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這年頭,天天有新鮮話兒。現在至少有三條小道消息同時在流傳。一說殺了半個仙人,救了一個凡人;一說省紀委派人調查張兆林的問題來了;一說張兆林馬上要出任副省長。各種傳言都到了孟維周耳中。半個仙人是指唐半仙,一個凡人亦不言自明。孟維周嚴厲地批評別人,純屬謠言!省紀委來了人,這是事實。可他們是來總結這個地區廉政建設經驗的。對這方面的謠傳,孟維周鄙視道,捕風捉影!至於張書記是否出任副省長,孟維周說無可奉告!
各種流言傳播了半年之後,張兆林終於要離開西州了。剛剛結束的省人大會議已正式選舉張兆林同志為副省長。
這種事向來會有各種議論的。有的說:“我們西州地區終於出了一位副省長了。”有人卻不以為然,說:“人家當官,你們高興什麼?他當他的官,我搬我的磚。”
最有影響的議論據說是一位老幹部說的:“現在當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場物價,物價一上漲,錢就不值錢。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書記的話,孟維周覺得不像。憑他老人家的修養,不會這麼議論的。但“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這一類的話,老幹部當中又只有陶老講得出。
張兆林從省里人大會上回來,第一個就拜訪了陶老書記,感謝他多年的培養和支持。吳秘書長和孟維周在座。張陶二人談得很投機,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電視記者攝下這個場面,全區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區兩代領導人的革命情誼何等真摯!
張兆林在吳秘書長的陪同下到各縣市辭行去了,孟維周留在家裏清理張兆林的辦公室。所有的文件、資料、書籍等,哪些該帶走,哪些應交公,哪些要銷毀,只有孟維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別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發現一份當年舒先生來地區進行投資考察的意向書,雖然名曰投資意向書,其實只是舒先生單方面的投資承諾。看上去印得很精緻,中英文對照,中文是繁體字。孟維周有點好奇,總覺得舒先生是個謎。這會兒卻沒有時間看,便將意向書丟在一邊,忙完再去看看。就在他丟下這份意向書時,隱約晃見後面的英文中有騙子一詞。騙子?奇怪。投資意向書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單詞?他馬上打開,細細一看。這一看,孟維周目瞪口呆。後面原英文翻譯過來,竟是這樣一些叫人難以置信的文字。
關於上述投資意向的“翻譯”
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為前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
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獄才有。培爾就是培兒。
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幹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獄后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八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行騙魔術。
4.即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學同學,現為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為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這位仁兄玩得太過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為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麼乾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無關。
孟維周反過來細看前面的中文,卻見文法、邏輯、文字及標點等錯漏百出。口氣倒是很大,有意在食品工業、旅遊、娛樂等行業選擇合適項目,投資一千五百萬美元。當時,在這樣一個山區,已是筆可觀的投資了。孟維周想這舒先生也的確是個人才,他知道現在大陸人不太認得繁體字,認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場更少;而且摸透了人們的心理,一見印刷精緻的繁體字和英文,立即覺得浮光耀金,眼花繚亂,高貴得不得了。孟維周搖搖頭,說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將大便作了除臭處理,放在精美的銀碟子裏做成拼盤,端上貴人們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會圍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麼味也沒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講。若是除臭未盡也沒關係,食客們會以為這是國際流行口味。
孟維周怎麼也想不到神通廣大的舒先生會是這個根底。可是說來也不太像。舒先生不僅同張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領導都有交往,怎麼可能是個騙子?舒先生的圖遠公司還是全省私營經濟的先進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協委員,省里領導多次到圖遠公司視察。難道大家都有眼無珠嗎?也許是那位英語教師無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樣的人吧,眼下是這份不同尋常的意向書怎麼處理?是否報告張書記?轉而一想,千萬不要讓張書記知道這事。因為一切騙術,不論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鏡,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騙的人就顯得愚蠢可笑。一講,不是讓張書記難堪?孟維周想起在哪裏看到的一則真實故事。二十年代,一個叫維克托什麼的騙子,一時手頭拮据,忽發奇想,在報紙上登了一條拍賣艾菲爾鐵塔的廣告。這位維克托儀錶堂堂,風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級官員。他在下榻的豪華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廢鋼鐵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競價。最後,維克托卷着五個商人的巨款遠走高飛。而五位受騙者則在頓足擂胸之後,相約守口如瓶。直到十幾年以後,這位騙子因別的案子被捕,這個國際笑話才大白於天下。也許舒先生就有這樣的本事,善於將那些自以為很聰明的官員們置於極其可笑的境地,然後大行其道。孟維周發現自己可能也陷入了這樣的境地。因為那迷人的尖尖,他同舒先生的關係也難以斬斷了。那麼,還是讓這事成為永遠的秘密吧。不知這個意向書當時有幾份?萬一落到一個懂英語的人手裏,那就大事不好了。反覆一想,即使別人手中有,也許早已打做紙漿了吧。孟維周熟悉官員們的習慣,這類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麼就把這惟一的一份銷毀吧。從此天下太平。
孟維周把意向書塞進那堆需銷毀的材料里,繼續埋頭於清理工作。臨下班了,孟維周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書,揣進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說不定今後用得着。
關隱達調來黎南縣不幾天,收到一張名信片,上面寫了李白的兩句詩: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寫着北京xq.
