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娜娜笑說,那就是變成了你的偶像以後就死了。
我也笑笑,說,也不能說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羨慕他們,我總覺得自己也能像他們那樣的,但他們為什麼都離開得那麼早。
娜娜說,哦,因為他們的性格容易死唄。
我說,如果是一個陌生人這麼說,我說不定會生氣,但其實也許真的是這樣吧。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他們那樣。
娜娜說,那簡單,娶了我唄,你就和他們一樣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開玩笑。
娜娜站定,沒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說,難道你認識的人裏面里就沒有混得特別好的么?有錢,有勢,有地位。
我也站定,說,當然有,但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其實和我是一樣的,只是我沒有這些東西,而且那些人從來影響不了我,不過他們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別難過了。
我說,我也沒什麼難過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進去。這都不少時間了,我也去撈過,但是真的沒有辦法。
娜娜問我,那你朋友有對你說些什麼嗎?
我說,我只看望過他一次,時間特別短,他問了問我的情況,說,你快回去吧,這都錄著吶,估計這次是夠嗆了。死倒是沒有什麼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麼死。你可要一定要死於意外啊,這樣才不害怕。你知道什麼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睜大了眼睛,說,有這麼說自己朋友的嗎?
我說,你要習慣他,他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說,他就這樣說,然後你就走了?
我說,也沒有,他把我叫回來,認真地看着我,我從未看到這個嬉皮笑臉的人這麼認真,他說,記住,1988的機油尺是錯的,那是我從一台報廢的蘇聯產拉達轎車上拆下來的,加機油的時候不能照着這個刻度來,照着所有其他汽車來,加滿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錯不了,否則你就等着爆缸吧。這台發動機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說,哦。
我對娜娜說,之後好多政府部門的人都問過我話,我其實就是他的一個朋友,也沒有什麼事情,但他也沒什麼親人,他們就告訴我,讓我來接他的骨灰。就是這樣。
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黃的江水。
我帶着娜娜在這個江邊的城市裏穿行,潮濕而迷宮般的道路沒有給我造成什麼困擾,現在是真的暫時沒有什麼目的地了,只是帶着娜娜去尋找她的孫老闆。當娜娜昨天晚上說出我只用給她十塊錢的時候,我其實心頭顫動了一下,但我想,並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里的另外一個朋友,但我想我也羨慕她,她也許也會是我建築自己的一個部分,因為她自己都這樣了還敢把孩子生下來,我能看見地面對江水的時候眼睛裏的茫然和希望。
我說,娜娜,我真當你是朋友,是什麼樣的朋友倒是不重要,什麼都是從朋友開始的,我談戀愛和人接吻之前的一秒,不也是朋友么。反正你的事兒,我能幫你,一定會幫你。我先幫你做一個產前的檢查,剛才開車的時候,我看見一個醫院,看着還挺好的,你若是喜歡這裏,還要在這裏找孫老闆,我就陪你一陣子,反正我的下一件正事,也得明年開始。到時候你也可以跟我—起去。
娜娜說,嗯,好啊。我想孫老闆估計還是干這個行業的,幹了這個行業就脫不了身,老闆也一樣,我以前還聽一個姐妹說過,他—定在這裏的,我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一個桑拿兜兜轉轉看看,你也別陪我,多傻的事情啊。早點找到孫老闆就好,你也可以解脫,當然,你隨時都可以解脫,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你如果沒事的話,也打算留在這裏,我覺得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的,你別誤會啊,我是真的這麼想,至少我還不用照顧,當然,我可不要做你女人,我知道你也看不上,但閑着不也是閑着嘛,就互相照應一下。
我說,成,我帶你去找那個醫院。
娜娜說,嗯,我欠你的錢我可是都記着的,但我說了每次只收你十塊,而且我估計要一年多以後才能開工了,估計也還不清楚,所以我肯定會還你,但現在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不過你真的別以為我是圖你有那幾千塊錢,我一個朋友說的,你只有這些錢,吃屎都趕不上熱的,我肯定不是貪這個,你不要亂想,你可以把錢扔了,我還是一樣對你,或者你現在就跑,我也不會怨你。
我說,別廢話了。
我們到了一家來時我留意的醫院前,看着不公立不私立,陽台是長長一條,放滿了花盆,垂下無數的枝葉。我說,娜娜,你去吧,我不陪你,我在車裏坐坐。我仰望陽台,娜娜從這些植物前走過,對我笑笑。我向她揮揮手。她雖不漂亮,但此刻她真像走在舞台上的明星,也許是那天大自然打光打得好,樓轉角牆壁上開的一扇窗正好將光芒折在她的身上。她走進了盡頭的那間辦公室。我把1988熄火,坐到了後座,很快就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小時候爬在旗杆上.但是我看見校辦廠里的人正在做着仿製的手槍,看見劉茵茵從遠處走來,已經成年的10號牽着還是小學生的劉茵茵的手,周圍的同學們紛紛把石塊拋向我,我說,丁丁哥哥,快來救我。丁丁哥哥卻在一邊的滑滑梯上盤旋而下,他看起來歲數比我還要小。然後我就不知道被誰綁在了旗杆上,我頓時覺得很安全,至少我不會再掉下來。這時候,校辦廠里的阿姨們全都衝出來,所有人都在拿我試槍.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打的千瘡百孔,但還是在想,你們千萬不要打中我的繩子,否則我就掉下來了。那天的陽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明媚,那是四十度烈日的光芒,卻是二十度晚秋的和風,我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天氣。
當我醒來,娜娜還沒有下來。我看了看車上的電子錶,發現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我瞬間清醒,甩上車門,快步上樓,走到剛才我看見她進去的那間房間。裏面的大夫看了看我,問,你找誰?
