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環起床上廁所,發現大門的門閂開着。那時天剛亮,小環猜不出誰會那麼早出門。昨晚一場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環看見雪地上的腳印從東屋起始,進廚房繞了一下。再伸向大門外。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媽和小日本婆。
小環回到屋裏,晃醒二孩,對他說:“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睜開眼。二孩從不問“你說什麼”,他把那雙駱駝眼睜到極限,就表示他認為你在胡扯,但他想讓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媽好茶好飯餵了一頭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歸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來。他不在乎小環在一邊滿嘴風涼話,說他還真饞那小日本婆,看來她小不點兒年紀,還挺會調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褲棉襖,一面問:“你跟我爸說了嗎?”
她只管說她自己的。她說七塊大洋,睡了幾十次,那是羅鍋子卧軌,直了(值了)。鎮上有幾家暗娼開的酒店,宿娼一晚還要好幾塊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張臉,對她說:“你閉嘴吧。下雪天的,凍死了人咋辦?!”
他說著往門外走,小環在他背後叫道:“急成那樣?別一跤把牙磕掉了,親嘴兒跑氣兒!”
二孩媽查了查東西,發現小日本婆除了帶走幾個玉米餅之外,什麼也沒拿。穿的衣服還是跟着她裝在口袋裏來的。都記得她當時仔細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褲褂,又仔細用鐵茶壺底把它們熨平,疊好,那時她就在準備逃跑的行李呢。一整個冬天,鋪天蓋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頭都沒凍死。
張站長說:“這小日本婆,還不稀罕穿咱中國衣服呢。看不凍死她!”
二孩媽拿着那件紅底藍花的棉襖發愣。相處半年,她待她也像半個媳婦,怎麼這麼喂不熟?紅底藍花棉襖上面,還擱着兩雙新布襪子,是小環給的,人家一點情也不領。張站長戴上帽子就要出門。二孩也趕緊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環叼着煙,靠着門框,一臉看好戲的壞笑。二孩從她身邊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邊一趔趄,動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開一頭撞出欄的大牲口。
張站長和二孩順着腳印走到鎮子口,腳印匯入了馬車騾車的車輪印。父子倆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裏找。最後兩人決定分頭去找。二孩心裏火透了,倒過頭去怨恨父母:他們怎麼會吃飽飯撐的找虧來吃?!一個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為了她,他們一家子吵過多少嘴?現在孩子連影子也沒見,他二孩有一輩子的難聽話要聽,朱小環下半生全佔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圓房也沒去除半點陌生。第一次圓房他聽見小日本婆哭了。開始他覺得這事是為爸媽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兇狠起來。她哭什麼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負她。給臉不要臉,輕手輕腳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獸行似的,那不如給她來點獸行。他很快結束了,她哭得嗚嗚的,他費了很大勁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剛長出的頭髮,問她到底委屈什麼。
後來的幾次他發現她躺得像個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下頦翹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脫下衣服,他突然意識到脫她衣服的動作很下作,很賤。她就是想把他弄那麼下作。她把自己裝斂得嚴嚴實實,躺成一具殭屍,讓他剝下她衣服時有種禽獸不如、奸屍的感覺。他氣瘋了,心想,好吧,我就禽獸不如。她的父親、哥哥對中國女人就這麼禽獸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踐她耗盡了體力,本來想從她身上移開,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氣。他感到她一隻手上來了,搭在他背上,輕輕地摸了摸。那隻手又軟又膽小。他想起頭一次見她時,他看見她那雙孩子氣的手,手指不長。他更沒有力氣了。
這時二孩走到安平鎮的小學校門口。時候還早,學校操場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穫地向那個校工打聽了一句,是否見到一個日本女孩子走過去。
校工說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個日本女孩,但他看見一個留着雞毛撣子頭的年輕人往鎮外走。穿和尚領衣服?對,和尚領。半截褲腿?是,半截褲。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麼線索都沒找着。張站長去了保安團,找到了另外十來個日本婆的下落。有兩個給賣到附近村子裏,張站長到村裡探訪,發現那兩個日本婆嫁的雖是窮光棍,但好歹過成了兩口子,肚子也大起來了。看來她們和張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沒什麼串通。
接下去的兩天,二孩和父親又往遠處的幾個鎮子跑了跑,仍然一無所獲。第六天晚上,小環到鎮上一個女友家去串門回來,看見家門口站着一個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裏走,一面揚開嗓門叫道:“回來了回來了!外頭不好打食兒,餓掉了膘又找咱喂來了!”