當時他正去縣委辦,辦公室主任陳興業同幾個幹部湊在一起看着什麼。一見他去了,陳興業馬上點着頭說:“關書記,有你的信哩。”就把他們正在看着的名信片雙手遞給他。
關隱達知道這些人剛才正在研究這張明信片,心裏就有些不快。但他沒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順手把它放到了口袋裏。然後交待陳興業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關隱達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這是肖荃寄來的。他只要一見這雋秀的字跡,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這八年,他調動了五次,全地區十一個縣市,他到過六個縣了,去的地方越來越偏遠。他每調一個地方,肖荃都會寄來幾句話。肖荃在北京的一所中學當教師。他從未去過她那裏,但他想像得出,在這樣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樣,清早就出門了,用頭巾把頭裹緊,騎着單車去學校。休息日說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經濟研究的丈夫一塊去買大白菜。只是不知現在還要排隊嗎?若是要排隊,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塊排隊。男人站在她的後面,她的身子微微后傾,有點小鳥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細細划算今冬的開支。那位搞宏觀經濟研究的丈夫,對家裏的微觀經濟不一定內行,就一切聽她的。關隱達相信她是一位能幹而又賢惠的好妻子。她比關隱達小兩歲,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兒子只怕十一二歲了,早現實得像任何一位母親。只是對關隱達,她總是懷着少女一般的溫情。
黎南縣是這個地區最偏最窮的縣,有些地方至今還是刀耕火種。這裏自古就是發配之地。剛報到那天,縣委書記周運先介紹說,這個縣歷史悠久,留下過燦爛的文化。關隱達知道那無非是歷代遷客貶官遺下的詩文,多幽憤之嘆。他在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縣!好個夜郎西!當年被他看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孟維周,早已是縣委書記了。西州的幹部們,見孟維周們飛快地提拔,一面艷羨不已,一面佩服張兆林肯用人。張兆林很快就由副省長改任省委副書記,分管幹部工作。人們便猜測,孟維周會更加前程無量。大家說到張兆林,總喜歡同陶凡相比,揚張抑陶,已成輿論。就算自己此生陞官無望的人,說起張兆林也不敢吐出半個不字,好像怕他長了順風耳,數百里之外都能聽見。
關隱達看着名信片,心裏說不出的味道。肖荃對他的這份牽挂和關懷,將伴他終身。他感覺鼻子裏面有些發酸,不知是欣慰,還是凄楚。
聽到有人往他辦公室走來了,關隱達忙收起了名信片。原來是陳興業。他趕忙一邊示意陳主任坐下,一邊佯裝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剛才覺得眼睛發澀,怕是有了淚水。
陳主任卻不坐下,站在一旁說:“周書記意思,晚上請港商劉先生吃飯,請你也去一下。”
關隱達想想,說:“我就不去了吧。”
陳主任又說:“周書記意思,請你還是去一下。”
關隱達也不說到底去還是不去,只問:“這劉先生什麼人?”
陳主任便介紹說:“劉先生是我們黎南縣在外最大的財佬。說來也怪,劉先生幾年前才移民香港,不知怎麼發達得這麼快。起初還有人不相信,懷疑他是騙子。可人家帶回的硬是刷刷響的票子!這樣大家才相信。都像他這樣,香港不真的是遍地黃金了?”
