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所有的村莊都有自己的特點、結構,甚至也有自己的道德準則。在特蘭里奇及其附近,有一些年輕婦女的輕佻惹人注意,這種輕佻也許就是控制附近那塊坡地上人們精神的徵兆。這個地方還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毛病,就是酗酒很厲害。附近農莊上常談的主要話題是攢錢沒有用處;身穿粗布罩衫的數學家們,倚着鋤頭或者犁歇息時,就會開始精確地計算,來證明人老后教區提供的全額救濟金,比一個人從一生中掙的工資中積攢起來的錢還要更充足。

這些哲學家們的主要快樂,就是在每個星期六的晚上收工後到兩三英里以外的已經衰敗了的市鎮獵苑堡去;一直到深夜過後的第二天凌晨,他們才回到家裏,在星期天睡上一整天,把他們喝的那種有礙消化的混合飲料消化掉,這種飲料是從前獨立經營的酒店的壟斷者們作為啤酒賣給他們的。

長期以來,苔絲都沒有參加這些每星期一次的豪飲活動。但是她迫於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婦女的壓力——因為一個種地的工人,在二十歲時掙的工錢同四十歲的工人掙的工錢一樣多——苔絲最終還是同意去了。她第一次到那兒去的經歷使她得到了她沒有想到的快樂,整整一個星期她都在雞場過着照顧雞的單調生活,因此別人的快樂都是很能感染她的。她去了又去。她容貌美麗,逗人喜愛,而且又正處在即將發育成熟的年齡,所以她一在獵苑堡的大街上出現,就引來街上遊手好閒的人偷偷瞟過來的目光。因此,有時候她雖然是獨自一人到那個鎮上去,但是在黃昏的時候她總要找她的同伴一起走,以便回家的時候能得到同伴們的照應。

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兩個月,到了九月的一個星期六,這一天定期集市和集市剛好碰到了一起;因此特蘭里奇的人就都到獵苑堡的酒店裏去尋找雙重的快樂。苔絲工作沒有幹完,出發得晚了,因此她的夥伴們到達鎮上時比她早了許多。這是九月里一個美好的傍晚,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候,黃色的亮光同藍色的暮靄相互爭鬥,變成了一縷縷髮絲一樣的光線,大氣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景色,除了在大氣中展翅亂舞的無數飛蟲而外,它根本就不需要更多的實體的幫助。苔絲就在這種暗淡的暮靄中,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

她一直走到了目的地,才發現集市碰巧遇到了定期集市,這時候天色已經接近黃昏。她要買的東西不多,很快就買完了;然後她就像往常一樣,開始去尋找從特蘭里奇來的幾個村民。

她起初沒有找到他們,後來有人告訴她說,他們大多數都去參加一個私人小舞會去了,在一個同他們的農場有生意往來的賣乾草和土煤的商人屋子裏。那個商人住在這個小鎮的偏僻角落裏,她在尋路到商人屋子那兒去的時候,眼睛看見了站在街角處的德貝維爾先生。

“怎麼啦——我的美人兒?這樣晚了你還在這兒?”他說。

她告訴他說,她只是在這兒等着同伴一塊兒回家。

“等會兒再見,”他在她走進後面的巷子裏時從她的後面說。

她慢慢走近了乾草商的家,聽見了從後面一座屋子裏傳出來的小提琴聲,那是為跳里爾舞①的人伴奏的;但是她聽不見跳舞的聲音——在這一帶這是十分少有的情形,因為這兒一貫的情形是跳舞的腳步聲淹沒了音樂聲。前門打開着,她從屋子裏一眼看過去,能夠在蒼茫的夜色中遠遠地看見屋子後面的花園;她敲了敲門,沒有人開門,她就穿過這座屋子走上了通往戶外小屋的那條小路,那兒發出的音樂聲吸引着她。

①里爾舞(Reel),一種輕快的蘇格蘭或愛爾蘭舞,通常由兩對或四對舞者共舞。

戶外小屋是一座沒有窗子的建築,用來堆放東西的,從打開的房門裏,有一股黃色的發亮的煙霧飄出來,溶進屋外的昏暗中,起初苔絲把它們當成了被燈光照亮的煙霧。但是當她走得更近些后,她才發現那只是一片飛揚的塵土,是被屋內的燭光照亮的,燭光照在那層薄霧上,把門廳的輪廓投射到園子中的茫茫夜色里。

