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她們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個夜晚開始守寡的。從此史屯就有了九個花樣年華的寡婦;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歲。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後來寡婦們有了稱號,叫作“英雄寡婦”,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麥收谷,村裡人都湊出五斗十斗送給英雄寡婦們,卻沒有葡萄的份兒。再後來,政府作大媒給年輕寡婦們尋上了好人家,葡萄還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窩,睡自己的素凈覺。
那個夏天黃昏村裡人都在集上看幾個閨女跟魏老婆賽鞦韆。魏老婆兒七十歲,年年擺擂台。一雙小腳是站不住了,靠兩個膝蓋跪在踏板上,瘋起來能把鞦韆繩悠成個圓滿圈圈。就在魏老婆盪得石榴裙倒掛下來,遮住上身和頭臉,槍聲響了起來。人還噎在一聲吆喝中,魏老已經砸在他們腳邊,成了一泡血肉,誰也顧不上看看老婆子可還有氣,一條街眨眼就空了,只有魏老婆的粉綠石榴裙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
假如那天葡萄在街上,魏老婆說不定會多賽幾年鞦韆。葡萄在,葡萄常賴在鞦韆上,急得魏老婆在下面罵。葡萄聽見響槍也不會頭朝下栽下來,把人拍成一泡子血肉。對於葡萄,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聽人們說:“幾十萬國軍讓十萬日本鬼子打光了,洛城淪陷了!”她便說:“哦,淪陷了。”她想的是“沉陷”這詞兒象外地來的,大地方來的。
葡萄那天給她公公收賬去了。她公公看中她的死心眼,人不還賬她絕不饒人,往人家窯院牆上一扒,下面窯院裏的人推磨、生火、做飯,她就眼巴巴看着。有時從早到晚,窯院裏開過三頓飯了,她還在那兒扒着。要問她:“你不飢嗎?”她說:“老飢呀。”假如人家說:“下來喝碗湯吧。”她便回答:“俺爹說,吃人嘴短,賬就收不回來了。”人說:“不就欠你爹二斤‘美俘’錢嗎?”她說:“一家欠二斤,俺家連湯也喝不上了。”
葡萄的公公叫孫懷清,家裏排行老二,是史屯一帶的大戶,種五十幾畝地,開一個店鋪,前面賣百貨,後面做糕餅,釀醬油、醋。周圍四十個村子常常來孫二大的店賣芝麻、核桃仁、大豆,買回燈油、生漆、人丹、十滴水。過節和婚喪,點心、醬油都是從孫家店裏訂。收莊稼前,沒現錢孫二大一律賒賬。賬是打下夏莊稼收一回,秋莊稼下來再收一回。眼看秋莊稼要黃了,還有欠賬不還的。孫懷清便叫兒子去收。孫懷清嫌兒子太肉蛋,常常跑幾天收不回錢。再逼他,他就裝頭疼腦熱。葡萄這天說:“我去。”晚上就把錢裝了回來。村裡傳閑話的人多,說孫懷清上了歲數忘了規矩,哪有一個年少媳婦敢往村外跑的。孫二大隻當沒聽見。
走上魏坡的小山樑子,葡萄聽見了槍聲。魏村和史屯就隔一道坡,坡上的土怪異,形成直上直下的土崖,沒有成林的大樹,一些灌土從崖壁橫生出來。這些土崖和灌木便成了屏障,一個拐彎,才發現迎頭走來的那個人已到了跟前。葡萄站住腳,看槍聲驚起的麻雀把天都遮陰了。昨天夜裏山裡跑出來幾個“老八”,來史屯街上找糧,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糧酬齊,剛要回山,碰上兩個扯電話線的鬼子,順手就宰了。沒想到電線杆頂上還有一個鬼子,把消息從電話里傳回鬼子兵營去了。人們在史屯街上看鞦韆時,一個連鬼子已包圍過來,官道民道,羊腸小道一律封住。
葡萄落下目光,看見一個人影從土崖那一面閃出來。這是個穿黃軍裝的小夥子,比她男人鐵腦還小,嘴唇上的黑茸茸還沒挨過剃刀。這是個鬼子。仗打了七八年,她還頭一次跟個鬼子臉對臉、眼瞪眼。年輕的鬼子跟她說了句什麼,刺刀向外面挑了挑。她不懂,還看着他。他上前半步,刺刀尖橫過來,用槍桿往外推了幾下,臉上不耐煩了,牙也呲了出來。牙可是真白。葡萄往後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下,槍又一推檔。
葡萄明白了,他是把她往外攆,不讓她回史屯。她急了,忘了鬼子不懂她的話,大聲說:“俺回家做飯呢!”鬼子回了她一句,惡得很。她做了個端碗喝粥的動作,嘴吸溜吸溜響。鬼子明白了,槍一撤,頭一擺,她走了過去。還沒下坡就見四面八方的鬼子把村裡人往空場上趕。場子一頭搭的小戲台還沒拆,是夏莊稼收下后辦社火搭的。
人群里沒有閨女,都是媳婦。閨女們都藏在各家磨道下或水井裏,糧食也藏在那裏。
葡萄跟村裏的媳婦、老婆兒們站在場子一邊,男人們站在各一邊。一兩百鬼子渾身汗得透濕,槍都上着刺刀,圍在場子四周。隔着幾步,人都覺得讓槍口指得後腦勺發脹。
葡萄的男人鐵腦跟所有男人一樣,兩手捧住後腦勺,蹲在地上。男人們的腳都拴了指頭粗的電纜,四五個人串成一串。集上賣燒田雞,就這麼個穿法,葡萄心想。
男人女人之間,留出二十步的距離。中間走着兩個人,一個是挎長刀的,一個是挎短槍的。兩個人走過去,走過來,步子不快不慢,出右腿出右腿都有商量似的。兩袋煙功夫,男人女人都讓他們走得心亂氣短。
挎長刀的那個人一下子停住,挎短槍的人沒提防,一步已經出去,趕緊又退回來,兩個膝頭一顛。挎長刀的人跟他說了一句話,斯文得誰也沒聽見聲音。挎短槍的人亮開嗓子說:“大爺大娘們,大哥大嫂們!”
