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傍晚五點的路上自行車發山洪一樣轟隆隆向前滾動。鐵道西邊,鍊鋼廠的工人和軋鋼廠的工人交會,又和鋼板廠的工人匯聚起來,從曬軟的柏油上軋過,路面立刻低下去。鐵道兩邊的蘆葦溝乾旱,紐扣大小的旱蟹暈暈乎乎爬上馬路,似乎開始一場大遷移,被齊頭並進的自行車輪碾得“噼噼啪啪”爆開。不一會兒,車流漫過去,路面安靜了,旱蟹們像是燒在陶器上的畫:蟹殼上十分細緻的裂紋、一對對未及出擊的鉗子、兩隻原本就望着蒼天的眼睛。
多鶴從剛剛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過。家屬區近了,大路分裂成縱橫小路。樓房的紅磚不再紅了,白漆陽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樓房新時新得一模一樣,舊卻舊得千般百種。各家都在陽台上搭出陽台的陽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着一盆盆蔥蒜,或者花木,或者鴿子籠、兔子窩,或者朽爛的傢具。有的人家的孩子們撿廢紙,陽台的陽台就堆了一捆捆廢紙,蓋着襤褸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攢酒瓶,那裏也是好倉庫。多鶴是用陽台的陽台搭了個棚,儲存一排玻璃瓶,裏面是腌漬菜肴。老遠一看,張家的陽台整潔得刺眼。
多鶴背着一個帆布工具包,裏面裝着十來個未刻的鋼字。因為是計件拿工錢,她星期六就帶十多個字回家刻。她把縫紉機機頭收進去,夾上一個台虎鉗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鐘,肩膀有些疼,她剛換一個肩,一輛自行車夾在另外幾輛車裏過去。
張儉正聽幾個工友談着什麼,騎上了坡。
多鶴想,她在斜坡上走,他們騎上來的時候她是顯著的目標。他會看不見她?他是不想看見她。當著他的工友他不願意看見她。工友們講着車間裏的笑話或是非,她就成了個隱形的人。
多鶴進了家,慢慢脫掉沾滿銀色鋼塵的舊布鞋。她解第二隻鞋的紐襻時,手指發抖,動作不準確,一直解不開。這隻手握刻字的小鋼銼握殘廢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的伸縮功能。
她脫下又大又寬的工作服,裏面的短袖衫被汗濕透又焐干,一股令她噁心的氣味。她進了廁所,脫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膠皮管沖澡。她不捨得用刻字車間發的一周兩張的澡票,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熱水澡。洗了澡。進了大屋,見小環和張儉在陽台上說著什麼。兩人趴在陽台欄杆上,臉沖外,背朝屋內,小環邊說邊笑,張儉聽聽也跟着笑。多鶴的耳朵稍不用力,他們的話就成了一團嗡嗡響的聲音迷霧,怎麼也別想鑽進去,穿透它。他們的親密也是她無法鑽入、參與的。他們這時的快樂不也讓她酸楚?這種親密得來的快樂永遠也不會有她的份6他們說著笑着,不時朝對面樓上一個熟人叫道:“來呀,上俺家坐坐來……”
對於許多人來說,世上是沒有多鶴這個人的。多鶴必須隱沒,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里的鋼字傾倒出來,擦得過分光凈、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面承受那長方形的鋼塊,噔噔噔地響,聽聽也生疼。
陽台上兩個人沒有聽見,肩並肩還在跟對面樓上的熟人耍嘴玩,說著笑着。
多鶴統統聽不懂。那笑聲也難懂了,嘎嘎咕咕,從天到地都是話語和嗓音的稠雲迷霧。她想,她在這些人中間活了這麼多年,怎麼頭一次發現他們吵得她活不了?!他們花多少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不吵鬧或許地板可以乾淨些,傢具可以整齊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也不必“湊合吃”,“湊合穿”,“湊合活着”了。
她拉出縫紉機。在這個家裏,每件東西都緊湊地鑲嵌在彼此的空隙里,因此搬動它們的動作必須精確。一不精確就會天崩地裂,兵敗如山倒。縫紉機的輪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見的秩序軌道,就撞在擺鞋的長條木板上,木板垮塌,一頭碰了一下帳桿,帳子癱軟下來,披散了多鶴一頭一身。多鶴在白色帳紗里披荊斬棘,終於出了頭,穿木拖板的腳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來,連同腳上的木拖板一塊蹬出去。
他倆跑來了。他們對她的表現也一點不懂。在一個窩裏活這麼多年,不願懂就可以一點也不懂。張儉和多鶴的親密是不見天日的,是幾年不發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環的親密天天發生,發生在一樓人面前,幾十幢樓的人面前。
多鶴大聲說了句話。兩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終於懂了:她的意思是張儉見她背很重的東西而裝看不見她。
張儉說了句什麼。小環怕她不懂,未等他話落音就替他翻譯。他的意思是工友們在講獎金不公平,要找領導,他不能在那個關口跳下車。再說他並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鶴又大聲說了句話。這回張儉愣住了,小環對她說:“你再說一遍!”
