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他出了一身汗,把大襖脫下來,接着去拆那套子。太陽上到頭頂了,他才把套子解開。他朝小豹子歸山的方向偏着臉。再摸摸,套上夾着小豹子兩根斷了的爪子。血腥氣慢慢散了。他說:“這貨,也廢了只手。”

春天下了第一場雨。矮廟周圍的黃土上印着一個野獸的足跡,那足跡缺兩根左前爪指。野獸的足跡繞着矮廟一圈又一圈。二大從來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圍着矮廟打轉,有時還會長嘯兩聲。

一直到好多年後,人們在河灘地上種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來觀賞,那個缺兩根爪子的豹子還會來這一帶。那時它是老豹子了,來找那個救過它、餵過它、已不在世的白毛老獸。

這還是剛送二大上山的夜裏。葡萄和李秀梅忙了一夜,在窖子一頭封了堵牆,把二大住的屋封在裏頭。只要把那牆捅開,裏面的屋還好好的。第二天下午葡萄種了一天麥,快黃昏回家煮了一鍋稠湯,湯里攪進去四面大麥面,還剁了兩個大紅薯進去。她把湯盛到黃狗的瓦盆里,想想,又去廚房端出一個小茶缸,裏面有點她一直捨不得吃的大油,哈得發黃了。她用筷子挑出一團大油,放進狗食盆。她看着那團油在滾燙的湯里一眨眼化成一大一小兩個油珠子。可能吃出什麼香味呢?她又挖出一團。湯的熱氣把大油的哈味蒸起來了,黃狗在餵奶,這時哼哼一聲。她把缸子裏發黑的大油底子都刮下來,擱進狗食盆,湯麵上浮了一層黃黃黑黑的油珠兒,她這才用棒子攪了攪,一邊叫:“黃狗!喝湯來。”黃狗站了一次,沒站起來,讓吊在奶頭上的四個狗娃墜了下去。它眼睛半眯,回頭舔舔一個狗娃,再舔舔另一個。黃狗有張做月子媳婦的臉,眼睛甜着呢,舌頭軟着呢。葡萄看呆了。

民兵們天黑前要來把黃狗拉走。他們說是這樣說,真想乾的事是搜出個人來。搜出個人來他們就把黃狗的命饒下了。黃狗什麼也不明白,以為這天黃昏和昨天黃昏沒什麼兩樣,就多了一盆漂着大油的麵湯。它喝得“咕嗒咕嗒”地響,尾巴在領情又在得意。

喝了湯,黃狗就要回它娃子那兒去。葡萄說:“黃狗。”

黃狗站下來,回頭看着她。葡萄說:“黃狗,過來。”它搖搖尾,不動。葡萄把聲音放得兇狠,嗓門憋粗,吼道:“黃狗!”

黃狗慢慢地走過來。她腳邊擱着繩,大拇指那麼粗的繩。黃狗眼睛學信得過她,身子信不過了,勁留在後頭,眨眼就竄開的架式。它尾巴又開始變粗,動也不動地拖在身後。她對自己說:別去看它。它會裝孬着呢。她手抓起繩子,可是動不了。她又對自己說:甭可憐它,可憐它幹啥?也用不着它看院子了,多張嘴要喂。她的手還是抬不動,黃狗突聲細氣地哼起來。她要自己想開,黃狗正餵奶,一天要吃三兩糧,沒了它,省下糧給二大吃。她想着,就把黃狗的脖子拴上繩了。黃狗一掙,繩套鎖死在脖子上。

天黑下來,民兵們進了葡萄的院子。葡萄站在桐樹下,一句話不說。狗給綁在磨棚門口。他們搜了屋裏屋外,又搜了紅薯窖。然後拖着發瘋一樣嚎叫的黃狗走了。

四個狗娃跌跌撞撞地往窩外爬,嘴裏都是奶聲奶氣的呻吟,想知道它們的娘為什麼叫那麼慘。

民兵們把黃狗煮成一鍋好肉,打了幾斤紅薯酒,吃喝了大半夜,都說這時吃狗肉吃對了時節。馬上要入冬,吃狗肉等於給他們添了件小棉襖。他們把黃狗的皮送給縣革委員的史主任,皮是好皮,生了狗娃,剛換毛,暖和過老羊皮。等狗肉在他們身上生起火時,那四個小狗娃被葡萄抱到大路口上。看看誰家有奶狗娃子的老狗能拾走它們。她陪着狗娃子們坐了半上午,狗娃子凍得啟程一堆,葡萄腳趾也凍麻了。見了推車挑擔的人遠遠走過來,她就躲到路溝下面的樹後面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他們聽見狗娃子奶聲奶氣的叫喚只是扭頭往葡萄的爛柳條筐里看一眼。葡萄看看太陽都高了,便對自己說:留下它們也養不活,一天還得熬小米湯伺候,哪來的閑功夫?哪來那麼多小米!狗娃的叫喚還是跟了她一路,跟到地里,跟她回到家,跟她睡着。第二天清早,她覺得狗娃的叫聲和當年挺的哭聲一樣,都遠了。

快下雪了,葡萄熬掉許多燈油給二大行出一件大棉襖,又趕出一雙棉窩子。她想天一黑就給二大送上山去。有人在院子外頭叫:“葡萄在家不在?”她聽出是史老舅的聲音。史老舅又喊:“葡萄要不在,老舅他還得再跑趟腿呀!”葡萄只好應了他。

史老舅拿個油紙包,站在台階上不下來:“葡萄,你舅老爺好吃豬尾巴,有人腌了一根給他。還有一斤豬奶子,叫他閑磨磨牙。趁着還有七、八顆牙,磨磨吧。叫他多住住,咱這兒掏個洞就能住人。就說是史老六跟他說的。”

葡萄不接他的話,只是叫他進來坐,喝口水。

史老舅又說:“我可沒給過你舅老爺豬尾巴、豬奶子。我家又不做熟肉生意。我們都割過資本主義了,你說是不是,葡萄?”