原來這貨是個中國人。村裡人不懂也有翻譯這行當,只在心裏叫他“通翻鬼子話的”。翻過來的鬼子話大夥漸漸明白了:場子上這幾百人里有十來個八路軍游擊隊,他們是殺皇軍的兇手。人家皇軍好好在那裏架電話線,你就把人家給殺了。良民們能不能讓兇手逃過懲辦?不能夠!再往下聽,人們眼皮全耷拉下來,腿也發軟。鬼子要媳婦們認領自己的男人。
媳婦們都一動不動,大氣不出。不用看臉,光看腳也知道誰生誰熟。十來個“老八”比她們男人皮要白些,白天歇着夜裏出動的緣故,也不如她們男人硬朗,吃得太賴,饑飽不均。老婆兒們把五六十歲的老漢們認了出來。
場子上還剩的就是青壯年。一個年輕媳婦站起來,頭低着,木木地朝男人那邊走。她叫蔡琥珀,是前年嫁過來的,懷頭一胎時,搖轆轤把打井水手軟了,轆轤把打回來,打掉了肚子裏六個月的男孩。第二胎生的是個閨女,從此公婆就叫她拉磨,把牲口省下,天天放在野地吃草。她走了五、六步,停下,把懷裏抱的閨女送到她婆婆手裏。這時她抬起頭來。男人們從來沒見過她眼睛什麼樣兒,她老把它們藏在羞怯、謙卑,以及厚厚的腫眼泡後面。這回他們看見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來也跟黑琉璃珠擱在白瓷棋子上一樣,圓圓的好看。她把這雙眼在他們身上走了一遍,又藏到眼皮後面去了。然後她腳步快起來,走過頭一排男人,跟她男人照面也不打就錯了過去。她低頭埋臉,扯上那個三十來歲的“老八”就走。
翻譯看出這漢子的手在年輕媳婦手裏掙了一下。但翻譯沒說什麼。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漢子領到場子南邊,眼一黑,頭栽在漢子的肩上。八個“老八”都給救下了。一個老婆兒往地啐了口唾沫。她媳婦認回個“老八”來,把她兒子留下當替死鬼,她恨不得馬上咒她死。
這時走出來的是葡萄。葡萄剛邁出一步就看見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鐵腦。他蹲得低,上身差不多扒在了大腿上,兩手再去捧後腦勺,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頭去。葡萄肯定解恨了,這麼多年他不理她,作弄她,種種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認個“老八”,從此出了氣。連兩個月前圓房,他都沒好氣給她。對於鐵腦,丟臉不叫丟臉,它就叫王葡萄。現在葡萄可要出氣了。
葡萄走得很慢。興許人們心焦,覺着她走得慢。從她背後看,葡萄還是個小閨女,個頭不小罷了。圓房那天,孫家的客棚搭了十來個,棚邊緣上的“胡椒眼兒”都是用陰丹士林藍布新大的。辦喜事當天,院子裏壘了三個八風灶,請了洛城的兩個掌勺師傅和一個打燒餅師傅,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還是不夠,開席前又去街上小學校借。葡萄沒有娘家,是給一幫逃黃水的人帶到史屯的。直到她圓房這天,村裡人才想起多年前孫懷清買下個小閨女這樁事。葡萄給花轎抬着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鐵腦的舅舅騎大紅馬統帥迎親的人馬,壓轎的、護轎的、擔雞的、檔氈的,都是孫姓男兒。葡萄嫁得一點不委屈不寒摻,場面毫不次於這一帶任何一家大戶嫁女。停了轎,打起帘子,全村人看見走下來的王葡萄沒有披蓋頭,就是兩個黑眼鏡遮住眼,頭髮也不梳髻,齊耳打了個彎彎,腦袋頂上是一頂紅絨花頭冠。村裏有跑過西安鄭州的人,說這是上海時興的新媳婦頭飾,蓋什麼頭?大地方成親前臉蛋何止是看過,親都親過。葡萄和鐵腦一鍋里吃,一坑裏屙都七八年了,還用掀挑蓋頭嗎?不過人們都覺得戴一副黑眼鏡,多俊氣的臉蛋都能毀了。
葡萄還差兩步就到男人們面前了。她不走了,對着鐵腦說:“還不起來!”鐵腦飛快地抬頭,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誰拿這麼沖的口氣說話。看看她和誰這麼親近,居然拿出和他鐵腦講話的惡聲氣來了。他發現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鐵腦!”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三歲的鐵腦。
鐵腦等着一個鬼子上來給他解腳上栓的電纜。每回他在棗樹林子裏跟男娃們玩耍忘了時辰,葡萄就會遠遠地喊過來。她喊:“看見你啦,鐵腦!往哪藏哩?……回家吃飯了!……咱吃撈麵條!……打蛋花哩!……還擱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鐵腦!……”那時她八、九歲,他十一、二。從場子這頭往那頭走的時候,葡萄不跟鐵腦拉扯着手,不象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個年輕媳婦。假如那個翻鬼子話的人懂這一帶的規矩,肯定就看出蹊蹺來了:此地女人無論老少,都是男人屁股後頭的人;沒有誰家女人和男人走一併肩,還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樣,跟鐵腦錯開一步,他走前,她在後。鐵腦去史屯街上上學,葡萄就這樣跟着,手裏提着他的蒸饃、書包、研盒。只有兩回例外,那是看戲,葡萄個子矮,鐵腦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賭咒:“下回再帶你看戲我就屬鱉。”第二次她討好他,騎在他背上說:“油饃我都省給你吃。”“油饃就夠啊?”“那你要啥?給你做雙鞋?”“你會做鞋?還不把後跟當鞋臉?”葡萄卻是在十二歲那年給鐵腦做了第一雙鞋,底子納得比木板還硬。
葡萄沒有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個挎長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譯說了幾句話。
他的斯文話到了翻譯這就是吆喝:“站住!……不許動!”全體鬼子抽風一下,鞋掌子、槍桿碰出冷硬的聲響。
“你是他什麼人?”翻譯問葡萄。
“媳婦。”
翻譯對挎長刀的鬼子介紹了這對少年男女的關係,說話、點頭、曲膝蓋、顛屁股,幾件事一塊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過來。他近五十歲,原本是個專畫地圖的軍官,正經軍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線。他看看這個中國女孩,給太陽曬焦的頭髮紮成兩個羊角,顴骨上一塊灰白的蛔蟲斑。媳婦是要梳髻的,這點知識他還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來。刀尖還留在鞘里。“有證人沒有?”鬼子通過翻譯問葡萄。
人們看見鐵腦已是一張死人臉。他們有一點幸災樂禍:好運還都讓你老孫家攤完了?有錢沒錢,在鬼子這兒全一樣。
“俺村的人都能證明。”葡萄說。“你不信問他們,收下麥他們都來俺家吃了喜酒。”
人們這時發現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麼。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麼人缺乏懼怕呢?瘋子。難怪她頭一次上鞦韆就盪得和魏老婆一樣瘋。一個孩子的嘴沒讓奶頭堵住,哇哇地哭起來。
“你們能不能給他倆作證?”翻譯對四百來個史屯人說。
沒有吭聲,頭全耷拉得很低。
“沒人給你們作證。”
葡萄不說話了,看着翻譯,意思是:“那我有啥辦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譯趕緊問:“你公、婆能給你做保不能?”葡萄說:“能呀。”翻譯衝著人群喊,“誰是他倆的老人?出來出來。”
“別喊了,他們去西安了。二哥畢業呢。”
“你們這兒的保長呢?讓他保你們。”
“俺爹就是保長。”
鐵腦的兩個小腿都化成涼水似的,也不知靠什麼他還沒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繞舌都馬上結束,請他吃一顆槍子,就算饒了他。他怕那把長刀萬一不快,擱脖子上還得來回拉,費事。不過槍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讓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說不定還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來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勁,刀鋒吃進皮肉時還會“嗤”的一響。還是槍子吧,別把腦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鐵腦是個特要體面的人。
鬼子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丫頭,你撒謊。”鬼子又說了一句。“撒謊是要有後果的。”葡萄問:“啥叫‘後果’?”鬼子對翻譯“嗯?”了一聲。翻譯把葡萄的話翻成鬼子話。
“唰啦”一聲,刀橫在了葡萄脖子側面。翻譯說:“這就叫‘後果’。說實話吧。”
葡萄抽動一下肩膀,眼睛一擠,等刀發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全是抽動肩膀,擠緊眼皮。幾個老人心裏悔起來,本來能做一件救命積德的事。
鬼子卻突然把刀尖一提,人們看見葡萄的一支羊角兒齊根給削斷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長刀,已經垂下來。他同翻譯說了兩句話,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這樣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親人,救你們的抗日份子,那你們這個低賤、腐爛的民族還不該亡。”
沒幾個人聽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講些什麼。大家只懂得可以鬆口氣了,葡萄總算沒做刀下鬼。
八個史屯的年輕男人給拉走了。是去當夫子修工事、搬炮彈、挖煤。不累死的餓死,結實活到最後就挨刀挨槍子。他們走得你扯我拽,腳上的電纜不時把誰絆倒。女人們都哭起來,不出聲,只在喉嚨深處發出很低的鳴鳴聲音。也都不擦淚,怕擦淚的動作給走去的男人們看見。場地在稍高的地勢,能看見被電纜拴走的人走過窯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們中一個人還歪着臉看從下面窯院長上來的一棵桐樹,梢子上掛了一個破風箏。
人們聽見三十來歲的老八說話了。他眼睛也紅紅的,鼻子也囊囊的,說:“說啥也得把他們救回來。”沒人吭氣。黃衣裳鬼子把八個史屯男兒遮住了。老八又說:“只要咱這幾個老八活一天,就記着這一天是誰給的。”還是沒人吭氣。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沒了。
“今天鬼子來得這麼准,當然是得到通風報信的。鄉親們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賞,有恩的報,有奸也要除!”
