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狼煙不止一處。三面環繞的山坡上都陸續升起狼煙。隨着天際線由黃而紅,再成絳紫,一柱柱狼煙黑了,下端的火光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天終於黑盡,火光里傳出“嘔嘔嘔”的吼聲。
村子裏到處是女人們急促的木屐聲。她們佝着腰蜷着腿跑得飛快,邊跑邊叫喊:“中國人來啦!”自從那種叫原子彈的東西把廣島和長崎夷為平地,中國人就常常來打一陣槍或扔幾顆炸彈。女人們很快就習慣佝腰蜷腿地跑步。最後一次滿洲招兵,四十五歲以下的老小夥子們也全走了,眼前剩下的村民中,絕大多數是女人。女人們把自己家的孩子召喚回家,十五六歲的少年們已經在護村牆的射擊口各就各位。護村牆有半米厚,上下兩排射擊口,繞村子一周。六個日本村子都有護村牆,是他們從日本剛來的時候築的,那時都認為本部首長多此一舉,這些天不一樣了,代浪村的人們叫喊“中國人來了”,就像不久前全中國的中國人叫喊“日本人來了”一樣凄厲。
三天前,六個日本村子的村民集合起來,向滿洲最北邊的小火車站開拔。那個站叫鹽屯,在滿洲最北端,是他們從日本來滿洲時下車的地方。他們打算在鹽屯搭乘最後一班開往韓國釜山的火車,然後他們會乘上回日本的船,順着他們多年前的西進渡滿路線回去。六個村子加起來,三千多口人,不少人把牲口也帶上了,給腿腳不靈的老人和不耐勞累的孩子們騎坐,或者拖拉行李。在鹽屯站等了一夜一天,等來的卻是本部的電報,讓村民們立刻退回村裡,因為大批蘇聯坦克已經過了中蘇邊境,也許會跟他們迎頭撞上。代浪村的鈴木醫生跳上火車,叫村民們別聽本部的,前進和後退都是賭博,真正的日本人應該選擇前進。火車空空地開動了,一個空空的窗口,伸出鈴木醫生不甘心的臉,還在叫喊:“跳上來吧!笨蛋!”
狼煙瀰漫過來,低低地壓在村子上空,給秋後驟冷的空氣凝成一股濃烈的辛辣。火光漸漸繁衍成無數火把,漫山遍野,全中國的人都來了似的,吼聲遠比槍聲嚇人:“嘔……嘔……嘔……”
一個趴在射擊口的少年先開了一槍,所有少年們都朝火把開起槍來。他們閉着眼咬着牙,朝密密麻麻的火點子開槍。那些火點子其實還在幾里路之外。火把越來越多,一團火光霎時就能繁衍出一群火把。火把卻不靠近,吼聲也始終遠遠的,如同天邊滾動的悶雷。
村民們被村長召集到村神社前的空地上,看來不撤也得撤了。
天就要亮了,遠處的小火車“嗚”了一聲,或許又載來幾十車皮的蘇聯大兵。村長的緊急通知說不背行李,只背孩子。誰也不聽,撤離“滿洲國”怎麼可以不帶行李。他們的村長不該是疏忽這樣重要細節的人,這樣的大撤離沿途一定會有食宿安排。女人們的臉上都有一種終於熬出頭的安詳。多年前他們從祖國日本來的時候,旗號是“墾荒開拓團”,那時誰也不知道舒展無垠的田野是他們的政府從中國人手裏奪來的。現在中國人的大清算開始了。前幾天集市上死了一個崎戶村的村民,死得很難看。
五十一歲的村長站在十多個元老前面,沉默地等待木屐聲響停下。他說不要相互打聽,也不要小聲議論。人們照辦了。他又說,站得近些,再近些。人群有秩序地動了動,很快形成一個方陣。嬰兒們都在母親懷裏或背上睡著了,大一點的兒童靠在大人身上打盹。村長的聲音低低的,透着抽一夜紙煙的乾澀。他說決定是他們共同投票的結果——他和活着的全體元老:一切必須在天亮前結束。村長不是善於言辭的人,想不出話來說的時候就給人們一再鞠躬。他吃力地表達了他的意思:大日本國人是太陽的臣民,戰敗的奇恥大辱遠比死亡更加痛切。他又說蘇聯大兵昨晚在附近一個日本村子裏斃了三四個日本男人,搶得一顆糧食一隻家畜不剩,比匪盜還匪盜,比畜牲還畜牲。再看看這些山上的狼煙吧!沒有退路了!中國人時刻會衝下來!