小日本婆聽不懂小環的話,但她的嗓音聽上去像過年一樣熱鬧,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進堂屋。
二孩媽正在炕桌上獨自摸牌抽煙,聽見小環的叫聲僅穿着襪子便跳下炕。看見進來的人又細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揚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環,去站上告訴你爸,叫他趕緊回來一趟!”二孩媽支使兒媳婦。
“在門口待着,不敢進來,知道自個兒做虧心事了是不是?”小環對小日本婆說。
小日本婆看着小環,若不懂小環的話,小環的厲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這時從西屋過來,母親馬上說:“行了行了,要說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飯的時候,張站長回來,拿出一張紙,對二孩說:“喏,你寫:你為啥跑?他們小日本都認咱的字。”
二孩照辦了,只是把“啥”改成了“什麼”。小日本婆看了看紙上的字,不動,耷拉着眼皮。
“恐怕不懂。”二孩說。
“肯定懂……”張站長說,眼睛盯着一大堆頭髮下的臉。
“別問了。還用問?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唄。”二孩媽說。她夾了塊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裏,筷子不落,直接又夾了一塊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環碗裏。她正玩着一桿看不見的秤,秤砣、秤盤是二孩的兩個女人。
張站長說:“二孩,你再寫:那你為啥又回來?”
二孩一筆一畫地寫下父親的審問。
小日本婆讀完了,仍然不動,耷拉着眼皮。
小環說:“這我都能替她說:餓壞了,偷出去的玉米餅子吃完了,就回來了。你們又蒸玉米餅沒有?多蒸點,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爾濱呢。”
小環一說話,小日本婆就抬起臉看她。兩隻眼睛長得好,特別亮。她看小環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她不懂小環的話,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賞她。小環第一次見她,嘴就沒停過,拿一條頭巾給她,會說:“趕不上你們日本鬼子的頭巾好看,是不是?湊合吧,啊?好看的我能捨得給你嗎?”給她一雙棉鞋,她也會數落:“白撿一雙鞋,湊合穿,別嫌舊,想穿新的自個做。”每回小日本婆都兩眼發亮地看着她熱情洋溢地發牢騷、出怨氣,然後給她鞠躬,謝謝她的饋贈。
一晚上誰也沒從小日本婆那裏掏出任何實情來。第二天晚飯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張紙恭恭敬敬鋪在大家面前。紙上寫着:“竹內多鶴,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鶴懷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認識字的二孩媽用胳膊杵杵張站長,張站長不做聲。她杵得越發焦急。
小環說:“媽,她有了。這才回咱家的。”
“……是咱二孩的嗎?”二孩媽問。
“你咋這麼說話呢?!”二孩嘴唇不動地凶了母親一句。
“二孩,你問問她,幾個月了?”二孩媽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懷上。”張站長說,“她跑出去,發現有身孕了,趕緊跑回來了唄。”
“沒見她犯噁心,吐啊,什麼的……”二孩媽說,還不敢相信。
“咳。她心裏有數唄。”張站長說。
小環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廢物,心太軟,為“父母、哥、弟、妹亡”那幾個字心裏正不得勁。叫竹內多鶴的小日本婆是個孤兒,才十六歲。
“孩子,快吃吧。”二孩媽把一個高粱饅頭抹了點大醬,又夾了一截雪白的蔥,塞在叫竹內多鶴的小日本婆手裏,“懷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陸續拿起筷子。誰都不想說話。儘管每個人都想說: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麼死的。
從那個晚上,小環和二孩都鬆了口氣。孩子懷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兒去了。夜裏二孩把小環摟進懷裏,小環不當真地反抗他,一邊小打小鬧一邊說,他從小日本婆那兒吊起胃口,不過是拿她朱小環充饑。二孩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辯解,沉默而熱烈,讓小環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饑,他對她“飢”得厲害。
小環睡著了,二孩卻一直醒着。他想“多鶴”這名字古怪,但寫着好看。他想他以後會把這個名字叫順嘴的。他翻了個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塊青白色。他想,多鶴這個陌生的東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會再那麼難以熟識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個半夜,是個女孩。分娩很順利,產婆是從縣裏請來的,懂一些日本語。張站長到縣城醫院花大錢請半個東洋人的產婆自有他的盤算。他不願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從誰肚子裏出來的。多鶴的肚子剛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裏不出門了。小環回到娘家住了四五個月,直到孩子滿月才回家。人們再看見小環,就見她抱着披桃紅斗篷的嬰兒招搖過市。問她哪兒來的孩子,她會說:還用問?當然是早上拾糞拾來的!要不她就說:刨人蔘刨出來的!假如說孩子長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對了,丑媽養個挑花綉!有那刻薄的說:小環,怎麼閨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嗎?像我還不讓媒婆操爛了心?天下有幾個張二孩那樣的大傻瓜
小環從娘家回到張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媽的小腳邁着喜洋洋的碎步跑來,叫小環快去看看剛滿月的大胖閨女。
“二孩在她那兒吧?”小環問道。
二孩媽當然明白兒媳婦的意思,小腳生風地趕緊退出去,一會兒二孩就被叫了來。
“你使那麼大勁白使了,弄出一個賠錢貨來。”小環說。
二孩本來滿心歡喜來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話出來,把他堵在了門口。他轉身要走,小環叫起來
“又去哪兒啊?”