人們開始把心思轉到“除奸”這樁事上來,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撲得准啊,怎麼一來就把史屯圍上,而沒去圍魏坡、賀鎮呢?
老八們拿上籌辦好的糧就要走。大家還是說了兩句留客的話;好歹吃了晚飯再走吧。老八們都說不了不了,已經是受了老鄉們的大恩大德了。他們還是讓老鄉們懂了那層真正的意思,你們這村咱敢待?還讓那姦細得一回手?
老八走後沒有一座窯院起炊煙的。也都不點燈,月光清灰色,卻很亮。要是一個人上到最高的坡頭上,史屯上百口窯院看起來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幾歲的男孩子們還是睡在場院上,只是這晚沒人給他們講“七俠五義”或“聊齋”。老頭們睡場院是怕窯屋裏悶,聽不見官路上的響動,鬼子再來跑不及。幾個老頭臉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擱老大功夫,誰說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會飛檐走壁。”“還說老八紅鬍子綠眼呢!還不是跟咱一球樣。”
鐵腦也在場院上睡。這季節窯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慣了場院。下露水之前,人們被兩聲槍響驚醒。一兩百條狗扯起嗓門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褲衩背心,打一雙赤腳從床上跳下來。槍聲是響在場院上,她驚醒時就明白了。
村裡人也都起來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邊叫狗閉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漸漸靜下來,誰突然聽見哭聲。那哭聲聽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煙都絕了,四十個村鎮給哭成了千古荒野。人們慢慢往場院上圍攏,看見葡萄跪坐在那裏,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過來,人們看清她腿上是頭臉不見的一俱人形。那兩槍把鐵腦的頭打崩了,成了他頂不願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歲的小閨女告訴人們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過有問才有答。逃黃水的人在村外的河灘上搭了蘆棚,編起蘆席做牆。史屯的人過去給他們半袋紅薯干或一碗柿糠面,問道:“那小閨女賣不賣?”逃黃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做這個主。小閨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讓黃水捲走了,賣了她誰數錢呢?
過了幾天,史屯人看見河灘上蘆棚邊拉起繩子,繩子上掛着一串串的魚。他們咋吃這些腥臭東西呢?村裏有條狗吃魚,讓刺給卡死了。史屯人於是斷定這些黃水邊上的人命比他們賤。史屯連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會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魚肉。
孫克賢要買小閨女王葡萄的事馬上在史屯街上傳開了。孫懷清正在店後面教兩個徒工做醬油,聽了這事把身上圍裙一解,邊跑邊擼下兩隻套袖,一前一後甩在地上。他叫帳房謝哲學把兩袋白面裝到小車上,推上車到河邊來找他。還怕趕不及,他在街上叫了兩個逃學的男孩,說:“快給你二爺爺跑一趟——到河灘上告訴孫克賢那驢,讓他等在那裏,他二大有話跟他說。”說著他扔了兩個銅子給男孩們。
孫克賢比孫懷清小一歲,是他本家侄兒。孫懷清知道孫克賢一半錢花在窯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歲,買下個小閨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趕到河邊,見逃黃水的人正和孫克賢在交錢交貨。他牛吼一聲:“孫克賢!”
孫克賢一聽,不動了。他明白孫二大其實是在吼:你個騷驢!他回過頭,對斜身從堤坡上溜下來的孫懷清笑笑,回答道:“二大來啦?”
孫懷清象看不見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閨女。能看出什麼來?一個臉上就剩了一對眼。他對七、八個逃黃水的人說:“大伙兒合起來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鄉口音說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讓她跟上討乞,他們自己都保不準往哪兒走,能走多遠。
孫懷清這時才跟孫克賢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點點頭。孫克賢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連這麼小個閨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孫克賢有些家業,也讀過書,只是一見女色錢財,書理都不要了。“拾元寶啦?出手就是兩袋白面?”二大問大侄兒。
孫克賢聽出二大其實是說:兩袋白面錢,你過幾年就能受用她,揀老大個便宜。
“借的。救急救難的事,都不圖啥。”孫克賢說。
孫懷清見這個大侄打算把無恥要到底了。他也把臉扮出些無恥來。人們知道孫二大就好逗耍,過後人們才明白他真話都藏在逗耍里。孫克賢精,上來就能聽出二大話裏有話。
“你三個兒子都說了媳婦了,你買她弄啥?”
孫克賢的笑變得很醜。他臉丑了好大一陣,還是想出話來回。“就想給孩子媽添個使喚人手。”
“噢。”孫懷清點點頭,笑眯眯的。
孫克賢於是聽出這聲“噢”底下的話是:“你老婆可是見過你有多不要臉:當著兒媳就到牆根下撒尿。”
孫懷清說:“小閨女我買了。”
孫克賢急得說不成話:“哎,二大!……”
“我鐵腦還沒訂親,”孫懷清說。
孫克賢說:“鐵腦人家榮華富貴的命,還讀書!這閨女小狗小貓都不抵,咋般配?”
孫懷清轉過去問逃黃水的人:“你們說成價錢沒有?”
“兩袋白面,”逃黃水的一個老頭說。“那掌柜你給多少?”
“也是兩袋白面。”孫懷清說。“面是一樣的面。”
孫克賢直是顛着兩隻抽紙煙熏黃的手:“二大,咱也該有個先來後到……”孫懷清還是笑眯眯的說:“你不是早惦記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孫克賢明白他話里的話是:覓壯丁的時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簽的。老八來拉人當兵,也是我幫你應付的。
葡萄跟着孫懷清回到村裡。鐵腦媽上來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窩,又看看她的腳丫。她說:“嗯,以後個子不小。看戲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沒有?”葡萄告訴她,她娘只說她是後半夜生的,屬馬。第二天鐵腦媽說:“八字和鐵腦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頂多糟塌兩袋白面。”
葡萄頭一天吃罷晚飯就上了鍋台。鍋台齊她下巴,她兩手舉着刷鍋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鍋,刷得她一頭一臉的菜葉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鍋,一身刷鍋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紅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紅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飯後,葡萄去灶台上刷鍋,發現灶前擱了把結實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聽見二大吸煙袋的聲音就在廚房門口:“凳子夠高不?”“夠。”“別摔下來。”“嗯。”
以後葡萄和二大再沒說過話。從八歲起葡萄就學會搓花絮條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門口,搓得頭髮、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從那裏過,見她兩隻手飛快地把棉花捲到高粱稈上,搓得又快又韻,忙得顧不上抬起眼來招呼他。不久聽見鐵腦媽問她:“葡萄,昨一天紡了幾根花絮條子?”“二十七根。”“才這點?人家一天放三是跟呢?”二大知道鐵腦媽撒謊,村裡最能幹的大閨女一天不過也才紡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說話的時候,她十一了。黃昏她在坡池邊洗衣服,二大走過來飲他的牛。他說:“葡萄,十一了吧?”
