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張兆林遲遲沒有來西州。每次都說他要來了,臨時又不來了。不是說他去北京開會了,就是有別的重要事情走不開。按照安排,張兆林將下去看幾個縣,深入基層調查研究。那幾個縣城已搞過好幾次衛生突擊了,都說是要迎接上級領導。老百姓只知道會有大人物駕臨西州,並不知道會來個什麼角色。機關幹部和環衛工人差不多罵娘了,仍不見張兆林的影子。
張兆林不來,孟維周很着急。他怕上面怪罪下來,說他沒駕馭能力,好好兒一個西州,叫他弄成一團糟。他又不能公開替萬明山避謠,人們會說此地無銀三百兩。又不能聽憑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畢竟這是讓市委丟面子的事兒。市委沒面子,就是孟維周沒面子。有次市直部門負責人開會,孟維周拍了桌子,指責寫匿名信的人擾亂視聽。關隱達坐在下面聽了,心想孟維周到底老成。
孟維周聲色俱厲,說要從嚴追查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卻不對萬明山做任何評價。因為萬明山是否乾淨,只有天知道。萬一上面認真起來,查出了萬明山的問題呢?孟維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可是他表情激動,又讓人知道他很為這事兒生氣。他只需做到這個樣子就行了。
最近電視台的西州新聞收視率之高只怕是空前了。日裏夜裏都有各種傳聞在散佈,人們都希望從新聞里得到證實。初冬天氣,總是陰霾垂地。人們悄悄議論着西州官場,神色或興奮或慌亂,好像馬上就要變天了。可是吃過晚飯,人們往電視機前一坐,又失望了。萬明山仍活蹦亂跳的。他不是主持着重要會議,就是下農村、進工廠,日理萬機的樣子。老百姓就說:“為什麼大家都知道是壞人的,偏偏人模人樣呢?”
那輛黑色小轎車每天照樣停在辦公樓前,裏面鑽出的仍是萬明山。萬明山總是滿面春風,兩手空空,大步流星。後面跟着他的秘書,替他提着包,端着他的茶杯。秘書很瘦小,習慣低着頭。這就烘雲托月了,萬明山越發顯得偉岸。
自從匿名信事件以來,萬明山沒在任何場合對此發表過意見。他就像並不知道發生過這種事情,依然故我。功夫了得!細心的人看出個破綻:萬明山每天清早都是紅光滿面,頭髮梳得溜光。一到十點多鐘,就疲憊起來,只能強撐着。他夜裏肯定都沒睡好,清早只好洗個澡,人就精神煥發了。可那臉色畢竟是熱水泡紅的,過不了多久就復原了。龍飛從不在關隱達家裏說起市政府的事兒。他每晚都陪着通通做作業,然後回機關去。陶陶就同男人說:“龍飛這孩子少年老成,在官場成得了器。你看,萬明山的事兒,他半個字都不提。”
關隱達笑道:“你不知道,這種事情外界說得如何如何,市政府裏面的人不一定聽得見。別人都把他們當成市長身邊的人,誰敢同他們說什麼?”
關隱達家的日子依然平淡地過着。張兆林來或不來,不關他們的事。張兆林就算來了,無非關隱達也去陪他吃頓飯。有人專門找過關隱達,說張兆林來的時候,地委會安排人去陶老書記家幫廚,用不着林姨忙乎。關隱達聽着好笑,心想不就是來個張兆林嗎?如此興師動眾!周末,一家人照例去看望兩位老人。敲了門,聽得通通外婆應道:“誰呀,請。”推門進去,卻見陶凡顫巍巍的,站在凳子上,掛他的一張條幅。老太太手扶着凳子,緊張地望着陶凡。關隱達忙跑過去:“爸爸你快下來,讓我來吧。”陶陶就嚷了起來,怪爸爸不該爬那麼高。老太太苦笑着搖頭:“爸爸的脾氣你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我攔得住?”