她走到屋前往裏一看,看見一群模糊的人影正按照跳舞的隊形來回奔跑着,然而他們跳舞的腳步卻沒有聲音,因為他們腳底下鋪的是一層軟墊——也就是說,鋪了一層堆放土煤和其它產品的煤粉草渣,經過他們混亂腳步的攪動,就揚起一片煙雲,籠罩了整個場地。由發著霉濕味的土煤和乾草的粉末組成的煙雲,同跳舞的人的汗液和體溫摻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植物和人類的混合粉末,裝有弱音器的小提琴發出軟弱無力的聲音,同踩着它的節拍而跳出來的興高采烈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們一邊跳舞一邊咳嗽,一邊咳嗽又一邊歡笑。一對對跳舞的人衝來撞去,也只能在光線最強的地方才看得出他們的影子——在一片模糊之中,他們變成了森林之神薩堤洛斯們①,懷中抱着仙女寧芙②們——一大群潘③和一大群給任克斯④盡情旋轉着;羅提斯⑤想躲開普里阿波斯⑥,但總是躲不開。

①薩堤洛斯(Satyrs),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森林之神。在古希臘時代早期的藝術中,薩堤洛斯們被描繪成半人半羊形狀,長着山羊耳朵,拖着山羊或馬的尾巴,頭髮散亂,鼻子扁平上翹。在古典時期,他們形象中的動物特徵開始消失。薩堤洛斯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侍從,以好酒跳舞玩耍出名。

②寧芙(Nymph),希臘神話中的仙女。海洋、河川、山泉、溪流、群山、森林等均有仙女,如海洋仙女、水澤仙女、草地仙女等。

③潘(Pan),在古代希臘,潘被尊為牧人、獵人、養蜂人和漁夫的守護神。潘出生時,渾身毛髮,頭上長角,有山羊的蹄子和彎鼻子,有鬍鬚和尾巴。潘常常徜徉於群山與森林之中,吹奏着自己發明的蘆笛,和仙女們翩翩起舞。

④緒任克斯(Syrinx),水澤仙女,為潘所愛,為逃避潘,便躲藏在河裏,把自己變成一棵蘆葦。潘便用這棵蘆葦削製成一支蘆笛,供自己吹奏。

⑤羅提斯(Lotis),羅馬神話中的仙女,她為了擺脫普里阿波斯的追求,將自己變成蓮花。

⑥普里阿波斯(Priapus),希臘神話中的果園、田野之神,后又成為淫樂之神,曾追求過仙女羅提斯。

跳舞間歇時,一對舞伴就會走到門口,呼吸幾口新鮮空氣,那時候煙塵從他們四周消散了,那些半人半仙的人物也就變成了她隔壁鄰居中的普通人物了。誰能想到,有兩三個小時,特蘭里奇竟會變得這樣的瘋狂。

有一群西倫尼⑦靠牆坐在板凳上,其中有一個認識她。

⑦西倫尼(Sileni),酒神的養育者和老師,好喝酒,愛好音樂、唱歌,能夠預言未來,任何人在他睡着時找到他,就可以把他綁起來,用鬆綁作為他預言未來的條件。

“女孩子們覺得在花露斯這個地方來跳舞不雅觀,”他解釋說。“她們不願意讓大家都看見她們的男朋友是誰,另外,有時候正當她們跳得來了勁兒,屋子卻要關門了。所以我們到這兒來了,派人去買酒喝。”

“可是你們什麼時候回家呢?”苔絲有點兒擔心地問。

“現在——馬上就走。這是最後的一場舞了。”

她等着。里爾舞結束了,有些跳舞的人心想該動身回家了。但是另外有些人不想回家,所以另一場舞就又開始了。苔絲心想,這場完了就該散場了。可是這場還沒有完,下一場就又開始了。苔絲心裏不安,開始變得煩躁起來,不過既然已經等了這樣長時間了,所以她就必須繼續等下去;因為這一天是集市,路上可能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在東遊西逛;雖然她不害怕那些能夠想得到的危險,但是她害怕那些想不到的危險。假如她離馬洛特村不遠,她就不會害怕了。