用中國人的話說,他們現在的處境就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這時站在最後面的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往一棵山毛櫸後面一閃,然後她縮起身子飛快往村裡跑去。女孩突然發現她的耳環不在耳朵上。耳環是金的,是她從母親首飾盒裏偷偷拿的,只為了愛美和好奇。崎戶村是女孩母親的娘家,女孩的家在鐵道那邊的代浪村。十天前,世道剛開始亂,母親叫她來崎戶照顧有中風後遺症的外祖父。一個深夜,行走不便的外祖父卻走失了。外祖父的屍體是村裏的狗們發現的,大半個身體在河水裏,一雙腳卡在河灘的石頭縫裏。外祖母沒怎麼哭,能以這樣的死來體諒她的丈夫,她很知福。
找到耳環之後,女孩飛着兩隻赤腳往村神社跑,木屐給她抓在手裏。
女孩錯過了情形的急轉。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凌晨之後,村長代表元老會說,他們替五百一十三個村民做了抉擇。村長說他替大家選擇了一條撤離“滿洲國”最尊嚴、最不痛苦的路線。對於女人,是捍衛貞節的唯一路線。
人們開始覺得蹊蹺了。瞌睡得東倒西歪的孩子們也嗅出命運的不幸氣息,全都抬頭看着自己的長輩。兩個女人不自禁握住了彼此的手。站在最外面的一個女人拉着五六歲的男孩往邊上溜了一點,看看,又溜一點,只有一步就要溜進到春天才栽的那片楊樹林裏了。村長和元老們到底要對他們幹什麼……
元老們肅殺地站在村長身後。村長宣佈了他們的決定。他說,是日本人,就和日本人一塊尊嚴地去死。元老會想方設法才弄到了足夠的子彈。
人們都驚愕地進入了剎那間的休克。半晌,一個遲鈍的人說,是一起自殺嗎?為什麼?!有的女人哭了:我要等我的丈夫從前線回來啊。村長的聲音突然一改,變得兇惡,陰毒。
村長說:你們想背叛全村嗎
這時候黑暗已經稀釋,每一秒鐘天色都淺淡一層。
取了金耳環回來的女孩此刻站在十來步開外,她正好聽到了“自殺”二字。
村長說是好樣的日本人,就好樣地死去。他決定由一個元老下手,給每人一個好死。那個元老槍法很准,兩次世界大戰都沒死成,這次如願要為國家捐軀了。就在這個擺放着他們先人靈位的神社前面,每個人都會體面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群落里。
女人們開始亂了,語無倫次地找着借口,不願意接受“好死”。這些女人謝謝村長,請他別領導她們去死。孩子們不完全懂,只明白“好死”不是什麼好事,一律張大嘴,直起嗓門,臉朝天大哭。
槍聲響了。只是一槍。人們看見村長倒在地上。什麼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村長領頭做好樣的日本人。村長妻子嗚嗚地哭起來,嫁給村長之前,她也對着母親這樣嗚嗚地哭過。現在她哭着就慢慢躺在了汩汩冒血的丈夫身邊,就像新婚夜哭着躺在婚床上。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沒想過擰着丈夫的意願。女人們都嗚嗚地哭起來,村長夫人這樣給他們做榜樣,她們還想往哪兒逃。第二聲槍響后,村長夫婦成雙歸去。
那個七十歲的元老放下衝鋒槍,看了看相依而卧的村長兩口子。他們的孩子全死在戰場上,現在老兩口趕去大團圓了。接下來是那幾個元老。他們站成一排,背也不駝了,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嘴裏拖出口涎,卻也不減莊重。老人們很有秩序,一個一個來,如同戰敗后糧食短缺,排隊領飯糰子。幾分鐘之後,老人們的晚輩們全聚攏到老人們身邊,聚成永恆的全家福。
不知為什麼人們漸漸安寧了,每個家庭都以老人為中心聚攏起來。孩子們還在懵懂,但感到一種奇特的安全。安全感使一直在嘶鳴的嬰兒們也靜下來,拇指伸到嘴裏,頭慢慢地扭來扭去。
這時候一個聲音在叫喊:“多鶴!多鶴!”
