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年初春,桃嶺上的桃樹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驚奇,問砍樹的民工怎麼回事。民工說:“領導講桃樹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錢,要全部改栽桔子樹。”
夫人沒想到陶凡會這麼生氣,勸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氣不為別的,只為那些人問都不問他一聲。自己喜歡桃樹,只是個人小興趣。他們要經濟效益,改種柑桔也未嘗不可,但也要禮節性地問一聲呀!
陶凡忿然想道:無錫有錫,錫礦山無錫。這桃嶺無桃了,還得叫桃嶺!
關隱達偶然聽說,桃嶺要改種柑桔了,覺得這對陶凡是件大事,就對陶陶講:“過幾天我們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會不舒服的。”
陶陶說:“也早該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樹,爸爸會那麼傷心?”
關隱達說:“你對爸爸並不太了解。他老人家還有典型的中國舊文人的情結,這是不是他退下來心理老不適應的根源,我也說不準。柳宗元謫貶永州,最喜歡栽柳樹、棕樹和柑桔。我想這三種樹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歡栽桃了。現在砍了桃樹,肯定又不會同他通氣,他當然不舒服的。”
陶陶還是不懂,說:“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樹看成自己的風水樹了?”
關隱達說:“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討這事。不過他早就思考過一種現象,認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歡的樹,看似小情調,其實這是他們深層人格的反映。中國文化人,遵從的是治國平天下的經世大道,潛意識裏往往又自命清高。他們栽幾棵樹,下意識里是為自己的人格豎起物化標誌。但他們往往同現實不相容,甚至自己的內心同自己言行也相矛盾。所以官場上的人,文氣越重,仕途越難。關隱達把自己這種分析同陶凡一對照,有時覺得鉚合,有時覺得疏離。
過了幾天,關隱達一家三口回到桃嶺,卻再也沒有看到一株桃樹。柑桔樹還沒有栽上,山上光禿禿的。進了屋,關隱達馬上注意到壁上新掛了一幅《桃詠》的畫,旁書“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讓關隱達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歡桃樹,卻從來不畫桃花。花鳥魚蟲不是他的長處。琢磨那詩句,竟是男歡女愛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風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陶凡是苦心孤詣,反其意而用之,潛台詞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人面都哪裏去了?都向著新的權貴們去了。而他陶凡卻“依舊笑春風”。
這畫也只有關隱達能夠破譯得了。望着壁上這些畫,關隱達難免不生感慨。在他看來,《孤帆圖》和《秋風庭院》還有些孤高和凄美,而《桃詠》則只剩下淺薄的阿q精神了。
關隱達想自己將來的結局也不可能好到哪裏去。他並不留戀官場。官場上人們之間只剩下蒼白的笑臉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慮過下海,生意場上的朋友也鼓動他下海去。但他顧慮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將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了。有些朋友將不再是朋友,還得經常同公安、稅務、工商等等部門的人去賠笑臉,用自己的血汗錢去喂肥他們。這是他接受不了的。沒有辦法,只有這麼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條沒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不知這位謫仙人吃什麼?
關隱達他們住了一晚又回到縣裏去了。屋裏熱鬧了一天又冷清下來。陶凡簡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風姿綽約的桃嶺消失了。沒有桃樹的映襯,屋前小院的石牆頓失靈氣,成了廢墟一般。在這裏住下去將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厭煩寫寫畫畫了。把愛好看作工作,最終會成為負累;而把愛好當作惟一的慰藉,最終會淪作枷鎖。百無聊賴,反覆翻着那幾份報紙。偶爾看到一則某地廳級幹部逝世的訃告,僅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擠在熱熱鬧鬧的新聞稿件的一角。這是幾天前的舊報紙,翻來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個生命的消逝,竟是這般,如秋葉一片,悄然飄落。陶凡細細讀了那幾十個字的訃告,看不出任何東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來就太抽象?他不認識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論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瑣,都不是簡簡單單幾十個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規定,還只有地廳以上幹部逝世才有資格享受那火柴盒訃告。陶凡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悲愴。他對夫人說:“我若先你而去,千萬要阻止人家去報紙上登訃告。那寥寥幾十個字,本身就是對神聖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遺忘。聖賢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樣,不驚動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麼了老陶?好好地講起這些話來。”夫人說了幾句就故作歡愉,盡講些開心的話。其實她內心惶惶的。據說老年人常把後事掛在嘴邊,不是個好兆頭。
陶凡終日為這裏的環境煩躁,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來就有一種飄泊感。這裏既不是陶凡的家鄉,也不是夫人的家鄉。兩人偶爾有些鄉愁,但幾十年工作在外,家鄉已沒有一寸土可以接納他們,同家鄉的人也已隔膜。思鄉起來,那情緒都很抽象,很縹緲。唉,英雄一世,到頭來連一塊滿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腦門,責備自己:不能這麼想,不能這麼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