史老舅往門外走,說著:“不送,不送。幹部們上各家打聽,娃子們見的白毛老頭到底啥樣。大人們都說:他們見啥了?啥也沒見。娃子們老膩歪,沒球事干,弄個故事編編唄。”

過了兩個月,葡萄到集上賣窗花。眼看要過年,葡萄剪的窗花很好賣。謝小荷遠遠就和她招呼,“叫我也學學剪,葡萄姐,我這手老笨吶!”葡萄和小荷有二十年沒話說了,讓她一招呼,葡萄手裏的剪子也亂了。

小荷說:“這幾幅賣我了!”她掏出個裂口的塑料娃娃臉錢包,在裏面摳着。一會摳出一張一塊錢,疊成個小方塊。葡萄手伸進口袋去掏零錢。小荷尖起嗓子叫:“咋這麼外氣?還找啥錢哩!”葡萄叫她等着,她給她再剪一副“雙龍戲珠”。小荷剁着腳取暖,一面說:“我這買了只燒雞,你拿上。”她把一個塑料包從她包里拿出來,往葡萄腳邊一放,又剁着小碎步子剁到一邊去。她戴頂紅毛線帽子,把臉襯得更黃。

葡萄說:“不拿。”

小荷看看左邊看看右邊:“不是給你的。給你舅老爺的。你不拿,還叫我給你送家去?”

葡萄說:“不拿。”她嗓子軟下來。

小荷一臉都是為難,說:“看你把人都難壞了!知道你今天趕集,專門從縣裏買的燒雞,沒功勞有苦勞吧?”

葡萄看着她。小荷的黃臉細看也是有眉有眼,生孩子落的斑也不那樣花了。她說:“那也不拿。”

“是給你舅老爺的。”小荷聲音沒了,光有氣。“我爹過世前說過,他對不住你舅老爺。昨天我和春喜說了,葡萄來了個舅老爺,病害得不輕,我去送點東西給他你可不許管我。你看,他沒管我。”

葡萄說:“舅老爺走了。”

小荷說:“不走會中?知道他走了。”

葡萄說:“這回可不回來了。”

小荷說:“叫我說也別回來了。這隻燒雞,算我爹給他過年吃的。”

小荷走的時候,臉在毛線帽子裏又左右扭了扭,看看冷清的集市上有沒有熟人。就在謝小荷順着史屯街的黃土路往東走時,街上的大喇叭響起來,“侉”的一聲大釵,象是塌了什麼,趕集賣貨的人都一哆嗦。再聽,那是一支樂曲,又重又慢。再一聲大釵,剛才塌的這下子要一塌到底似的。街上人五臟都挪動了,也跟着崩塌。然後喇叭里有人說話了,念着一大串人名字,頭御。明白事的人大聲問:“誰死了?”

五分鐘以後,集上的買賣恢復了,不過買的人和賣的人都相互說一句:“剛才聽見沒有?周總理走了。”

過了兩小時,學生們出來了,頭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見集上還有人賣小磨芝麻油、腌豬臉、炮仗、剪窗花,都紅了眼圈說:“周總理都逝世了,你們還在這兒趕集哩!”

街兩邊站着蹲着的人吸吸凍出的鼻涕,手往襖袖裏攏攏,看着學生們又悲又憤地喝斥他們。他們扭頭看看左邊右邊的人,見他們不動,還守着自己半筐雞蛋一擔挂面,蹲着或站着,他們踏實了,也不打算動了。

又過幾天,學生們把禿樹枝上都掛滿白紙條,白祭帳,白紙花。走過去走過來的人都低着頭,耷拉下眼皮,幾個二流子吹口哨,被中學生們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沒聲了。史屯的不少知識青年不叫知識青年了,叫“二流子”。要在平時二流子們可不受人喝斥。不喝斥他們,他們還一天到晚到處找個誰打打,或者調戲調戲。他們中間好的都走了,讓公社推薦上大學或招工了。剩的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邊上,見了誰就低聲嘀咕一陣,然後就扯開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們整天在講每個史屯人的壞話;每個史屯人在他們的故事裏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說城裏人太孬,把這些二流子送來禍害他們。過了半年,街上大喇叭里又出來一聲塌天似的大釵。這回是朱老總。學生們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紙花整理整理,再掛到葉子肥大知了鬧人的樹上。二流子們嘴裏吹着哀樂,在街上邊逛邊啃着剛偷的黃瓜、西紅柿,見學生們啐他們,他們就比劃一些二流子動作,笑得張牙舞斥、翻跟鬥打把式。

女學生們嗓子哽吟着說:“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狗日的有良心沒有?”

二流子們用她們的史屯口音,嗲聲細氣地學舌:“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嗎?!”

學生們想,總有一天,要把這群貨色揍爛攆出史屯去。他們在秋天終於和二流子們打了起來。那是哀樂響得最壯闊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個時辰響起大釵,“咣!……”這回人們覺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長在脊樑上的主心骨。他們偏着臉聽廣播一遍一遍講毛主席逝世的事。他們站在窯洞外,下巴頦向一邊翹,一隻耳朵高一隻耳朵低,聽着這件大喪事。他們從早上站到中午,背躲胸含,脖子向里縮,腰在後胯在前,膝頭微微打彎,他們就這樣防守、躲讓、一步三思,未衝鋒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學會這個站相。他們這樣站着,想讓他們聽明白什麼,想讓他們相信什麼都難着呢。從中午又站到晚上,他們互相說:“吃了沒?”“正做着湯呢。”“毛主席逝世了,聽見沒?”“聽見了——逝世了。”

跟着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鑼。趕集的人看中學生從這頭往那頭遊行,小學生從那頭往這頭遊行,他們對趕集賣東西的人吼叫:“還趕集呢!‘四人幫’都****了!”他們心裏說:那不還得趕集。過了好一會,他們相互咬耳朵:“毛主席的媳婦江青叫****了。”“那不是皇娘娘嗎?”“皇娘娘就不能****了?誰都能****。”“說****就****。”

到又一個年關時,村子裏的喇叭響起一聲大釵,史老舅帶着孫子正要出去賣鹵豬頭肉豬大腸豬肝。他站下來聽。這回是公社知青閨女廣播的喪事:剛剛平反昭雪的地委丁書記因病逝世;受全地區、全史屯公社深深敬愛的書記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嚴重疾病,終於不治長辭,……

葡萄挑着還冒熱氣的豆腐走來。她想,不知是不是來過豬場的那個地委書記。她不記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誰。她看見史老舅偏着臉,馱着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來,想和他打個招呼。喇叭里哀樂和廣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孫子抓起獨輪車的兩個車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聲說道:“誰死只要咱兒子不死,就得趕集。”

