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10號思索了一下,說,這個是我奶奶在田裏種地的時候,從我們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挖出來的。她當時想燒掉,但是被我發現了,我說,奶奶,不能燒掉。聽到這些話,忽然之間這些聖衣都聚集到了一起,閃閃發光,不信你去問我奶奶。
我說,哇哦。
10號說,那你都看到了,從今天起,你就是黃金聖鬥士阿穆。
我立正,說,是。
第二天我就和他們又玩到了一起,暫時忘卻了丁丁哥哥帶給我的痛楚。以前每當我看見家門口那條土路,我就會想起丁丁哥哥最後騎着摩托車的身影,丁丁哥哥揚起的塵土還未灑落到這片土地上的時候,他變成了骨灰回到我們身邊。小夥伴們都遠離了我,我只有三十多粒彈子自己和自己打。我在自己家的陽台上對空氣中的丁丁哥哥提問題,丁丁哥哥以前就是我的詞典,自從丁丁哥哥走後,我只能從書中尋找問題的答案。當小夥伴們還在打彈子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彈子是怎麼做成的。但那又有什麼用呢?我了解了彈子,依然沒有人和我一起玩,丁丁哥哥說,你懂得越多,你就越像這個世界的孤兒。
當我剛剛開始知道什麼是孤獨的時候,我又被他們接納了。我們準時地在這一天的劇情結束以後來到了竹林里。10號說,好了,我們要開始了,阿穆,根據劇情,你要幫我們修聖衣。
我說,啊?
10號說,你看今天的那一集了么?阿穆最後都幫他們修補了聖衣。首先你要幫我的聖衣塗上顏色,你不是學校里美術組的么?然後你要幫他們三個人每個人都根據我的聖衣的樣子做一套聖衣。
我說,啊?
10號說,我們一切要根據劇情來,你不光是一個黃金聖鬥士,你是所有的黃金聖鬥士,你是十二個。但是所有的人要記住,只有我這套聖衣才是真正的聖衣,因為是祖先留下來的,是從地里挖出來的,你們的都是複製的。所以我的小宇宙總是要比你們的大一點。
我那一人飾十二角的日子在挨打中度過,當時我不知道劇作法,不明白為什麼每一集都是黃金聖鬥士會失敗。因為一直在挨打,我對扮演沒有聖衣的黃金聖鬥士失去了興趣。我開始聽小虎隊的歌,我開始站在我的窗前望着眼前的電線杆、遠處的電線杆、視線盡頭的電線杆發獃,我常常想起我爬在旗杆上看校辦廠的那次,還有我的淺藍色裙子的女同學,我來找你了。
在每一次做廣播體操的時候,我總是盯着每個女孩子的下身看,我希望找到那條淺藍色的裙子,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材質,雖然我還記得她的小皮鞋,小發卡,但太多女孩子用一樣的東西,唯獨那條裙子我從來沒有看到別人穿過。我在學校的人群里找了整整一個冬天。在寒假之前,我發現我自己不光始終沒有找到穿這條裙子的女孩子,我連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都沒找到。媽的,我是在穿裙子的季節掉下去的,但我卻在穿棉衣的季節找尋她。我很多次地咒罵我自己,想找一個詞彙來形容我自己的愚蠢,在後來的語文課上,我終於知道了我這種行為叫刻舟求劍。
不過倒是讓我發現了好幾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們是李小慧、劉茵茵、陸美涵和倪菲菲。我覺得我那天看見的女孩子一定是她們四個人之中的一個。就是我完全記不得她的臉了。莫非我喜歡的就是她的造型?