一聽是這樣一個人物,關隱達真的不想去了。他曾經陪同陶書記接待過一位港商,差點兒上當了。還算陶書記精明,後來識破了,原來那人只是從省城來的一個爛仔。險些兒就被那傢伙騙走一百萬。這事其實叫陶凡處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損面子的事,所以他老人家最忌諱別人提及。關隱達是個凡事都放在眼裏的人,就像不知有這麼一回事。即便後來他同陶凡成了翁婿關係,也沒有提過這事。他甚至同夫人陶陶都沒有說過。後來自己凡遇上這類事情,他都格外小心。
今天礙着周書記第一次請他一同出面應酬,還是答應了。快下斑了,周書記從外面回來,走到關隱達辦公室。
“去嗎去嗎!”周書記一進來就一迭聲催他。
周書記看上去風風火火,好像是個直性子。關隱達說:“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說一聲。”說罷就掛了家裏電話。家剛搬來幾天,還沒收拾好,陶陶還沒有正式上班。
沒等他掛完電話,周書記又在開玩笑了,說:“隱達同志,你不要把我們縣委作風帶壞哩。我們這些人是吃飯都不自由的,吃着中飯就不知晚飯要在哪裏吃。你要是餐餐都要彙報,我們在家裏就不好做人了。”
關隱達通完電話,笑了笑。說話間,陳主任也來了。上了車,陳主任坐前面,關隱達和周書記坐後面。周書記說:“劉先生很有家鄉觀念,這幾年對縣裏的投資很大。他還想再在我們公路交通上投資。我們的投資環境是個問題,很多工作要公安來做。我專門請你出一下面,就是這意思。”
周書記說起正經事來,態度一下嚴肅起來了。關隱達馬上先表了一個態,說:“行行。”然後又說,“我個人意見,投資環境,是個綜合因素,需從多方面下功夫。依我過來一段的體會,投資環境到了需公安出馬了,往往是出了大問題了。所以我個人意見是宣傳在先,教育在先,加強法制,綜合治理。”
關隱達態度顯得很謙虛,一來畢竟是同一把手說話,二來他對周書記還不太了解。周書記馬上肯定他的意見,說:“你這個思路是對的。環境問題有個基本特點就是群眾性。一出事就牽涉幾十人上百人,法不責眾,怎麼辦?抓不了那麼多嘛!所以還是要強調宣傳教育,強調綜合治理。看來,我們的任何工作,都有一個方法問題啊。”
周書記說話的時候,陳主任便不斷回頭說是的是的。他這樣說就一箭雙鵰,對兩位領導的意見都表示了贊同。聽周書記那讚賞的口氣,就像一下得到了一個錦囊妙計。關隱達就隱隱覺得周書記也許是個非常老道的人。投資環境需綜合治理,這是誰都清楚的道理,他剛才也只是隨口說說。可周書記卻給予了高度評價,而且推而廣之到一切工作。現在越是有經驗的領導越是這樣,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道理翻來覆去講,煞有介事,不厭其煩,絕不心虛。領導的講話一定非常重要,下級的意見通常值得肯定。這是官場的一條重要遊戲規則了。
關隱達見周書記如此肯定他的意見,當然要表示一下謙虛。但又不能直接說哪裏哪裏,因為這是談工作,不是講客套的地方,就道:“周書記,我這可不是有意推擔子啊。該我們政法部門出馬的,義不容辭。政法部門的首要任務就是為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保駕護航嘛。”他這樣一說,既隱含了謙虛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態。
很快就到了黎園賓館。見縣長向在遠、常務副縣長王永坦、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馬志堅已等在門口了。一下車,周書記就同大家握了一輪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關隱達同政府辦馬主任沒握上手,因周書記和向縣長站在他們中間說話,隔開了他們。關隱達揚揚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馬主任還是繞了過來,雙手抓住關隱達的手,使勁搖晃。見馬主任這麼客氣,關隱達本想再加一隻左手上去,還是忍住了,堅持用一隻右手配合馬主任搖晃了一陣。
周書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向縣長不斷點頭。關隱達馬上裝作與同志們招呼的樣子,後退幾步。其他人見了,也後退了幾步。
兩位頭兒還在說話,關隱達就環顧了一下這個賓館。他剛來那幾天,家裏亂七八糟,在這裏住過幾晚。從外表看去,黎園不比大城市的賓館差到哪裏去,只是管理不行,沒有幾間屋子的抽水馬桶不是壞的。看着這富麗堂皇的樣子,就像臉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着華貴衣服,只要走幾步路就露出破綻來。他也走過了一些地方,發現不論那裏怎麼窮,高級賓館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麼園。省里的賓館叫荊園,西州的賓館就叫桃園。
周書記和向縣長不說了,就招呼大家去。馬主任忙搶先一步,在前面引路。到了劉先生下榻的218房門口,敲了門。開門的是一位小姐,笑着迎了大家進去。看樣子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見關隱達面生,就特意朝他點了下頭,說:“您好。”
一進門,小姐忙請大家坐,說:“先生在裏面有點事,馬上出來。”
一會兒,聽到抽水馬桶響了一陣,劉先生從衛生間出來了。一位四十來歲的瘦子,高高的像只病鶴,一看就知是風流過度的相。
周書記站起來說:“其他的都是熟人了,這位是縣委關副書記,剛調來的,分管政法。”
劉先生雙手迎了過來,說:“請關書記多多關照。”
關隱達感到劉先生的手不像剛沾過水的,就疑心他剛才並不是上廁所,要麼就是便手沒有洗手。只怕是故意往廁所走一下,好讓這些人等個片刻。不論哪種情況,這個人早在關隱達心裏打折扣了。
“這是我的秘書方芸小姐。”劉先生說。
關隱達便又同方小姐握了手。他也不說什麼客套話,只是禮貌地笑笑。
大家只聊了幾句,馬主任就說:“是不是請各位去用餐?”