她跟小環公然口角過多次,悶聲賭氣過無數次,從未見小環這副模樣:眯細眼睛,一個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張儉在小環後面了。小環用手推推他,臉朝着多鶴對張儉說:“她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
多鶴大聲說太對了,並且她聽得懂,用不着小環翻譯。她用這個詞罵過大孩、二孩,儘管是玩笑里罵的。
“誰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張儉追問。
多鶴那個村的人說的,說為他們種地的中國長工。她母親也這樣說過福旦。
“那你母親是混蛋。”張儉說。
多鶴看着他的臉。他眼睛還是半閉半睜,與世無爭,見怪不怪,話還是從喉嚨底部出來,而不是從嘴唇上出來。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剛剛說的那句話。
“不懂?”小環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鶴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說:你母親說中國人撒謊,你母親是混蛋!”她那微腫的眼皮、俏紅的臉頰、深深的酒窩、閃亮的金牙都一塊兒幫她忙,翻譯了張儉的話。
多鶴搖晃一下。從她滴水的頭髮和被冷水沖涼的身體內,她感覺到心裏的野火轟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話。
小環揪住她洗得噴香的頭髮。沒有抓牢實,又去抓她的襯衣。襯衣穿舊了,剪了領子,改成了圓領汗衫,也難抓。多鶴反手卻抓住了小環的頭髮。小環燙過的頭髮很好抓,一抓就順藤摸瓜地把她的頭控制了。小環橫着腦袋被多鶴拖着走。張儉上來,手一夾。臂彎從後面卡在多鶴脖子上。多鶴手軟了,鬆開小環。
多鶴喘得胸口像個鼓風機。她大聲說了一句又一句。沒有關係,他們不懂她也得說。她對於他們就是一個子宮,兩個乳房,現在孩子們大了,子宮和乳房都沒用了,來吧,把它們扔掉,從四樓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話使她對面兩個人漸漸老實了。這種樓房是牆這邊放響屁,牆那邊都聽得見。她的日本話可比響屁響很多。他倆害怕了?多鶴不怕。她滿心滿身都是黑色的火苗。從土匪們騎馬向她們飛奔過來,土匪的體臭和馬的體臭熱烘烘地撲近,她其實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兒,就不應該這樣給人當子宮和乳房用。她朝陽台撲過去。兩隻手在她身後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說著。鄰居家陽台的鋼門“咣啷”一+聲響。她冷靜了。她身後這兩個人,他們拉扯日子,拉扯孩子,拉扯着她。她已經被他們拉扯進去了。小環的“湊合”多可怕,稀里糊塗湊合起一大家子,沒有麵粉用麩子湊合,沒有紅燒肉用紅燒茄子湊合,沒有洗頭粉用火鹼湊合。她一個日本人,不知道怎麼也就跟着湊合下來,湊合著湊合著,有時她突然一陣吃驚:她也能在無可奈何里得到一點滿足,偷到一點樂趣。
這個傍晚之後,多鶴在過道放了條草席,鋪上棉絮。她雖然在湊合,但也得表示她不願和這一男一女中的任何一個人睡在一個屋裏。
夏天過去,幾場雨一下,山坡上的松樹林落了許多松果。秋涼了。
“該落下病了,”小環對多鶴說,“搬進來吧。”
她淡淡的一張臉,該怎樣還怎樣。
“要不你睡大屋,跟倆兒子睡,我出來打地鋪?”張儉說。他那笑讓人看看就累死了。眉毛頂起一大摞皺紋,兩個嘴角一邊堆出兩條刀刻般的褶子。
多鶴咬咬嘴唇,心是軟了軟,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着小環來,正經八百地跟她講和。
“讓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環說。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來,拿到過道里。小環和人打架吵架慣了,記仇是記不過來的。她對剛吵過打過的人往往最親最甜,“也這麼驢?凍死你!”她給多鶴鋪好地鋪,手這裏拍拍、那裏拍拍。
多鶴不吭氣,也不動,等她走了,兩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剛鋪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卷好,又抱回小環床上。她可不要稀里糊塗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驢是啥?”小環跟張儉咬耳朵。
多鶴知道他們咬耳朵說的是什麼。
冬天來了,多鶴自己搬進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間。兩個進入變聲期的男孩瓮聲瓮氣地說:“小姨來了,爸該走了,要不哪兒睡得下?”
