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現場換成了我的班主任不停地給我喊話,她喊道,你要抓緊了,我們都在全力地營救你,你不要往下看,你就往前看,看看風景,看看這個鎮,不要想你在旗杆上,你就覺得你是在家裏,不要客氣,你就感覺你在家裏的沙發上,你感覺到了嗎?
我還真感覺不到。但是我真的一點都沒有客氣。風越來越大,旗杆開始有一點晃動,我還在旗杆的最頂端搖着。整個學校連門衛間的大伯和掃地的大媽都出來看我了。不過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在那個校辦廠里,始終緊閉着大門,那些人還在全神貫注的工作,有一個人抬頭看到了,馬上又低下頭去打磨他的零件。在這樣重大的群體性事件中,他們還能保持這樣的工作,他們究竟在幹什麼?
作為一個標杆性的人物,我已經快用完我所有的體力了。老師們在內部商量,學生們在外部觀看,我那個時候的視力很好,在茫茫的人海里,我鎖定了一個人。我以前怎麼沒有看到過你,同學,你是哪個班級的,你仰頭看我的神態好漂亮,我雖然高高在上,但是已經徹底為你臣服,等我落地了以後,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同學。桃紅色碎格子襯衫,淺藍色裙子,馬尾辮不戴眼鏡的這個女孩子,你仰起的臉龐就像是我用手指抬起了你的下巴,你好奇的眼神就像我用另外一隻手在撩起你的劉海。同學,我愛你。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只是我沒有想到是在這樣的一個人生的高度上,而且還身裹國旗。
我的視線一直牢牢地盯着這個女生,心跳加速。
我腳下的老師正在忙着把墊子換到書包的上面,因為要抽出墊子,所以導致書包壘成的緩衝層往下倒塌了一點兒,這引起了同學們的一些不滿,認為老師們很自私,要把自己的東西放在上面。體育老師問了一句話,他問我,這樣如果跳下來的話,會不會疼。
我已經意識到了,群眾經過不懈的努力,以或熱誠的,或真摯的,或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心態完成一個作品,就像武器專家其實盼着打仗一樣,他們應該會盼着我從上面掉下來,好檢驗檢驗他們的產品。但是我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這個女生,她被裹在洶湧的人潮里,我的眼睛始終牢牢地盯着她,我的人臉辨識系統和自動跟焦系統全速地工作着。每一眼的對視都給了我力量。雖然我知道,那其實是一種一對一百的對視,地上的人們,你們一定以為我在看你們,其實不是的,我在看她。
在記憶里,我記得她突然不知何故轉身走了,也許是被我看毛了。我伸出了手,想隔着幾十米的空氣留住她。啊!我掉了下去。
那自由落體的感覺——我已經忘了。在一口呼吸的時間裏,我掉在了墊子上,周圍都是高聲的歡呼,但是接觸到書包的一剎那,我還是兩眼一黑。我摔到了兩個墊子的接縫裏,直接摔在了書包上,我只記得一本書的書角插了我的小鳥一下,好痛。那是一隻黃色的聖鬥士系列書包,上面的圖片正是我的偶像——不死鳥一輝。我忍痛抽出了那本插我的書,那是一本高年級的課本,我把書塞回到了書包里,緊緊地拽着那隻書包,書包上的一輝正盯着我看,那是真的盯着我看,我們都有眼神的交流。而後我能聽到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覺得肚子和胸口有點悶,老師們撲了上來,體育劉老師和班主任是最早到我身邊的。他們一把把我抱在他們懷裏,然後說,你在說什麼,你說大聲一點,你在說什麼,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我用盡此刻全身的力氣,說了三個字,那三個字我是說給那個女生聽的,這是我的心聲,我腦海里都是她的影像,我第一次感受到愛的奇妙,她讓我超脫了生理的痛苦。我揪着班主任的衣領,艱難地反覆呢喃着這三個字——不死鳥。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鄉衛生院。旁邊放了一張報紙——《鄉的風貌》。《鄉的風貌》是我們亭新鄉文化站辦的報紙,在《鄉的風貌》第四版上,赫然寫着《亭新鄉小學一學生爬上旗杆,全校師生團結搶險》,報紙上的題記寫道:
本報訊:一位五年級四班的同學在昨天不小心爬上了中心小學的旗杆,無法下來,全校師生積極組織搶險工作,共動用墊子三十六個,書包一千餘只,成功地挽救了該小學生的生命。小學生獲救后反覆說,謝謝老師。
報紙還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我爬在玉樹上臨風。我看了看照片的署名,媽的居然是我的同學,他是攝影組的人,原來我爬在旗杆上的時候,他們攝影組正在以我為題材進行創作,難道是我很好對焦嗎?
三天以後,我上課了。僅僅是輕微腦震蕩。我走進學校的時候頓生自卑,彷彿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我救命恩人。理所當然的,同學們都在看我,他們在議論我,但是他們背地裏都叫我猴子,因為我爬得高。我不喜歡尖嘴猴腮的東西,但是他們叫我猴子。這些我都不在乎,在乎的是,我在找那個女孩子,你是幾年幾班幾排幾坐?
回憶到了這裏先了結一下,我抽身到了現實里。綠色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輛海獅麵包車開了出來,裏面應該是坐着很高的領導。他打了一個右轉向燈,結果卻左轉了。我突然想起我的1988,1988應該還停在金三角洗浴城的下面。我叫了一輛黃色的客貨兩用車要去金三角。貨車的司機要我十元,這個價格其實公道,但是我的包都還在房間裏,身邊只有六塊錢。我說,師傅,我差四塊,你能不能跑。
司機說,能跑,但是你只能坐在後面貨車的斗里。
我問他為什麼,你身邊的座位不一樣是空着的么?