陶凡下來了,倒背着手,一聲不吭。關隱達掛好條幅,回頭打量,才發現滿壁儘是字畫。他一看就明白了,陶凡是在為張兆林的造訪做準備。看上去老人家對張兆林的到來很淡漠,其實他也許很在意。這可不像陶凡啊,依他老人家過去的心性,哪怕見着聯合國秘書長都不會激動的。“爸爸,你的字也是老當益壯啊。”關隱達敷衍着。“不行了,手開始發抖了。”陶凡說。
屋子很是整潔,卻少了那種居家過日子的隨意。顯然是特意收拾過了。關隱達心裏說不出的味道,他已沒法弄清老人家的心態了。陶陶陪媽媽在廚房忙着,關隱達陪陶凡說話。陶凡閉口不提張兆林,關隱達越發覺得奇怪。
晚飯後回到家裏,陶陶說:“隱達,爸爸不知怎麼回事了,最近老是失眠。媽媽說,都是因為張兆林說要來看望他。我想這可不像我爸爸啊。”關隱達不忍心再說什麼,只道:“老人家睡眠本來就不好。要帶他去看看醫生倒是真的。”
關隱達想起來都有些后怕:舒培德真的出事了。他涉嫌走私成品油,進了鐵籠子。
舒培德不是誰輕易動得了的人物。他的麻煩只怕很大,不然肯定被保下來了。抓了舒培德,必定要驚動很多人。關隱達聽說了這事,暗自倒抽涼氣。幸好自己還算清醒,如果聽信他的話,湊着熱鬧想當市長,就貽笑天下了。
沒過幾天,關隱達收到份奇怪的信。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只覺腦袋發麻,眼前一切都變得荒誕起來。各位領導:舒培德是個大騙子,他行騙起家,搖身一變成了著名民營企業家,頭上戴着很多紅帽子。現在他終於現了原形。為了幫助大家了解他的真實面目,我提供一份材料。這是當年舒培德在西州行騙的一份投資意向書,中英文對照。中文看上去堂而皇之,英文翻譯過來觸目驚心。
只因西州官場上沒人認得英文,舒培德那位幽默的同學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智慧。舒培德長期同腐敗官員勾結,沆瀣一氣。舒培德這次因走私而被捕,其實他的罪惡遠不止此。深挖下去,只怕是驚天大案。群眾正擦亮眼睛,看這齣戲如何演下去。
下面是投資意向書的英文翻譯:
關於上述投資意向的“翻譯”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為前面中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
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獄才有。培爾就是培兒。
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幹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獄后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幾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騙術。
4.即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
5.我是舒培德小學同學,現為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為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是這位兄弟玩得太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為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麼乾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概無關係。
關隱達看罷,竟愣了半天。信件是複印的,投資意向書也是原件複印的。肯定很多人都收到了這封信。他想此時此刻,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讓多少人害怕、竊喜或疑惑。關隱達的英語忘得差不多了,半認半猜還能知道個大概。他仔細閱讀了英語原文,的確是翻譯出來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過去十多年了,就沒別的人注意過這份意向書?
想當初,舒培德身份尊為美國公司商務代表,同當時的西州地委領導談判投資事宜,多麼威風!而那些半個英語單詞都不認得的官員們,拿着這份投資意向書,又是多麼滑稽!這位投資意向書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氣了。關隱達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國公司商務代表時,正是伍子全時代。