叫多鶴的十六歲女孩此刻瞪着一雙瘋狂的眼睛正看着這一切。她看見外祖母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所有人在此時唯一的恐懼是沒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熱熱地貼着你倒下,再一塊兒冷下去。女孩多鶴此刻決不要這種天倫相依。一家一家抱成了團,槍彈都打不開他們。槍手的樣子已經不像人了,滿臉滿手的鮮血。他的槍法很派用場,偶爾有叛變集體的人,魂飛魄散地撒腿朝廣場外面跑,他的子彈很輕巧地就追上了他們。他漸漸有了經驗,好歹把人們撂倒。撂倒就好辦了。他的子彈準備得很充分,夠他把死亡雙份地分發給每個人。
叫多鶴的女孩看見槍手停了下來,她聽見什麼異樣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着,她已經辨別不出聲響是她的上下牙發出來的。槍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抽出一把插在腰間的武士刀。剛才他的射擊成績不理想,還需要他用刀返工。所有的返工也完成了,他看看刀,又用拇指在刀鋒上颳了刮,把它往身邊一撂。刀被熱血泡軟了。他坐下來,解下鞋帶,將它的一頭系在衝鋒槍的扳機上,另一頭綁在一塊石頭上。他脫下泡透了血足有十斤重的鞋子,襪子也是血紅的。他兩隻沾滿血的腳夾住連在扳機上的石頭,一個打挺。
“嗒嗒嗒……”
過了很多天,叫多鶴的女孩子滿腦子都是“嗒嗒嗒”的槍聲。
聽了多鶴顛三倒四的敘述,五個村長先後跌坐在收過秋莊稼的地平線上,跟初升的太陽同一高矮。
坐了十來分鐘,代浪村的村長站起來。四個村長也跟着站起來,誰都沒拍屁股上的泥土。他們得進村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幫着合合眼,拽拽衣服,或許還有一兩個需要幫着結束抽動、呻吟、活受罪。
透過樹的枝葉看,五百一十三個男女老少像是在野外紮營,一齊睡著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闊氣,潑濺在樹榦和樹葉上。有這麼一家人,槍子都沒有打散,血也流成一股,從兩塊石頭之間的淺槽往稍低的地方涌流,卻過分稠厚,在石頭邊沿凝結出一顆巨大鮮紅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凍一般。
多鶴跟在自己的村長身後,血的氣味膨脹在她的鼻腔和喉嚨口,她快要悶死了。她本想找到自己的外祖母,但很快放棄了:大部分人都是從背後中彈,因此全是面朝下倒下的,她沒有一絲力氣和膽量去一個個地翻身辨認。
原先村長們來崎戶村是要討論撤離“滿洲國”的路線的,現在明白了崎戶村的最終發言。在附近的日本村莊裏,崎戶村是頭目,因為他們是第一個從日本遷來滿洲開拓的。這時代浪村的村長突然捂住了多鶴的眼睛。他面前,是槍手的屍體。代浪村的村長和這個兩度參加世界大戰的老神槍手很熟。老神槍手靠在樹榦上,槍還在他懷裏,扳機上拴的石頭已經從鞋帶上脫落下來。子彈是從下巴射進去的,這時他那個成了空穴的頭顱祭器一般對着天空。
代浪村的村長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罩在老神槍手殘留的半個腦袋上。看來沒有什麼讓五個村長插手幫忙的。那就點把火吧。
代浪村的村長說話了。他說,應該這樣:每個村的槍手務必負責到底,保證在點上火之後再向自己開槍。村長們應答說,也只能這樣,只能依賴槍手的無私了。確實是個遺憾,槍手最終要把自己的遺體留給中國人或蘇聯人去處理。