跟孩子們睡一個屋,她馬上就習慣了,常常一個腋窩夾一個男孩的臉,講他們之間才能懂的話。這種語言他們上了小學就很少講了,是他們的乳語,但兩句一講,他們馬上又記起來。他們可以講很多話,中文、日文加嬰孩、毛孩的語言,現在他們倆的詞彙量大了,就把成人的詞也加進來。這是極其秘密的語言,把這家裏的其他成年人都排斥在外。他們用這種話講天講地,大孩講他的籃球中鋒夢,二孩講他的黑子,有時兩人也講到外面世界有了一種叫紅衛兵的人,把市委省委都翻了個底朝天,把省長市長都綁到大街上。
三人睡一張大床,多鶴睡在最外面,大個子的大孩睡中間,二孩的位置靠窗,窗外是黑子的窩。有時多鶴在孩子們睡熟之後還能聽到隔壁的談話聲。小環的煙油嗓音咯咯笑,張儉偶爾也說個把話。你們笑去吧,說去吧,她多鶴不再酸楚了。
偶爾兩次,她醒來,發現大孩鑽進了她的被窩,睡在她懷裏。她把他連推帶抱擱回去。大孩的身體很好看,肌肉已經起來了,多鶴不能想像這麼大個男孩是從自己身體裏出來的。
不久學校停課了。大孩二孩這天上午回到家,說要出去“串聯”。“串”什麼?就是“革命大串聯”啊,這都不懂?聽着不像啥好事,不準去。媽真落後!哦,才知道啊?落後好幾十年了……
張家和樓上的所有家庭一樣,都在禁閉、打罵不到年齡卻心癢腳癢要出去“串聯”的孩子們。從來沒有這樣巨大的晚輩反擊長輩的熱潮。從每一戶門口經過,都能聽見母親們的吼聲:“敢!看我不撕了你個小兔崽子……跪好!誰說你能起來的……再‘串聯’給我頂兩筐煤球!”……但孩子們還是走了。悄悄溜走、偷錢買票走的,摻乎在年長學生里混走的。
張家的大孩二孩一塊兒逃出去,在三天三夜吃不上、喝不上、拉不下、撒不下的火車上給擠散開了,一個去了廣州,一個去了北京。去廣州的二孩一個月後回來,帶回來幾個菠蘿,身上別了五枚毛主席像章。他跟小環斷了好幾年的對話續上了,根本就沒斷過似的,進門就歡眉喜眼叫了聲:“媽,回來嘍!”
大孩卻一直沒回來。從北京寄了一本毛主席語錄,裏面夾着一封信,說他讓毛主席接見過兩次,又要去大西北接見別人,傳播革命火種。
大孩回來成了個“紅小鬼”。一身洗白但斑斑污穢的軍裝,滿口新詞,對什麼都有總結性發言。他的嗓音變得十分優美,個頭又高了二寸。小環高興得直落淚,口裏說該死的小豬八戒,不交錢不交糧的日子怎麼就把他養出那麼一表人材
夜裏多鶴又想跟兩個兒子說說他們的話,二孩跟她搭了幾句腔,大孩背一轉,很快睡著了。從此大孩再也不說他們那種秘密語言了。
丫頭好幾個星期沒來信了。一般來說她一個星期來一封信,寄些好消息。沒好消息,她也寄幾句關照:媽媽別抽太多煙,聽說煙對人有害;小姨幹家務別累着,家務越干越多;爸爸別老悶着,有空跟某某伯伯一塊出去釣釣魚吧。大孩別太害羞,去考一考少年籃球隊試試……
現在寫信給姐姐是兩個弟弟最樂意乾的事。他倆一連追問了姐姐幾次,為什麼很久不給家裏寫信。信終於來了,夾在一本毛主席語錄里。一般丫頭給家裏寄三塊兩塊的鈔票,就裝在毛主席語錄的塑料封套里寄過來,讓毛主席給看着錢特安全似的。她說能否請媽媽給她買幾尺農民自織的土布,做一件襯衫。丫頭的這個請求非常古怪,但小環還是照辦了。又過一陣,她又要一雙農家自製的土布鞋,明確說不要母親和小姨做的那種城市人穿的,要地地道道土布做的。丫頭越來越古怪,全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只有大孩懂得姐姐:穿農民做的鞋是不忘我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偉大戰略和小米加步槍的偉大傳統。雖然大孩在外面靦腆得令人作痛,他在家一向頭頭是道,連二孩有時都給他鎮住了。
他們發現丫頭還在古怪下去:問種過莊稼的父親小麥怎麼種,怎麼鋤,怎麼收;穀子和高粱什麼節氣種。父親一給了她回答之後,跟小環討論:“你說這丫頭對勁不對勁?”