“嗯。”
“虛歲十二了。”
葡萄把從坡池裏舀上來的水倒進銅盆。盆里是鐵腦媽的裹腳布和二大的舊長衫。
“洗衣裳洗出過啥東西沒有?”二大問她。
她回過頭,看着二大。二大心裏一驚,這閨女怎麼這樣瞅人?二大迴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裏卻懊惱;迴避什麼呢?我怕她?我心裏虧?
“沒洗出過啥東西來?”他看着老牛的嘴說。
“啥東西?”
“一個小錢兩個小錢啊,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飾啊。”
葡萄還是看着他。他還是看着一動一動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長衫就抖,真抖出兩個銅板來。
“你看看。”孫懷清說。“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記着,以後洗衣裳洗出啥也別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後來葡萄洗出過不少東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鐲、一張鈔票,兩團紅絨線。總之都是小閨女們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小疙瘩硬塊,打開一看,是個包着玻璃紙的洋糖果,都快化沒了。她趕緊端上盆就往家跑。鐵腦媽正在睡午覺,葡萄就把那已經空癟的糖果放在她躺椅的扶手上。
下一年的端陽節,鐵腦媽拿出三條棗紅小褂,是拆洋麵口袋布染的。她說三件褂子有鐵腦姐姐一件,鐵腦舅家的閨女一件,還有一件是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孫家的飯盡她吃,吃得早早抽了條,不比鐵腦姐姐瑪瑙矮多少,只是單薄。鐵腦媽說葡萄歲數最小,頭一個挑選小褂。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樣的褂子其實是不一樣的:洋麵口袋上印的黑字碼沒給紅染料遮嚴實,落在一件褂子後背上。誰要那件帶字碼的褂子,誰是吃虧的。她這時瞥見二大的眼睛一擠,捉挾地一笑。她明白了,揀了那件帶字碼的,委屈都在鼻頭上,通紅的。二大怕她哭出來,使勁擠眼斜嘴,偷偷逗她。他了解葡萄,對於她什麼苦都不難吃,就是虧難吃。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幾次鐵腦媽叫她給短工送茶飯到田裏。擺上飯菜,倒茶時發現茶壺裏“咯噔”一響,一看,壺裏兩個煮雞蛋。她把兩個蛋都擱在碗裏,喚那夥計收晌吃午飯。晚上鐵腦媽一見夥計就問他午飯吃得可順口,也沒啥好東西,可得吃飽啊。夥計回答吃得可飽哩!倆咸雞蛋抵得上四個饃,一下午都不飢!
葡萄十三歲那年發花,高燒七天不退。鐵鬧媽說:“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臉啥色?蓋張紙,敢讓哭喪婆來嚎了。”二大卻說這閨女命硬,還是到處找偏方,請朗中。第八天黃昏,來了個媒婆,掂了一包粗點心,一丈紅布,說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媽之託,來給冬喜去年害癆病死的弟弟秋喜訂鬼親。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說葡萄比秋喜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就等葡萄一咽氣,把鬼親成了,兩家也圖個吉利。媒婆嘴皮翻飛,手舞足蹈,說秋喜是史家三個孩子裏頂孝順,頂厚道的,結成鬼夫妻也會聽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氣。二大說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還得天天得給她男人曬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歲。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謊:為了能和葡萄結上鬼親,史家把秋喜的年齡謊說一歲。媒婆也不尷尬,笑着說,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唄!二大又戳穿她:其實史家是圖葡萄沒娘家,沒人跟他們多爭彩禮,兩丈布的彩禮就省下一丈來。媒婆把點心和一丈紅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點心,又來了。二大說她白跑腿,葡萄還沒斷氣呢。媒婆說反正他沒事,院子裏坐坐,等等,說說話。二大叫她別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後,葡萄還象魏老婆那樣跪在鞦韆上比賽。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個死了六年的閨女說給了秋喜,成了鬼親。史家給秋喜娶鬼媳婦那天,雇了個逃荒來的響器班子,全村孩子跟着跑。冬喜出來迎鬼新娘的空花轎,經過二大家時,看見鬼一樣瘦的葡萄已經坐在院子門口紡花了。
再往後孫懷清連收賬這種差事都交給葡萄。收賬原先是他賬房謝哲學的差使,謝哲學面子薄,誰都不得罪,有的賬一拖能拖年把。鐵腦也不行。孫懷清對這個小兒子不指望什麼,說他是狗屎做的鞭——文(聞)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裡很快就有人說,葡萄給教得沒個樣兒,誰家的閨女整天往村外跑?鐵腦媽把話學說給孫懷清。二大說八個閨女變成媳婦還不容易?圓房唄。
孫懷清從西安回來是一個人。在車站他已聽說鐵腦的事。去接他的賬房謝哲學等他上了騾車才說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鐵腦不在了。接下來謝哲學簡略地說了那個黃昏的事件,村裡一下子添出九個寡婦。他說村裡人判斷鐵腦是給當姦細除了的。車子快進村的時候,見葡萄吆着老驢從河上孫家的水磨房回來,隔老遠,她便叫着問道:“俺媽呢?”
這時孫懷清才“嗚嗚”地哭起來。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兩口人。鐵腦媽在鬼子空襲鐵路時給炸死了。謝哲學心想,他只顧琢磨怎麼把鐵腦的死訊報給孫掌柜,竟然沒問一聲鐵腦媽沒一塊回來。
麥子種下之後,人們見孫懷清又在他店裏張羅了。他還是老樣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閑。進來出去,他總是捎帶個什麼,捎進去需要重上漆的門板,再捎出一桶剛灌的醋,或者順手拿起刀,裁幾刀黃表紙。他做活愛聊天,跟兩個夥計一個賬房聊,再不就跟來買東西的主顧聊。實在沒人聊,他就一個人唱戲,唱詞念白加鑼鼓點,生旦凈未丑,統統一張嘴包圓。有時唱着唱着他會吼起來:“個孬孫,你往哪兒溜?溜牆根我就看不見你啦?”
對面牆根陰影里便出來幾聲乾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賬是他二大仁義,不賒帳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二大捨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不戒大侄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里有三個抽鴉片,抽得只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做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裏賒賬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面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作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只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賬,她馬上把稱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賬。他是他,我不賒賬。你當你公公的家?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着,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着制服,手裏拿着帽子。他要買一盒煙捲里的五枝煙。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眯眯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只買五支。他說話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眯眯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眯眯了,說你這臭了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煙捲。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着你,讓你想到山裏幼年野物,它自以為是佔山為王的。它尚不知山裏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為把世面都見了,什麼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裏。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面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
老總走了以後,兩個夥計對葡萄說哎呀,少奶奶,你惹誰不行去惹中央軍吶?他們來洛城給鬼子授降的,個個都覺着是功臣呢!葡萄說哦。過一會她問:誰是中央軍?就是咱中國軍隊唄。扒花園口的?對呀!扒了花園口,他們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點頭,又想起什麼: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夥計們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個夥計說,葡萄,老八和中央軍不一事兒;老八是老共的軍隊……他話沒說完,葡萄已經走開去砸冰糖了。
從那天之後,鎮上熱鬧起來,好幾個軍隊進進出出,你佔了鎮子我撤,我打回來你再敗退。店家都上了門板,只留個縫,讓顧客買急用的東西。中央軍、地方軍、八路軍游擊隊,民團,都要參加授降。日本軍卻說,他們只給一家軍隊投降,就是中央軍。八路軍游擊隊神出鬼沒,在授降那天的清晨包圍了洛陽和中央軍駐地,說中央軍哪裏打過鬼子,洛陽淪陷后就潰不成軍,早不知逃哪兒去了。堅持和鬼子打游擊的只有八路軍。中央軍說八路軍一半人是土匪。不錯,八路軍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現在他們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戰的抗日勇士了。談判沒有結果,日本軍指揮官說話了。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國軍第十四軍。八路軍說十四軍偷盜抗日誌士的勝利果實。日本指揮官說抱歉,他只服從上級命令。假如八路軍一定要授降,那麼日本軍只有打。
授降之後的中央軍到史屯鎮上逛悠,進館子要館子老闆請他們吃賀功酒,進剃頭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給他們搓背、剃頭、修雞眼。史屯街上有幾家打酒館旗的娼館,大軍進去,也要窯姐們請他們睡幾夜。正經生意都不敢大開張,全象孫懷清的店一樣,留一塊門板不上,貨物也是些藥品和鹽,再就是生漆、桐油之類,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和不成的東西。
白天他只留一個夥計做買賣,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裏人反而多了。孫懷清知道史屯街上熱鬧成這樣,就是劫難要來了。夜裏上上鋪板后,兩個夥計,一個賬房都住在店裏。他和葡萄看守貨倉,賬房看守前店堂,兩個夥計守着作坊。後門口放着一把鍘刀,從那兒爬進來的歹人一伸頭,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塊鋪了石板的空地,用來曬黃豆,曬糟子,做棗泥也在那裏曬棗和核桃仁。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後門,從大張嘴的鍘刀看出去。門縫外滿是人腿,全打着布綁腿。也有穿馬靴的。她聽見的話音全是外鄉音。
孫懷清這時披着夾袍走來,見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便壓低嗓音問她在弄啥。
“外頭腿都滿了!”葡萄說。
“誰的腿?”