周書記禮讓劉先生走前面,劉先生偏要周書記前面走。兩人出了門,便並肩而行。其餘人都自然而然按職務依次隨在後面。馬主任便走在最後。快到餐廳了,馬主任又忙跑到前面,同禮儀小姐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魚貫而入。大家為了座次不免又推讓一會兒。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後落座。
席間,說話最多的是劉先生,他說的又多是同北京誰誰吃飯,同省里誰誰吃飯。北京那些人誰都不認識,大家就只是嗯嗯點頭。說到省里張兆林副書記,周書記接了話頭說:“你說到兆林同志,他是我們這裏前任地委書記,那可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領導啊。”
“知道知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了。我跟你們說,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劉先生說到這裏,又側着頭同周書記耳語去了。在座的便都靜了下來,喝湯的連湯也暫時放下了。大家假裝不在意,其實都在偷聽。因說到張兆林,關隱達難免好奇,便埋頭細細品茶,耳朵卻尖着。劉先生大概是說北京他有不少朋友,張兆林的事他還是可以幫忙的。意思似乎是說,張兆林今後更上層樓,還需他來玉成。
關隱達便覺得這劉先生的牛皮未免吹得沒邊了。不過也難說啊,現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邏輯去思考,往往還真不對勁。提到張兆林,關隱達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他就是從張兆林手上開始倒霉的。
周書記同劉先生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啊。”
話題還在張兆林身上。周書記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關隱達說:“張副書記是我們關書記的岳父陶老書記的老部下哩。陶老德高望重,張副書記對陶老是非常尊重的。”
關隱達忙說:“是的是的,不過那是張副書記禮賢下士。他每次來地區視察工作,總要去看望一下我們家老頭子。他們倆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了解。”
關隱達盡量表情愉快一點,免得人家看破了什麼。其實他相信周書記他們誰都知道其中究竟。劉先生望着關隱達說:“你看你看,有緣就是有緣。張副書記說,他能有今天,全搭幫到哪裏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還專門提到過陶老書記哩,說他在西州當地委書記那幾年,陶老書記對他非常支持。”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知道他是即興扯謊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說:“是的是的。”向縣長還很帶感情地感嘆道:“陶老書記的領導風度,難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剛才一直不怎麼講話。說到了陶老書記,他鄭重地放下筷子,說:“陶書記是個好書記啊。他老人家實在,嚴謹,同下面幹部又沒有距離。他很隨便,可下面的人就是不敢亂來。你說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
王副縣長說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環視,像是在徵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點頭說是。他說完了,就笑眯眯望着關隱達,小眼睛彎成一條縫兒,裏面滿是亮晶晶的光點。
關隱達卻是謙虛也不是,不謙虛也不是,只好微笑着說:“他老人家想得開,退了就退了,不太關心外面的事。倒是提起同志們的時候,還是很高興的。”
關隱達特別注意了措辭,維護着岳父大人的威嚴。他知道大家如此稱頌岳父大人,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去辨別是真話還是假話。只有王永坦的話,給他一種說不清的印象。從報到那天見第一面起,他就隱隱覺得王永坦有些陰陽怪氣,叫人心裏沒底。
方小姐站了起來,說:“在座各位我們都是多次見面了,只有關書記是初次相見。我代表我們劉先生敬你一杯酒。”
關隱達不站起來,說:“方小姐還是坐下來吧,不要講那麼多的規矩。我們這裏的規矩是坐着喝酒。屁股一抬,喝酒重來。這是要罰酒的哩。”
方小姐便笑着坐了下來。
關隱達又說:“不叫敬吧,我們大家同飲怎麼樣?”