“也沒啥不對勁吧?”
“她不是要飛飛機嗎?成務農的兵了?”
“務農不耽誤她當五好戰士就行。”小環收到了丫頭寄來的“五好戰士”金屬證章,給樓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多鶴面前。多鶴不聲不響地聽小環講“五好戰士”是如何大的一個功臣,眼巴巴看着小環把證章拿走。第二天,小環發現證章被別在多鶴的枕頭上。
“這證明我姐思想紅,作風硬,不忘農民是我國最貧窮的階級!”大孩是這樣解釋。
二孩像是多了個心眼,把姐姐的信反覆看,每封信讀好多遍,想讀出謎底來。
這是個天天翻出無數謎底的大時代。樓上的一個鄰居家裏突然闖來一群紅衛兵,揭了這家的謎底:台灣的潛藏特務,天天收聽台灣廣播。對面樓上的一個女人也被揭了謎底:在她做工人階級的妻子之前曾經是******連長的臭太太。大孩二孩中學裏,原來一個教師正經人似的,紅衛兵們稍微一追究,發現他是個漏划右派。
上百幢紅白相間的家屬樓破朽不堪,卻被天天刷新的大標語白紙黑字地統一了。哪幢樓里多出了幾個反面人物,哪幢樓便淡妝素裹,大標語從前陽台後陽台飄然垂降,擋風擋太陽。
大孩張鐵、二孩張鋼和黑子都覺得大時代的日子比家裏風光,常常忙得兩頭不見亮。尤其張鐵,也是一支紅衛兵隊伍的頭目,穿着拿父親帆布工作服跟市武裝部的子弟交換來的破舊軍裝,對家裏三個長輩滿臉都是“你懂什麼”的不耐煩。
七月是百年不遇的惡暑,人們搬着床板、拎着席子睡到頂樓上。半夜張儉被悶聲悶氣的搏鬥弄醒了。男孩子們夜夜都有搏鬥。他正要睡過去,發現這一對鬥士是張鐵和張鋼。雖然張鐵個子高,張鋼的擰種脾氣卻往往使他克服劣勢,反敗為勝。首先他不怕疼,咬住他的皮肉和咬住他的襯衫沒什麼區別。張鐵打不贏往往出牙齒,牙齒緊扣在弟弟肩頭,卻毫不阻擋弟弟出拳出腳。最精彩的是兩人打得安安靜靜,十分莊重。
張儉拉開了兩兄弟。張鐵鼻子、嘴唇血糊糊一團糟,他脫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張鋼摸也不摸肩頭的咬傷。父親招一下手,要兒子們跟他下樓。大孩不肯動,二孩走了兩步,見哥哥不動,他也站下來。他不願單獨和父親去,成了先告狀、告偏狀的那一方。張儉了解他的小兒子,也不勉強他。他怕吵醒鄰居們,打了個惡狠狠的手勢:先去睡覺,賬他會慢慢跟他們清算。
第二天早上,張儉在吃早飯,準備去上班,兄弟倆夾着草席下樓來。大孩走前,二孩走後,中間隔六七步遠,一看就是冤讎沒打完。
“都站住。”他說。
兩人老大的不情願,站住了。一對光膀子,四隻蠻橫的眼睛,活活是兩個小型造反好漢。大時代把這個家狂卷了進去。
“站好。”
都不動。
“會站好不會?!”張儉吼。
小環從廚房出來,看爺仨一大清早找什麼不自在。多鶴還睡在樓頂上沒醒。她每天晚上領回的字頭太多,干累了,早上醒不了。從樓頂上下來之前,小環把她的帳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動的蒼蠅。
兩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動一下。
“為什麼打架?”張儉嚼着很脆的腌黃瓜開審。
父親的話像是讓牆聽去了,一點迴音反應都沒有。
小環插足了。她一邊用手巾擦着大孩臉上的血跡,一邊說:“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觀點和二孩發生分歧了?”如今小環用來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紙上寫出來的黑字,“咋不他姥姥的辯論辯論,讓咱聽聽也進步進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掄開了。
張儉的手掄過來,給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頭當造反司令,你回來當一個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遠,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個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給我說,你倆為啥打?”父親問。
二孩也堅決做啞巴。
張儉對眼前的兩個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獰笑一下:“我已經知道了。”
兩人畢竟不老練,都看他一眼。這回張儉幾乎可以確定他的猜想。剛才兩個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純屬好奇,大孩卻心虛恐懼。他是根據兩人都不告狀猜到了一半。兩人都不告狀十有八九是大孩闖的禍。大孩闖禍二孩很少告狀。反過來就不同,二孩在學校種種劣跡大孩都會如實告訴父母。二孩的劣跡確實也太多,通過大孩了解是必須的。
那麼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闖了什麼禍?張儉很愛吃多鶴的腌漬黃瓜,嘴裏咕吱咕吱地嚼着,暗暗分析小哥兒倆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說話,你今天哪兒也別去。”
二孩權衡了一下,兩眼混亂無比:外頭的大時代等着他呢,他在這裏為大孩坐牢。
“你問我哥。”
“他沒臉說。”張儉說。
兩人全都大瞪着眼——父親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額上的一塊舊時傷疤,自得像塊骨頭。
“你說,二孩!你爸給你撐腰!”小環把兩個男孩的早飯端出來。
大孩精神已經垮了,挺出老遠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着木拖板上的橡皮帶子。
“爸,你還是讓我哥他自個兒說吧。”
“那你別吃飯。我的飯不給包庇壞分子的人吃。”小環笑嘻嘻地說。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熱氣騰騰的發糕。