葡萄在想她剛剛送二大上山的時候,是史老舅給她出了個不賴的主意。他說“咱這兒那兒不能住?掏個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話聽懂了。他是叫她去掏個窯。這兒土是好土,掏窯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廟強多了,想暖和它暖,想涼快它涼。她把少勇叫回來一塊在廟附近的山坡上找了個朝南的地方,掏了個土窯。少勇花了四個星期日,和葡萄把窯洞挖出來,抹上泥,又用樹桿釘了個門。她把二大安排在窖里,三人在一塊吃了一頓年三十扁食。這一年裏,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幾回,每回兩人都說他們自己明白的話:“住着不賴吧?——不賴。就是潮點。”“可不是。弄點石灰墊墊。”“墊上了。”“還硬朗?”“硬朗着呢。”“吃飯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書記去世的這個年關,史屯的知識青年們全到公社辦公室院子示威,絕食,砸窗子,拆門。五十個村的知青結集起來也黑了一個院子。趕集的人圍上來,摻和到知青裏頭,打聽誰把女知青給日了。知青們里站着一個女娃,穿一件軍裝翻出兩片大紅色拉鏈運動衫,手上夾着煙捲,指着辦公室裏面尖叫:“孬孫你敢出來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出來!出來!不然我們要點房子了!”

這時有人脫了件破棉襖,燒上煤油,往院子中間的廣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機把一根樹枝點着,伸到破棉襖上。火“轟”的一聲燒起來。辦公室的門開了,十多個大隊書記、生產隊長、民兵幹部跑出來。知青們問那個紅色拉鏈大翻領的女知青,誰糟塌過她。她叼着煙捲,笑眯眯地挨個看着幹部們,指着民兵連長說:“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賴嘛。”

民兵連長往後一竄,臉血紅。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別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隊書記。男知青們問:“是他不是?”

女知青說:“差不多。”

魏坡的大隊書記急了,說:“你這浪貨,你指誰就好好指,這事敢差不多?”

民兵連長說:“再血口噴人就抓起來!”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連長身上,說:“那就是你!”

民兵連長說:“你脫光撇開腿,我都拾塊瓦片把它蓋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聲喊:“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連長抓起來,交縣上去。公社革委員副書記上來勸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煙捲火星四濺,衝著公社副書記說:“你也不是好貨!”

知青們一聽,又衝著公社革委會副書記去了。這時史春喜正巧趕到。他披着舊軍衣站到自來水台上,要知青們冷靜,有話慢慢說,不要上壞人的當,受挑撥。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樣,叫喊:“誰是壞人?誰挑撥了?”

史春喜拿出他最排場的宏潤聲音說:“我是說,不要受壞人利用……”

知青們喊:誰是壞人?!

史春喜的好嗓子也破爛了,叫喊道:“誰在這裏鬧事,誰就是壞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澆了滾油,這會就冒煙了。她說:“你就是利用我們的人!”

史春喜成了個樣板戲一號人物,一臉正色地指着女知青說:“說話要有根據!誰欺負了你,你可以找組織,找公檢法……”

女知青說:“就你欺負了我!就是他!”

知青們喊:“同志們報仇啊!……”

民兵們來了,用上了刺刀的槍把院子圍起來。史春喜喊着:“不準碰知青一根毫毛!上級有新精神。”

民兵們掩護幹部們撤出了院子。知青們走在史屯街上,挺着胸、板著臉,眉頭鎖得老成莊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們示威遊行,聽他們喊口號。他們喊着要嚴懲貪污他們落戶費的幹部,嚴懲剋扣他們口糧的幹部和糟塌女知青的幹部。

黃昏時知青們見史春喜在史屯的村口露頭了,正準備鑽進他的吉普車。幾個知青圍過來,史春喜轉頭又回村裡去。冬天地里沒莊稼,他連藏身的地方也沒有。這時一個手把他扯到穀草垛後面。他看清了,這是葡萄。葡萄拉着他走走、躲躲,從七拐八彎的路走進她家院子。剛拴了門,看見知青們的電筒光在黃昏天色里亂晃。葡萄蹲下,想從門縫裏看看有多少人。

一個知青問:“是這裏頭不是?”

另一個答:“就是這裏頭!”

一會聽見他們喊:“史春喜,你出來!你不出來,我們也能進去!就是稍微費點工夫!”

葡萄盯着春喜,盯了一會,叫他下到紅薯窖去。窖子裏頭靠着一堆干高粱稈。葡萄挪開它們,抓起個刨子,一會刨出一個洞口。史春喜看她手腳一下是一下,動作一點不亂,脫口說:“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說:“我就知道。”

春喜說:“你不恨我?”

葡萄說:“這不耽誤恨你。進去吧。”

春喜說:“我啥也沒幹,我怕他們?!”

葡萄說:“怕不怕你都躲躲。”

春喜說:“你叫我出去和他們說理!”

葡萄說:“死了的都沒理,活着都有理。”

她使勁一推,把他剩在洞外的半個身子塞進去了。她好奇怪,那麼小的洞那麼大的人,折摺疊疊也就進去了。

她對着洞口說:“不叫你出來你別出來。剛從門縫裏頭看,外頭腿都滿了。”

葡萄上到紅薯窖上頭,見兩扇大門中間的豁子給撞得能進來個鼻子。又撞一會,能進來個額頭了。她拿起斧子劈柴,讓他們在外頭慢慢撞。門栓給撞掉了,人臉人身子人腿堵在大開的門口,一時都有些靦腆似的。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那個女知青說:“為啥不開門。”

葡萄:“我請你們啦?”

知青惱她的態度,一下子衝進院子,叫着史春喜的名字,吼他出來投降、知青優待俘虜。

女知青指着葡萄:“你不把他交出來,我們可搜啦?”

葡萄打量她一眼。黃昏的最後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讓葡萄看出她的二流子作派是虛的,她心裏其實可苦。葡萄想,這身孕少說有四個月了。

葡萄說:“你爹媽啥時見的你?”