他頭也不回地說:“接着使勁去呀!”
小環把他一把拖回來,惡狠狠盯着他半閉的駱駝眼。他就那麼讓她盯,盯了一會兒,小環給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點調情探問,又有一點譴責怨怪。二孩二話不說,一巴掌打回來。小環明白丈夫沒有喜愛上多鶴,他理直氣壯,絕不吃她一記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環都沒去看孩子。從她的窗子,能看見多鶴在院子裏過往,步子急急的,頭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髒水出來,就是端一盆熱水進去。多鶴的胸脯沉甸甸的,臉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態、姿態都和生孩子前一樣,隨時要給人鞠躬,但小環覺得她的神態、姿態和過去截然不同了。這是個自以為有人撐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來回走動,她儼然當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張家院子走成她的佔領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後特有的那種大太陽。小環像往日一樣十點多鐘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煙。院子裏的木屐聲從北屋一直響到鍋爐房,然後又好大一會兒沒有動靜。家裏只有多鶴和小環,算上剛滿月的閨女是兩個半女人。小環穿上衣服,披了一塊披肩,仔細地梳着頭髮。然後她走到院子裏,抽下披肩,把碎頭髮和頭皮屑抖下去。這時她聽見鍋爐房有人哼小調。日本小調。她湊到鍋爐房的窗子上,看見裏面雪白的熱氣蒸騰着一大一小兩團粉紅的肉體。用來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軍鋁鍋,是日本投降之後扔在火車站的。鋁鍋夠深,卻不寬大,多鶴在盆上架了個凳子,讓長條凳橫跨在兩邊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從鍋里舀水給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舉着葫蘆瓢,把水澆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燙,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個挺,那小調也冒一個尖聲,像是小女孩被撓了痒痒,笑岔了音。熱水經過了她的身體,調合了她的體溫,才落到孩子身上,於是水一點也不讓孩子怕。孩子當然不會怕,孩子在她母親肚子裏的一包熱水裏泡了十個月呢。十點多的太陽還在東邊,拆去煙囪的牆留了個圓窟窿,從那裏進來的太陽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個地上的月亮。孩子貼在母親胸口上,安詳極了。多鶴的身子脹鼓鼓的,不僅是兩個奶子讓奶汁灌得要爆開,她整個身子都圓圓飽飽,灌滿奶汁,一碰就要流出來似的。這樣的母子圖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麵塑的、瓷燒的……
她看見多鶴彎腰拿了一塊毛巾,把孩子裹了進去。她趕緊往邊上一閃,她可不願意多鶴髮現她這麼眼巴巴地看她們。多鶴沒有看見她——她嘴裏哼着的小調順暢連貫,證明她顧不上看任何東西。她水淋淋地站起來,走到五月陽光塑成的柱子裏。一個濕漉漉的小母親,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沒差多少,肚臍下面一根醬色的線,直插進兩個大腿間的一大蓬黑絨毛里。那裏長了有小半個腦袋的毛髮,而多鶴腦袋上長了兩個腦袋的頭髮。她的族類是個蠻夷的多毛的族類,因此在小環眼前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小環的身子深處一陣奇怪的扭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見的噁心了。不是,分明不是噁心。這陌生族類的小母親不知羞恥的身子讓小環看見了女人是什麼。她從來沒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作為女人是當局者,當局者迷。現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內一個小小雌獸般的女人。小環苦死了。心裏沒一個詞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順序起來,鋪排成一個意思。她抓撓不住的意思,讓個能讀會寫的人來鋪排,大概會順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個女人透頂的女人——灌足漿汁的皮肉把凸處不知羞恥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處叵測地收斂,黑暗下去。那是個黑絲絨的誘陷,黑得像謎一樣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誘陷了多少獵手?它可不平白無故誘陷,它的誘陷全是為了最終能分娩出這麼一團粉紅的小肉肉。
小環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誘陷進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這團小肉肉里。小環不知是妒忌還是動了感情,心裏和身上都一陣虛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實來,還要這誘陷做什麼?正如小環她自己,兩腿間是塊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節這天,小環才第一次正式看見孩子。
這天她剛起床,二孩抱着孩子進來,說多鶴想給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紅豆糰子,在伙房裏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會兒孩子。
小環一看他的樣子便說:“你是抱個冬瓜嗎?有你這樣抱孩子的?”