李小慧從小學跳舞,她的媽媽是老師,爸爸是公務員,她是我們學校穿衣服最好看的女孩子,每次她穿出來的衣服都會成為全校女孩子模仿的對象。她是第一個在市裡代表我們學校表演的女孩子,我入選了那一次的學生觀摩團,我完全忘記了她跳的是什麼舞,只記得她表演的內容是劈叉,她劈遍了台上的每一個角落,喚起了我最早的青春里對異性的萌動。我記得我之前的性幻想對象是花仙子,那是動畫片里的角色,好處就是她永遠不會老,缺點就是就算我以後變成了百萬富翁,我也上不到我的性幻想對象,我只能重金聘請一個漫畫家把我的樣子畫成漫畫去乾花仙子。小慧是我的第一個真人性幻想對象,尤其是她在演出的最後迎風劈叉的英姿,更堅定了我的想法。
劉茵茵唱歌唱得特別好,很多的小男孩喜歡她,圓圓的臉蛋特別雙的眼皮,就是有點孤傲。我覺得她不是很喜歡和人說話,她偶然和我說過幾句話我都記得很深,她說,同學,擦窗,她還說,同學,擦黑板。對了,她是勞動委員。她其實應該是文藝委員,也應該是音樂課代表,可是她什麼都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和老師的關係也不好。按理來說她這樣的家庭應該和學校的關係很好,她的父親是在各個老電影裏演重要歷史人物的,她的母親是音樂教授,如此好的家庭背景,她來我們這個學校念書我都覺得很吃驚。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她的父親被打倒了一次又一次,來到了我們這個南方小鎮,在這裏結識了她的母親,當時她母親是一個鋼琴老師。她的父親剛來到了這個小鎮,迅速又被打倒。忘了介紹,他是演蔣介石的。後來他們就定居在了這裏。劉茵茵因為和別的女生打架被校長訓斥,當時劉茵茵的爸爸來到了學校,未聽解釋就把校長罵了一頓,說,你有沒有搞錯,我的女兒是絕對不會先打人的,一定是錯在對方。校長問她,為什麼?她父親說,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有我的血脈。校長說,你真當你是校長啊,我才是校長。你是蔣介石演多了還沒有齣戲吧,這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是黃埔軍校,你的軍隊已經失敗了,你的女兒在這個國家的學校念書,就要遵守相關法規。
劉茵茵的父親一度將女兒帶到自己家裏自己教育,她現在彈得一手好鋼琴。後來教育局的領導以未能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為名,把劉茵茵又勸回了學校,可是她已經離開了學校半年多,所以她留了一級,被安插在我們的班級里。
陸美涵沒有什麼特長,特長就是和男孩子的關係都特別好,也認識很多高年級和校外的男生,她似乎懂得特別多。她的父親是跑運輸的,母親是化工廠的工人,因為她住在這個鎮的鎮郊,所以她的父親早先特別喜歡開着空閑的卡車去學校接她,但他的卡車實在太大了,他只要一來接送,學校附近的交通必然癱瘓。他父親的解放牌大卡車一停,這條路上就不能再錯車了,連三輪車經過都非常的困難。陸美涵似乎很不喜歡她的父親來接送她。她以前是假裝不認識她的父親,後來被她爹強行抓到了車裏。再後來,只要她爹來接她,她就特別積極幫助同學做班級衛生,一定要拖到最後一個才走。因為她爹的解放牌柴油發動機聲音特別大,所以每次到了快放學的時候,我們總會私下交流說,陸美涵的爹來了。
輪到我做衛生的時候,我特別盼望她父親來接她,一方面可以和小美女多待一會兒,一方面自己也能少干一點活兒。但是這就苦了這條街上的居民。因為陸美涵喜歡和外校生混在一起,所以她的父親愈發不放心,發展到了每天必接的地步,直接導致派出所的同志測量了他卡車的寬窄,為此特地在街上樹了兩個水泥樁防止陸美涵她爹的解放牌開進來。陸美涵她爹也很執著,水泥樁做到哪裏,他就把車停到哪裏。她爹直接導致了我們學校門口那條路的擴建,幾百戶人家為此搬遷。縱然在擴建的過程中,她爹的卡車依然混在那些建築車輛中日夜接送。
