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神
他們走出花園,被梅加拉城區的圍牆擋住了去路。但他們在粗大的圍牆上尋到一處缺口,走了出去。
地勢傾斜下去,形成一個極其寬廣的山谷。這是一片開闊地帶。
"聽着。"史本迪於斯說,"首先不要害怕!…一我會信守我的諾言……,'
他頓了一會兒,作出沉思的樣子,在找尋適當的言語。一"你還記得那一回,在薩朗波的平台上,太陽出來的時候,我指給你看迦太基城嗎?當時我們兵強馬壯,但我的話你卻一點也聽不進去。"接着,他又用莊嚴的口吻說:
"主人,在月神的祭壇上有一件從天而降的紗罩,披在女神像上。"
"我知道。"馬托說。
史本迪於斯叉說:
"那紗帔本身就是一件神物,因為它是女祌的一部分。
天神1門也寄寓在那裏。迦太基之所以強大,就是因^它擁笮這件紗帔。"說到這裏他俯在馬托耳邊說道:"我帶你來城裏就是為了奪走這件紗帔。"馬托驚駭地後退。
"走開!找別人去!我可不願意幫你千這種罪大惡極的勾當!"
"可是月神與你為敵,"史本迪於斯說,"她迫害你,她的憤怒弄得你半死不活。你必須報復。她會服從你。你會成為幾乎長生不老而且所向無敵的人。"
馬托低下頭去。史本迪於斯又說:
1'我們會戰畋,部隊會不戰自潰。我們即無望可逃,又孤立無援,也不可能得到饒恕!你可以掌提天神的力量,還怕什麼神衹的懲罰!你難道情願在戰敗之夜,躲在荊棘叢中悲慘地死去,或是在烈焰熊熊的火堆上、在群氓的凌辱中了結一生?主子,有朝一日你會在大祭司們的簇擁下進人迦太基的,他們會親吻你的皮袢鞋。那時你如果還是於心不安的話,你可以重新把它放回去。跟我來吧!拿紗帔去7
馬托被一種可怕的慾望咬嚙着。倘能不犯瀆聖罪,他倒是很想取走紗帔。他尋思,也許無須把紗帔摘到手便可獲得它的法力。他沒有繼續把問題想開,剛想到使他害怕的地方,鈦停止了。
"走吧!"他說。於是他們不再講話,並肩快歩走開。
地面往上升,居民住宅越來越近。他們在夜色中走過狹窄的街巷,掛在門上的草席碎片拍打着牆壁。一處廣場上,幾頭駱駝在幾堆割下的草面前反^。然後,他們又穿過一條濃防覆蓋的長廊。一群狗呔叫起來。他們眼前豁然開朗。他們認出那是衛城的西面。在比爾薩山腳下有一片黑黝黝的、長長的黑影,那就是月神廟一由一系列殿宇、花園、前院、後院組成,四周圍着一道石砌矮牆的建築物。史本迪於斯和馬托翻越過這道圍牆。
這第一道圍牆裏種有一簇梧桐樹林,用以預防瘟疫和空氣污染。幾頂帳蓬東一處西一處地錯落分佈,白天在裏頭出售脫毛膏、香料、衣服、月亮餅和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帶有月神廟背景的月亮圖像。
他們什麼也不用怕,因為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一切典禮都不舉行。然而馬托卻放慢了腳步,在第二道圍牆的三級烏木台階前面停下了。
"走呀!"史本廸於斯說。
枝葉像青銅一般動也不動的石榷樹、杏樹、柏樹和香桃木,有規律妝相互間隔。鋪着藍色卵石的小徑在腳下沙沙作響。盛開的玫瑰形成一條綠色走廊從頭至尾覆蓋著小徑。他們來到一個用柵欄關住的橢圓形洞穴。被這種寂靜嚇壞了的馬托對史木迪於斯說:
"他們就是在這裏把'甜水'和'苦水'摻到一起的。""這些我都見過,"過去的奴隸說,"我是在敘利亞的馬夫格城看到的。"
他們又登上六級銀樓梯,來到第三道圍牆裏面。一棵巨大的雪松盤踞中央,它最下面的那些枝椏全被善男信女掛滿了布條、項國,遮得一點也看不出來了。他們再走幾歩,廟宇的正面便展現在他們面前。
—座方塔,塔頂的平台上飾有一個月牙,方塔兩邊各有一條長長的柱廊,柱廊的額枋架在粗短的柱子上。柱廊的拐角和方嗒的四個角落立着儲滿香料.香煙繚繞的巨瓶。柱頭掛滿石榴和葯西瓜。牆上交錯出現裝飾着續帶飾、菱形圖案的珠串圖案。通往前廳的青銅樓梯面前,擋有一道銀絲細工筲笆,圍成半個圓圈。
在門口的一痤金碑和一座碧玉碑之間,立有一根圓錐形石頭,馬托打它旁邊走過時吻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第一進房間很髙,房頂開有無數洞口,抬頭可望見星星。堖壁四周堆着些柳條筐,裏面盛滿青少年初生的鬍鬚和頭髮。在環形房間的中間,一個女人的身子從一件飾滿乳房的罩子裏露出來,她肥胖,有須,低垂眼皮,似乎在笑,兩手交叉搭於碩大的肚子上,^那肚子巳因眾人親吻而變得十分光滑了。
隨後,他們又來到一條橫廊里,呼吸到自由的空氣。那裏有扇象牙門,一座窄小的祭壇靠在門上。賒了教士,誰也不能走過去,廟宇不是公眾聚會的場所,而是神祇獨杵的居宅。
"這件事辦不成,"馬托說,"你剛才沒有仔細的想一想!我們還是回去吧!"
史本迪於斯卻上下觀察那幾面牆壁。
他要奪走紗罩並非由子他相信它的法力,他只相信神諭。但他堅信,迦太基人一旦發現丟失了紗罩,士氣定將大為低落。兩人為找尋出路,又轉到了殿後。
在一叢叢篤裨香樹底下,有多種形狀的小神殿。東一處西一處地豎立着一根根石雕陽具。高大的牡鹿安閑自在漫遊,它們分叉的蹄子踢着跌落在地面的松果。
他們在兩條平行向前展開的走廊之間往回走。沿着長廊幵有一個個小單間,雪松木的柱子上上下下全掛着些鈴鼓和鐃鈸。有些女人在小單間外面鋪上席子睡覺。她們身上抹着香裔,油亮亮的,發出一種香料和熄滅了的香爐的氣味。她們渾身上下刺滿花紋、項鏈、戒指、硃砂和銻粉,要不是她們的胸脯在一起一伏,真會把她們當做躺在地上的神像了:水池四周長着些睡蓮,裏面有些游魚,和薩朗波的魚一樣。廟牆邊上是一株葡萄藤,玻璃制的枝蔓,碧玉雕的葡萄串。寶石的光芒在油漆廊柱之間、酣睡的女人臉上閃爍。
馬托被雪松木板壁折射回來的熱氣感到室息。這些生殖的象徵,這些香料、這些光亮、這些噓息,全使他難以忍受。他在這些神秘的氣息中想念起薩朗波,她已與女神混成一體,他的愛慕因而變得更加強烈,就像深邃的水潸表面怒放的碩大無比的蓮花。
史本迪於斯卻在那裏盤箅着,若是過去,他賣掉這些人能賺到多少錢。從她的身邊經過時,他只迅速一瞥,便估出了那些金項圈的分量。
神廟的兩邊都一樣,都無法進去。於是他們又0到第一進房間的後面,史本迪於斯東張西望,像條白鼬似地東嗅西咦,馬托卻匍匐在門前向月神禱告,請求她別讓這種瀆神的行為得逞。他企圖用甜言蜜語去軟化她,就像在撫慰生氣的人一樣。
史本迪於斯發現象牙門上方有一條狹窄的空隙。
"站起來。"他對馬托說。