劉先生說話了:“這杯酒關書記還是要喝啊,小姐敬酒可不太好推辭哩。”
關隱達沒辦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幹了。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關隱達最怕的是霸蠻勸酒,不喝有礙面子,喝吧又難免不醉。
應酬完了,關隱達與周書記同車回縣委大院。向縣長和王副縣長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關隱達一進屋,就見客廳里坐着一個五十來歲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誰了。他才到任幾天,同誰都只是見過一兩面。關隱達很客氣地笑笑,說:“你好你好。”
那人就要站起來同他握手。他忙擺了擺手,說:“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
關隱達走到書房放了公文包。仔細一想,原來這是公安局的副局長李大坤,幾天前在同政法系統局以上負責人見面會上見過的。
“老李,這段很忙吧?”關隱達出來招呼道。
也許是因為關隱達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動,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來的樣子,說:“不忙不忙。再忙也沒有當書記的忙呀?”
陶陶這時出來了,向著李大坤說:“對不起啊。老關半天不回來,我也沒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轉學過來,還不太適應這裏的老師,天天晚上我得給他補一下火。”
陶陶說話間替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煙,又回裏屋去了。
李大坤顯得很隨便,抽着煙說:“我也沒什麼事,只是來看看關書記。關書記剛來,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們說一聲。我們公安局有一個好傳統,凡是管我們的書記,我們一定要讓他有一個好的工作環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讓領導在一些小事上過多分心哩。”
關隱達哈哈一笑,說:“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們是當領導,可不是當老爺啊!能有什麼事?一個三口之家,就連吃飯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少事啊。說到底,家裏的事,除了‘進出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幾句話說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關隱達知道接下來就是閑扯了。他不想同李大坤扯公安局的事。憑他多年來的領導經驗,他認為不該同分管單位的副手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李大坤如果真的是來談工作,他就應該同局長朱克儉一道來。李大坤獨自上門,來意自不必說。關隱達就同李大坤隨便扯扯閑話。可李大坤總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關隱達不好怎麼答應他。他便望着電視,優雅地抽着煙,嘴上有心無心地啊啊着。時不時又拿別的話來岔開。他見李大坤能把拍馬屁的話說得自自然然,叫人聽來半真半假,不覺得怎麼肉麻,就料定這人只怕非等閑之輩。當領導的同這種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們操縱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還是很淳樸的啊。”關隱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那樣子像飽含了感情。
李大坤卻說:“群眾總的來說是好的,但也有少數叫人頭痛的。說得難聽點,簡直是刁民。您這管政法副書記擔子很重哩。”
這話太煞風景了。關隱達剛才那麼說,一來是想岔開李大坤的話頭,二來是抒發對百姓的情感。李大坤卻一句話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說得那麼不中聽。不過扯了這麼一會兒了,關隱達一直還沒有給他提供打小報告的機會,總是在他剛要說什麼的時候,就叫關隱達繞開了。
既然李大坤總是這樣,關隱達就拿出了領導的架勢,說:“老李,我哪天要專門同你們局裏的幾個頭兒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問題。現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個工作方法,就更難辦了。不是我一個人的擔子問題,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決問題的。不是我說偷懶的話,我這個縣委副書記,總不能陪你們天天泡在案子裏嘛。關鍵還是靠你們,靠你們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當然,聽周書記介紹,公安局近來一段工作還是不錯的。”
李大坤忙說:“對對,工作方法是要改進一下。我早同老朱說過,也提過一些建議……”
關隱達不讓李大坤說下去,就搶了話頭說:“你們幾個頭兒要好好研究一下。”
他只容李大坤說了兩句是是,便不斷地發問,提的又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不着邊際的話題。李大坤就沒頭沒腦地答問。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別的話題了。他有意這樣顯得心不在焉。他知道李大坤要麼會感覺這位領導沒有耐心聽他講話,要麼會讓李大坤覺得這位領導思維活躍,叫人應接不暇。不管他怎麼去感覺,都會對他構成一種威壓。關隱達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李大坤終於顯得很拘束了,關隱達突然什麼也不說了。室廳便只有電視的聲音。李大坤看看錶,說:“時間不早了,打攪關書記休息了。”說罷就站起來了。關隱達也站了起來,握着李大坤的手說:“不急嘛。有空就來扯扯啊。”
關隱達剛準備替他開門,瞥見門角有一個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說:“老李你這就不對了。”
“關書記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李大坤推推關隱達,說什麼也不肯拿回那個包裹。