由於全校皆知了,所以陸美涵也只能接受了這個事實,每當放學乖乖坐進了卡車,這也造福了一路和她同方向的男同學們,大家都扒她爹的卡車,坐在後面的車斗里。她爹每次到了公共汽車站以後還會像公共汽車一樣停站,然後那些男同學們都從車斗里跳下,看得公共汽車司機們驚詫不已。後來他還得到了鄉政府頒發的“學雷鋒好居民”獎章。
在那次頒獎活動中,李小慧負責跳舞。
倪菲菲是一個恬靜的女孩子,她的父親下海經商,生意做得很大,家庭條件應該是這四個女孩子裏最好的,但是倪菲菲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她的爸爸雖然沒有和她的媽媽離婚,但是他的爸爸和他的秘書好上了,問題是那個秘書還不是她那個弟弟的媽媽,現在他們一家五口住在一個鎮邊的別墅里。倪菲菲也不喜歡說話,但她喜歡寫文章。她參加過小青蛙演講比賽,這個演講比賽由小青蛙文具公司贊助,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區縣舉辦,倪菲菲那一次講了一個青蛙王子的故事,因為非常契合贊助商的形象,她意外獲得了第一名,這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第一次獲得小青蛙演講比賽的第一名,所以她在學校里名聲大噪。倪菲菲還經常投稿,她的稿子經常被《綠領巾報》刊登。有一天,她甚至在班會課的演講里說,我們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們是高年級的學生,我們的思想已經變得成熟,我們的感情已經變得豐富,我會更好地寫作,更多地反映小學生的心聲。老師也告訴我,你可以嘗試向更高端的報紙投稿,《綠領巾報》已經不是我的目標,我會做出成績給大家看的。
倪菲菲沒有說大話,很快,她一篇描寫她是怎麼樣眼睜睜地看着冰箱裏拿出來的冰塊放在陽光下被烤融化的作品被刊登在了《紅領巾報》上。
倪菲菲是這個學校的才女和美女,大部分男孩子看見她都很自卑,尤其是這些女孩子們都率先發育了,每一個都比我們高。我甚至覺得,只有成熟瀟洒騎着山地車的初中生才能享有她們。
但我一定要等到夏天,我一定要知道這幾個女孩子究竟誰是我愛上的那個身影。我聽着小虎隊1989年的磁帶入眠,那盤《男孩不哭》被我A面B面反覆聆聽。和那些喜歡快歌的同學們不同,我顯得更加的深沉,我喜歡那盤磁帶里的慢歌。我覺得他們是沒有愛上一個人,所以他們才喜歡快歌,而愛上了一個人,他就會喜歡上慢歌,因為你要弄明白,他們到底在唱些什麼,是否貼合我的心境。
當時我最喜歡的歌叫《我的煩惱》,因為我下意識里已經覺得這段感情很悲觀,因為我當時還沒有1米40,而她們每一個都已經超過了1米50。這些都是我的煩惱。當時我認識的人之中有人面臨下崗,有人決定下海,在一片煩惱之中,唯一的喜訊就是我的另外一個哥哥,他被提前釋放出來了,可惜我對這個哥哥沒有什麼感情,在我比那時尚小的時候,他就進去了。當時正值1983年的嚴打之後,犯罪分子和企圖犯罪分子都噤若寒蟬,但是過去幾年,我所在的城市發生了幾起凶殺案,到處都瘋傳市長的女兒被社會青年強姦了,所以這個城市掀起了局部嚴打,一切刑事犯罪從快從嚴打擊,盡量保持和大環境的同步。他是我的鄰居的鄰居的兒子,他叫肖華哥哥。也是我們最多討論的對象。鄰居的鄰居是個屠夫,以殺豬為生。1987年一個半夜,肖華哥哥在街上溜達,結果被派出所民警盤問,並搜出了一把螺絲刀。