“不要緊張,我親愛的好姑娘,”一個滿臉汗水的年輕男子一邊咳嗽一邊勸她說,他把草帽扣在後腦勺上,圍繞腦袋的帽沿就像是聖靈頭上的光環。“你着什麼急呀?明天是星期天,謝天謝地,我們可以在上教堂作禮拜的時候睡一覺。過來,和我跳一場好不好。”

她並不討厭跳舞,但是她不會在這兒跳。跳舞的腳步開始變得熱烈起來:站在發光的雲柱後面的小提琴手們不斷地跑調,要不是拉到了弦馬的下端,就是拉琴時把弓背當成了弓弦。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喘着氣的人影不斷地照樣旋轉着。

跳舞的人如果還想繼續同原來的舞伴跳舞,他們就用不着更換舞伴了。簡單地說,更換舞伴就是說跳舞的兩個人中還有一個沒有完全感到滿意,到了那個時候,所有跳舞的人就會搭配得很合適了。到了那時候,狂歡和夢想也就開始了,在這種狂歡和夢想里,激情變成了宇宙的物質,而物質只不過是一種外來的插進來的東西,有可能妨礙你在想旋轉的時候旋轉起來。

突然,地上傳來一聲撲通的響聲:一對跳舞的人跌倒了,躺在地上亂成了一團。接下來的一對沒法停止前進,也絆倒在前一對舞侶的身上。屋內已是一片塵土,現在又在跌下去的人四周飛揚起更濃的塵埃,塵埃中隱約只見一些胳膊大腿糾纏在一起。

“回了家我非得臭罵你一頓不可,我的先生!”罵人的話是從人堆里的一個女人嘴裏發出來的——她是那個因笨拙而聞禍的男人的不幸舞伴,剛好又是不久前同他結婚的妻子。在特蘭里奇,剛結婚的夫婦只要蜜月的感情還在,相互配對跳舞也沒有什麼奇怪的;而且,夫妻在他們的後半輩子一起配對跳舞也並非不合習慣,那樣可以避免讓那些脈脈含情的獨身男女給互相分開了。

從苔絲身後的園子陰暗處傳來一陣哈哈大笑,笑聲同屋內的嬉笑聲交織在一起。她回頭看去,看見了一隻雪茄煙的煙頭火光:阿歷克·德貝維爾獨自一人站在那兒。他招手讓她過去,她只好勉強走過去。

“喂,我的美人兒,你在這兒幹什麼呀?”

她累了一整天,走了許多路,疲憊極了,只好把自己的困難告訴了他:她告訴他說,在剛才他們見面以後,她就一直等在這兒,好找一個同伴一起回家,因為她不熟悉晚上回家的路。“可是他們好像永遠沒有個完,我也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

“當然不用再等下去了。今天我這兒有一匹備好了鞍子的馬;我們可以騎馬到花露斯酒店,在那兒我可以雇一輛馬車,和我一起坐馬車回家去。”

雖然苔絲聽了心裏高興,但是她心裏原來對他的不信任感並沒有完全消除,所以儘管跳舞的人一再拖延着不走,她還是寧肯等着這些做工的人,同他們一起回家。她回答說,她很感謝他,不過她還是不想麻煩他。“我說過我要等着他們,現在他們也會以為我在等着他們的。”

“很好,獨立小姐,隨你自己的便吧……那麼我就不用着急了……我的天啊,他們跳得多厲害呀!”

他並沒有向前走到有亮光的地方,但是有一些跳舞的人已經認出他來了,他的出現使得跳舞的人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從而他們也意識到時間過得真快。他又點燃了一隻雪茄煙,接着就走開了,特蘭里奇的人開始把他們中間從其它農場來的人聚集起來,預備一塊兒回家。他們把他們的包裹和籃子搜集在一起,過了半小時,當教堂的鐘聲敲響十一點一刻的時候,他們就稀稀拉拉地走上了上山的小路,走回家去。