我說,我來找剛才那個過來做產前檢查的女孩子。
大夫一下子站了起來,問,你是她什麼人?
我說,我是她朋友。
大夫忙說,快去找,我們也都要找,這個要找到的,衛生局也要登記監測的。
我說,我去找,她往哪個方向走,要監測什麼?這以前幹什麼的你們也能查出來么?
大夫說,我不知道她幹什麼的,就知道出了這個門,她知道了檢查的結果以後,她說她要去給她老公打個電話,讓他也過來。後來人就不見了。這個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己的事情,還有肚子裏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嬰阻斷的,生的時候也一定要特別注意的,否則很容易被母體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現在還小,不要也還來得及。小夥子,你快去追回來。
我剛要往門外跑,又被醫生叫進去,問,小夥子,你也要檢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我說,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檢查一下。
醫生說,來,你也檢查一下,本來是—批—批出結果的,今天我就給你單做一個結果。很快的,你等一下就行了。
我木然說,哦。
隨後,我告訴醫生道,我再說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遠了。
我在這座江城來來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去了幾乎所有的旅館和桑拿,問了每一個餐廳和網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運的是,也許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尋找無果以後,我回到了我來的地方。兩年以後,我正要出發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我相信娜娜有我的電話號碼,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時候她偷偷撥的。中途的一個夜晚,我丟過一次手機,但是我一早就去等待着電信局開門補卡。這個電話的撥打者是一個女孩子,她說,有一個禮物要給我。
我說,快遞給我。
她說,怕丟,不能快遞。
我說,那就寄挂號信。
她說,會超重。
我說,那怎麼辦?
她說,我是娜娜的一個姐妹,她交代過,有一個東西要送給你。
我怕信號中斷,馬上到了屋外,說,娜娜在哪裏?娜娜怎麼樣?她當時是懷孕的,後來怎麼樣?
電話里說,你的地址是哪裏?娜娜說過,放心吧,給你的,都是好的。
我帶着一個屬於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鄉那條國道盡頭的友誼橋上,在稀薄的空氣里,從凌晨開始等待,我從不凝望過往的每一台汽車。1988的點煙器燒壞了,我向一個路過的司機借了火,但我不想在這個時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語,所以我只能一支接着一支抽煙,那火光才不會斷去。自然的,我站在車外。幾個小時后,香火終於斷了,我俯身進車,捏了一把小傢伙的臉說,我找找煙。打開了汽車的扶手箱,我掏到了在最深處的一個小玩意,取出來發現那是一隻錄音筆,我搜尋記憶,才想起那是娜娜扔在這台車裏的。它躺在這裏面已經兩年,我接下播放鍵,居然還有閃爍着的最後一格電,娜娜輕唱着搖籃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空氣越稀薄,聲音便傳越遠,還是空氣稀薄的地方一定沒有人煙和喧鬧,我總覺得這輕微的聲音在山谷里來回飄蕩,我將錄音筆拿起來,放在小女孩耳邊,說,你媽。她興奮地亂抓,突然間,歌聲戛然而止,傳來三下輕促的敲擊化妝枱的聲音,然後是另外一個女聲說道,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著哦的同時,這段錄音結束了。我連忙抽回錄音筆,觀察着小傢伙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覺,放下了小爪子疑惑地看着我。我將錄音內容倒回到被中斷前的最後一聲歌聲,然後按下錄音鍵,搖下窗戶,我想山谷里的風雨聲可以洗掉那些對話,覆蓋了十多秒以後,我把手從窗外抽了回來,剛要按下結束,小傢伙突然對著錄音筆喊了一聲“咦”,然後錄音筆自己沒電了。這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說話,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語。這第一聲,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媽媽,只是對着這個世界拋下了一個疑問。
天將黑的時候,我發動了1988,掉轉車頭,向東而去,如果它能夠不拋錨,那麼我離開海岸線還有五千公里。如果它拋錨了,那麼海岸線離開我還有五千公里。也許我會在那裏結識一個姑娘,有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會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但我至少等待過,我知道你從不會來,但我從不懷疑你彼時的真心,就如同我的每一個謊言都是真心的。但這一次,我至少是勇敢的,我承認的朋友們也會讚許我的行為,因為他們都會是這樣的人,你也許會為我流淚,但也許心中會說,你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