女知青一楞,瞪着葡萄,她怎麼說這麼沒頭沒腦的話?一想,並不是沒頭沒腦,她是說她很久沒見爹媽了,很久沒爹媽疼了。有爹媽疼的閨女能象她這樣嗎?能懷上個野娃子還到處撒野嗎?女知青一邊領頭在葡萄的屋裏翻箱倒櫃,一邊細嚼慢品葡萄的話。女知青不是老粗,只因為這些年老粗吃香她才口粗人粗。她的所有委屈、不順心、背時運都發在搜查這個縣委副書記身上。她一會吼一聲:“史春喜,你乾的好事!你躲哪個驢屁眼裏也給你摳出來!”她和所有知青一樣,覺着讓誰騙了,讓誰佔了便宜,讓誰誤了大好時光,讓誰剝奪了他們命里該有的東西——上學、逛公園、夾個飯盒上工、騎個自行車下班、早上排隊買油條,周末睡懶覺、晚上進電影院……他們原本該着有那樣的命,可被誰篡改了,剝奪了。可他們又找不出那個“誰”來,只覺得史春喜也是那個“誰”的一部分。

女知青從葡萄的柜子裏翻出一張男孩的照片。她吼着問葡萄:“這是誰?!”

葡萄說:“你說是誰?”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條小命以後也會成一張照片。恐怕還不如這個鄉下女人,照片也沒有,有也到不到她手上。她找誰算這些狗肉賬去?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燈就砸。

火竄起來。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勁不小,一個半人的勁哩。滿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還是不肯從火里挑生。葡萄一巴掌扇過去,她老實了。葡萄把她抱起來,心想,這貨不輕,到底一個半人哩。

葡萄把窯洞的門關嚴。知青們喊“救火嘍!……”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鍋往這邊跑。

葡萄看着自己手裏燒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緞小襖最後成一塊補丁補在這件衣服上。洋緞不耐燒,一燒就化沒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擠歪了。葡萄說:“窯洞着火關上門就完了,都跑來幹啥?看我曬的柿餅比你們的甜是吧?”她一邊叫喚,一邊看着人頭裏夾着史春喜那個戴頂爛草帽的腦袋,老鱉似的縮着閃出門去。

知青們開始考大學時,史春喜被隔離審查了。不久他給調回史屯,打成了“四個幫”在這個縣的爪牙。史屯街上的舊標語敗了色,讓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標語又貼了一天一地,說是支持鄧小平同志回到黨中央。趕集時,一個人上來買葡萄的柿餅。對她說:“你們這兒真是消息不靈,咋還貼華國鋒的相片?他已經給打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頭髮,說:“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見那個女知青。和她一夥的人越來越少,慢慢就剩她一個人走在黃土起煙的街面上了。騾車、馬車過時,把土或者泥水潑濺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裝上,她就扯開嘴罵:“不長眼呀!”她還是叼個煙翻個拉鏈紅領子,可葡萄看出她心裏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頭粗大起來,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鍋掖在褲腰裏頭似的。女知青見了葡萄就有一種閨女的溫和氣露出來,不過她倆誰也不和誰說話。葡萄成了救知識青年的英雄社員,這女知青表面也不買她賬,好象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過讓她對這地方的恨、惱、瞧不起減輕一些。

她在葡萄的攤子前晃悠過去,看一下一般大、帶一層白粉的金紅色柿餅。葡萄在用碎線織一件毛背心,這時把手在衣裳上抹兩把,分出十多個柿餅,朝外一推。女知青這個時候是飢不得的,一飢臉面就不要了。她呲出黃煙牙笑笑,和黃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結臉兒一模一樣。葡萄心裏揪着,想肚裏的小人要她貪嘴饞癆她也沒法子呀。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餅,往男式中山服口袋裏胡亂揣,搖頭擺尾地走了。她還有幾天就要生了,葡萄從她扭不動的屁股上看出來。

葡萄給女知青的柿餅成了她做月子的頭一頓飯。女知青是在她那個知青窯洞裏把孩子生下的。知青戶的窯洞裏還有個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聽她哼哼,聽她對着窯洞的拱頂、泥牆罵大街,又看她咬被頭、咬毛巾、咬他的手。他不知女人在這時一點不怕丑,把那一處血淋淋濕漉漉地張大,那一處也不是他見過的樣子,腫得亮亮的,有好幾個大。她叫他把手伸進去,把那團活肉肉摳出來,她死了也就不疼了。他見那地方活生生撕開了,跟撕牛皮紙一樣撕得爛糟糟,一個紅臉黑頭的東西沖了出來。男知青兩眼一黑,和嬰兒一塊“哇”地一聲叫出來。

男知青把嬰兒擦乾淨,看着青蛙似的肉體想,這會是我的孩子不會?

女知青在床上挺着,不罵也不哼了,過一會,她摸起衣裳,從裏面掏出個大柿餅咬上去。

兩人守着十個柿餅過了一天。黃昏來了個了討飯的老婆兒,挎個籃,籃上罩塊臟爛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兒叫進來,問她會包孩子的臍帶不。老婆兒把孩子臍帶包好,看看這窯洞比哪個窯洞都清苦,連耗子都不來。老婆兒張不開口問他們要什麼,走出了窯院。老婆兒走沒了之後,男知青拿出一個白饃,對女知青說:“日他奶奶,要飯的都比咱強,籃里還有個白饃哩。”女知青笑了,把白饃幾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氣客氣。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運氣,能偷就偷點,能借就借點。回來時帶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鄰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糧倒進鍋里,才見衣兜有洞,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兩隻雞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進了窯院的門。

女知青也不顧兩腿之間撕成了爛牛皮紙,跳下床就去關窯院的門。男知青跟着雞飛,最後抓了一隻,跑了一隻。他把雞脖子一擰兩段,血灑了一院子。兩人一會工夫就把雞做熟了,連着沒摘乾淨的小毛一塊撕撕吃了。

第二天清早,他們看見院裏來了個狐狸,正嚼着他們扔下的雞骨頭。

女知青說:“敢吃這貨不敢?”

男知青說:“恐怕騷得很。”

女知青說:“騷也是肉哩。”

男知青說:“能熬一大鍋騷湯。”

女知青說:“去隊上地里偷倆蘿蔔,熬一大鍋騷蘿蔔。”

男知青拿了把禿鍬輕輕出了窯洞。狐狸媚笑一下,叼着一塊雞骨頭從窯院門下的豁子竄了。男知青掂着禿鍬在還沒醒的村子裏走。走走進了街,見拖拉機停在供銷社後頭。供銷社昨天剛進了貨。他四處看,人也沒有,狗也沒有,就用禿鍬把供銷社後門的鎖給啟開了。裏面一股陳糕點、霉香煙、哈菜油的氣味。他手腳好使,偷慣東西了。不一會他找着了昨天進的貨:臘腸、蛋糕、酥皮餅。他吃着拿着,在黑暗裏噎得直翻白眼,直嫌自己的喉嚨眼太細。

他後面一個人朝他舉起了木棒。那是一根棗木棒,疙里疙瘩,沉甸甸的。棗木棒打了下來。這個男知青捂着熱乎乎的血,覺着剛吃點東西別再虧空出去。他說:“別打,不是賊!……”

進來的四個民兵不搭理他,只管打。

他又說:“我是知青!”