“光見腿了!”
孫懷清不再問什麼,使個眼色叫她還去守貨倉。他怕她沒深沒淺,再得罪門外的老總們。
從此後葡萄常常在清晨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乾淨的一塊地皮,所以常讓各種軍隊當成宿營地。槍聲也時而發生,一撥人把另一撥人打跑了,再過兩天,又一撥人打回來,成了佔領軍。誰贏誰輸,孫家店鋪后的大院子總是空閑不住,總有人在那裏安營紮寨,點火做飯,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傷口換繃帶。葡萄從門縫看出去,都是同樣的人腿,不過是綁腿布不一樣罷了。有時是灰色,有時是黃色,有時不灰不黃,和這裏的泥土一個色。
孫懷清一見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就“嘖”一下嘴,恐嚇她也是責備她。她總是一樣地瞪大眼告訴他:“外頭腿都滿了!”
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觀望,聽見有人敲門。葡萄不吭氣,手把鍘刀把緊緊握住。門外的人說:“可能沒人在。”說話的人是個女的。另一個人說:“那你去街上別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個臉盆。”葡萄想,這些打綁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東西也不是搶東西,是“借”東西。門裏門外互不相擾地到了上午,葡萄打開後門,走出去,手裏拿着兩個盛大醬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圍的大兵們,這些人都穿着大布,補丁紅紅綠綠的。
大兵們說原來真是有人躲在裏面呢。葡萄還是一個個地看他們,說“你們咋穿這麼賴的衣裳?”
大兵們全笑起來。這時她看見他們手裏拿的菜疙瘩,麩面擱的比史屯最窮的人家還少。她又說:“吃的也賃賴。”
大兵們更是笑得快活。有個鬍子拉茬的漢子說:“你看我們人賴不賴。”
葡萄沒直接回答。
她說:“我當你們是老八呢。”
鬍子拉茬的漢子說:“我們就是老八呀。”
大兵們笑得滿嘴是綠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來,又飄起水煎包子、烙油饃的香味。孫家作坊的蜜三刀、開口笑、金絲糕的油甜香味把一個鎮子的空氣都弄得粘膩起來。葡萄從街上回到村裡。家家都種上麥了,孫懷清的地還空着,葡萄駕牛,孫懷清扶犁,種下十多畝小麥。剩下的三十多畝地,就全賃了出去。孫懷清一直是靠自家種的麥供應自家的作坊,家裏一下少兩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應不過來。
正卸牲口時聽見前院的台階上有腳步聲。葡萄一回頭,見七、八個穿破舊軍服的人攆着一隻花兔子進到院裏來。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來肚皮蹭地。還有幾個沒下來的大兵扒在牆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誰誰誰快開槍。所有的雞都飛成小鷹了。七、八個人把兔子攆得直打跌。其中一個問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說話。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個兔種,皮毛貴重,說是養一窩兔能換五斗麥。扒在攔馬牆上的幾個人叫了:都閃開點啊!下面的人也叫:甭亂開槍,打着人!不閃開晚上喝不上兔子湯咧!……
槍沒響一個人就把渾身打顫的大母兔撲着了。他拎着兔耳朵站起來,黃軍裝前襟一大片灰綠的雞糞,就像沒看見葡萄似的,自問自答地說:廚房就是這兒吧?得找點辣子啥的。另一個人大聲補充:還要口鍋!看看有大號的鍋沒有?剩下的幾個人東顧西盼地進了中院,說哎唷,還是讀書的人哩,屋裏有書柜子!是個財主?是也不大,這地方就沒見一個大財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們怎麼這麼好意思,連晾在椿樹下的紅銅便桶都歪過頭、偏過臉地看。有個大兵進了茅房,尿着就把臉伸在牆頭上跟其他人說:這家闊着哩,屙屎都使紙擦腚。
他們在廚房裏拿了一串干紅椒,一辮子蒜,一大碗鹽巴,一口鐵鍋。
葡萄不顧二大的訓戒,張口便說:“老八不是不搶人家東西嗎?”
大兵們一楞,似乎突然發現這三進的院子不是無人之境。他們看着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並不知自己十七歲的身體已長熟了,細看看臉蛋也是個標緻人兒。她見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從上往下走。他們怎麼和洛陽城裏的二流子一模一樣的笑法呢?這些兵笑過了說:“你家住過老八?”葡萄說:“沒住過——唉,你那腳別踩了曬的柿餅!”大兵們問她:“那你看我們咋象老八?”“穿得老賴。槍也老賴。”他們一塊哈哈大笑。他們這樣笑就不象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樣。他們笑過說:“老八早叫我們打跑了。”“誰管你們誰把誰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鍋。”
“揭了咋着?”說著一個兵就伸手來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古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門杠,兩腳叉得開開的,擋在台階口。“不擱下鍋,我夯死他!”
大兵們可找着個跟他們耍鬧的人了,這個俊俏女子要“夯死”誰,真讓他們肝尖兒作癢心尖兒打顫。本來是不想碰她的,這下她不是給了口實,好讓他們朝她一撲騰,擰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襖?他們一步一步往台階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門杠。
這時他們發現這個女子有一點不對勁。那兩隻眼睛不太對勁——缺了點什麼。他們互相對視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個瘋子不是?眼眼不會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要是個瘋子就沒滋味了。你去扒一個女瘋子的褲子,那不作賤自個?那不造幾輩子孽?
