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第12節

我依然每天在眼保健操的音樂聲里穿梭於各個班級之間。漸漸地,我對這件事情已經忘卻,我只記得我是一個查眼保健操的時候同學們有沒有閉眼的人,這就是曰復一日機械的工作帶給人們的惡果。他讓人無一例外地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過去了一年,我因為工作認真和跑得快,牢牢地把守着我們這一個年級的這個職位,在四節的眼保健操里,我需要檢查四個班級,在這一年的頭幾個月裏,我總是盯着女生的裙子看,等到天氣冷去,大家都開始穿褲子。我慢慢地開始看她們的臉,我最喜歡看她們做第三節眼保健操,那是揉四白穴。在揉四白穴的時候,每一個女孩的面貌都清晰可見,她們把自己的臉扯來扯去,更是可愛。到了第二年夏天來臨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再看她們的裙子。我只是發現了這個年級里所有漂亮可愛的女孩子,我仔細地觀察過她們,她們的每一個動作,她們每一次顫動自己的睫毛,但是她們從不知道這些。

那是第二年的六一兒童節,是我留在小學裏的最後一年。我和沈一定還有小馬組成的小虎隊終於要上台唱歌。和我們在一起唱歌的還有陸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劉茵茵組合。這將是我們離開這個校園前的最後一個六一兒童節。我們的兒童節聯歡會在下午,上午我們照常上課。在第三節課開始之前,我照例去檢查眼保健操。我對這個工作雖然已經失去感覺和激情,但總是還有微微的特權感。當先跑去了最遠的六年級一班,因為六年級一班是離開我們最遠的,我在六年級四班。這樣檢查下來,在最後一節結束的時候,我正好可以坐回到座位上,雲淡風輕。但是我在六年級一班等待了很久,都不見廣播響起,學生們開始有些騷動。但老師一般都會在眼保健操尾聲的時候進來班級,所以局勢有些失控,我看見六一班裏有些調皮的男孩開始起鬨。我走上講台,用黑板擦敲了幾下桌子,說,同學們,我們要做到老師在和不在一個樣。

馬上有一個男孩喊着說,那我們做不做眼保健操啊,喇叭壞了,喇叭壞了,全校的喇叭都已經壞了。

我嚴肅地說,我們要做到喇叭壞和不壞一個樣。

他很快從椅子裏翻騰出來,依然起鬨道,怎麼一個樣啊。

我一咬牙,說道,我來喊。

全班嘩然。

我毅然重複道,同學們,你們要聽我的節奏。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閉眼。

整個班級的同學都齊刷刷地閉上了眼睛,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突然間,有一個女孩於站了起來,說道,你錯了。

所有同學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睜開了。

我問道,怎麼了?

那個女孩子說道,應該是,為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你漏了三個字,為革命。

班級里的男生大喊道,你是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我臉色大變,在課本和課外書里看到的最可惡的稱呼居然落到了我的頭上。我怔在原地。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在這個學校里,我的名字就叫反革命。他們說,你姓反,你姓反,你是反革命。我對他們說,不是,我姓陸,我叫陸子野,我不叫反革命。但是這一切都淹沒在群眾起鬨的浪潮之中。就因為那個女孩子站起身說的一句話,那個女孩予就是劉茵菌。

更讓我悲傷的是,在她站起來的一剎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那條藍色裙子,分明就是那一條,在我睡前的夢境裏,在我醒后的夢境裏出現了一萬次的藍色裙子。那天我在雲端看見的就是劉茵茵。但是這麼一個女孩子,髓口的一句話.我就變成了反革命。

怎麼能是你,劉茵茵。

當時我在學校里已經算是風雲人物,-切皆因為我們組成了山寨小虎隊。當下午到來,我們三個人站在扎滿了氣球的舞台上,台上頓時炸開了鍋,大家都在交頭接耳,討論着我的新外號。由於所有人互相耳語的時間不一致,但內容一致,所以這三個字無限次地進入了我的耳朵。霹靂虎站在舞台的最中間,我站在他的右邊,我們三個站得像三叉戟一樣端正,唱了一首《娃哈哈》,然後就被轟下台了。談及這次不算成功的人生演出,我們認為是主辦方對曲目的審查太過於嚴格。我們當初要求演唱一首小虎隊的《愛》,但班主任認為,這很不好,你這麼點年紀,懂個屬,你知道什麼叫愛么?你這個年紀,誰允許你們愛的?