他讓馬托背靠着牆站直身子,然後他一隻腳登上馬托合攏的雙手,另一隻腳登在他的頭上,便夠到了氣窗的高度:他鑽進氣窗,消失了。而後馬托覺得有一條打着活結的繩子落在他肩上,正是史本迪於斯進蓄水池以前纏在腰間的那根繩子。他抓住繩子,一會兒就到了史本迪於斯身邊,置身於一座充滿暗影大殿中。
這種擅人神殿的行為是絕無僅有的,防範措施的疏漏足以證明人們認為這類事情是不可能的。恐懼心理比牆壁更為有效地保衛着這個地方。馬托每走一步都等待着死亡。
在黒暗的深處有一點亮光搖曳不定,,他們向那兒走去。那是一盞燈,火苗在一隻貝殼裏跳躍着,貝殼擱在一尊戴着迦毗爾帽的神像的底座上。藍色的長袍上綴有一些鑽石的月輪,兩根埋於石板底下的鐵鏈將她的腳踝鎖在地上。馬托差點叫出聲來。他嘬嘬地說:"啊!她在這兒!……她在這兒!……',史本迪於斯拿過燈來給照明。
"你真是個褻瀆神明的人!"馬托嘟噥着,卻依舊跟着他走。
他們走進一個房間,裏面除了一幅黑白畫像什麼也沒有。那是另一個女人的畫像,她腿同牆壁一樣高,身軀佔據了整個天花板。肚臍眼裏垂下一根線,掛着一隻大蛋。腦袋畫在另一面牆上,腦袋向下衝著地板,尖尖的指頭一直碰到鋪在地上的石板。
他們掀開一條掛毯向前走去,風吹過來,把燈吹《了'於是他們在銪綜複雜的駁閣廳堂里迷失了方向,胡亂走了起來。突然他們感到腳下踩到一種溫軟得&怪的工西。火星進濺、噼啪作響,他們竟是在火中行走。史本迪於斯摸了摸地面,發現地上原來鋪了一層捨猁皮^這時,他們覺得有一根又濕、又冷,又粘的粗繩子從他們腿間滑過。牆上鑿有裂縫,透進來幾縷慘白的光線。他們朝這若有若無的光亮走去,終於看淸那是一條大黑蛇,蛇猛地向前一竄,馬上消失了。
"快逃!"馬托叫起來,"那就是她!我感覺到是她來了!"
"不是!"史本迪於斯說,"廟裏沒人。"
這時,一道耀服的光線使他們不由得低下眼睛。而後,他們看見周圍有無數牲畜,枯瘦如柴,氣喘吁吁,張牙舞爪,一些壓着另一些,亂作一團。這種混亂顯得祌秘而令人恐懼。蛇長着腳;牛插着雙翅;魚長着人頭,在吞食水果;鱷魚嘴裏鮮花怒放;大象髙舉長鼻,像鷹隼一般髙傲地在天空飛翔。它們殘缺不全或多得異常的四肢膨脹。它們伸出舌頭的模樣就像是想讓自己靈魂出竅。千態百態,無不具備,彷彿那孕育着各種胚芽的花蕾,在突然開放時炸了開來,將它們傾灑在這間大殿的牆上。
十二隻像老虎一樣的怪獸,摟起十二隻藍色的水晶球,圍着大殿排成一個圓圈。怪獸的眼球像蝸牛瞍腈一樣凸在夕'卜面,扭着粗短的瞜部朝大殿深處轉過臉去。那裏,在一輛象牙車上,閃閃發亮至高無上、司隼萬物繁殖的、最後問世的月亮女神拉貝特娜。
鱗片、羽毛、花卉、鳥雀,一直堆到她的肚子上。一對銀鐃^拍打着她的臉煩,那是她的耳環。一雙大眼睛凝然不動地凝視着你,額頭嵌着一塊明亮的寶石,是猥褻的象徵。寶石的光芒在門上的紅銅鏡子上反射回來,滿室生輝。
馬托走了?^,一塊石板在他腳下陷了下去。這一下,水^球旋轉起來;怪獸發出吼叫;響起了音樂聲,彷彿是群星發出的和聲;月抻紛亂嘈雜的靈魂在傾瀉、在流溢。她行將張幵雙臂站立起來,髙與大緞相齊。突然,怪獸們閉上了血盆大口,水晶球也都停止了轉動。
然後一種凄涼的聲音在空中拖延一陣,最後才停了下來。
"紗罩在哪兒呢?"史本迪於斯說。
看不見它在何處?要是它被教士們藏起來了怎麼辦?馬托感到心被撕裂了,彷彿他的信仰受到了打擊。
^到這邊來!"史本迪於斯對他耳語道。一種靈感指引着他。他把馬托領到月神的象牙車後面,那裏有個裂縫,把牆壁從上到下分為兩截。