他們誰也沒注意叫多鶴的女孩子正悄悄地走開。一脫離他們的視線,她就狂奔起來,背後跟着好大一蓬頭髮。她不是個善跑的女孩子,如此瘋狂地奔跑,也去不掉兩胯的那點忸怩。多鶴要跑十多里路,要冒險穿過蘇聯人出沒的鐵道,跑回村裡去告訴母親,村長要替大夥當什麼樣的家。她必須以她不善跑的兩腿和村長賽跑,趕在他前面,告訴她看見的那顆全家人的血凝結的血球,以及老神槍手對着蒼天的大半個顱腔,他七十多年的記憶、智慧、秘密念頭白裏透紅地飛濺在樹榦上。她得告訴村鄰們這些,讓他們在“好死”之前多一些選擇。
就在她看到鐵道橋時,從崎戶村方向又傳來槍聲。多鶴腳步亂了一下,然後跑得更快。下了坡,就是鐵道橋,已經能看見鐵道上停的幾節火車皮了。一節車皮的門口蹲着一個蘇聯大兵,似乎在刷牙。多鶴臉上被樹枝劃出一些口子,此刻被汗水蜇得生疼。她不能從橋上過河,只有沿着山坡向下遊走,找個水淺的地方趟過去。而往下游去的山坡上一律全是榛子樹,又密又野,跟它們一棵棵撕扯,她沒有時間也沒有體力,萬一她這點水性不夠過河呢
多鶴並沒意識到自己在抽泣。世上竟有這樣徹底的無望。
她突然掉轉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離此地不遠的一個屯子裏,有三個常給她家做活的中國人。母親叫其中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國漢子“福旦”。他們和母親處得不壞,偶爾彼此還笑笑。多鶴可以找福旦送她回家,蘇聯大兵會把她當成中國人。多鶴跟母親來過這個屯子一次,是跟着福旦來看一個草藥醫生。可是她一句中國話不會說,怎麼能把福旦說動心,掩護她穿過蘇聯人把守的鐵道橋
多鶴還沒走進屯子就後悔了。一群中國孩子在屯子口玩遊戲,見了她便七七八八地停了下來,一齊朝她瞪着眼,面孔鐵板。過去他們見了她也板臉,但眼睛從不朝她看。一個孩子低聲說了句什麼,其他的她聽不懂,但“小日本”三個字是懂的。她還沒想好要不要跑,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已經朝她砸過來一塊石頭。接下去石頭、土塊、牲口糞蛋一陣橫掃,她要跑已經來不及了,退路和進路都被截斷。她只得縮成一小團坐在地上,放聲嚎哭。小男子漢們和大男子漢們一樣,對於哭泣的女孩都是沒辦法的。他們圍上來,看了一會兒,一隻手上來,輕輕揪起她的一綹日本頭髮,看看,也沒什麼特別,又放下了。又一隻手上來,把她的后領口往下拉了拉,看了看她的日本脊樑,跟中國脊樑沒什麼區別。不一會兒,男孩們就被她哭煩了,一聲吆喝全跑了。
福旦一見多鶴,不必聽她說任何話,就明白他該做什麼:該馬上送她回家,絕對不能讓鄰居看見一個日本小娘們兒出現在自己家裏。福旦給她披了一件自己的爛褂子,又在她臉上抹了一把泥巴,村裡少女過去就這樣對付日本大兵的。福旦窮得使不起牲口,用推車把她推着,從鐵道橋上穿過去。
福旦把多鶴送到家時,多鶴睡著了。她母親請福旦把多鶴放在門內的地板上,輕手輕腳地鞠躬,輕聲地道了十多聲謝謝。母親一共會說三四十個中國字,這時都用得超支了。福旦走後,母親又輕手輕腳摘下了多鶴耳朵上的金耳環。就這樣多鶴也沒被弄醒。
多鶴醒來的同時就從地上跳了起來,一切都晚了,村長大概已經回來了。正午的太陽把四野照耀得很白,多鶴的赤腳踩上去感到地面向後漂去。母親提着水桶小跑着往回走,半佝着身子,不給偷襲者行方便。多鶴頓着腳,怪母親不叫醒她,現在全晚了。