當時霹靂虎插了一句,說,那你們還老讓我們愛祖國。

由於邏輯正確但政治錯誤,老師當時就怒了,罵道,因為我們的祖國是??我們的祖國是??是花園。好了不要說了,你們就唱《娃哈哈》。娃哈哈啊蛙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了顏,多麼喜慶。

我們唱完以後,回到了座位上,周圍的同學們都在評論我們,當然,不會是什麼好的評論,整個演出的下半場我都是恍惚的,以至於那四個女生什麼時候上台唱歌的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們唱了一首張學友的《祝福》,幾許愁,幾許憂,人生難免苦與痛,失去過,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擁有,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再遙遠。

這首歌唱完,得到了同學們如雷貫耳般的掌聲,回想起我們唱的《哇哈哈》,我羞愧難當。這還讓我想起了丁丁哥哥在我的耳邊吟唱了大半首的歌曲。我們當時還有離別愁緒,那便是我們第一次面對大規模告別。小學的離別,那是最不能知道你身邊的人未來將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物的時刻。

演出結束以後,劉茵茵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對不起。

我假裝瀟洒道,怎麼了。

劉茵茵說,我不應該糾正你的錯誤,讓你有了一個外號。給同學起外號是一個很不好的行為,但你的外號其實不是我喊出來的。

我說,我知道,我在現場的。

但我依然心跳加速。我知道我內心所想,但我曾經料想過的非常無奈的現實問題還是擺在眼前,劉茵茵已經1米6,而我只有1米4。而她的道歉冷傲得像一塊沒有縫隙的冰塊。我知道那只是緣於她的家教。我就如同一隻幼犬,面對着一塊比自己還要大的骨頭,不知道從何下口。這麼多時間的幻想,在成為了現實的一刻,似乎並不那麼美好,而我也再無暇回頭意淫紗織和花仙子。

在臨近畢業前的兩天,我躺在床上。

這是一個多麼尷尬的時期,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把這些時間都埋藏了,直接跳到和丁丁哥哥一樣的年歲。事實上,它發生了。在我的回憶里,空缺了少年的時光,我的兒童,我的青年,都在時代前行的片段里度過,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各種各樣的標語和口號標記着我的成長,什麼流行我追隨什麼,誰漂亮我追隨誰,可少年時候的我在做什麼?在那最重要的年歲里,也許是我記憶里的那個姑娘,劉茵茵,她卻只給我留下了“反革命”這樣一個綽號,一直跟隨着我到了工作,工作時候我離開了所有我熟悉的環境和朋友,這個世界之大能讓你完全把自己洗沒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我上一個角色已經演完了,這是我接的新戲。

在8301房間裏醒來的時侯,我第一反應就是去陽台上看一看1988還在不在,白天看這間房間的設計更加奇怪,它的陽台快要大過它的房間。1988依然膩膩歪歪地停在路邊。陽台上還有一個水龍頭.我在陽台上洗漱,展開了地圖.設計了一下旅程,想自己還是能來得及趕去接上我的那個在遠方的朋友。我把地圖折起來放在口袋裏,推開門,不知是什麼樣的感情,我想起了娜娜,她此刻一定在明珠大酒店裏睜開眼睛,雖然我心懷愧疚,但我也無怨無錯,至少她睡了一個比我要好的覺,因為她睡着比我更好的床,而且手裏還有一小筆錢,至少能吃飯住宿,當做路費,也足夠找到十個孩子他爹。我甚至隱約覺得如此對待一個妓女一定會被別人恥笑。但我覺得丁丁哥哥不會笑我,我便心裏平靜。事實上,現在的我,已經比死時的丁丁哥哥大了不少,但在做到任何有爭議的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把他從記憶里拽出來,意淫他的態度,當然,他總是支持我。我告訴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不能看不起娜娜,但我想我的內心深處還是介意她與我同行。無論如何,這個人已經在我的生命里過去了,唯—留給我的問題便是,我應該是像期盼一個活人一樣期盼她,還是像懷念一個死人一樣懷念她。但這些都無所謂,長路漫漫,永不再見。

我打開了房間的門,掏出1988的鑰匙,走過樓梯的第一個拐角,我就遇見了娜娜。

我以為我夢遊去了明珠大酒店。

娜娜和我一樣呆在原地,一直到一個下樓洗衣服的赤膊工人割斷了我們的沉默。他說,你們兩個挪一挪。我和娜娜往邊上挪了挪,娜娜淚水直接落在了台階上,說,對不起。

我說,對不起。

娜娜和昨天看上去不一樣,漂亮了一大截,她給自己化了妝,而且化得還不錯,但她的妝很快在她的淚水裏花了。她又說,對不起。

我說,怎麼了娜娜。

娜娜扯住我的衣角,說,對不起。

我說,娜娜,究竟怎麼了。

娜娜說,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我頓感角色錯位,問道,怎麼了?

娜娜說,我拿了你的錢,但我沒有去開房聞,我溜走了。

我輕輕啊了一聲。

娜娜說,對不起。

我說,那你,後來,你??

娜娜說,我去了酒店的前台,然後從後門走了,我知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然後你找不到我。

我說,嗯,等了一會兒。

娜娜說,你要把錢要回去么?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但是我住宿用了點兒。

我說,不用。你怎麼能不告而別呢?

娜娜說,對不起,我害怕你丟下我,我也知道你會丟下我,本來這個事情就和你沒有關係,但是我還是害怕,我已經沒有錢了,但我不會問你要的。

我入戲了,還有點生氣道,於是你就拿了錢走了?

娜娜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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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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