這是一條三英里的路,是一條幹燥的灰白的路,讓月光一照,路變得更加灰白了。

苔絲在人群里一起走着,有時候同這個人一起走,有時候同另一個人一起走,不久她就發現,那些喝酒沒有節制的男人,叫晚上的清風一吹,都有些步履蹣跚、搖搖晃晃的了;有一些行為不檢點的女人們,也是步伐不穩、跌跌撞撞的——一個是皮膚黝黑的悍婦卡爾·達齊,外號叫“黑桃皇后”,直到最近她還是德貝維爾寵愛的人,另一個是卡爾的妹妹南茜,外號叫“方塊皇后”,還有那個今天被絆倒了的剛結婚的年輕女人。雖然她們的外貌現在在一雙平常的眼睛看來,顯得肥胖臃腫、庸俗平凡,但是在她們自己看來卻是全然不同的。她們走在路上,感到她們好像在駕着一種支撐物在路上飛翔,她們還保持着一種新奇和深奧的思想,感到她們自己和周圍的大自然融合成了一個有機體,其中的各個部分都能融洽地歡樂地相互交流。她們就像她們頭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樣崇高,而她們頭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同她們一樣熱烈。

不過,苔絲住在她父親家中的時候,已經經歷過這種痛苦的體驗了,她一看見她們的情形,她在月光下走路所開始感到的歡樂就被破壞掉了。但是因為上面說過的理由,她還是跟大隊人馬走在一起。

他們在寬闊的大道上以散亂的隊形向前走着;但是現在他們前進的路線要通過地里的一道柵欄門,走在最前面的人沒有辦法把門打開,所以大家就聚集在一起了。

在最前面走着的是“黑桃皇后”卡爾,她挽着一個柳條籃子,裏面裝着她母親的雜貨、她自己買的布料、以及這個星期里要用的其它物品。籃子又大又重,卡爾為了走路方便些,就把籃子放在頭頂上頂着,當她兩手叉腰走路的時候,籃子就在她的頭頂上危險地搖晃着。

“喂——你背上是什麼東西在往下爬呀,卡爾·達齊?”人群中有一個大突然說。

所有的人都向卡爾望過去。她穿一件薄薄的印花布女衫,有一條像繩子似的東西從她的腦後垂下來,一直延伸到她的腰下,就像中國人的一條辮子。

“是她的頭髮散下來了,”另外一個人說。

不對;不是她的頭髮;那是從她頭上的籃子裏流出來的一條黑色溪流,好像一條粘乎乎的蛇,在清冷寂寞的月光下閃閃發光。

“那是糖漿,”一個目光敏銳的婦女說。

的確是糖漿。卡爾可憐的老祖母有吃甜食的偏好。蜂蜜在她家裏的蜂窠里有的是,但是糖漿才是她一心想要的東西,所以卡爾給她買了糖漿,想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那黝黑的姑娘急忙把籃子放下來,發現裝糖漿的罐子已經在籃子裏打碎了。

這時候大家看見卡爾背上不同尋常的樣子,不由得一起鬨笑起來,黑桃皇后急着把背上的黑色糖漿弄掉,突然想出來一個當時能想到的辦法,這個辦法也用不着請那些嘲笑她的人幫忙。她心裏激動,就急急忙忙地衝進他們要經過的那塊地里,仰面朝天地躺下來,開始在草地上平着旋轉,用勁擦她衣服背後的糖漿,她還用胳膊肘把自己從草地上拖過去,又用這種辦法把衣服擦了一遍。

鬨笑聲更大了;他們看見卡爾的怪相,捧腹大笑起來,笑得沒了力氣,都一個個地或靠在柵欄門上,或靠在柱子上,或靠在自己的手杖上。我們的女主角苔絲先前一直表現得很平靜,這時候也禁不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這是一件不幸的事——在許多方面都是一件不幸的事。黑桃皇后聽見了這群工人中出現的苔絲髮出來的冷靜深沉的笑聲,她內心裏長期壓抑的一股吃醋情緒,就立刻燃燒起來,使她變得瘋狂起來。

“你竟敢也來笑我,你這個騷貨!”她嚷了起來。

“大家都笑,我也實在忍不住了,”苔絲向她道歉說,嘴裏還在嗤嗤地笑着。

“啊,你覺得你比所有的人都強,是不是?就因為你現在是他的新寵嗎?不過別太得意,我的小姐,別太得意!我一個人也比得過你兩個呢!來吧——你給我過來吧!”