當時大家都認為他已經偷竊自行車或者有偷竊的動機,而事實上,整個鎮子的確丟失了一些自行車,甚至有一輛非常罕見的嘉陵摩托車被偷了。於是,肖華哥哥被判刑十年。沒有人知道和證實過他是否偷竊過自行車和摩托車,但由於他也沒有辦法論證自己為什麼半夜帶着一把螺絲刀,所以依然被判刑,但是他的家人非常感謝民警寬大處理,因為當時本想將那台嘉陵摩托車算在他的頭上,如果算進去,那盜竊金額就特別巨大,參照1983年的全國嚴打條例,可以槍斃。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偷竊過自行車,但群眾使用了倒推法,在肖華哥哥被抓進去的那年裏,的確沒有自行車再失竊,證明自行車和那台稀有的摩托車的確是肖華哥哥所偷。丁丁哥哥告訴我,如果肖華哥哥回來了,我們一定要對他好,因為沒有證據證明他偷竊了,就算偷竊了,他也已經改邪歸正。肖華哥哥是個好人。
我被丁丁哥哥的歪理邪說給折服了。我盡量克服着自己的感情,迎接肖華哥哥的到來。
但我更要迎接的是夏天的到來。
我要迎接漫天的星斗。
我要迎接滿河的龍蝦。
我要迎接能刺痛我皮膚的帶刺的野草。
我要迎接能刺痛我眼睛的我從不敢正視的太陽。
我要迎接丁丁哥哥周年,據說在那個時候,他的靈魂會回來,我願他保佑我釣到這個夏天最大的龍蝦,在我的小夥伴中揚眉吐氣。我願他在我身邊多逗留一分鐘,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樣我就可以停止我的追問。
最重要的是,我要等待所有的女孩子都穿上裙子,我就能找到,究竟是誰,在我從旗杆上掉下來的那一刻,被我愛上了。
五年級的我堅信那是愛情,因為那讓我夜不能寐。我開始喜歡收聽電台里的情感節目。當時的電台里能收到各種各樣的節目,在一些非常奇怪的頻率里,我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很多其他國家之聲的節目,但是奇怪的是,他們都是中文的。節目裏說著一些和我們的課本上不一樣的話。我覺得非常的好玩,還特地拿去給我爺爺聽,我爺爺一聽,連忙關掉,並機警地四下掃視。他正要張口對我說些什麼,又覺得不放心,打開了門探出頭看看,又打開五斗櫥看看,趴在地上往床底看看,然後嚴厲地對我說,這是在收聽敵台啊。
我說,什麼是敵台。
爺爺說,就是敵人的電台。
我說,敵人不是都被槍斃了么?
爺爺說,敵人是槍斃不完的。我明天馬上把這個情況彙報給組織里,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說你是不小心調到了這個台,並且主動舉報給了家長,明白么?
我說,明白了。
我第一次為政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的小收音機被爺爺上繳了國家。爺爺回來還說,可惡的敵人,他們換了頻率,組織上檢查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搜不到了。小孩子千萬不要聽這些,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那些都是資本主義垃圾。
我問爺爺,我的收音機呢?
爺爺說,上繳了,被封存了。
我說,那我的磁帶呢?
爺爺說,什麼磁帶?
我說,《男孩不哭》。
爺爺說,在收音機里,當然也被封存了。
我當時就哭了。
我爺爺見我哭得傷心,說,這樣,我明天去申請一下,把磁帶拿回來,那個收音機我估計還要放一段時間,那個磁帶叫什麼來着。
我哭着說,《男孩不哭》。
爺爺問我,誰唱的?
我說,小虎隊,小虎隊。
爺爺問我,小虎隊,哪裏的部隊?
我說,不是部隊,是個組合,由霹靂虎、乖乖虎和小帥虎組成的。
爺爺說,哦,是個樂隊。
我鼻涕都快掉到地上,說,是個樂隊,是個樂隊。
爺爺說,嗯,我明天去拿回來,是哪裏的樂隊?
我哭得更大聲了,顫抖地說,是台灣的。
爺爺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說,雖然改革開放了,但是台灣的東西還是要小心的。
我說,爺爺,你幫不幫我拿回來?
爺爺說,等組織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