“把鍋放下!”葡萄說著,手上的抵門杠在兩個掌間轉了轉。她背後就是大門,腳踏在最上一層台階上。幾個兵見扒在欄馬牆上的同夥打算從葡萄背後襲擊她,他們飛快使了個眼色,叫他們別動。葡萄一下子明白自己腹背受敵,迅速回頭看一眼,一手握住杠子,另一隻手把門邊的銅鐘打響了。那是防匪的鐘,誰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鐘聲讓村裡冒出幾百扛農具的人。原先紮下營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武器,拉出了隊伍。長官們問警戒哨發生了什麼情況,明哨暗哨都說所有的路上都空無一人一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長官們報告了打鐘的原因,是為一口鐵鍋。長官們又好氣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鍋的幾個兵綁下,當著史屯人裝佯地訓斥了幾句,還把牛皮帶丟給葡萄和史六妗子,讓她們自己抽打幾下出出氣。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開慶功會,也不知都去哪裏打了勝仗。一慶功就雇戲班子來唱梆子,白天晚上都唱。四十個村子的人都來看戲,街上比過節還熱鬧,所有作坊都是大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夥計們汗珠子落進炸貨的大油鍋,濺得噼里啪啦響。孫懷清是個梆子迷,卻忙得離不開作坊,看戲的人都喜歡吃點心,他揉面擀麵手腕子都要折了。
葡萄也好看戲,但作坊生意太紅火,她得不斷地磨面。一條河流過十個村子,河上有二十架水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風車一齊打轉,遠遠近近都呀呀地響,誰都會突然在心裏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天的磨面機,兩腿閃失着走出磨坊。河水裏還有陽光天上卻沒了。她吐了口乾掉的唾沫,就想唱一句什麼。葡萄是個沒什麼心思的人,但在這副景色里站着,她真想有一點心思。
葡萄是立冬后的一個早晨開始有心思的。那天天還早,葡萄剛剛把灶燒起來。二大已起床了,披着棉袍在圈門口看他的牲口。這時有個人在門外叫門。聲音很規矩,不象那些兵。他叫:大爺,給開開門吧。他一定從欄馬牆往下看,看見了二大。孫懷清也沒有問是誰,就上到台階上面,把兩扇大門打開一扇。葡萄聽那個規規矩矩的嗓音說:想借大爺家的磨使使。
進來吧進來吧。孫二大把客人讓了進來,叫他看着點台階。
來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一張長白臉,眉毛好整齊眼睛好乾凈。他穿一件黑色長衫,圍一條格子圍巾,背有點馱。孫二大說:磨就在那棚子裏,會推不會?小夥子笑笑,說推是推過,多少年不推了。一邊說話,他從長衫里拿出個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着,對二大說:爹,你跟他說,他就別沾手了。我給他推。小夥子說:那哪能呢?大爺您讓妹子給指點一下就行。
葡萄走過去,從他手裏拿過手巾包。她約摸有一斤麥子,磨出來再籮一籮,蒸兩個饃就不錯。她對二大說,爹你讓他等着吧,一會就推完了。
她剛走進磨棚,孫懷清跟了進來,悄聲說:他那點麥,溜磨縫還不夠。他從牆角的一個口袋捧出一捧麥來,兌進磨眼。看着磨盤轉起來,他說:唱戲的真不值啥,唱一天一宿混不上兩個白饃。葡萄心想,難怪他和她見的小夥子們都不一樣,是個唱戲的。後來小夥子天天來借磨,葡萄天天往他麥里添一半自家的新麥。漸漸也就了解到小夥子是開封人,自幼學琴,在劇團是頭一把琴師。因為他得肺癆,老闆才讓他吃點偏食,每天給他額外的一斤小麥。小夥子從來不和葡萄說話,葡萄也不理他,兩人卻談得頗熱鬧,句句話都是通過孫二大講的。
葡萄這天說:“爹,你問他有個各兒沒有?”
小夥子回答:“大爺,我姓朱,單名梅。”
葡萄又說:“爹,他還能在咱這唱幾天戲?”
小夥子說:“大爺,我們後天一早就走了。這兒的隊伍也要開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幫忙,二大說:“朱梅這孩子命苦,癆病不輕哩。”
“可是不輕,”葡萄說,“聽他說話嗓子底下拉着個小風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掙倆饃。咱村五合也比他掙得多。”孫二大又說。
葡萄認識五合。五合來給孫二大打過短工,本來想讓他學徒做糕點做醬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個好孩子。我說朱梅。誰家閨女說給他誰倒霉,看他拿什麼養活媳婦?再說壽也太淺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着,心裏滿是心思。
第二天村裏有一家娶媳婦,趁着戲班子還沒走,雇他們唱幾段堂會。新郎原是抽上籤去頂壯丁的,家裏借了幾十塊大洋,找了個壯丁替身,所以娶親就顯出湊合來。也沒有買白灰刷牆,只在新打的窯洞裏用新麥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聽見吹響器就耽不住了,趕忙把磨成的面裝了口袋,扛上驢車,從河邊趕回家,換上一身新做的棉襖。日本人投了降,日本貨在史屯集上還總是俏銷。孫二大店裏進了日本產的假緞子,若他不先剪一塊給葡萄留着,就讓閨女、媳婦們搶光了。葡萄做的這件假緞子棉襖是粉底白花,顏色太嬌她一直不想穿。這時把它套上,跑出門,又跑回來,照照鏡子,心裏沒底得很。自己是個守寡女人,穿這麼嬌艷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誰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風流寡婦又怎樣?鐵腦剛死的時候,她一邊頭髮長,一邊頭髮短,在街上給人指戳說成是“姦細媳婦”,她當街叫板:“你不是孬貨站到我面前來!敢當我面叫我姦細媳婦不敢!”
葡萄跑到娶親的那家,見朱梅也穿了件紅砍肩,坐在窯院裏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馬上把頭低下來。葡萄卻不饒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頭來看她。朱梅的臉也不白了,腮幫上塗了胭脂似的。雖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給她一人聽的。琴弓上長長的白色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長頭髮一塊甩動,文文靜靜一個人競也會撒人來瘋。
到了鬧洞房的時間,葡萄擠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覺一股文弱氣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頭,是怕一回頭嚇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溫乎氣兒帶一點他的味道。是苦絲絲的葯腥味道。
朱梅突然說話了。他說:“你看,葡萄,往那邊牆上看!”洞房裏點着十幾支紅臘燭,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邊看。
燭焰里葡萄看見牆上長出的麥苗來。那是漏在麥秸里的麥粒摻和到抹牆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沒看見這道奇觀,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見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兩人前後隔了兩百步,從河下游往上走。村裏的狗都去新窯周圍湊熱鬧了。河上的風車吱呀吱呀地響,葡萄慢下步子來,滿心的心思亂的很。和鐵腦入洞房她沒有象這時的感覺,腸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趕了上來,嗓子底下的小風箱拉得可緊。葡萄心裏疼他,後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儘是上坡砍。河上風利,可別把他病吹犯了。她雖是這麼一肚子柔腸地疼他,話還是直戳戳的:也不知叫一聲!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臉是紅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樣青白着一張嘴笑笑,活活一個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來,有個地方在受熬煎。她說:“咋辦哩?”朱梅明白她指什麼,回答道:“你說咋辦就咋辦。”
“你能和我公公去說說不能?”
“我說啥呀?”
葡萄一看,沒指望了,他已經怕成這樣。她說:“那我去說吧。”
“葡萄,”朱梅走近來,鼻尖對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愛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葡萄不正面回答,說:“俺爹就是那人,看着老惡。你怕他,我去和他說。”
朱梅看着這個一身脹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輕寡婦,心裏忽悠一下,腦子一片昏暗。再來看看,他兩個胳膊已經把她箍在懷裏了。
葡萄的嘴唇也漲滿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處地躲,只把它們對在她鬢角上,耳垂上。他把話吹進她耳朵眼兒:“我病沒好哩。別把病給你了。”
葡萄一聽,心裏疼壞了。一下子擰過臉來,嘴擠住他的嘴,一股勁地唆起來。
兩人大喘一口氣,臉貼臉地抱住對方。
再也沒什麼說的,他們不久發現已躺在了打散的麥秸上。磨房裏一股新面的香味,風車閑悠悠吱呀一聲,又吱呀一聲。葡萄覺得身體下面不帶勁,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滾熱地打濕了厚厚的麥草。她和鐵腦頭一次同房怎麼和這次不一樣呢?鐵腦媽託了鐵腦的姐姐瑪瑙把洞房裏的事給她說過一遍。瑪瑙板著臉跟個教書先生似的,讓她怎樣給男人行方便。她說到過這水兒,她說你要是得勁身子裏就會出來水水,你要是喜歡他,他還沒咋你,那水水兒就會汪出來。葡萄想,原來真是這樣;她和朱梅光站着你瞅我我瞅你,棉褲就濕了。朱梅都覺出來了,完事之後他拉着小風箱問她:你吃過葡萄沒?