多鶴帶回來的消息立刻就家喻戶曉了。不久。代浪村的人又差幾個男孩子把消息送到了另外幾個日本開拓團的村子。代浪村沒有什麼男人,連老年男人也沒有幾個,村長一直是全體女人們的當家人。一旦村長回來,像崎戶村村長那樣替他們當家,就什麼也來不及了。消息太突然,他們最快也需要一個鐘頭才能打點好行裝。別的可以不帶,食物總得全部帶走,還有就是每個村分發的自衛步槍,一個村五桿。無論如何,他們必須趕在村長回來前逃走。他們承認崎戶村人是好樣的,但他們可不要村長領着他們也做好樣的日本人。
太陽下沉時,五個“大日本滿洲開拓團”的村民們集中在代浪村的小學校操場上。所有人都在提問。又都在向別人做解答。沒有一個人夠格給這麼大一群人領頭。他們只聽說離他們五百多公里的一個城市有一個日本收容所,從那裏可以搭上回日本的船。這個以女人和孩子為主的群落有三四千人,靠一個中學生的指北針上了路。牲口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太老的或太幼的。這些老幼牲口就成了老人們的坐騎。
所有女人們邁着木屐碎步開始了五百多公里的遠征。一個叫阿紋的女人挺着八個月的身孕,從隊伍前面跑到後面,再趕到前面,纏着每一人打聽她的丈夫桐下太郎和兒子。所有人都累得懶得開口,只是搖頭。多鶴背着一袋飯糰子,搖搖晃晃跟在母親身後。母親背上背着四歲的妹妹,手上扯着八歲的弟弟。多鶴搖搖晃晃地得意自己今天的成功,到底還是贏了一場和村長的賽跑。她甚至沒有去猜疑,村長們處理崎戶村村民的後事怎麼需要大半天工夫。她已經把早晨在鐵道附近聽到的一陣槍響忘得精光。槍響來自一夥中國游擊隊員。這是一種性質難定的民間武裝,好事壞事都干,抗日、剿匪、****,取決於誰礙了他們的事,也取決於他們能占誰的上風。他們正打算進崎戶村找點什麼:找到冤報冤,找着仇報仇,找着便宜佔便宜,卻遇上了五個撤離到村口的日本村長,就開槍提前成全了他們。
人們懷念起村長們的好處是在出發后的第三個小時。那時暮色四合,三千人的隊伍離開了大路,走上一輛大車寬的土路,隊伍變得又長又鬆散。母親們不斷懇求隊伍停下來,讓她們哄一哄實在走不動的孩子們。總有女人對自己賴在路邊的孩子說:村長來了,還不快些起來!她們想,要是村長在場,也許他能讓孩子們用磨得血肉模糊的雙腳從地上站起來。就在這時,路兩邊的高粱地里響起槍來。首先倒下的是騎在牲口上的兩個老人,然後幾個順着路往回跑的女人也中了彈。孩子們挺着肚皮大哭,有個老人還算明白,叫喊道:都趴下,別動!人們趴下來,而叫喊的老人已經中彈了。他們帶來的槍還沒來得及壓子彈,仗已經打完了。
等到隊伍重整時,人們發現少了三十多個旅伴。誰也沒有帶刨坑的工具,死者的家屬們從屍體上割下一撮頭髮,把屍體放在路邊的溝里,蓋上一件像樣的衣裳。就繼續趕路了。
襲擊每天發生。人們都很習慣死人了,都顧不上哭,只是默默地把死去的人背上背的食物解下來。人們也習慣尊重傷號的意願,用最快捷、儉省的方法處死他們。也有不願意被處死的,阿紋就是一個。多鶴看見她的時候,她枕着一塊土疙瘩,鋪的蓋的都是自己的血。從她肚子裏出來的嬰兒也躺在血里,已經走完了他幾分鐘長的一生。她揮動着滿是血污的手掌。給每個路過她的人喊“加油”,她自以為在笑,事實上是不斷齜牙咧嘴。她會對每一個靠近她的人說:“別殺我,我一會兒就趕上你們!我還沒找到我兒子和丈夫呢!”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實在看不下去,把自己一口袋飯糰子和匕首留給了她。
老人們給年輕人省飯糰子,省子彈,也給他們省事,幾個人商量好,過河時往水裏一紮,一聲不響就沒了。
人們摸索出經驗,發現槍彈在夜間的命中率比較差,便改為晚間趕路白天宿營。第五天的晚上,人們起身的時候,發現靠在營地周邊宿營的幾家全都被刀砍死了。人們內疚地說,實在太累了,沒有聽見任何聲響。有人說,聽見了又怎樣呢