二孩換了個姿勢,更使不上勁了。小環一把奪過襁褓,把孩子擱在她兩臂窩成的搖籃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嬰,雙下巴雙眼皮,才兩個月大已經活得很累了,懶得把眼睛全睜開。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麼就給搬到這女嬰臉上了,還有鼻子,還有那雙眉。小環輕輕從襁褓里扒拉出一隻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頭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沒有這麼長的手指頭,這麼結實、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經盯了半小時,小環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時不抽煙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額頭、眉毛。她最愛二孩的一雙眉,不濃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頭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著了。真是個不勞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駱駝。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讓小環疼。二孩的哪一處又不讓小環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認,對自己也不承認。小環太好強了。
隨後小環總是讓二孩把孩子抱過來。孩子最打動她的一點是乖。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好哄的孩子。兩句兒歌一唱就樂,五句兒歌就睡著了。她想自己怎麼這麼沒出息,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這天全家給孩子取名,不能總是“丫頭、丫頭”地叫。一個名字取出來,二孩就把它用毛筆寫下來。總是取不上一個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張紙寫滿了毛筆字。
“叫——張淑儉。”張站長說。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學名叫張良儉。
“不好聽。”二孩娘說。
“好聽!怎麼不好聽?”張站長說,“跟張良儉就差一個字。”
二孩娘笑了,說:“張良儉也不好聽。要不怎麼從小學校到中學校,誰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來!”張站長說。
二孩從頭到尾看着紙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裏土氣。多鶴走進來。她剛才在隔壁給孩子餵奶。多鶴從來不當人面敞開懷。她看看每個人的臉。
小環叼着煙說:“看什麼呀,正說你壞話呢!”她咯咯直樂,多鶴更是把一張張臉看得緊。她把煙桿從嘴裏拿下來,敲打着煙灰,笑嘻嘻地對多鶴說:“只要你一背臉,我們准數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環別瘋了,多鶴那麼看着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麼。
張站長又去翻字典。他當年是翻《論語》才給二孩翻出良儉兩個字來。這時多鶴吐出幾個字來,人們都看着她。多鶴和這家人從來不用語言相處,只是常聽到她用日語給孩子唱歌。多鶴又把那幾個日本字說了一遍,然後眼睛很亮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二孩把毛筆遞給她,又遞給她一張紙。她偏着腦袋,抿着嘴,在紙上寫下“春美”。
“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張站長問二孩。
“那不能叫咱張家孩子小日本名兒。”二孩娘說。
“只興小日本叫‘春美’?”張站長凶他老婆,“他們還能佔領咱這倆中國字呀?”