張儉不能和他倆繼續磨牙,起來穿工作服、穿鞋子,揮手讓兩個兒子“都滾”!二孩卻不馬上“滾”,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張儉從鞋帶上抬起眼。
“你別讓我小姨上樓頂上睡覺去了。”二孩說。
張儉聽見廁所里大孩刷牙的聲音停止了。
“為啥?”他問兒子。一個大謎底就要被揭開。
“樓上……有流氓。”二孩說。
張儉心突然跳得厲害,就像自己有什麼醜陋的謎底一點點正被揭起。
“誰是流氓?”小環問,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說。
張儉一直聽着廁所里的寂靜。
“他咋流氓了?”小環站起來,飯碗擱在桌上。
二孩皺眉皺鼻樑,為小環逼他講如此不堪的事而憤怒,兩頰紅得發紫。
“他掀開我小姨的蚊帳……還掀我小姨的衣裳!”
張儉一陣噁心,剛才吃過多的腌黃瓜,這會兒遭罪了,酸黃瓜和那醜惡的景象一塊兒翻上來,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黃瓜變了味兒,攪和在醜惡景象里直衝他的口腔。他奔進廚房,兩手撐在水池的水泥邊沿上,吐了起來。醜惡景象帶着刺鼻的異味,一股一股地傾瀉——個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細細的黑影,這黑影潛行到一個床板邊上,揭開蚊帳,看見一具白嫩的女體,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還嫌卷得不夠,輕輕伸手,把那舊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點點往上掀,看見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還不罷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圓圓的一對東西伸過去
如此臭烘烘的醜惡景象是無法嘔吐乾淨的,它在他的胃腸里開始了腐蝕。他的一雙胳膊肘不知怎樣已架在池沿上,頭從聳得高高的兩個肩頭之間耷拉出來,大口喘息。他感到那醜惡景象已經駐在他的內臟深處,漸漸腐蝕出一片醜惡的傷痕,接着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個不肖的東西,告訴他,那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是他來到人間的第一份口糧。
他和小環對視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慄的目光。
“二孩,你喜歡你小姨嗎?”張儉問道。他心裏罵自己,什麼狗屁的話,這和他們說的事有什麼關聯。
二孩沒有說話。
“小姨跟你們最親了。為了你們,她都不肯成家。”他心裏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兒說?你想讓孩子們知道什麼?知道他們自己身邊有個魔怪似的謎嗎
在上班期間,廠房裏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又加上時而發生的鑼鼓聲,一爐鋼出來,也不知怎麼就成了“反修鋼”、“反帝鋼”、“忠字鋼”,然後人們就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向毛主席報喜。報一次喜可以喜一兩個鐘頭,也就是一兩個鐘頭不必幹活。張儉在如此的熱鬧中還企圖聽見自己心裏的討論: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頓嗎?那多鶴會多麼傷心?假如她能夠公開她的母親身份,這樣的醜事或許不會發生。
人們不知從哪裏弄來這麼多紅綢,到處掛綵球,吊車上也掛了四個紅色繡球。張儉為多鶴痛心極了,她活這一輩子,母親不是母親,妻子不是妻子。綵綢飄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們不一樣的人進了車間。張儉從吊車上看到為首的那個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廠里一幫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給黨中央毛主席發賀電,告訴他們超額出產了多少“忠字鋼”。每個工人都得聽小彭的電文。
張儉看着已經相當男人氣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談談多鶴,假如他還愛多鶴,就帶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為妻一回,也許還可以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覺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們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藍色的那種,腰比較緊,有點像軍裝。盛夏的廠房就像鍊鋼爐本身,小彭還一絲不苟戴着頭盔。他說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階級是工人階級。他說他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慰問大家,但還是要表示一點心意。這時他走到一邊,拖過來一個移動冰棍箱,從裏面拿出一個大保溫瓶。他走到一個個工人面前,遞給每人兩個牛奶冰棍。
張儉本來想跟他談的心裏話一句也沒了。他原以為小彭和他一樣,對送酸梅湯的書記膩味。張儉站在靠後的位置,溜號比較容易,但他剛走了兩步,小彭就說:“張師傅,辛苦了!待會兒咱們聊聊!”
