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晚上叫三叔公的禿子把五個女仔帶到個土酒窯里,讓她們用帶酒醋味的熱水沖涼。三叔公專門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熱心腸和好脾氣,也算個名望人。
浴罷,三叔公領來兩個漢子和一桿大秤。大秤給吊在一根寬扁擔上,女仔們個個雙手抓住秤鉤,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兩個漢子肩起扁擔,女仔就成了懸在秤鉤上的一塊肉。三叔公舉着馬燈去撥秤砣,笑眯眯罵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丟老母,輕得連雞也不如,是根雞毛撣子!
扶桑最後一個上秤。
三叔公一逕往後挪秤砣,嘴還是去這去那。最後他哎呀起來,說: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鉤子上別動,他圍着她轉了兩圈,從頭把她捏到腳。
扶桑賣力地吊在那裏,像被獵來的兔那樣團團縮緊腿,等三叔公看詳盡。
你在船上吃的什麼?三叔公問。吃的番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還是皺緊眉地看着她笑。光吃番薯?沒吃肉?
扶桑吊得氣喘,說:光吃番薯。
三叔公對兩個抬秤的漢子說:她說她沒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頂起碼吃掉了兩個女仔!漢予把扶桑擱下地,收了扁擔,湊近扶桑瞅。
看什麼,看你也買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軟的繩索,把女仔們一個挨一個捆上。
另一個漢子也湊上來,往扶桑眼睛裏瞅,像從鑰匙孔窺探很暗的屋內。他說:是不是有點呆?她眼神不知痛癢。
那一個說:三叔公,把她給我做兩夜老婆,你要幾多錢?
去,給過你她還值屁的錢?燒青打出豁來了。三叔公喜洋洋地罵。
最末來拴扶桑。三叔公說: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們做老婆。
她是怎麼到你手的,三叔公?漢子還在盤算扶桑。
怎麼到手?偷來的,拿葯蒙來的,嘴上抹蜜哄來的。三叔公心氣平和地說。
扶桑和其他女仔們被塞進馬車。車廂里還堆有別種貨物,一股鹹魚香氣。
女仔們意識到今後的日子裏有鹹魚吃,心裏都是一陣好受。
馬車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貨。他從衣袋掏出一張價單,遞給門口迎出來的阿媽。價單是現貨交易所統一印的,公佈每一天的現貨行情。價單被阿媽揍到亮處去讀。四月十六日——大米,二元一袋。
——鮮蝦,十分一磅——鹹魚,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阿媽捏着價單把女仔們粗看一遍,沒見疤癩瘸瞎,便把錢數給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響噹噹地笑,叔公改日來看你們,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鬧醒。一個女聲在叫。叫聲像屠豬,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見四個同來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門上往縫裏看。
那屋床上躺着個人,黑頭髮一床都是。人是個女的,一身精光,兩腿給兩個男人朝外扯住,雙手給縛在床頭。阿媽站在她襠間,以一根鐵釺穩穩伸去。
叫聲太響,門被擠開也無人知覺。女仔叫:“我丟你老母哇!”