多鶴看看老兩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見張站長這麼兇狠。
“日本字就是從咱這兒拿去的!”張站長指點着紙上的字說,“我還偏叫春美!他們拿去了,我給它拿回來!都別吵吵了,就這麼定了。”他甩甩手,出門接火車去了。
從此小環沒事就抱着孩子出去逛。該餵奶的時間,她把她抱回家,餵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細皮白肉的臉晒黑了,兩個腮讓風吹出兩片皴紅,漸漸也不那麼安靜了,剛剛長牙的嘴裏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啰嗦。鎮上的人老遠就能看見小環懷裏那件招展的桃紅斗篷。
有一天二孩媽去鎮上辦事,看見小戲園子門口的台階頂端坐着個大人,躺着個孩子。走近了,看見小環和孩子都在睡午覺。
二孩媽從來讓媳婦三分,這時小腳一跺便叫喊起來。她說小環難道是想讓孩子順着台階滾下來,跌得七竅流血嗎?小環醒了,抱起孩子,拍打着桃紅披風上的塵土、瓜子殼、紙煙蒂。一向占婆婆上風的小環這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二孩媽把孩子奪過來,事也不辦了,小腳擂着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鐘后小環回來了,完全不是在鎮上張口結舌的樣子,對婆婆的責罵回過味來了。是把她當后媽指責嗎?是說她天天抱孩子出門為了把她摔個七竅流血嗎?小環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讓誰指到腦門上罵,何況她對這孩子沒有絲毫歪心眼。
“你把話說明白了:誰想把這丫頭片子跌個七竅流血?!”小環說。
小環嫁到張家和婆婆從沒大吵過。這回誰也別想攔她了。二孩去地里鋤草,張站長去巡道,把多鶴也帶去幫着撿鐵道上的垃圾。
二孩媽手指頭指着她:“那台階是讓孩子睡覺的地方嗎?”
小環把二孩媽的手指頭往旁邊一推,說:“我就讓她睡那兒了,怎麼著吧?”
“那你就存心要讓孩子滾下來摔壞!”
“你怎麼把我想那麼好啊?我想讓她摔死還費那事?自打她兩個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兩條腿一拎,頭沖地一撒手,我還等到現在幹嗎?!”
“問你呀!你想幹嗎?!”
小環眼淚一下子上來了,她獰笑一下:“我……我想幹嗎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給宰了!我肚裏掉下來那條小命還沒人償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沒見天日的孩子索他們一條命!”
二孩媽知道小環潑,但從來沒領教她的毒勁。她本來是怪罪她的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階上,現在看她一雙埋在厚厚的腫眼泡後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說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幹出什麼渾事來。
這時二孩回來了,氣喘吁吁的。
“幹什麼呢?!”他大聲說道,“一里路外就聽見孩子哭!”
“半拉兒小日本的丫頭片子,把你們稀罕的!傳宗接代!讓殺人放火的日本雜種傳去吧……”小環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朗朗叫罵。
二孩幾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進了他們自己屋,上半身還擰在門外,臉上還是帶些狂喜。
“小日本還沒把你們禍害夠?現在還請進家門來下狼崽子……”
二孩終於把小環整個人拽進了門,把門狠狠關上。他奇怪母親怎麼會忘了,小環在這種時候能夠理會嗎?他自己對癱在地上哭鬧的小環半閉上眼,走到炕前,脫了鞋坐上去。他對小環的罵和鬧都是不聽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煙抽完,小環果然只剩下抽鼻子聲音了。他還是不朝她看。
“過不了。不過了。”小環喃喃地說,顯然發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裝了一鍋煙,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穩穩一擦。
“現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準定連撈都不撈我,準定連繩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張良儉?”
二孩看看她。她已經爬起來,渾身拍土了。
“我說得對不對?你才不拿繩子撈我呢!”小環說。
二孩皺皺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為啥呀?”
二孩抽一口煙,吐出來,眉梢一挑,表示對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裝回口袋裏,扔出去的時候。孩子不覺着媽沒了,她早早跟我親上了,把我當她媽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閉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環臉上搜尋一會,他眼睛仍回到半睜半閉,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動。小環看出他被她的話搞得心神不寧。小環你真是這個意思?二孩在心裏自問自答,說不定你就是說說讓嘴皮子舒服。
小環看二孩的樣子,給她磨壞了,一隻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幫子。二孩躲開了。二孩的躲讓小環害怕也傷心。
“你說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裝到山上,一放。你說了沒有?”小環說。
二孩還是隨她的便,愛說什麼說什麼。
“等她給你生下個兒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閉的眼皮下忙着呢,腦子在那對眼珠後面忙着呢。小環全看得出來。假如她這時說,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會踏實些。不過她偏不說。她自己也糊塗了,她是在說鬥氣話還是藉著鬥氣吐真言。
小環又逛到鎮上去的時候,人們見她給大胖閨女戴了頂小草帽,是用新麥秸編的。小環手巧,就是人懶一點,只要不勞她的駕,給她吃什麼她都嘻嘻哈哈、罵罵咧咧湊合吃。不過她也有來勁的時候,勁頭一上來能幫鎮上的小館包出十多個花樣的包子。張站長家人人幹活,沒有老爺、夫人,只閑養着小環這麼個少奶奶,只圖她高高興興一盆火似的走哪兒熱鬧到哪兒。人們見大胖閨女頂個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說:“丫頭越長越像小環!”