從渴望和他聊到懼怕和他聊,中間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張儉不知道這叫不叫收買人心,或者收買人心究竟是不是值當他那麼膩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見為凈。小彭的眼睛照準了他,他硬是避開了。他走進了廁所,干蹲了半小時。等他出來,人們告訴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經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廠停工了幾個月,因為鋼鐵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權,弄得所有工廠亂了套。張儉和對面樓上的朋友學會了養鴿子、馴鴿子。這天他和二孩帶着黑狗出門放鴿子,看見一個穿空軍制服的小夥子東張西望走過來。
不知為什麼,張儉站下來,等他從大路拐上他們樓前的小路。他不知憑了什麼知道他會往這邊而不是那邊拐。空軍拐向他們,看看被煙熏火燎和大標語弄得只剩一點殘跡的樓號,問張儉知不知道這樓的二十號在哪裏。
二孩眼睛一亮,瞪着年輕的空軍軍官。
“您找誰?”張儉問。
“我姓王,有個叫張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這裏?”
張鋼再也忍不住作為張春美弟弟的榮耀,嘴快舌快地說:“張春美是我姐!這是我爸!”
姓王的空軍跟張儉握了握手。張儉馬上意識到他帶了個難以對父母啟齒的消息來。他緊盯着年輕的軍官,他讓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麼事都受得住。
“張春美同志身體很健康,您不必害怕。”軍人說。
難道他在內心把自己支撐住,讓對方看起來是害怕?只要丫頭還活着,活蹦亂跳,什麼他都不在乎。
“不過事情不那麼簡單。”軍人看着他,眼裏的那種光芒似乎很少在非軍人眼裏見到。
張儉讓二孩回去告訴他媽,他姐的學校來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還是先跟您說一下,一般做母親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覺得她母親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談,也不遲,您看好不好?”
張儉有點心煩意亂了。這個軍人怎麼老娘們腔?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揮揮手,叫他走開,自己蹲了下來。空軍軍官也跟着蹲下來,蹲得跟他一樣四平八穩,顯然也是在掛着干玉米、干大蒜的北方農家屋檐下蹲着喝棒楂粥長大的。
等二孩一走,軍人遞給張儉一支煙。張儉擺了擺手。世上也有這麼黏糊的軍人。
“大叔,我來,是想調查一下張春美從小到大的成長情況。”
這讓她的父親從哪兒起頭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好孩子。”
“她有沒有過精神上的非常表現?”
張儉不明白,不會是指精神病吧
年輕的軍官一邊抽煙一邊講述起來。張春美到了滑校也是個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女孩子。問題出在她的檔案上。和她一批錄取的新生有幾十個,從南京上火車的有三個班,領隊的人負責管理三個班新兵的檔案。到了學校,張春美一人的檔案被丟掉了。那也不是個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能有多複雜的社會經歷、家庭關係呢?就讓她重新填一張表格,告訴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須一項項重新建立自己的檔案。她填完,人事科的人把表格放進了她新的檔案袋,她就從這一頁紙的表格開始軍校生活了。
張春美是沒說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練的滑翔機吐出膽汁來了,照樣要求超額訓練。不夠入黨的年齡,但她很快成了黨支部的培養對象。對了,主要是人緣好,跟人的關係處得放鬆、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來的。
出了什麼事
事情就出在檔案上。她的檔案完全是假造的。因為她知道一個中學生到軍隊,檔案丟在路途上,這是個鑽空子的大好時機。
她造了什麼檔案
她填寫的表格里,父親是公社社員,母親也是公社社員,哥、姐、弟都務農,家庭非常貧困,祖父祖母都癱瘓。本來誰也不會發現她的檔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個女生,有時會被別人的夢話吵醒。一個女生有天夜裏突然被張春美的夢話吵醒。這是什麼話?好像有些中國字,有些外國詞。第二天早上,這位女生告訴了張春美,當著全屋女生說:喂,張春美,你昨天夜裏嘰里咕嚕講了一大堆外國話!張春美說她胡扯。那個女生說,等着吧,等哪天找別人一塊兒來聽,證明她不是胡扯。
張儉頭腦里跑滑翔機,響得厲害,幾乎聽不見年輕軍官的話了。