他們穿過豁縫走進一間正圓形小廳,小廳極高像是在一根圓柱的內部。正中有一塊半球形的黑色巨石,樣子像一面鈴鼓,石上還點着火。後面3立着?根烏木圓錐體,上面載着一隻腦袋、兩條臂膀。
~而再往後,那可真像是一展雲朵,星星在上面閃耀,一些畫像在褶縫深處隱現:有埃斯克姆大神,有卡比爾神,有剛才看見的一些怪獸,有巴比倫人的神獸,還有一些他們不認識的竒獸。這片雲霞像外套一樣繫於神像的下巴,下擺挽起,在牆上鋪展幵來,在牆上繫着。湛藍有如夜空,金黃有如曙色,紅艷有如鑰陽。疊疊^層,晶塋透亮,燦若雲籙,輕如蟬翼。這便是女神的霞帔,一般人看不到的神聖的紗。他們兩人都臉色發白。
"拿下來!"馬托終於說道。
落到地上!馬托一^抓住它,把頭玷進領口,^紗被"住全身,然後張開雙臂,仔細欣賞這件天衣。"我們走吧!"史本迪亍斯說。馬托兩眼直勾勾地盯住地板,不住地喘氣。突然,他喊了起來:
"我去她家怎麼樣?我再也不用怕她的美貌了吧?她能把我怎樣?她拿什麼和我抗衡。我能穿越火焰,在海面行走如履平地。我的熱情衝動起來!薩^波!薩朗波!我是你的主人了!"
他聲如雷鳴。史本迪於斯覺得他突然身軀變得高大,面容有若天神。
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一扇門打開了,出現一位男人,那是一位祭司,戴着頂極髙的帽子,眼腈睜得極大。他還沒來得'及作個手勢,史本迪於斯就撲了上去,將他緊緊抱住,兩把匕首插進他的脅下。他的腦袋重重地摔在石板地上,發出―聲巨響。
然後,他們像死屍一樣,一動不動地偃立片刻,仔細傾聽。在半開的門外只聽見一片風聲。
那扇門通向一條狹窄的過道。史本迪亍斯走進甬道,馬托尾隨着他,不一會就到了第三道圍牆,那兩條平行的1±廊之間,那裏是祭司們的住所。
祭司的那些僧房後面應該有條較短的出路。他們急急朝那後面走去。
史本迪於斯^!在噴水池邊,洗凈血跡斑斑的雙手。女人們仍在熟睡;碧玉葡萄熠熠發光。他們繼續往外走去。
可是樹下有人追趕他們,披着紗帔的馬托幾次覺得有人在下頭輕輕扯着他的衣據。原來那是一隻大狒狒,月神廟裏有許多狒狒自由生息繁衍。它使勁抓住霞被,彷彿知道這個偷盜。他們卻不敢打它,怕它大叫大嚷起來。突然,它怒氣平息,垂着兩條長臂,搖搖擺擺地跟他們并行。後來,到了柵欄邊,它只一跳,便縱身上了一棵椋櫚樹。
他們走出最後一道圍牆以後,就朝看哈米爾卡爾府走去。史本迪於斯明6,想讓馬托改變主意是沒有用的。
他們取道皮革街、米頓巴爾廣場、草市口、西納桑十字街口走去。在一堵堆的拐角處,有個人看見那件焴熠生光的東西在黑暗中穿行,驚駭得一退。"把神衣藏起來!"史本迪於斯說。又有幾個行人與他們交臂而過,沒注意他們。最後他們認出了梅加拉的房舍。1房舍後面,建於懸崖頂端的燈塔以其紅色的光焰照亮着天空。宮殿及其^^疊疊的平台把長長的影子投到花園裏,像一座龐大無比的金字塔。他們用匕首割下棗樹籬笆的一些樹葉,走了進去。
雇傭兵們盛宴時留下的痕迹依然隨處可見。象圈搗毀了;溝蕖乾涸了;地牢的門大大地開着。廚房和儲藏室周圍空無人跡。這種沉寂使他們感到吃驚,只有那些在泮索中掙扎躁動的大象粗啞旳呼吸聲和燈塔上燃燒的蘆薈木的爆裂聲時而打斷這種寂靜-馬托一再說:
"她在哪裏?我要見她!帶我去吧!"