“你罵我還是罵她?”小環問。
“丫頭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見亮了!”
“什麼丫頭丫頭,我們也有個學名啦,叫春美。”
背地裏,人們的嘴可不那麼老實。“春美是咱中國人的名字嗎?”
“聽着怎麼有一點兒東洋味?原先我認識一個日本女教書先生,叫吉美。”
“張站長買回去那個日本小娘兒們哪兒去了?咋老不見她出門呢?”
“別是專門買了拴在家裏下崽的吧?”
這天晚上,小環見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裏擦洗,皮都給搓紅了。每回他這樣沒命地擦洗,小環就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二孩不願意臟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過了一周歲,已經給她餵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鶴該是懷第二胎的時候了。小環抽着煙,瞅着他哧哧直樂。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裝張張嘴,不好啟口,又沖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兒,就那點人味兒好,還給它洗了。”小環說,“是她讓你好好洗洗?你該告訴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國人光溜,用不着那麼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做聾子。
“又是你媽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塊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準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給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頭的葯給餵了,別光耍貧嘴。”他照例把她打趣過嘴癮的話一下子勾銷,“咳嗽不見輕呢。”
每回二孩去多鶴那兒過夜,丫頭就由小環帶着睡。丫頭咳一夜,小環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煙,夜變得很苦很長。小環其實歲數不小了,二十七歲,不再是動不動“不過了,另嫁一個漢子去”的年齡。她有時候梳頭從梳妝匣的小鏡子裏看自己,覺得那裏頭的圓臉女子還是受看的。有時聽人誇獎“小環穿什麼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環怎麼總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點骨頭髮輕,覺得張家真惹急她,她還真敢一咬牙“不過了”。小環長着美人頸、流水肩,十指如蔥白,長長的黃鼠狼腰是這一帶人最艷羨的。小環的臉不是上乘的美人臉,但看順了也風流。每到她頭腦一熱,對自己相貌的估價又會誇大,真覺得她能把她跟張二孩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個漢子開一局新牌。自從多鶴被買來,她常常這樣想。
不過到了深夜,猶如此刻,她會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張二孩多好。張二孩是個讓她離不開舍不下的人。再說普天之下也只有張二孩能對付她,她這樣一個人,讓誰受去?她和張二孩是太配對兒了。她走了,把張二孩留下,便宜多鶴那個日本小娘們兒,日本小娘們兒怎麼會像她小環一樣把二孩看得渾身是寶。他一舉一止,打個哈欠挑挑眉毛裝一鍋煙夾一筷子菜都那麼好看,多鶴能看出那些好看來嗎?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處對她全是白費。夜深人靜的時候,朱小環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過了”的念頭,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捨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頭。丫頭是不管你這個家由多少個冤家對頭組成,她就那麼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們稀里糊塗連到了一塊兒。這個家裏的人彼此間不便親熱,藉著丫頭把感情都傳遞了。小環從來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愛一個孩子,她沒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把她當半個二孩在愛。看見她嘴唇、眼睛動出二孩的影子,她心裏就一陣陣地熱,她把丫頭緊緊地抱起,緊得似乎要把丫頭揉進自己肉里,緊得丫頭會突然恐懼“哇”的一聲嚎起來。正如此刻,丫頭在懷裏,魚死網破地哭。
小環一驚,趕緊拍哄孩子,滿心疑惑:為什麼愛一個人愛到這樣就不能自己?就要讓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讓她(他)知道這疼就是愛?或者這愛必須疼?她把又睡着的丫頭輕輕放回炕上。小環不去想這時二孩和多鶴在做什麼,是不是完了好事一個枕着一個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從來不知道——知道了也會不相信二孩對多鶴的真實態度。
這態度在二孩知道多鶴無依無靠的身世之後有了一點改變,但不是根本改變。他每回來多鶴房裏都像是犧牲,既犧牲多鶴又犧牲自己。只為那樁該死的傳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來的第一件事是熄燈。不熄燈兩人的臉不好擺置。多鶴現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殮一樣。她會一聲不響在黑暗裏寬衣解帶,拔下頭髮上的髮夾——她的頭髮披下來,已經能把她大半個脊樑遮蔽在下面。