民兵棒起棒落。

男知青的手堵不了那麼多血。臘腸出去了,昨天吃的瘦雞和半碗蜀黍粥也出去了。再過一會,他覺着前天的幾個又甜又面的大柿餅也出去了。

他哭起來:“上級不叫你們虐待知青!……”

民兵們覺着他快給搗成蒜泥了,就停下來。一個民兵上來摸摸他鼻尖,說:“這貨怪耐揍,還有氣。”他們把他扔在拖拉機上。供銷社今天去送收購的雞蛋,順便把他捎回城裏,扔哪個醫院門口去。

男知青就這樣給捎回城裏了。女知青在窯洞裏等了一天,兩天,三天。她決定不等了,把孩子扔在赤腳醫生的衛生室門口,自己拖着腫得老大的腳上了長途車。

她是離開史屯的最後一個知青。

她走了之後,葡萄想:我早說誰都待不長。

這時她在人群里看那個包在男式衣服里的女嬰兒。赤腳醫生問:“有人要這閨女沒有?”

人都說誰要她呀,喂自己一張嘴都難着哩。

葡萄說:“給我吧。”

人們給抱着孩子的葡萄讓開路。有人起鬨,問她這閨女算她什麼人。

葡萄兩眼離不開小閨女腳後跟大的青黃臉,回他說:“你是我孫子,那她該算我重孫女。”

人們大笑起來。又有一個人說:“看看這樣子,咋喂得活?”

葡萄這時已走出人群了。她回頭說:“喂啥我喂不活?讓我拌料喂喂你,保你出欄的時候有一卡膘。”

史屯人樂壞了,從此沒那邦成天偷莊稼說他們壞話的知青二流子了。他們個個都成了人來瘋,骨頭沒四兩沉,說:“葡萄喂喂我吧!”

葡萄已走出去二十多步遠,仰頭大聲說:“喂你們幹啥?我要不了那麼多倒尿盆、捂被窩的!”

二大聞到焚香的氣味時,從窯洞裏摸出來。他手往外一探,就知道太陽好得很,把露水蒸起來,蒸出一層清淡的白汽。焚香的氣味從西邊來,矮廟這時熱鬧着呢。二大朝矮廟的方向走了一陣,走進那個雜樹林。矮廟的紅牆黑瓦下,一群喜洋洋的侏儒。二大聽他們用侏儒扁扁的嗓音說話、笑、吆喝。他想,沒有眼睛、耳朵,他也知道他們過得美着哩。過一會,他在焚香氣味里聞到他們劈柴,燒火,做飯。柴太濕,樹漿子給燒成青綠的煙。飯是鍋盔、泡饃、小米粥和河灘上挖的野芹菜、野蒜。日子好過了不少,乾的比稀的多了。葡萄隔一天來一回,送的細糧比粗糧多了。

太陽有兩杆子高了,二大扶着一棵橡子樹,朝矮廟站着。他不知道雜樹長得亂,從他站的地方是看不見矮廟的。不過他象什麼都看見了似的,連雪白的眉毛尖、鬍梢子都一動不動。他也不知自己穿的是件白衫子。他只知那是件細布衫,新的,漿都沒完全泡掉。他覺着連侏儒里那個高個小夥子都看見了。小夥子有二十五歲的,娶了媳婦,媳婦抱着他的重孫。也許是重孫女,二大已不再把男孩看那麼重。他看着高個小伙兒一舉一動都透着能、精、勤謹,是個不賴的小夥子。比他爹少勇強,懂得五合把他養大的人。他看着挺把他侏儒娘扶着坐在一塊石頭上,給她打着扇子,又抬手把飛到她碗邊的蒼蠅轟開。二大心裏作酸,他笑罵自己:老東西,吃醋呢。挺該五合他娘呀,把他養活了多不易。可他還是吃醋。他想,人老了,就沒啥出息,吃孫子的醋。他叫自己大方些,大器些,挺孝敬誰都是他身上流出去的血脈,挺活成了,把人做成了,也就是他孫懷清把人活成了。挺就是他孫懷清自身哩,哪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他看着高個小伙兒挺樂起來有個方方正正的嘴。不樂時有一對黑森森的眼。葡萄的眼和少勇嘴。他的重孫該是夠俊。這時他一抖,他覺着一個人到了他跟前,離他最多七、八步遠。那人的氣味年輕,壯實,陽氣方剛。那人聞上去剛出了一身透汗,脫光了膀子,短頭髮茬晶亮的滿是汗珠。那人慢慢走近他,問他話。是個和氣人,話一句一句吹在二大臉上,軟和得很。二大向前伸出手。那人這時才知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二大笑了笑,對那人說:“是挺不是?”

二大知道他驚壞了。

二大又說:“你個兒大。我能知道你有這麼高。”他伸手去摸他汗濕的頭。他是順着他熱哄哄的汗和腦油氣去比量他個頭的。

二大說:“挺給驚壞了。可不敢這樣驚嚇他。我咋知道你是挺?”二大哈哈地笑起來:“我啥都知道。我還知道你上小學年年得獎狀。我還知道兩年前你娘給你說了個媳婦。我還知道啥?我還知道你在鎮上的工廠做工。是啥工?是翻沙工。我都知道吧?不說了,看把咱娃子驚得。”

他扶着樹慢慢轉身。那癱了的半邊身子就算全廢了,他往前,它留在後。二大廢了的那條胳膊被一隻手架住了。二大朝這手的方向扭過臉。

“孩子,你不怕我?”二大問。

那手在他胳膊上緊了緊。

“你別攙我。我摸着哪兒都能去。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膩了。你娘等着你砍的柴呢。看這一地橡子,沒人拾了。前年你還拾橡子壓面吧?好嘍,沒人拾橡子就是好年頭。別攙我了,孩子,你們人多,指你幹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鬆開一點,最後放開他。二大知道他還站在那裏看他。他顫顫地轉身,笑全歪到一邊臉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二大明白他還沒走,看他歪斜的臉上跑着眼淚。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尋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頭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彎里抱的那個小東西現在長出這樣壯實的手來攙扶他,那帶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東西現在一身爺們氣味,他是為這流下淚來。二大和挺臉對臉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聽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這一刻全核實了。

黃昏時分,二大在窯洞外點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抬起頭,聞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他一動不動,聞着那奶味越來越近。不久,這奶味就象在懷裏一樣,暖哄哄的直撲他臉。他伸出手,手被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輕女人的手領着二大的手,到了一個洋麵團似的臉蛋上。

二大說:“挺,孩子有六個月了吧?”