關隱達說:“老李,我同你講個道理。我老關也不是一個假模假樣的人,搞什麼假正經。我們以後多接觸你就知道了。你想想,我們都是靠工資吃飯的人,每個月就那麼點點錢,要養家餬口,哪有錢用來講這個客氣?我們以後要經常打交道,講究這一套就不隨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話,我怎麼進門?不送個禮品給你嗎?有來無往非禮也。送嗎?我的確沒這個錢送。”
關隱達想盡量把話說得人情人理,但見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覺得剛才可能還是生硬了一點,就退了一步,說:“這樣吧,你這條煙我還是拿了,反正煙酒不分家。其他的你還是拿回去。不過老李,這可是最後一次啊。”
李大坤臉上這才好過些,笑道:“關書記這麼認真,我也不好說什麼了。有你這樣實在的好領導,我們公安也好搞了。”
李大坤再客氣幾句,揮揮手走了。
陶陶輔導完了兒子通通,出來給關隱達倒水洗臉泡腳。關隱達正泡着腳,猛然想起要給朱克儉掛個電話。剛才隨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們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說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會同老朱說的。這一來就不對頭了。他一般只能給下面的一把手直接下達指示,不然一把手會有看法的。照說李大坤要是有頭腦的話,就不該自己向老朱去轉達他的指示。但看樣子李大坤還沒這個心計,他只怕還會拿這事到老朱面前去炫耀,表明他在關書記這裏得寵了。
關隱達讓陶陶遞過電話,掛了過去。接電話的是朱克儉的老婆,說老朱還沒回來。臨睡前,關隱達再掛了朱克儉家電話,老朱老婆也不問問是誰,很生氣的樣子,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噦嗦?講沒回來沒回來。”還不等他再開言,那邊砰地放了電話。
關隱達放下電話,忍不住搖頭而笑。陶陶問他笑什麼,他說:“公安局朱局長的老婆好賢惠哩。”
一天下來,真有些累人。關隱達上床不久,就睡意朦朧了。卻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張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來越想念那位遠在北方的女人。他同肖荃有緣無份,同學們至今還在感嘆。關隱達後來有了陶陶,又官運正旺,肖荃在他心裏慢慢的也就淡了。他不到三十歲,任着縣委副書記,眼看就要接縣長,過幾年又是縣委書記。成天都有許多的事要干,也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的事。人一現實,便覺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幾乎是小孩子們玩的把戲,倒有些好笑了。兩人音訊漸絕。不到幾年,陶凡退了下來,張兆林接地委書記,關隱達開始在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岳母曾感嘆說,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這時他才發現,他同肖荃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而同陶陶卻不可以。他便懷疑自己是不是仍然深深地愛着這個女人?他不想存有這麼危險的念頭,便想這也許就是妻子與朋友的區別吧。但他的確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現在怎麼樣了?卻不知她的下落了。後來偶爾在報紙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寫的是想念一位朋友。他熟悉肖荃的文筆,更熟悉她寫的那樁樁往事,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連讀了幾遍,相信這個肖荃就是他這幾年常常想起的那個肖荃。“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原來肖荃也在找他。關隱達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一定要找到她!後來,經過了許多周折,才找到了她。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誇張的。他對肖荃的想念,春草一般瘋長起來。
一連兩天開縣級領導聯席會,也就沒時間找朱克儉。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該懂得怎麼處理同事關係,不會神里神經去老朱那裏顯示他同縣委副書記的關係的。他這麼僥倖地想想,也就不急於找朱克儉了。
四家領導,加上顧問、調研員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還有列席的有關縣直單位負責人,滿滿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經濟工作,重點是幾個大項目。發言起來,誰都認為自己要說幾句,不然顯得沒水平。可一個事兒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個理兒,所以後面發言的都只是把別人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周書記和向縣長都顯得很有耐心。個別同志說沒有什麼新的意見了,算了吧。但周書記還是要人家說說:“說說吧,說說吧,大家都說說。”似乎發言是一種政治待遇。關隱達對這一套早不陌生了,別的縣差不多也是這種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歡這種作風。
他發言乾脆,說:“我剛來黎南,還沒進入情況,談不出具體意見。只講三句話:第一,聽從縣委和周書記的安排;第二,一定盡職盡責做好本職工作;第三,請大家今後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見最集中的是劉先生投資城北大橋的事。縣城往北是去地區和省里的路,可隔着一條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谷很寬。豐水季就靠擺汽車輪渡,枯水季就把輪渡往中間橫着,成了便橋。那地方一年到頭天天堵車,是縣裏領導嘴上念了多年的交通瓶頸,就是沒錢修。這回主要是劉先生投資,省里和縣裏配套一些。修成之後,劉先生經營三十年,收回投資之後,再交給縣裏管理。
關隱達不了解劉先生的信譽到底如何。這是一個好項目,只要劉先生真正投錢來,也沒太多麻煩。但還是有些領導想不通,說這橋修好之後由劉先生來管三十年,合適嗎?