這天晚上二孩進來之後,聽她摸索着走上來。二孩全身肌肉都繃緊了:她要幹什麼?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從她來到張家院,屋裏的磚地給她擦得跟炕似的,隨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褲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簡單,用不着她來脫。不過二孩沒有動,隨她張羅。她把他的鞋襪脫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聽見棉布和棉衣相搓動的聲音。她解開了外衣、內衣。其實也多餘,她身體的其餘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閑事,而二孩來,只辦正事。
多鶴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個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圓滾滾的,兩胯也大出許多。二孩聽她輕輕叫了一聲。他放輕一點。他的變化是他再也不想讓這個孤苦伶仃、身陷異國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從來不敢想未來。一旦生了兒子,他們是否繼續收容這個舉目無親的日本孤女。
多鶴的手很膽小,擱在他兩邊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層熱汗。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兩隻孩子氣的手,有時在飯桌上看見它們,他會突然想到夜裏的這一會兒。它們總是會膽小地試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額。她多麼可憐巴巴地想認識他。多鶴只和張站長、二孩媽、丫頭大笑。她笑起來甚至比小環還要開懷,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腳踢、披頭散髮。其實二孩媽和張站長是被她的笑給逗笑的。他們也搞不清她是被什麼逗笑的。她沒辦法講出她大笑的由頭。看見她笑,二孩會想,這樣一個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這麼好?她的全家是怎麼沒的?二孩又會暗暗嘆息,恐怕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多鶴的手柔軟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兒睡覺。他突然聽她說:“二孩。”
音調不對,但基本上能聽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二孩。”她又說,聲音大了點,受了他剛才那聲“嗯”的鼓舞。
他又說:“嗯?”他已經發現她毛病在哪兒了:她捲舌卷不好,又想學大家的口齒“二孩兒”,兩個捲舌音放在一塊,就被她說成了“餓核”。還錯了音調,聽上去像“餓鶴”。最後讓她自己滿意的是“二河”。
她卻沒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著了,她下文來了,說:“丫頭。”很古怪,聽着像是“壓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顯擺她的中國話。她比她的歲數更年幼。丫頭。丫禿?丫頭。壓豆……二孩翻了個身,把後腦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這裏。多鶴的手又上來了,這回沒那麼膽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錯。”她說。
二孩嚇一跳。這句話她是學他父親的。張站長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車,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時間,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話就是“天不錯”!對他一個鐵道線上的員工,“天不錯”是個重要的事,天不錯車就能準點從車站上過去,他不用在車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細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紀越來越惹他牢騷滿腹。
“天不錯?”她希望二孩給他點表揚或者糾正。
“嗯。”
“吃了沒?”她說。
這回二孩動容了。他差點笑出來。托二孩父母辦事的拎着禮物進來,二孩媽一手接過禮物嘴裏就是一句:“吃了沒?”只是多鶴不會說“吃”,她說“嘁”,連起來是“嘁了咪”,乍一聽還是日本話。
“湊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馬上聽出這是小環的詞兒。小環事情做得再地道,別人怎麼誇她,她都會說:“咳,湊合吧。”如意不如意,樂呵不樂呵,飯好不好吃,她都是滿口“湊合”。有時候她情緒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裏都划拉一遍,也是口口聲聲地說“湊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沒完,那就都別睡了。第二天還得幹活。
她的臉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說:“俄亥,餓孩,二河……”
他緊緊摟着自己,給她一個後腦勺。第二天他跟父親母親說起這事。
父親抽完一袋悶煙說:“不能讓她學會中國話。”
“為啥?”二孩媽問。
“咋能讓她學會中國話呢?!”張站長瞪着老伴。這麼明白的事她腦子都繞不過來
二孩心裏清楚父親的意思。多鶴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會了中國話她跑起來多方便。
“你能擋住她學話?狗和貓一塊兒住長了都得喵嗚!”二孩媽笑眯眯地說。