伍子全是從生產隊長慢慢爬上地委書記的,沒多少文化。據說他最著名的事迹是冬夜裏修水庫,穿着襯衣挑土。正好有上級領導親臨工地視察,發現了這位先進典型。伍子全就被評為省勞動模範。他從此平步青雲,一直當到地委書記。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卻揭發他假積極。
原來他襯衣裏面偷偷兒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沒人知道是真是假,卻在西州廣為流傳。想讓伍子全識破舒培德,也太難為他了。舒培德慢慢起家那會兒,就是所謂陶凡時代了。關隱達見證過舒培德同陶凡的交往,相信陶凡是清白的。但是別人會相信嗎?張兆林時代,舒培德就進入全盛時期。當時地委倡議領導幹部同企業家結對子,交朋友。張兆林交的朋友就是舒培德。
後來有種說法,管這種現象叫領導幹部傍大款。成天同企業家廝混的領導幹部,竟被歸入妓女者流了。孟維周打開那封匿名信,頓時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當年張兆林調省里時,孟維周幫着清理文件資料,偶然發現了這份投資意向書。他本想銷毀它,從此天下太平。卻留了下來,想着說不定哪天會有用處。那份意向書一直鎖在他的保險櫃裏,幾乎讓他忘記了。沒想到還有別人也存着心眼兒。
他原以為沒人看出那份意向書的破綻,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舒培德被捕的前兩天,張兆林打電話給孟維周,說:“這個案子上面很重視,西州市委要加強領導,督促有關部門認真偵查,儘早結案。”張兆林講得很原則,三言兩語。
孟維周聽着心領神會。原來,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牽出來的,北京方面密切關注,省里已沒辦法保他了。孟維周明白張兆林的所謂儘早結案,就是不要牽扯太寬。
孟維周便立即召見了檢察長,只說省委很重視舒培德案子,我們要派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同志來負責,集中時間,從速結案。他沒有提起張兆林名字,口口聲聲只說省委。孟維周琢磨再三,不知該不該就舒培德的事同萬明山細細商量一次。他倆自然通過氣的,但說的都是官話。看來情況越來越複雜了,兩人得開誠佈公才行。他想這封意向書,萬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會有什麼反應?萬明山同舒培德的關係到底深到何種程度,誰也拿不準。外面對萬明山的說法越來越多,簡直十惡不赦了。
孟維周擔心聽憑輿論泛濫,老百姓情緒會越發激化。兩天前,孟維周專門跑到省里彙報,張兆林只說原則話。張兆林的性子,孟維周摸得最透。張兆林的原則話,有時是不得不說,有時說了等於沒說。關於萬明山,張兆林說的原則話,就等於沒說話。孟維周推斷,在萬明山的問題上,省委意見還有分歧。
孟維周在辦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時,最後決定暫時不同萬明山碰頭。他想靜觀兩天,看萬明山會不會來找他。可是奇怪,過去兩天了,竟然沒人同孟維周說到意向書的事。他便警覺起來,心想這裏面肯定別有文章。他料定這封複印信會滿天飛,只怕不下數百人收到了。但人們在他面前都三緘其口,就耐人尋味了。人們是否都以為他同舒培德過於太密,忌諱提起?
孟維周心裏難免虛了起來。孟維周正忐忑不安,張兆林來了電話:“你們務必抓緊辦結舒培德案子,千萬不能因為這事兒影響選舉。”孟維周終於明白,省委意見最後統一了,就是仍然要維護組織意圖,選舉萬明山當西州市市長。孟維周就得同萬明山協同作戰了。他親自打了電話,約見萬明山。
馬上就要開人大會了。關隱達去市政府彙報工作,秘書長舒俊老遠見了他,伸手過來打招呼。兩人握着手,使勁搖了搖,卻不多說半句話。舒俊只輕聲道:“複雜!”
關隱達點頭笑笑,回道:“複雜!”關隱達還碰上好幾位部門負責人,見面都有些神秘,不多說話,只道:“複雜,複雜。”關隱達暗自好笑,心想西州幹部見面的問候語,已從“抓機遇”變成“複雜”了。關隱達辦完事,剛要回教委,孟維周打電話來:“老關,您在哪裏?”“我在市委機關裏面。”關隱達說。“正好,您到我這裏來一下吧。”孟維周說。關隱達叫司機掉轉車頭,徑直上市委辦去。“隱達,您這麼快呀?”