……過了一陣,又有女兵發現張春美夜裏不睡覺,坐在床上。又有人發現她夜裏抱着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覺了。問她為什麼違反校規,她說同屋的女生說夢話太吵鬧,她無法入睡。教室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人睡的,上級要是查下來,會把這種不成話的事怪罪於學校的。兩個女教師的屋子可以搭個帆布床,女教師們即便有夢話要講,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無比吵鬧的大勢。於是就把張春美搬進了兩個女教師的宿舍。
張儉聽到此處,已經明白什麼將要發生了。
一個女教師在深夜聽到張春美用日語說話。女教師雖然沒學過日語,但她斷定那是日語。她悄悄起身,把另一個女教師推醒。兩人坐在床沿上,聽張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談笑里夾着幾個日本詞彙。她們跟學校彙報了這件事。一個家庭極其貧困的農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窮鄉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去哪裏學的日語?對她檔案和出身的懷疑,就從這兒開始。
張儉心想,丫頭那麼好的腦筋,怎麼干出這種蠢事:假造的家庭是農民,農民不如工人階級呀
兩個女教師沒有驚動張春美。她們裝着漫不經心地問她,家裏種的是什麼?一年種幾季稻?養豬嗎?張春美還真行,說的農務都還差不離。這時候同學們對她的議論也多了:張春美怎麼看怎麼不是農村人,剛上學時洗澡,身上還有游泳衣的印子!農村女孩的頭髮不一樣,發梢都有點焦黃,太陽曬的。那時同學們甚至認為,她說不定是某個大首長的女兒,有的大首長怕下級拍馬屁,不給他的孩子吃足苦頭,末了他的孩子還是個特權子弟。兩個女教師偷偷借了一台錄音機,張春美又開始講夢話的時候,她們給她錄了音。找來的翻譯把那些日本詞彙翻譯出來,更讓她們摸不着頭腦了——紅薯、土豆、裙子、狗、姨媽、松果、紅豆飯糰子……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張儉似乎不那麼緊張了。
全是這些話。有時候像小孩子說話,那種腔調、發音。學校的校醫跟張春美同學談了一次話。他只問她從小長大的環境,村子裏有幾家人。幾家人里有沒有上大學念外語的。張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戶人家,一邊有一座山,山上開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兩個多小時的路才能搭上長途車。醫生說,家裏這麼窮,還送她上學嗎?她說家家都送孩子上學,那是個風氣很好的村莊。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場考試的,學校的幾個考官里有一個記得很清楚,張春美考試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氣的紅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領,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環,絕不可能是鄉下女孩的裝束。學校保衛科被驚動了,跟張春美談了一次話,就把實情給談了出來。為什麼要假造一個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嗎?她不說話。不說話是要受嚴重處分的!她還是沒話。難道她的家長有虐待現象?她搖搖頭。搖得又狠又傷心,好像說虧你想得出來
“那我閨女現在在哪兒?”
“您知道在軍隊裏,假造身份是犯罪行為,要受軍法制裁的。”
“她在哪兒受制裁?!”只要我的丫頭能活着回來,受什麼也無所謂。
“暫時停了她的課,讓她住一階段醫院試試。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給她用一階段葯……”
張儉一張愁壞了的臉朝着他面前的地面。用什麼葯?可別把好好一個閨女用傻了!地上一隊螞蟻歡快地爬過,有的扛着什麼,有幾隻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螞蟻也是在“報喜”嗎?他張儉的閨女給人當瘋子關進了瘋人院,他心都痛出洞來了,螞蟻們照樣報喜。他聽不見年輕的軍人還在嘰里咕嚕說什麼。他會去那醫院把丫頭接回來,兵,我們不當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塊兒
“……學校讓我來跟家長談談,看看張春美同學的生活環境。精神科的專家覺得張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東西並不是那種……比如說,假如她說自己出生在一個將軍家庭,這種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儉點點頭。
“我也去了您的廠里。附近的居委會對張春美的母親評價也不錯。從任何方面看,她的成長環境都很好,她在去滑校之前,也一直是好學生——她的老師我都見了。我能不能和她的母親談談?”
