傷痛。
新年初始父親更加忙碌起來。另外自大娘病故府中的各項事宜落到了管家及額娘等眾位側福晉們手中額娘終日忙碌我也不便常去打擾。也許因為催促我讀書的人今昔已不在了我更是無法靜下心來每天都只和吳爾庫尼為伴在園中遊走。
匆匆數月轉眼又快到了皇太后壽誕皇太后提早幾日便命人來約我入宮。額娘忙的不暇分身只道:“去宮裏住些日子也好免的留在府中只是傷心。”父親多日忙碌她便讓我不用前去請辭。我於當日便隨來人入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