挺的手伸過來,在他的廢手上掰着。他數了數,四個月。二大笑起來:“個子老大呀!象你!媳婦是教書的?……雜貨店女賬房?……是個使筆多使莊稼家什少的閨女。”

挺和媳婦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見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氣味他老遠就聞出來了。少勇跟在她後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見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會太難堪。他多麼難堪他也看不見。二大隻當少勇不在,有話只和葡萄一人說。他不說和挺一家相會的事。他還是說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說到小時的少勇,就象說另一個人。他說少勇小時候心最軟,見誰家捫的小狗小貓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來家裏哭窮,少勇把去城裏念書省的飯錢給了她,結果舅母拿了那錢上街上買了條日本貨的洋裙子。二大這天話多,笑也多,東扯西拉,嘴忙得口水從癱了的一邊口角流下來。葡萄把一條手巾塞在二大手裏。她不去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強,不願人戳穿他的殘疾。

二大這樣講到少勇小時候,看着的都是挺。眼瞎還有個好處,想看見啥就能看見啥,想把它看成啥樣就啥樣。二大這樣講,也就把這二十多年對少勇的惱恨全消了。他講着,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來再惱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講挺的事是因為一講就白了。挺的事怎麼能講白?講白了該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這樣,做成這樣,只有什麼也不講白,不用去認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孫孫夫夫妻妻。

二大從葡萄和少勇給他送的飯食明白世道又變了一回、兩回。看不見、聽不見就能應萬變。他只想知道季節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雨水足不足,雪下對時令沒有,山裏的那隻小豹子有沒有棲身處,找得着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過得還難不難,挺一家是不是美滿和睦。

葡萄給了女知青十個柿餅的這天,二大全癱了。少勇的診斷是,他這次恐怕活不過去。他們在夜裏把二大搬回家。地窖里箍了磚,抹了石灰,地也鋪了磚。二大躺得平靜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睜開了眼。少勇說:“這一關過來,又能熬一陣。”

二大不再能動撣,也不再說話,臉白凈得象玉。

女知青離開史屯之後,葡萄把那個女嬰抱給二大。他聞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從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邊。他聞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裏發出老狗一樣的聲音,又溫厚又威嚴,孩子便安靜下來。

葡萄看着老天一點一點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點一點給回到孩子身上。二大聞得到孩子吃糧了,吃雞蛋了,長出兩顆、四顆、八顆乳牙。

葡萄領着他的手指,在他另一個手心上划,劃出個“平”字來。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點點頭,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頭其實沒有動。

葡萄告訴少勇說:“咱爹沒點頭。他心裏可能想了個別的啥名字,嘴說不出來。”

少勇說:“那叫他划唄。他走到床邊,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兩個腳歡蹦亂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孩子扒到白須白髮白臉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頭,嘴貼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臉。老人高興地怪聲大笑。葡萄說:”快抱開她!她有啥輕重,再傷着爹!“

少勇把孩子讓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親的左手,又攤開他左手手心,抓着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寫下他給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勁,反過來拉住少勇的手,摸着那長長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紋。他摸出了它的老來,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來。這個二兒子有五十三歲了。

二大象是累了,慢慢擱下少勇的手。

兩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二大枕邊,一前一後上到院子裏。院子裏一層銀,剛剛下了一場薄雪。少勇上最後一個腳蹬時胳膊軟了,一下子沒撐上來。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你做奶奶我做爺爺了,還不老?”

進了葡萄的屋,少勇說:“你還不要我?”

葡萄看着他,抿着嘴。過一會她說:“不嫌丟人。”

他說:“咋着?”

她說:“這麼一把歲數還有啥要不要的。”

他說:“那也不能叫人看着,老說我上你這兒來搞腐化吧?”

她說:“搞腐經咋着?”

他摟住她說:“你咋不變呀?老也沒見你長大。那我可搬來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來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剛開的小飯鋪里打牌聊天時,常見少勇拎着吃的、用的進村。問他哪兒去,少勇說:“我能哪兒去?回家呀。”

人問他咋老有東西提,他說:“我給人開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覺着他象當年的孫二大,愛露能,愛張揚了。

這天少勇路過村口小飯鋪時,見旁邊開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塊板,嘴裏叼得煙把他眼也熏細了。少勇打招呼:“春喜掌柜!”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軍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說:“生意好哇!”

史春喜說:“回來啦?”

少勇說:“現在史屯的年輕人結婚也要打柜子了。

史春喜說:“有空來坐坐!”

小女孩平一歲時,街上來了個小伙兒,一口京話。他向人打聽史屯落實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着旁邊的人說:你“問他吧,我不知啥情況。”小伙兒打聽着打聽着就問到史老舅了。他說:“聽說你們這兒早就對地主、富農寬大;有個土改時被鎮壓的地主就在你們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說:“你是哪兒來的?”

小伙兒說他是北京來的。他從一個老作家嘴裏聽了一句半句有關一個叫孫懷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邊的老人。他們正在玩牌,賭煙捲。老人們都不吱聲。史老舅說:“俺們能跟你說啥?咱又不認識你。”

小伙兒說他是寫書的,想把老地主孫懷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寫下來。

史老舅又看看旁邊的老人們。老人們全縮短脖子笑笑。史老舅:“你寫不寫,跟咱有啥關係。你看你還戴着黑眼鏡呢,你長啥樣咱都看不見。”

小伙兒把墨鏡摘了,叫他們看看他有張什麼樣的臉。他摘下墨鏡時,扭頭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挑着擔子從旁邊走過去。他問道:“聽說那個老地主兒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對了,她名字特別,叫王葡萄。”

史老舅揚起下巴對那個挑擔子的女人背後吆喝:“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沒有?”

女人回過頭。她有一雙直楞楞的眼睛,把小伙兒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說:“誰?”