“沒。”
“知道啥樣不?”
“不。”
“你就是一顆葡萄,一碰儘是甜水兒。”
她知道他說的什麼,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還擱在她嘴唇上。她可想他再說幾句這樣的話,餿是餿了點,但聽着她身上又來了那股快活的熬煎。
他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見,由葡萄領着朱梅去和孫懷清說。葡萄話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軟和話。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萄當個親閨女吧。閨女總不能留家裏,總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還一樣回來孝敬您,有病有災,葡萄隨叫隨到。
他們約的見面地點是街外面的小學校門口。早飯做好,給二大焐在灶上,葡萄就踩着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着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燒的。其實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見面。她一下一下揮着砍刀,手上年年發的凍瘡讓砍刀一震,就開了口。一會手背上張開幾個血紅的小嘴。她逼着自己想孫家對不住她的地方。鐵腦媽的刻薄,瑪瑙的挑剔,她狠着心地讓自個去惱她們。過去她動不動就會惱她們,這時卻怎樣也惱不起來。任她猛力揮柴刀,手上裂口流出血來,她心裏還是攢不起那股力來惱誰。她又去想鐵腦,他為難過她多少次?連她走道他都跟瑪瑙叨咕:這貨吃胖了,走路都費氣。可鐵腦已經不在了呀。她這時一邊砍雜樹枝子一邊惱自己,平常的氣性這時都哪去了?
在小學校門口站到太陽老高了,還沒等着朱梅。她走進學校,孩子們一字一頓在讀課本,還有念洋文的,一群小老鴰似的“啊、哎”地叫。她走到學校旁邊的洋奄堂,洋姑子們早都死光了,還有些洋姑子們教出來的中國姑子。葡萄知道姑子不叫姑子,叫嬤嬤。她找着一個中年嬤嬤,問她戲班子的人全哪裏去了。戲班子昨天半夜全跑了,嬤嬤說:一個軍官調戲了戲班的一個女戲子,讓男戲子給揍了一頓。軍官就帶了一個連的人來要抓男女戲子。老闆把倆人藏了,軍官要他一早交人,不交戲班子全體人馬都得綁走。老闆帶着幾十口人連夜跑了。葡萄問:見那琴師沒有?他們跑的時候誰都沒聽見,也沒看見,嬤嬤回答。葡萄說:“嬤嬤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嬤嬤說:“那敢知道?”
嬤嬤見葡萄垂着兩隻手僵僵地站在那裏,魂都散光了。嬤嬤知道葡萄是誰,打小就來學校送傘,送雨鞋,也常常來教堂看嬤嬤們做禱告。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鐵腦怎麼死的。再去想想那個白凈俊俏的癆鬼子琴師,她什麼全明白了。嬤嬤之所以成嬤嬤,就是太知道天下無非那麼幾個故事,男女們都在故事裏,不知故事其實早就讓古人演絮了,看絮了。
嬤嬤告訴葡萄做人都身不由己,她也該想開,別怪他。葡萄問她:“他啥也沒留下?”
嬤嬤說:“叫我去給你問問。”
嬤嬤問了其他幾個嬤嬤,最後真還問出了名堂。掃地老頭從兜里摸出個洋火盒,裏面有個銀戒指。老頭對葡萄說:“孩子他叫我給你送去,叫我夜裏就去。我想不就是個戒指嗎?半夜去打門,還不當我是兵是匪?”
葡萄拿過戒指,一跺腳,轉身飛跑。她先跑到下鄭州的官路上,向一個賣洗臉水賣茶的老婆兒打聽戲班子的去向。老婆兒直搖頭。她又跑了十多里地,在火車站上打聽,也都說沒見什麼劇團。
下午時,葡萄頭髮上掛着黃土,兩隻鞋也穿飛了。她又回到小學校時,正見那個中年嬤嬤和一個老嬤嬤在井上搖櫓櫓把。葡萄上去擠開她們,把一桶水從一百多尺深的井裏一口氣搖上來。
嬤嬤說:“你還想問點啥?”
葡萄這才明白她回到這裏確實是想再問出點什麼。
“再問我就告訴你,”嬤嬤平和地看着葡萄,“他要有心,他會回來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沒說聲謝謝。看着兩個嬤嬤把水倒進一個木桶,合拎着走去。
銀腦回來是物價天天見漲的時候。銀腦的學名是孫少雋,比三弟鐵腦整整大一輪,比二弟弟銅腦大九歲。銀腦十六歲出門讀軍校,連這回也才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抗日戰爭的第二年,他從南方回來,想開小差。孫懷清要把他揍回去,他委屈,說日本人打不贏,整天打中國人,他打煩了。最後還是擰不過他爸,回了部隊。這時他已是個中校,帶着六個勤務和警衛,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太太,乘着兩輛馬車回到史屯。
銀腦和兩個弟弟不同。他咋唬,愛擺譜,愛顯能耐,一進了史屯的街就是妗子、大娘地打招呼,其實出去這麼多年,多數人都給他叫錯了。他帶回包着金銀錫紙的煙捲,印着美女的小瓶花露水,一紙箱糖果,村裡人全到了,院子站不下就扒在上面攔馬牆上,等銀腦的勤務兵給他們發糖果、煙捲。不少女人得了花露水,當場打開蓋抹上,香得噴嚏打成一片。
到了第二天晚上,還有一群群的村鄰跑到孫家大院來熱鬧。他們大多數是銀腦從小玩尿泥的朋友,見銀腦沒有官架子,也都放肆起來。一個問銀腦官升那麼快,是打鬼子立功不是。銀腦回答那可不,身上掛了四、五處花。那能叫我們看看不能?銀腦這時穿的是大布小衫,胸前只有三個扣子。他把衫子一扒,指着肩膀上一前一後兩塊槍傷:這是上海掛上的彩。又指着左臂,這是徐州,這是武漢。
一個人說:“還畫上地圖了。”
另一個問:“還有呢?”
“還有就不能看啦。”銀腦指指大腿,又斜一眼坐在一邊紡花的葡萄。
“都是鬼子打的?鬼子槍法夠神的。”
“老共更神,這一槍差點讓我斷子絕孫。”銀腦說。然後沖葡萄嚷一句:“得罪啦,弟妹!”
“也和老共打過?”
大家讓他說說故事。鐵腦開了幾瓶高粱酒,自己拿一瓶對着酒瓶口喝,剩下的人把幾瓶酒傳遞着,你一口我一口,一會眼全喝紅了。鐵腦一個手酒瓶子,一個手煙袋鍋,吹噓起打仗的事,敗仗也好勝仗也好,讓他一說都成了書。再喝一會,大家對他打日本還是打老共全不計較了。
葡萄在一邊把紡車搖得嗡嗡響,心裏奇怪,這位大哥和鐵腦、銅腦這麼不象,一個恁大的窯院都盛不住他的嗓門。誰小聲問一句:你咋娶了倆媳婦?他大聲回答:一個會夠使?