多鶴的母親教會女人們辨認野菜和野果。路程拖長了一倍,已經斷了糧食。她告訴女人們,中國人可以把每一種野草樹葉變成糧食。她這一手是從中國長工們那裏學的。好在是秋天,找到一片野堅果林可以采夠兩天的乾糧。所有母親都替剛進人青春的女兒剪掉了頭髮,再找來暗色的男孩衣裳給她們換上。儘管路一天比一天難走,隊伍每天減員,他們還是把三百九十公里走到了身後。一個清早,他們來到一片白樺樹林裏,準備宿營,槍聲卻在白樺林深處響起。他們現在已經有經驗,立刻閃到樹後面趴下來,孩子們全都在一剎那間被覆蓋在了母親的身體下面。對方的槍手們很大方,子彈一排排射過來。反正停戰了,彈藥不必節省,打着打不着,打個熱鬧,打得帶勁時,槍手們用俄語歡呼。幾個剛學會打槍的少年們開始還擊。他們吃過開槍的甜頭:一次碰到襲擊,他們還了幾槍,襲擊者就作罷了。但這次他們的還擊恰恰是個錯誤,捅了馬蜂窩,本來不很認真的蘇聯大兵打仗打出的慣性又上來了。人們丟下死去的,拖着傷號往後撤。地勢還算有利,他們後面是緩緩的下坡。撤了一百來米,俄語吶喊突然從另一端冒出來,一個包圍圈已經合攏。現在是動也挨子彈靜也挨子彈。少年們胡亂打回去,只發幾槍,就把自己的方位明示給對方了。很快的,少年們一個個倒下了。
火力越來越猛,把蘇聯人惹起性子,就得讓他們發作一陣。
一顆手榴彈在多鶴母親旁邊爆炸了,硝煙散開,多鶴已經沒了母親、弟弟和妹妹。多鶴的爸爸一年前戰死在菲律賓。好在眼下的險境容不得多鶴去想她孤兒的新身份。她是一邊跟着大伙兒突圍一邊給全家哭喪的。
突圍出來,各村的人數相加,只剩了一半。從出發到現在,這次的減員佔了三分之二。還有一百多個人受傷,一下子把止血藥粉全用完了。
第二天傍晚,人們醒來,發現所有傷員都自盡了。他們在夜裏合謀,決定絕不拖累大家,然後悄悄地相互攙扶,走到五十米以外,自盡的方式五花八門。
又過了一天,隊伍幾乎在山路上爬行。他們一再修改路線,選擇更偏僻的道路,而這些路線全都穿行在更深的山裏。一連兩天沒有喝到水的孩子們怎麼哄也不動了,母親背上的嬰兒們不是昏睡,就是嚎哭——已經不再是嚎哭,而是發出垂死野貓那樣的號叫。
一顆飯粒都不剩了。水米未進的母親們仍是把幹得起皺的乳房塞給孩子,塞給吃奶的孩子,也塞給半大的孩子,連那些沒了母親的孩子,她們也只好用自己一對乳房去關照。隊伍早已無形無狀,延綿了三里路長,不斷地發現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走死。唯一能讓孩子腳開步的一句話是:“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覺了。”他們現在的期待不高,只要能讓他們歇下腳就很好,他們早就不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飯吃了”。
這樣一個形如枯鬼的隊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中國東北走着。滿山遍野的秋葉紅得火燒火燎。
東北的秋天很短,早晨他們露營時,四野白霜。他們就靠野果野菜和堅決到達目的地的信仰滋養着五臟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時,人數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個早晨他們和中國民團遭遇了。他們不知不覺走得離一個集鎮太近,驚動了駐紮在鎮上的三百多號團丁。