周書記發話了,說:“我也不講什麼大道理給你們聽。我只知道這橋修好之後,他劉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香港去。就是他有本事把這橋搬到香港去了,九七年之後還是中國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個縣領導挂帥的指揮部。王副縣長分管着交通,會議決定由他任指揮部指揮長。王永坦也不說什麼,只說:“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干吧。”
關隱達家裏有些弄清場了,天天晚上就有人來坐了。多是政法部門的負責人。來的人又多少帶着些禮品,關隱達說什麼都不收。他從那年開始走下坡路起,就堅持一條,絕對不貪不佔。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沒有就開始倒霉了,要是再讓人抓了什麼把柄不就更要倒霉?但是也注意把拒禮的方法搞得藝術一點,不傷人家的面子。這一點他是有教訓的。剛倒霉那年,他有回下到一個鄉里檢查工作,鄉里備辦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他。他本來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後說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鄉黨委書記批評了一頓,就是不肯吃那頓飯,自己帶着司機到外麵館子裏吃了碗麵條。那位鄉黨委書記偏又不是好惹的,過後到處臭他,說他假正經,還無中生有說他怎麼怎麼的。弄得他後來到基層去時常撈不到飯吃,走到哪裏都灰溜溜的。在縣級領導中,就有人把這事當做笑話背後宣揚。地委就認為他在這個縣失去了群眾基礎,又給他換了地方。有一陣子,他懷着一股氣,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領導一樣,搞新拿來主義算了,不管黃金白銀,拿來再說。這樣倒與群眾打成一片了。但還是管住了自己。不過他到底學聰明了,現在人家帶禮品來,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陣,實在推不了,就收個一兩樣,再拿原來收的東西,打發一兩樣給人家,說:“既然你硬要講這個禮,就該按老規矩辦,有來有往。”這樣,就總是人家送的那些禮品在送禮的人手中轉來轉去,他反正不貪誰的。這有來有往倒也顯得很有人情味。
公安局的老朱卻沒有到他家來坐。他並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來家裏,一來影響兒子的學習,二來又要費神應酬。不過政法部門的大小頭頭腦腦誰都來過了,只有他朱克儉一個人沒來,倒顯得有點不正常了。當領導的新到一地,總有些人要來拜碼頭,這已是規矩了,你想迴避也迴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費琢磨了。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兩種可能。要麼老朱是條好漢子,不搞這一套,如果是這樣,他關隱達今後在這裏會有一個真朋友。要麼就是李大坤同他傳達他關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為他寵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裏,他就不信邪了。關隱達在別的縣也管過政法,知道這公安局的頭兒,多半是武藝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難受。他但願老朱是條真正的好漢子。
但到底不能憑自己的願望和運氣去開展工作。他便決定提前聽取政法部門的工作彙報,而且要求每個單位都要談工作方法問題。一來他反正要聽的,二來免得朱克儉以為他只對公安局的工作方法有看法。
那天縣領導聯席會散了,他便找政法委書記鄧成國商量,要逐個聽取政法各部門的工作彙報。主要聽兩個方面,一是過來一段的工作情況;二是今後特別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單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問題。老鄧聽了指示,馬上叫顧秘書打電話通知有關單位,叫他們先準備一下,具體彙報時間到時候再通知。
老鄧說:“這顧秘書很不錯的,大學畢業才幾年,學政法的,人又肯上進。我們安排他給關書記當秘書。”
顧秘書就拘束地站在那裏,手都沒地方放了。關隱達就說:“不錯不錯。”又問了些家常話。哪個大學畢業的?家在哪裏?找朋友了嗎?大人都健旺嗎?小顧一一答了。
關隱達也不明說要不要小顧給他當秘書,心想今後有事叫他就是了。他還不了解小顧,不能貿然就說行。他自己就是當秘書出身的,知道帶秘書也要慎重。有成事的秘書,也有敗事的秘書。其實他知道縣裏的領導是沒有資格配專職秘書的,可現在下面任實職的頭兒都帶有秘書。一般縣委書記帶縣委辦的,縣長和常務副縣長帶政府辦的,其他各位領導就帶分管各部門的。大家都帶,你一個人不帶,人家倒以為你嫌幹部水平不行。他也就只好隨俗。反正這也只是為了工作,沒有人會說什麼的。下面的年輕幹部卻把跟領導跑看着很榮耀的事,他也就樂得做個人情了。
事情交待完了,他就提了包準備回自己辦公室去。小顧忙問:“關書記有什麼事嗎?”