第三天銀腦就到處串門,打聽誰家挖窯挖出冥器的盆盆罐罐了。在街上逛,碰着古董掮客,他也連哄帶嚇買下幾件。史屯街上隔天一個集市,隔一兩個集總有人背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墓葬品,等着洛城裏的人來買。他們知道誰可能是顧客,見了換上便服長衫的銀腦,就賊頭賊腦湊上來,扯他一把,使個嘴臉,意思是想看貨色跟我走。
晚上孫懷清見大兒子堆了一堆破罐爛瓶在院子裏,臉便一拉老長:“有錢燒,就買地置房產。”
“爹你這回可錯了。眼下什麼都能買,就不能買房買地。”大兒子對爹說,“我還要勸你把地把房都賣了呢。”
“賣了我啃你這些瓦罐子?”
銀腦說起東北的老共分田分地的事。孫懷清說:“啥稀罕事?三幾年安徽那邊鬧得多凶?地主都斗死了,打跑了,現在不都鬧完了?山裡老共的隊伍缺吃,就下來找個財主鬥鬥,把人糧分分,就這你就不種地不住房了?老八我也不是沒打過交道,有時他們缺錢花,還打借條跟我借了兩百塊大洋。借條我都鎖着呢。”
“這一回不一樣。我在外頭這些年,死都死過幾回,啥也沒長進,就是學會看氣數。老蔣氣數盡了。”
“他儘儘唄。我種田做生意,誰來交誰的掮稅。”
“現在有點兒權勢的都貪污,有點錢的都走私。蔣經國槍斃那麼多走私黃金的軍官,擋不擋得住?腦袋在,照樣走私。都在留後手準備外逃。這我才不叫你買房置地。”
剛睡下,聽見村裏的狗咬起來,再過一陣,就有人來打孫家的門。警衛們一時醒不過懵來,孫懷清對他們說:“都聽我的。誰也甭亂動。”他披衣趿鞋跑到前院裏問是誰在打門。外面的人不應聲,還是打門。打門的聲音多禮得很,就是拍幾下門環,停一停,又幾三下。孫懷清突然想了起來,上回來和他借錢的老八也是這樣打門。他身上突發一層水痘似的發了一身汗。他對門外說:“是借錢不是?”
外面的人這回有聲音了:“想買點糧,老鄉。”
一聽河北口音,孫懷清想,就看銀腦命大不大了。他對門外說:“在門外等着,我給你背上去。”然後他對中原和後院大聲喊,“沒事啊,不是土匪!”外面的人又說:“老鄉,我們買的多,還是自己下去背吧。”
“家裏沒存多少糧,”孫懷清說。他悔透了,該不叫銀腦到處招搖,擺闊。來他家和銀腦敘舊的人里,有人吃罷糖果抽罷煙,把話傳出去給老八了。
葡萄從中院跑出來,穿一身半短褂褲,問道:“爹,背啥?”
孫懷清想,這閨女倒幫忙了。他馬上告訴外面的人院裏有閨女媳婦,進來怕不方便。外面的人說,不會打擾女眷的。孫懷清不好硬堅持,又朝身後喊:“都迴避一下,有客人來。”他把四個身輕如影的老八讓進前院,指指磨屋說:“現成的面有兩百斤,磨了給店裏做點心的。剩的都還是麥,得現磨,趕上趕不上?”
老八們說那就先拿二百斤現成的面。
“背些麥回去不?背回去上哪借個磨推推就中。”孫二大這樣說,是想探探老八一共有多少人,除了進院來的外面是不是還留了部隊。
“麥子也行啊。有多少麥?”領頭的老八說。
“能背動不能?還有不少路要趕吧?”他更進一步打探。
“咱外頭還有人呢。”
“怎麼不叫都進來呢?歇個腳,喝口水唄!”孫懷清聲音很響,中院的的人也聽得見。恐怕銀腦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這是個三進的院落,最後一個院子是一排北房,東面西面各有兩間對廈,過去是孫懷請和鐵腦媽住的,現在歸銀腦和兩個太太。中院靠山崖挖了三孔窯屋,窯洞對過蓋了三間房,是葡萄和鐵腦的新房。他知道銀腦此刻一潛伏到了中院,警衛們已經都把槍架在了窗台上,槍口都對準中院的門,只要那門一開,銀腦的雙槍就會叫起來。他幫着兩個老八灌麵粉,另外兩個老八端着槍站在磨屋門口。他只擔心銀腦手下哪個二蛋開火。老八人多些,堵着門慢慢打,銀腦很難突圍。他已觀察到老八身上鼓鼓囊囊的,恐怕是裝着手榴彈。不用多,兩顆手榴彈往院裏一扔,銀腦吃虧就大了。
灌完面,又到庫房去裝麥子。庫房上着鎖,孫懷請從褲帶上解鑰匙,發現自己手指頭亂得厲害,把一大把鑰匙掉在了地上。大半輩子有小半輩子在對付兵、匪、盜、賊,刁民,悍婦,孫懷清對付得很好,遊刃有餘。這一回他在心裏說:恐怕不中了,這回恐怕不中了。麥子也不過才百八十斤,老八的頭目有點不高興,說:“就這點?”
“不知道你們要來,不然早給預備下了。你們丁政委來借錢,都是先帶條子下來,我給他籌上。”孫懷清說。
門外的人說:“哪個丁政委?”聲音客氣,意思是不客氣的;意思說你少來攀親近。
四個人一人扛起一袋糧,打算告辭。孫懷清心裏一陣放鬆,身上卻發虛。突然那河北老八說還沒給錢呢。孫懷清趕緊笑着叫他們吃撈麵條的時候念個好就中。他用手按住他在糧袋上的手,不叫他掏錢。老八說那就多謝了。孫懷清叫他們有啥事再來,不過還是先打個招呼,也能給烙幾個油饃吃吃。
他剛關上門,見警衛和勤務們全都上到台階上了,就在他身後。銀腦已全副武裝,端着雙槍。
“弄啥?!”孫懷清問。
銀腦不理他,只對手下們說:“追出去!”
孫懷清擋住門:“都回去!人家不尋你事,你們幹啥?!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們在下頭?人家是給我面子!”見銀腦猶豫,他又說:“他們沒動你們,為啥?他們弄糧弄銀用得着我。就為這,今天沒傷你們一根毫毛。”孫懷清把嗓音壓到了底,但個個字都是從嘴唇上啐出去的。銀腦站在他爹對面,他爹的話生疼地打在他臉上。
第二天銀腦提前離開了史屯。
城裏人跑到史屯街上說,老八這回厲害,馬上要把城裏的守備軍打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都投降,起義的起義。現在的老八叫解放軍。葡萄一聽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麼“放”什麼。街上也聽得見炮聲,夜裏看看天邊,這裏紅一片那裏亮一片。她問一個作坊夥計又是打什麼哩?
夥計也說不太明白。他說:“咱村村都有打冤的不是?你男人鐵腦說不準就是有人趁亂世打冤打把給打死了。解放軍和******,那也就象打冤,打了好幾十年。這回可要打齣子丑寅卯來了。”
城裏人把孫家店堂擠得縫也沒有,買點心、買藥品、買煙酒。自然也有賊溜溜買鴉片的。大家都說:快打完了,快打完了。葡萄發現好幾個人都穿錯了鞋;一隻鞋一個顏色,要不就是兩隻鞋一順拐。物價一天一天不一樣,孫懷清對城裏主顧們說,要是豬上膘上這麼快那可美。他不停地撕了剛貼的貨品價格,再貼上新寫的,城裏人票子不夠,只得拿首飾、鐘錶、衣服去當鋪賣。賣了再來買孫家的點心充饑。
太陽一落孫懷清就馬上叫夥計打烊,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兌成銀洋。兌大洋的時候,孫懷清機警得很,看看有人跟上沒有。若沒人跟,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後回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