“跑也得先給咱把兒子生下來。”張站長說。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媽還笑眯眯的。
三個人都悶聲不響地各自抽煙。
從此二孩再去多鶴屋裏,她總是跟他不着邊際地蹦出幾個中國字。“不得勁”、“一邊去”是跟小環學的,還有“美死了”、“哎呀媽呀”都是小環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鶴都搬進自己嘴裏。不過得用力聽,才能發現那都是中國話。二孩連“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試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緊了辦事效率,一夜好幾次。他心裏惱恨自己父母,一聲不吭也知道他們在催促他。
多鶴卻把事情看錯了。她以為二孩對她熱起來了,有時白天偶爾碰見他,她會紅着一張臉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發現她竟那麼陌生,她在這種時候表達這層意思的笑和中國姑娘那麼不一樣。而怎麼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他只覺得她一笑,笑得整個事情越發混亂。
這種混亂在夜裏變成她越來越大膽的手。竟然發展到他忍無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擱在她細嫩得有點濕澀的肚皮上。他的手還在猶豫要不要擺脫開,她的手已經把他的手按在她圓乎乎的胸上。他動也不敢動。假如他抽手,等於罵她下賤不要臉,不抽手她會以為他喜歡上她了。小環擱在那兒,他怎麼能喜歡上她
沒有小環,他也不能喜歡上她。
那時父親還在虎頭站上當巡道工,哥哥大孩認識了一幫山林里的******抗日游擊隊。十五歲的大孩帶着弟弟去領游擊隊的傳單,再給他們往火車上散發。剛到虎頭鎮,就看見日本兵綁了兩個游擊隊員,衣服褲子都被扒了,露出纏在腰上腿上的傳單。鬼子把他們晾在鎮子郵局門口,殺也不好好殺,用滾開的水從頭往下澆。幾桶開水潑出去,把人的皮肉和傳單都泡糟了。那以後沒多久,大孩就不見了。
父母白白養活了大孩一場。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淚,他也不準自己喜歡上這小日本婆兒。
日本兵在周圍幾個村子都殺過人放過火,在銅礦上為了殺抗日分子把幾十個礦工都封在礦道里炸死了。鎮上住過的日本女人多達五、六人,連日本狗都明白中國人不叫人叫亡國奴。安平鎮小火車站上有一次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車誤點,她們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臉盆拿來尿尿,幾個人用傘遮住中間一個蹲下的,一邊尿一邊笑,等火車的中國漢子她們是不必避諱的,因為人不必避着騾子、馬方便。
二孩咬咬牙,可別讓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幾個日本兵哇哇叫,唱着醉不成調的歌,他們前頭,那個騎牛的中國女子從牛背上摔下來了。等他們趕到跟前,她厚厚的綠色棉褲襠間一攤紫黑。紫黑濕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紅。女子的頭髮耷拉下來,頭髮下有張白紙似的臉。女子不顧日本兵圍上來,兩隻手塞在兩腿中間,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們也看明白了。她可不好玩,他們晃晃悠悠,接着唱醉得不成調的歌,走開去。看見這一幕的人不認識小環,就這樣把這一幕一遍遍講給後來圍上來的人。二孩是抱着小環飛跑的時候,那人飛跑着跟在後面,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事情告訴他的。
二孩怎麼能准許自己喜歡上日本小娘們兒多鶴呢
她是可憐,無依無靠,無家可歸,不過……該
想到這個“該”字,二孩心裏疼了一下,不知為誰疼。為多鶴疼,還是為他能對多鶴這麼個可憐女子發這樣的狠而疼,還是為他自己和小環疼。沒有日本兵追趕,小環不會跳到牛背上,讓牛摔下來,把他們的兒子摔死。小環說得對,多鶴欠她一條小命。至少是多鶴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環一條小命。
二孩怎麼能喜歡上這個日本小娘們兒
二孩一使勁,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還沒開始的事,已經沒勁去辦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褲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鶴跪在炕上,黑黝黝一個影子都充滿失望。
“二河?”
他感到剛才握過她一團乳房的手心像趴過一隻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圓了。
“一邊兒去!”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來。小環說這話的時候是快活無比的,求張站長捎東西的人跟小環逗樂,小環就是一句含笑帶嗔的“一邊兒去”!二孩有時跟小環小聲說句什麼,她做個踢他的樣子,也是一句“一邊兒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鶴人長到了十八歲,腦子卻沒長到。他剛剛點燃一鍋煙,多鶴從背後撲上來,下巴頦抵在他的腦瓜頂上,兩腿盤住他的后腰,腳丫子伸到他前腰。“一邊兒去!”她說著樂着,今晚要把二孩變成她的玩伴。
二孩從來沒有這樣無奈過。和多鶴,事情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變了,真是很窩囊很詭異。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鬧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來意對她該幹嗎幹嗎。他等她瘋夠,在地上磕磕煙灰,爬回炕上,只覺得臉上身上到處是多鶴飄來盪去的一頭長發和她軟乎乎的一雙手。
他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