史老舅說:“人家找個王葡萄。”

女人說:“找唄。”

小伙兒說:“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地主、富農都已經落實政策了。上級要糾正土改時左傾的問題。你們儘管大膽告訴我情況。這回上頭的政策不會再變了。”

女人說:“誰知道?咱敢信你的話?你來咱這兒又耽不長,咱信了你的,明天來了再來個誰,咱又信他,還活人不活人了?”

小伙兒乾笑笑,沒辦法了。老人們又去賭他們的煙捲。他們相互看看,知道沒把葡萄供給這陌生人是對的。葡萄和全村人都對孫二大的事守口如瓶。他們自己之間,對孫二大也裝糊塗,不挑明了說,何況對一個半路殺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擔雞蛋去供銷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見中學生們到處貼紅紙漿紙:“歡迎市計劃生育視察團……”。她剛進供銷社門,聽女人們唧唧咕咕的說話聲。幾個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幾十個女人往赤腳醫生醫療站攆。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還是女。她認出這群女人里有李秀梅的兒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孫媳。

一個白衣白帽大聲說:“手術很小,歇兩天就能下地。一次進去四個,剩下的在門口排隊。請大家不要插隊,聽見喊名字再進去。喊到名字的,先到那邊,領兩個午餐肉罐頭兩斤紅糖!”

女人們聽到這全高興了,嘰嘰哇哇地相互問這說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鬧。

等葡萄把雞蛋賣了,見幾個女人懷裏抱着肉罐頭、紅糖,逛廟會似的嘻嘻哈哈地進了醫療站。女人們伸脖子、踮腳尖看紙箱子裏的罐頭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給領完了。

一個燙了劉海的年輕女子從街那頭跑過來,踩在騾子糞上也不在意。她跑到醫療站門口就擠進人群。一個白帽白衣從門裏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吵她:“擠啥擠?這兒全挨家挨戶統計了名字,你擠到前頭也不給你先做。”

年輕女人不理她,只管往門裏擠。嘴裏大喊:“嫂子!嫂子!咱媽叫你回去!……”

兩個白衣白帽把她往門外推:“馬上要上手術床了!你搗什麼亂?!”

年輕女人說:“俺媽不叫我嫂子做手術!”

白衣白帽說:“你媽不叫就中了?你媽是上級?!”

年輕女人說:“俺嫂子一做手術,就是給騸了,就做不成女人了!”

等在門外女人們說:“不是女人了那是個啥呀?!女人也做不成,孩子也生不成……”

白衣白帽們說:“你們還生?不都有孩子了嗎?”

一個女人說:“我有閨女,沒孩子!”

白衣白帽們說:“閨女就不算孩子?!”

枝子說:“我可不能叫他們給騸了。我男人該不要我了。”枝子說著從人群里出來。

白衣白帽指着那個燙了前劉海的年輕女人說:“告訴你,這個公社的結紮人數不夠,你得負責!你是破壞計劃生育的壞分子!……”

女人們一見枝子往村口走,全都沒了主意。另外兩個人叫枝子等等她們。這時醫療站里炸出一聲尖叫:“老疼啊!”

所有女人撒腿就跑。

白衣白帽叫喊着:“回來!你們跑不了!……”女人們見四、五個白衣白帽在後面追,一下子跑散開,散進蜀黍地里沒了。

領頭的白衣白帽招集了民兵、中學生把蜀黍地包圍起來。民兵搜索,中學生們打鼓敲鑼,對着一大片一大片油綠的蜀黍地喊話,唱歌,歌詞一共兩句:“計劃生育好,計劃生育好,社會主義建設少不了。”

一個年輕媳婦在蜀黍棵子下面大聲說:“這麼好你媽咋把你給屙出來的?”

民兵們在晌午蜀黍地里所有的女人都搜了出來,帶回到醫療站去了。有的媳女又哭又鬧,滿地打滾,叫喚:“騸人啦!救命啊!”

白衣白帽們大聲勸說:“不是騸!是結紮!……”

民兵們也亂了,逮這個捺那個,挨了女人們踹,也顧不上還她們兩巴掌。黃昏時,眼看史屯公社的計劃生育指標就要完成了。清點了下人數,發現還少兩名。白衣白帽們在村子裏到處轉悠,一個年輕女子見了他們就跑。他們一看,臉熟,額頭上一大蓬燙過的前劉海。他們連抱帶挾,把她弄進醫療站的臨時手術室。年輕女子又咬又啐,啐得周圍的大白口罩上全是口水。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裏的話髒得不可入耳。

一個白衣白帽和大家商量,乾脆給她用全麻。

年輕女人罵著罵著就乖下來。一邊給她做手術,他們一邊說:“燙髮呢!農村也有這種貨。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手術做完,他們發現闖禍了,這個女子是個沒結婚的閨女。

在白衣白帽在史屯搜找媳婦們去做手術時,孫二大突然會說話了。他用硬硬的舌根和一歲的小閨女說:“平、平,會叫老姥爺不會?”

平的手指頭在嘴裏咂着,看着白鬍須白頭髮的老人直笑。

葡萄下到地窖里,聽二大說:“老姥爺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不聽?”

葡萄走到床邊,二大臉稍微移一下,說:“葡萄,你坐。”

葡萄眼淚流下來。她明白老人就要走了。

二大說:你看,平叫我給講事故哩,我老想給她講個故事。一急,就急好了,會說話了。

這時一個女子聲音叫着:“葡萄大娘!葡萄大娘!”

是李秀梅的兒媳枝子。葡萄從地窖口伸出頭,叫她:“這兒呢,枝子!”

“他們上我家來了!非要把我拉去騸!那個啥視察團明天要到咱史屯,騸了我咱史屯就得先進了!”

葡萄叫她趕緊下到地窖里。她剛去拴門,聽見一大群人往從李秀梅家往這裏跑,晃着電筒,在黑夜裏破開好多口子。李秀梅的大兒媳領着這群人。葡萄聽她說:“枝子肯定躲在王葡萄家!只管進去,一搜准搜出來。”

這個大兒媳做了手術,不願小兒媳比她全乎,圓滿,葡萄這樣想着,就抱來一根樹桿,橫杠在門上。那是她伐下的橡樹,準備讓史春喜的木匠鋪給打個柜子。

李秀梅的大兒媳在門外喊:“葡萄大娘,別鎖門,是我呀!”

葡萄說:“鎖的就是你!”

大兒媳說:“你把門開開!”