這時,公共走廊的陽台成了看台,欄杆上趴着一大排人。人們都在看台上看一個人民解放軍的空軍和張師傅演出的什麼戲劇。空軍同志一定跟張師傅講了糟心的話,張師傅蹲得抽背縮頸,一看就是糟心,糟透了。那一定是他家丫頭咋了。出啥事了?事好不了!別成烈士做了雷鋒阿姨吧……
這時兩個女鄰居已經把小環拽到公共走廊上,兩條豎著從樓頂垂到一樓的大標語之間有個空間:她們指給小環看樓下蹲着的兩個人。
“是我們丫頭有啥事嗎?”小環大聲問道。
張儉一回頭,全樓的人都到場了。丫頭還沒咋的,已經要受公審了。他看見小環的話把多鶴也給招惹出來了,臉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個軍官。
他趕緊做了決斷。暫時得瞞住孩子她媽,什麼時候告訴她,怎樣告訴她,由他這個一家之長做主。
軍官對這位父親突然出現的獨斷有些吃驚。他站起身,打算告辭,這位父親卻仰起臉,朝他揮揮手。他走上主路,還看見父親蹲在那裏。他想這是個多老實的工人老哥,連請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兒突然給他帶來的打擊給打得站不起來了。
樓上四層看台上層趴着的鄰居看着張儉慢慢站起來,頭暈眼花地站了一會兒,又老腰老腿地朝樓梯口走去。樓梯口的幾十輛自行車和這樓一樣破舊了,他碰翻了它們時,聲響像是倒塌了一堆廢鐵。張師傅沒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車,慢慢上樓去了。他對迎到二樓的孩子媽和孩子的小姨說:“都跑出來幹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頭生病住院了嗎?”
四層看台上的觀眾們聽清楚了,相互交頭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是啥好病?”
“看把張師傅愁老了……”
張儉繼續對小環和多鶴呵斥:“都回家去!湊熱鬧!不出點事兒都不高興!”人們又相互遞悄悄話:“聽聽,還是出了事吧?”
他們沒有聽見小環輕聲催問:“到底丫頭生了啥病?”
走到四樓,張儉一陣懼怕。他們家是最後一戶,他和他的兩個女人要通過整整一條走廊的夾道關切、夾道疑問才能到達家門口。這些夾道的好奇眼睛,會突然發現張家一男兩女的蹊蹺。這是個容不得蹊蹺的大時代。
張儉把頭皮一硬,臉皮一艦,對夾道關懷的鄰居們笑笑,又對小環說:“空軍同志出差,順道捎個信。丫頭身體不好,住院治療呢。”
一走廊的鄰居們還是有點不甘心,但一看張師傅只跟他媳婦說話,無心理會他們,只好散了。
鄰居們只知道張師傅五天之後才買上了火車票。因為鐵路的某一段鬧奪權,兩派打起來,火車停開了好幾天。張師傅是去看望他女兒的。沒啥大病,就是睡不着覺,小環一戶戶地給鄰居寬心。睡不着覺就上不了課唄,不過等她睡着就好了,啥事沒有,小環串着門,讓鄰居們和她自個都想開些。二十戶鄰居都跟小環一塊被蒙在鼓裏。
只有小姨多鶴冥冥中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一個多月之後張儉回來了,又干又瘦,像是一頭駱駝走了斷水缺糧、荒無人煙的幾十天路,兩隻眼睛成了兩片小沙漠。鄰居想,怎麼會成這樣了
張師傅沒有交代丫頭的病情:她是否能睡着覺了,是否又去班級里上課,又坐着教練的滑翔機上天了,又在學校的女籃球隊打球了。鄰居們只好等着小環來跟他們一一做交代。不給一戶戶鄰居一個交代是從來沒有的事。這樓上樓下從來沒有誰家的事沒個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懸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沒聽張家人出來,把鄰居們為丫頭懸起的一顆顆心放下來。小環居然出出進進不提丫頭的事,當初丫頭去滑校誰沒有跟她依依惜別?鄰居們開始不滿張家人了:你小環別又拿兩個紅豆沙江米糰子來糊弄我們。
小環照樣嘻嘻哈哈,提溜着一捆韭菜上樓梯,碰上人,便嘻哈着說,這老韭菜聞着臭,包了餃子香着呢!回頭來吃,啊
張家的小姨多鶴更安靜了,白白凈凈地站在樓梯拐角,給上樓梯的人讓路。有時人家手裏拎着重東西或肩上扛着自行車埋着頭登樓梯,她一聲不響地站在昏暗裏,像個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嚇一大跳。多鶴的多禮,安靜,以及她十多年來一貫對人們的不礙事,現在慢慢礙起事來。在鄰居們眼裏心裏,她也是個張家人從來沒給過像樣的交待的疑團。他們突然覺得,有關這位神秘的小姨,張家人把他們懸擱在猜想中,一擱十多年。這怎麼可以?樓上家家人的上下樓,進出門都沒有相互隱瞞過動機、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買點鹽。”“做飯呢?做的啥?”“棒子麵發糕!”“車給扛上來了?要修啊?”“可不是,閘不緊!”“這麼晚了上哪兒啊?”“他媽絮叨死了,煩得慌!”……這位張家的小姨悶聲不響地過往,奔着誰也看不見的去向。幹着從來不向他們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着身問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給你搭訕下去的機會。
鄰居們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鴨舌帽背着工具包下樓了。廠子裏復工了。幾個月來,要出第一爐鋼,所以也是大事,鑼鼓綵綢又是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