關隱達心想這小顧工作到位還挺快的,對他的第一印象就不錯。他這會兒沒什麼事,只想回辦公室看看有關文件和資料。剛來這裏,兩眼一抹黑,必須儘快熟悉情況。他就說:“現在沒事,有事我再叫你吧。”
關隱達回到辦公室,打開抽屜,又看見了肖荃的明信片。“隨君直到夜郎西!”心想自己這麼倒霉,仍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關懷着,也是很幸福的事,應心滿意足了。他很想聽聽她的聲音,遲疑片刻,掛了她學校的電話。撥號的時候,他在心裏保佑能掛通。中國的電話怕是只有學校和醫院的難掛一些。
一接通,是位老太太的聲音,說這會兒正是上課時間,要掛下班掛她家裏吧。也不容他留下一句話,那邊就放了電話。關隱達心裏很不舒服。北京還中國門戶哩,就這素質。但也不值得往心裏去,仍靜不下心來看文件。
中午快下班了,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喊關書記電話。他忙跑了下來,原來是肖荃打來的。他心跳都加劇了,可臉上表情卻盡量平常一些。這裏有縣委辦許多同志都在看着他。注視領導是一種禮節,這會兒關隱達真想廢了這禮節。
肖荃說:“剛要去買盒飯的,傳達室左大媽說剛才有人打電話找,是個男的,聽口音像是南方打來的。我猜只有你了。我又還不知道你的電話,就打你們的114問。你還好嗎?”
“好,好。這是縣委辦的電話。你記下我辦公室和家裏的電話吧。”關隱達就把號碼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你好嗎?那邊天氣很冷嗎?”
“也不冷,今天才零下六度。”
關隱達笑道:“才零下六度?你說得輕巧。這氣溫要是在南方,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他本想交待她天氣冷了,要注意一點。但怕顯得太婆婆氣了,就忍住了。肖荃卻要他少喝點酒。一聽這話,他鼻腔酸了一下。這是自己夫人才關心的事啊。他說:“現在不太喝了。有時是必要的應酬,身不由己。”
兩人一下都不說話了。他感覺誰也不想放下電話。過了片刻,肖荃說:“你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啊。”
“好的好的。”他的聲音輕了下來。這麼說話心情又太沉重了,就問,“你現在還寫東西嗎?”
“不太寫。學校升學競爭很激烈的,總覺得壓頭。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成什麼作家的料,寫也是心血來潮。”
關隱達說:“我卻是很喜歡看你的散文。”
“你當然啦。”肖荃說這麼半句,又不說了。關隱達聽了這半句話,心裏暖暖的,卻不知要說什麼。
肖荃說:“今天就說這些吧。陶陶和孩子都好嗎?”
“好好。陶陶仍在工商銀行。在家收拾幾天,前天才上班。通通也乖。”他有意大點聲說到陶陶,免得周圍這些人猜測什麼。
關隱達接完電話,總感覺自己有些不自然。馬上走的話,只怕手腳都會是僵硬的。他便隨手拿了張報紙,無心地問:“有什麼好文章嗎?”
辦公室的幾位就不知怎麼回答,有些手足無措了。一位幹部支吾道:“沒見有什麼好新聞哩。”
本是他自己不自然的,這下倒成在座的幹部不自然了。他便乘他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揚揚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