罵得好,阿媽說,再罵狠些!不罵這些男人罵誰?!她換一根燒得鮮紅的釺子。再罵狠些!有什麼過意不去?叫出名字來罵!害你染病!阿媽面孔前細細一股青煙起來。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媽說,過去了,也好。她喘得整個人一上一下。屋裏的人這時留神到門縫中的女仔們。
這不是死,阿媽對她們說,是病除了。回你們屋睡去,別惹這鐵釺子往你們眼裏捅。
三四天之後,扶桑見那個一直緊閉的門開了,出來個女人,見誰都點頭笑笑,說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陽里,陽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淺淡、朦朧。風大時,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樹葉一樣捲起。她對扶桑點點頭。
你新來的。扶桑笑一下。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顆門齒和後面無牙的廢墟。
兩頰由於落齒而在頦骨下形成凹穴,笑時便成了巨大的兩個笑靨。
你多大歲數?她問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還小一歲。我都覺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聲來。
又過幾天,她不見了。說是她沒什麼重大的病,那點風騷病也讓紅鐵釺子治凈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壽終正寢。
阿媽的大團臉平整坦蕩,好歹將這十九歲的女子妥妥善善地養老送終了。
不管人們怎樣吼叫,把拳頭豎成林子;怎樣把“中國佬滾出去”寫得粗暴,他們仍是源源不斷地從大洋對岸過來了。
他們不聲不響,緩緩漫上海岸,沉默無語地看着你;你擋住他右邊的路,他便從你左邊通過,你把路全擋完,他便低下頭,耐心溫和地等待你走開。如此的耐心與溫和,使你最終會走開。
他們如此柔緩、綿延不斷地蔓延,睜着一雙雙平直溫和的黑眼睛。
從未見過如此溫和頑韌的生物。
拖着辮子的矮小身影一望無際地從海岸爬上來,以那忍讓一切的黑眼睛逼你屈服。
在他們的溫和與乖順中,成百上千的年輕女奴被運載來了。他們溫和地處置一路上死去的女奴,安詳地將無數屍體拋進海洋。他們的溫和使殘忍與邪惡變成了不可解的、缺定義的東西。殘忍和邪惡在那樣永恆的溫和中也像女人似是而非的腳一樣帶有謎的色彩,成為鴉片般的奇幻。
在他們和諧地自相奴役、相互戮殺中,他們的人數膨脹、壯大。
他們躬身邀你進入那四壁漆黑的鴉片室。讓你在被煙熏黑的四堵牆中間迷失。讓你體內由酒精釀出的暴力消散。讓那終年燎繞的煙離間你和你自己的社會。讓你放棄對他們的憎惡、排斥、驅趕、屠殺;讓你從各種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脫出來。
你說:鴉片的毒遠勝於酗酒。
他們笑一笑,回道:酒使你摧殘別人,鴉片使你忍受別人的摧殘。
他們在這個初生的城市形成一個不可滲透的小小區域,那裏藏污納垢,產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種不可理喻的規律循環。
他們的生命形式是個謎。
一切好惡準則被他們弄成了困惑。
這裏的人們從未面臨如此巨大的對於一種生命形式的困惑。一切道德文明的準則不再能衡量這個生命形式。這裏的人們感到了恐懼。對於溫和與殘忍間晦澀含義的恐懼。
請願書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落在這個中國窯姐妙不可言的小腳邊——那麼憤怒的言辭,那麼強大的正義力量與這雙着粉紅綢緞的腳有何關聯?它們是誰在諷刺誰?克里斯沒有意識到這一層荒誕。
他不願調頭走開。他想隨便一點,和她扯兩句閑話,輕浮地笑笑,他卻做不到。