葡萄說:“憑啥開?”

大兒媳說:“你叫枝子出來,就一個醫生,想和她說說話!”

葡萄蹲在台階上,臉擠住門下頭的豁子。人腿又滿了。“不然就把咱媽帶走了!大兒媳在門外哄勸道。”

葡萄說:“那就把你媽帶走吧。你媽該幹啥幹完了,騸就騸吧。”

她拿起一把斧子,站在院子中間。

“葡萄大娘,你可別逼人翻你牆啊?”

葡萄大聲說:“這是我王葡萄的家,誰翻牆我剁誰,進來個手我剁手,進來個腳我剁腳!”

牆頭上的手和腳一下子都沒了。

大兒媳又喊:“枝子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你叫她放明白點!”

葡萄不吭氣,掂着雪亮的板斧來回走,眼睛瞪着牆頭。一個腦袋上來了,葡萄的板斧飛上去。“光當”一聲,斧子砸破了一個瓦罐。他們也懂,先拿個瓦罐試試。外頭一片吼叫:“王葡萄你真敢剁?!那要是真腦袋咋辦?”

葡萄也吼:“上啊!真腦袋上來就知我咋辦了!”

外頭安靜了。葡萄抽空下到地窖里,對抱着平的枝子說:“可不敢上來!”

二大用硬硬的舌頭說:“葡萄,來人了?”

葡萄上去握握他的手。他馬上笑了笑,明白葡萄叫他放心。

枝子說:“可躲也不是事呀!”

葡萄說:“躲吧。說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可咱沒有廟。”她看一眼二大。枝子眼睛跟着她。葡萄的意思是:這不是躲得挺好?

第二天,蔡琥珀來了。她是縣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主任,穿一件男式西裝,馱着的背讓她看着象個老漢。

她伸出手指點着葡萄:“你呀你呀,葡萄,你這個覺悟算沒指望了,這麼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響了全縣的榮譽?”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扎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兒了?”

“誰?”

“韓枝子。李秀梅小兒媳。”

“她呀,天不明我就叫她去陝西了。我那兒熟人多,十個枝子也能給藏起來。”

“這事是要追查的!”

“查唄。”

“查出來要封你家的窯洞,你知不知道?”

“咱這要啥沒有,就土好。哪兒挖挖,挖不成個好窯洞啊?”

蔡琥珀走了后,葡萄知道這事還沒完。她對枝子說:“沉住氣,他們再咋呼你也別出來。”

天擦黑,二大從昏睡中醒過來。口齒比前一天更清楚。他定住神聞了一會,明白少勇不在身邊。葡萄把平抱起來,讓她坐在老姥爺床上。老姥爺手摸住平的小腳,嘴裏用力咬着字,說道:“看看,咱昨天那故事也沒說成。今天老姥爺精神好,給你把這故事說說。”

孫二大知道葡萄坐到床沿上了。她兩、三個鐘頭就給他翻一回身。他說:“葡萄,叫我把這故事說給平。”葡萄還是要給他翻身。他笑了,說:“不用了,閨女。”

他想坐在他頭右邊板凳上的女子是誰呢?她來這地窖里做什麼?是葡萄把她藏在這兒,叫她躲什麼事的?他這樣想着,故事從他嘴裏慢慢地拉開來——孫家是史屯的外來戶,是從黃河上游、西北邊來的。來這裏有兩百六十年了。來這兒的時候,孫姓兒子裏頭有一個娶了個姓夏的媳婦。媳婦能幹、靈巧,嘴會叫人,見人先笑。那是個誰見誰愛的媳婦。最刁的婆子也挑不出她刺兒來。十六歲這年,新媳婦剪了一朵大窗花上集市去賣。那窗花有小圓桌大,可細,連環套連環,幾千剪子都剪不下來,可那是一剪子剪的,中間不帶斷線,不帶另起頭的。那就是一個迷魂陣。窗花在集市上擺了好久,沒人買,太大了,咋貼呢?快過年了,來了一個人,說的是蠻話。他把窗花打開一看,馬上給這新媳婦跪下,嘴裏拜念:祖奶奶,您可投胎了。新媳婦嚇壞了,她才十六歲,怎麼就成了這四、五十歲男人的祖奶奶?那人說:有窗花為證。這迷魂陣窗花和他們三百年前的一個祖奶奶剪得一模一樣。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剪下這窗花了,給誰去一下一下照着剪,也剪不出來。孫家那兒子來了,推開這蠻人說:裝神弄鬼,想調戲民女吧?

蠻人說他們一族人找了好幾輩子,要找到這個祖奶奶。因為她在世時,他們那一族沒人害天花。她死後,一個老先生說:她心裏實在太明白了,迷魂湯也迷糊不了她,她會記得自己投胎前的話,會做她投胎前的事。

孫姓的人還是不信蠻人的話,把他攆走了。

過了幾年,孫姓人來到史屯,孩子們發花子的越來越多。這天是小年夜,姓夏的媳婦聞到街上賣麻油炸散子的氣味。她聞着聞着就昏死過去。家裏人把她搖醒,她聲音成了個老婦人,說一口蠻話。她說:我不吃麻油炸散子。她的口音和幾年前買窗花的蠻人一模一樣。

姓夏的媳婦醒過來,村裡害天花的孩子們慢慢好了。

孫姓人這才信了那個蠻人的話。姓夏的媳婦生了十一個孩子,三個閨女。這些孩子打了四口深井。史屯人開始喝那深井裏的水,下幾輩很少有人發花了。姓夏的媳婦活到八十六歲。她死後,孫姓的下幾輩人也出去找過。可一直沒找着過剪那朵大窗花的媳婦。也沒聽哪個年輕媳婦用蠻話說她不吃麻油炸散子。

一直到孫懷清這一輩,才沒人去找這個祖奶奶投胎的年輕女子。就他一人沒死心,老覺着能找着她。過去他走南闖北,一直在悄悄地找。

二大的口齒越來越清。他覺着一碗溫熱的水湊到他嘴邊。他說:“不用了,閨女,叫我把故事給平說完。”

平已經睡熟了。小嘴半張,露出兩顆小門牙。

二大還在給平說著故事,聲音弱了,字字吐得光潤如珠。

葡萄用袖子抹一把淚。誰說會躲不過去?再有一會兒,二大就太平了,就全躲過去了,外頭的事再變,人再變,他也全躲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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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個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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