團丁們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槍好炮,先堵着打,再追着打。他們跑到了山樑上的松林里,身後槍聲才漸漸稀拉。女人們都是身上同時背着、抱着孩子突圍的。多鶴背着一個三歲的女孩,正發高燒,吐一口氣就在她后脖頸上噴一小團火。女孩的母親叫千惠子,自己懷裏抱一個不足一歲的男孩。她不管子彈還會咬上他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掛着白沫。另一個女人回來拉她,她兩腳鉤住一棵樹,死命抵抗。她懷裏的孩子尖厲地哭喊,她大張的兩眼看上去是靈魂出竅后留下的空洞。就在這時,她朝懷裏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邊的人只看見她兩個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聳立了一會兒。等她直起身,那個孩子就一聲不吭了。周圍的女人們也一聲不吭,怕她似的往後退縮,看她放下斷了氣的孩子,兩手慢慢拄着樹榦把自己拖起來。
叫千惠子的女人殺了不足一歲的小兒子之後,又朝多鶴背上背的小女兒撲過來。多鶴哭喊着:明天再殺她,再讓她活一天。多鶴到底年輕力壯,殺親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兒子跑到她身後,用樹棍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她開始還躲,還把兩個手護在頭上,慢慢她撒開手,任十來歲的男孩把她打成一個血人。
殺嬰就是這樣起的頭。從這個時刻起,隊伍里女人們開始把生病的和太小的嬰兒們扼死。出發的時候,發現誰家少了孩子,誰也不去打聽。做母親總得有得有失,總得保全他們能夠保全的孩子。女人們面孔獃滯,眼睛裏都有一種靜默的歇斯底里。多鶴始終不讓千惠子靠近,睡覺都把病女孩用腰帶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從母親手裏逃生的女孩竟然病癒了。多鶴把一顆野栗子糊糊喂進她嘴裏,告訴女孩,還有一天的路程,他們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問多鶴,她的臉怎麼了?她告訴女孩,這不是她原來的臉,這是塗了河裏的黑泥。為什麼?因為躲在黑臭的面具後面,她的真臉蛋別人就看不見了。女孩子告訴多鶴,她叫佐藤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縣。這是母親們督促孩子們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們遭遇到不測,孩子們好沿着這點線索追尋自己的血緣。
那是在最終的劫難到來前,兩個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談。
他們是在深夜啟營的。久美的母親沒有醒來。人們把千惠子的一綹頭髮割下來,系在久美身上,便出發了。
夜色褪去,另一個白晝翻卷而來。這是秋後典型的好天,人們覺得它格外地好,因為終點站快到了。齊腰深的蒿草經了霜雪白雪白的,一望無際。人們太累了,還沒躺直就已睡熟。他們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來的馬都沒有驚醒他們。
連槍聲都沒有立刻驚醒多鶴。她醒的時候,周圍躺着的不再是熟識的村鄰們,而是陌生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