兩年前克里斯也有和其他白種男童懷有相似的初衷,用買零嘴的錢為自己買個活玩具。然而當他見到這個圓熟完美的中國妓女時,他失去了他十二歲男童的玩興。
那麼一洞窗,窗內暗得像個洞穴,她出現了,渾身無處不珍奇。
那時他就不是一副去玩件稀罕玩具的簡單人情。他看着那籠格般的窗口,一尊神像般的東方女人,濃極的異國情調第一次引起他對異性的夢想。那時他十二歲。
一扇紅漆斑駁的門,上面掛四個綾羅宮燈。幾乎每個中國窯子都是一模一樣的門臉,高檔的,細緻而繁瑣;低廉的,如他進的這家,則是粗陋的繁瑣。
紙竹子和蠟蓮花,刁鑽古怪的假山,顏色敗得慘淡,老老實實透出假。
樂聲不甘冷落,揚琴敲鞋釘一般敲,二胡像鈍刀拉肉。如此音樂使直直一條走廊變得曲里拐彎。妓女們靈巧地掀動嘴唇,瓜子從一側不斷放進嘴裏,從另一側變成兩瓣殼子啐出來。
兩年,克里斯闖進如此千篇一律的中國妓館,尋找那個完全不同的窯姐。
他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中國女子如扶桑那樣嗑瓜子:那樣繃緊嘴唇,在瓜子崩裂時眉心輕輕一抖,彷彿碎裂了一個微小的痛楚;再那樣漫不經心又心事滿腹地挪動舌頭,讓鮮紅的瓜子殼被嘴唇分娩出來,又在唇邊遲疑一會,落進小盤。那樣清脆細碎的唇齒動作使她的緘默變成極微妙的一種表達。
他整整找了她兩年。他的尋找是他一夜間發育的身體,是他不合情理的寡歡眼神,是他騎馬無緣無故的狂奔,是他偶爾聽見一句中國話的戰慄,是他對父親東方古玩盜竊的衝動。他仍想像自己是神話中的騎俠,有個遙遠國度的美麗女奴需要他去管教。他得以劍斬斷囿她於其中的罪惡。
他對於她的苦苦尋找,他營救她的願望使他一次次投入聲討中國人的集會。
因此在他十四歲的這一天,他終於找見她時,他一再說:我找過你。
克里斯還有沒有看清,這已絕不再是十四歲的嫖客和二十三歲的異國妓女間的單純關係。
她沒有再回頭看他。
她步子閑逸。那雙被精緻摧殘的腳使一種痛楚向她全身擴展,她成熟豐碩的身體便是處處感知,處處在細微地顫抖。
他在不遠處跟隨。這帶病帶痛的步態是他見過的最脆弱嬌嫩的東西;每一步都是對殘忍的嗔怪,每一步都申訴着殘廢了的自然。
克里斯一直跟着她走回到那窩穴般的房屋。門口一家當鋪挑出一條中國男人的長袍,背上有個槍子迸炸出的洞,卻已被精緻地縫補了。
就在他四下打量,想認清這妓館的方位時,他呆了。一片黑乎乎的人影在妓館樓下擠撞着。他們是從鐵路工棚和金礦來的苦力。他們的辮子比城裏的中國男人要短些,舉止要粗重些。他們從全唐人區惟一的浴室剛出來,浴池裏的浸泡使每張臉皮綳得鋥亮。
男人們談笑着,把痰吐到馬路對過去。他們都穿着不合體的衣服,渾身上下是稜角分明的摺痕。
院子裏也擠滿人。男人們的半顆青腦殼在暮色中很刺目。煙仔檔和南貨檔在人叢里游。有的男人倚牆坐在地上,一臉獃滯的希翼。
克里斯走過時,男人們給他讓路。讓出寬得沒必要的一條路,而他們自己則東倒西歪成堆地擠着。
妓院的兩名跑腿在拿着銅面盆收錢,在盆里丟下錢的,可取得一塊木牌,那便是上樓的許可證。兩個跑腿哇啦哇啦地嚷,像兩座太小的閘要阻擋太洶湧巨大的人流。那跑腿也將銅盆伸向克里斯。
克里斯厭惡得一個冷戰。他絕不是到這遭這份罪惡的。他恰是來斬除這罪惡的。男人們的青頭皮從未像此刻這樣引起他怵然。他們將碎裂她;他們之於她,是一具刑架、刑具。這些蠢蠢欲動的青頭皮之於她,是受難和毀滅。
克里斯從張開大口的銅盆前猛然抬頭,見那跑腿臉上是一派諒解:一種接納他為同等下流的諒解。他對克里斯表示沒錢也不要緊,他可以先品嘗再將品嘗的滋味告訴同伴們。
然後他往克里斯手裏塞了枚木牌。
他竟毫沒留心克里斯淺藍眼睛裏的仇恨與殺機。他更沒注意這個十四歲的白鬼正四下里尋視,想找到什麼可縱火的東西,他將穿越被焚燒的淫邪和罪惡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麗女奴。他拍拍克里斯的肩,叫他耐心等待,說中國妞幾個個是美味。
木牌在克里斯手心裏頓時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