司機很實在,他說服了我,他說,你坐在車裏,但是錢沒付滿,我心裏不爽,你在後面,我就能對我自己說得通,這個是客貨兩用車,你身上錢不夠,你不能是個客,你只能是個貨。
作為貨的我,站在後車廂里,手抓着欄杆,望着這個縣城,春風沉醉。雖然我的臉上還是疼,但是我能吹到風,雖然我的旁邊有鐵欄杆,但是我能縱身一躍,拍死在公路上,這已經多麼自由。
我現在是貨,十分鐘以後,等我拿到了包,我就是客。只是不要耽誤了我的行程。我要從這裏出發,沿着318號國道,開到那裏的盡頭。不要以為這只是一場膚淺的自駕游,不要以為我是無根的漂泊,我的根深深地扎在這片土地上,我一度以為自己是種子,被這季風吹來吹去,但是我終於意識到,我不是種子,我就是連着根的植物,至於我是一棵什麼樣的植物,我看不到我自己,那得問其他的植物,至於我為什麼一直在換地方,因為我以為我扎在泥土裏,但其實我扎在了流沙中。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腳下的流沙裹着我四處漂泊,它也不淹沒我,它只是時不時提醒我,你沒有別的選擇,否則你就被風吹走了。我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我所有熱血的歲月,被裹到東,被裹到西,連我曾經所鄙視的種子都不如。
一直到一周以前,我對流沙說,讓風把我吹走吧。
流沙說,你沒了根,馬上就死。
我說,我存夠了水,能活一陣子。
流沙說,但是風會把你無休止的留在空中,你就脫水了。
我說,我還有雨水。
流沙說,雨水要流到大地上,才能夠積蓄成水塘,它在空中的時候,只是一個裝飾品。
我說,我會掉到水塘里的。
流沙說,那你就淹死了。
我說,讓我試試吧。
流沙說,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頭看看,多少像你這樣的植物,都是依附着我們。
我說,有種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點,讓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們這樣生活着。
流沙說,你怎麼能反抗我。我要吞沒你。
我說,那我就讓西風帶走我。
於是我毅然往上一掙扎,其實也沒有費力。我離開了流沙,往腳底下一看,操,原來我不是一個植物,我是一隻動物,這幫孫子騙了我二十多年。作為一個有腳的動物,我終於可以決定我的去向。我回頭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說,你走吧,別告訴別的植物其實他們是動物。
我要去向我的目的地。我要去那裏支援我的兄弟們。
貨車到了金三角,1988歷久彌新,停了一夜都沒有落灰。不知道為什麼,在路上經常看見一樣的老車,但是我自己那台總散發著特殊的光芒,我曾經把它停在另外一輛一樣型號的旅行車旁邊仔細端詳,是不是我的那台在比例上真的要合適一些,但這兩台車真的是一樣的,我覺得這是精神的力量。一頓飯出來,我就拿鑰匙捅錯了車門,我才知道,那是偏見的力量。不管怎麼樣,我都是那麼喜歡1988。我發動了它,它的化油器被調教得多麼好,一滴油都沒有漏在地上。我開上了1988,沿着原路回去,到了門口,像便衣一樣停着,直勾勾看着每一個出來的人,一直到太陽落下,我都沒有能夠看見她。我想,按照懲罰守恆,我作為一個沒有抓到證據被弄傷的嫖客,他們很委屈地放了我,他們會不會對田芳,珊珊加重處罰。
我開門走到門衛間,說我要找人,要找那個和我一起進來的女的,她已經懷孕了。
門衛說,叫什麼名字,在哪個科室?
我說我不知道。
門衛說,和你一起抓進來的啊,那現在還在審訊期間,你探望不到的。
我問他,我怎麼才能探望到?
在最後的一抹亮光里,我看見她步履複雜地從門裏走出來。我連忙迎了上去,說,珊珊。
珊珊看着我,怔了許久,說,我叫黃曉娜,叫我娜娜。
我說,我的資訊有點爆炸,你讓我記了四個人名。
珊珊看着我,說,叫我娜娜。
我說,你為什麼搞這麼多名字。
珊珊看着我說,你媽給你的名字,你用這個名字去當雞啊,叫我娜娜。
我說,好,我叫你娜娜。
娜娜坐在車上,半晌沒有說話。她問我能不能抽煙,我說能抽煙,但是她沒有抽煙。她把窗搖下,說,你也罰了不少錢吧?
我說,傾家蕩產。
娜娜說,我本來想罵你,跟你他媽的就是背,我干這麼多年第二次進去。
我問,那你上一次進去是怎麼回事。
娜娜又搖上窗,瀟洒地說,我剛乾這個,攢了兩萬,想回老家干服裝生意,干最後一票的時候,可能也不是最後一票,反正就是最後那麼幾票的時候給抓了,罰了兩萬才出來,這次我又攢了兩萬,這幫人是不是和銀行串通了啊,天天查我卡里有多少錢啊,到了兩萬就來抓我?
我情不自禁地收了一腳油,說,你的兩萬塊給罰了?
娜娜說,要不我得勞教半年。小孩在肚子裏長到三個月就有聽力了,我怎麼能讓他聽到勞教犯說話啊。
我說,那你的兩萬沒有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