使苔絲嚇了一跳的是,“黑桃皇后”開始脫她的上身衣服——真正的原因是弄髒的上衣引人發笑,她正樂意借故把它脫掉——她在月光下脫得露出了渾圓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因為她是一個農村姑娘,在朦朧的月色里,她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光亮美麗、豐滿圓潤和完美無缺,就像蒲拉克西蒂利①創造的某些作品一樣。她握起拳頭,對苔絲擺出了進攻的姿態。

①蒲拉克西蒂利(Prasitelean),公元前四世紀希臘著名雕刻家,其作品以表現人體美為主要特點,代表作品為《阿佛洛狄忒》。

“哎,真的,我可不想同你打架!”苔絲神色嚴肅地說;“要是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一種人,我才不會自甘下流,同你這樣一個娼婦走在一起呢!”

這句傷了一大群人的話立刻引來了其他人對漂亮的苔絲的一陣滔滔不絕的責罵,把怒氣發作到不幸的苔絲身上。尤其是“方塊皇后”把其他所有的人聯合起來,攻擊共同的敵人,因為她同德貝維爾的關係也就是卡爾遭到別人懷疑的那種關係。還有幾個其他的女人也齊聲響應,她們罵得粗魯毒辣,要不是她們晚上事先都在尋歡作樂,她們也不會那樣愚蠢地亂罵一氣的。因此,幾個丈夫和情人看見苔絲受到欺負,感到不公平,就想化解這場吵,幫着苔絲說了幾句話;但是他們努力的結果,卻是更加把戰事激化了。

苔絲又羞又氣。她再也不怕路上孤單了,也不管時間多晚了;她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儘快擺脫那一群人。她也知道得很清楚,明天他們中間較好的一些人會為他們的感情衝動懊悔的。那時候他們都已經走到地裏面了,她就慢慢地向後移動,想獨自跑開,就在這時候,從遮擋着道路的樹籬的一角,有一個騎馬的人悄悄地出現了,這個人就是阿歷克·德貝維爾,他把他們打量了一番。

“幹活的,他媽的你們為什麼這樣吵鬧啊?”他問。

沒有人立即給他解釋;說實話,他也不需要任何解釋。還在老遠的地方,他已經聽見他們的吵嚷聲了,他騎着馬悄悄地走過來,他聽見的已經足夠他明白了。

苔絲已經離開了人群,站在柵欄門附近。他對她俯下身去。“跳上來騎在我的後面,”他低聲說,“一會兒我們就遠遠地離開這群瞎叫的貓了。”

這場危機對她的刺激是如此強烈,她覺得幾乎都要暈過去了。要是在她生活中的其它時候,她一定不會接受他提出的這種幫助和陪同的,就像前幾次她所拒絕的一樣;即使現在,如果只是因為路上孤單她也不會有所改變的。但是他的邀請剛好是在一個特別的關口提出的,她只要用腳一跳,就能把她對那些對手們的害怕和憤怒化為對他們的勝利,因此她就聽憑自己的衝動,攀着柵欄門,腳尖踩着他的腳,翻身上了他身後的馬鞍子。他們兩個人飛馬馳進遠處夜色中的時候,那些氣勢洶洶的狂歡者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黑桃皇后”也忘記了她身上的臟污了,站在“方塊皇后”和那個搖搖晃晃的新婚女人的旁邊——三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同一個方向,正是在那個方向的路上,馬蹄聲慢慢地消失了,聽不見了。

“你在看什麼呀?”有一個男人沒有注意到剛才發生的事,問道。

“嗬——嗬——嗬!”黝黑的卡爾笑了。

“嘻——嘻——嘻!”喝醉了酒的新娘子也笑了,一邊靠在她心愛的丈夫胳膊上穩住自己。

“喝——喝——喝!”黝黑的卡爾的母親也笑了,她摸着鬍鬚簡單地解釋說:“一出煎鍋,就掉進了火里!”

接着,這些露天生活的女兒們又走上了田間的小路,她們即便喝酒過量,也不會永久不醒;她們同那些男人們一起向前走着,在地上他們每個人的腦袋影子的四周,出現了一圈乳白色的光環,那是月光照射到閃爍的露水上形成的。每一個走路的人都能看見自己的光環,那個光環總不會離開他們腦袋的影子,無論他們的腦袋怎樣粗俗不堪、搖晃不定;但是光環總是跟着影子,不斷地美化影子;到了後來,他們不規則的晃動也似乎成了光環的一部分,他們呼出的氣體也成了夜霧的組成部分;景物的靈魂、月光的靈魂、還有大自然的靈魂,都似乎同酒的靈魂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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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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