孟維周站起來握手。關隱達暗想,孟維周又改口叫他隱達了,不知有什麼大事要說?孟維周叫秘書過來倒了茶,再請秘書把門帶上,交待說:“我同關主任說事兒,不要讓別人來打攪。”“隱達,複雜啊!”沒想到孟維周開口也是這話了,“過幾天就要開人大會了。這是西州地改市以後第一次人大會,西州人民將第一次通過民主程序選舉自己的領導人。可以說,這是西州民主政治建設中的一件大事,是西州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開好這次會議,意義非常重大。確保這次會議順利召開,是我們全體幹部特別是黨員領導幹部的共同責任。可是,隱達哪,仍有人在弄鬼。但我們要相信市委的組織能力、駕馭能力,特別要相信人大代表的政治覺悟。我堅信,會議一定會開得圓滿,開得成功。”
關隱達點着頭,聽孟維周繼續作指示。“隱達,您是老縣委書記,任部門領導也多年了,有着豐富的領導經驗,在西州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市委誠懇地希望您在關鍵時候,支持組織工作。您是文教衛代表團的團長,這一塊,組織上就把它交給您了。”“我以黨性擔保,堅決維護組織意圖。”
關隱達知道,這是人大會前的例行談話,卻故意裝糊塗,笑道,“孟書記專門找我談,是不是擔心我會不聽招呼?”孟維周也是搖頭一笑,說:“隱達您說到哪裏去了。每個代表團團長,我都親自談過一次了。您是組織上最信任的,我才最後找您談。”“感謝孟書記信任。”關隱達說。“隱達,對幾位資格老的同志,比方您,比方向天富同志,組織上會有考慮的。個別同志因為自己的待遇一時上不去,心裏有想法。這也是人之常情,組織上表示理解。”
孟維周突然青着臉,眼珠子瞪得滾圓,“但是,有的人如果把這事兒同個人恩怨扯在一起,甚至玩小動作,組織上是決不會姑息的。最近匿名信滿天飛,謠言四起,真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市委對此意見是統一的,態度是堅決的,那就是要一查到底。”關隱達始終沒說話,只是表情肅穆,點頭而已。他感覺孟維周有些威逼利誘的意思,心裏不太自在。不知孟維周惟獨對他是這個口氣,還是對誰都如此?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孟維周說會考慮他的待遇,不過是張空頭支票。孟維周現在只需要他聽話,保證他的代表團老老實實按上面意圖舉手或畫鉤,不必顧及許諾能否兌現。兌現了,你表示感謝就行了。沒兌現呢?你也沒地方打官司。孟維周若是手腳弄得快,沒過兩年飛黃騰達了,你想罵娘都找人不着了。
“隱達,”孟維周的臉色又漸漸緩和過來,“兆林同志馬上就會來西州,一來是調研,二來是指導人大會。張書記很惦記陶老書記,說一定要抽時間看看他老人家。還是按原計劃,就在陶老家弄頓便飯吧。讓兩位老書記暢敘一下,我想會很有意思的。”“我早同岳父說了,老人家很高興。”關隱達只是點到為止,不想過分渲染。從孟維周那裏出來,迎面看見輛車停了。注意看看,原來是向天富。關隱達忙下車打招呼:“天富,學習結束了?”向天富說:“快了。要開人大會了,市委通知我回來。”
關隱達說:“我聽說王洪亮也回來了。他不打算下海了,仍舊回來當財政局長。”向天富說:“這種人,好像官帽子就放在他家衣櫃裏,想要哪一頂,順手取取就是。”關隱達笑笑,搖搖頭。“本來可以多安排個人的,可孟公子自己把着人大主任位置不放。”向天富總是叫孟維周孟公子。關隱達說:“這是第一次人大會,又這麼複雜,他自己當著人大主任,好操作些。他找你談過了嗎?”向天富說:“正找我去呀!”
關隱達就笑道:“那麼你就是孟維周最最信任的人了。”向天富不明白什麼意思,只好糊裏糊塗地笑了。站在路邊畢竟不能多聊,向天富又要趕着去聽指示,就握手告別了。關隱達回到教委機關不久,向天富打電話過來,哈哈大笑道:“隱達,難怪你說我是他最信任的人。這小子,官話也不多學幾句。”關隱達辦公室有人,不便多說,只是打哈哈。向天富又笑道:“人家給我封官許願了,給你封了什麼官?”
關隱達含混道:“同你一樣。”向天富說:“我表態很堅決,表示一定以黨性擔保,確保組織意圖。我相信所有人都是這麼表態的。”“對對對。”關隱達說,“再聯繫好嗎?”向天富可能也意識到關隱達不方便,就說:“隱達,最近我不同你聯繫了。開完會吧,省得別人說我們搞串聯。隱達,記住我同你說過的那句話啊。”
關隱達想不起什麼話了,只好說:“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