"這簡直是發瘋!"史本迪於斯說,"她會叫嚷起來,她的奴僕會奔過來,你再有力氣也要送命的!"
就這樣,他們走到那座飾有船苜的樓梯前而。馬托抬起頭來,覺得看見最高那層有種燦爛、柔和、朦朧的光輝。史本迪於斯想阻止他,他卻早已衝上梯級。
一旦置身於他曾見到過她的地方,這其間流逝的時日所造成的距離就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剛才她還在席間歌唱,她走掉了,那以後他就在不停地上這樓梯。他頭上的天空佈滿火光,大海佔據整個天際;他每登上一級階梯,彷彿走進無限之中。他繼續向上飛跑,像在夢裏一樣感到自己容易得出奇。
紗罩蹭着石級發出窸窸的聲響,使他想起自己剛剛得到的法力。可是他所望過奢,反而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而由於不知道該怎麼辦,便有點膽怯。
他不時把臉貼在門窗緊閉的房間的方形窗洞上,似乎看見在好幾個房間裏都有熟睡的人。
最高那層的建築比其他各層窄些,像一枚骰子擱在平台上而。馬托繞着它緩緩地找了一圈。一種乳白色的光線照着嵌於塘上小孔的滑石片,這些滑石片對稱排列,在黑喑中看丄去宛如一,了行稍美的珍珠。地認出了那扇畫著黑十字的朱紅大門,心跳猛裂。他恨不得馬上逃走,用手推了下門,門卻開了。
―盞戰船形狀的銀燈掛在房間深處,三縷燈光從銀制的舶體中漏出來,在高高的護壁板上跳動,護壁板筏成紅色,間以黑色條紋。天花板用小梁互相拼成,漆以金粉,在木頭的結疤處均嵌有紫晶或黃玉。在房間的兩堵較長的牆壁間,架設着一張極長極低的床,用白色皮帶綳制而成。貝殼似的拱架張在床上,嵌於壁間,一件衣常掛了下來,直拖到地上。
一個楠圓形水池,四周環繞着一級白瑪瑙踏腳。一雙小巧玲瓏的蛇皮抱鞋和一隻大理石長頸壺留在池邊。拖鞋旁邊可以看到些潮濕的捭印。池中蒸發出美妙的香氣。
馬托在,嵌有黃金、輾鈿、玻璃的石板地上輕輕地走着,儘管地面很光滑,他卻感到彷彿在沙地行走,兩隻腳都陷了進去。
他看見銀燈後面有一個天藍色大方塊,用四根繩索吊在空中,於是他彎着腰,張着嘴,向前走去。
馬帽、雪松木厘、象牙抹刀中間。羚羊角串穿着戒指和手錁;陶土瓶耀裯在牆壁縫隙的葦編架子上迎風涼干。他幾次碰痛了陴,因為地面高低不平,把房間分成了一連串的套間。房間深處,銀欄杆內,鋪着一條繪有敉花的地毯。最後,他到了那^吊床傍邊,一張上床用的烏木梯凳榜邊。
但燈光只照到床沿,一暗影就像巨大的帷幕,將床遮住,只靂出紅色床鋝的一角和側脷在腳錁上的一隻嬌小亦裸的腳的腳尖。馬托輕輕把燈拉了過來。
她一隻手枕着臉,另一隻胳膊紓展着,正在熟睡。她的一頭鬆發撒了一床,那麼多,那麼密,使她看上去就像躺在一床黑&羽毛褥子上。她那寬大的白色內衣,隨着她身子的曲線,彎成一些柔軟的摺痕,直至腳跟。跟瞼微睜的眼睛隱約可見。垂直張掛的床幔在她周圍造成一種近乎藍色的氛圍。她呼吸的起落傳導到吊床的繩索上,使她彷彿在空中搖晃。一隻大蚊子嗡嗡叫着。
馬托手裏擎着銀燈,紋絲不動地站着。可是蚊帳一下子着了火,燒掉了,薩朗波也驚醒過來。
火自己熄滅了。她沒有說話。燈光在護壁板上映出一些巨大的、閃亮的波紋。
"什麼東西?"她問。
他說:
"是女神的紗罩!"
"女神的紗罩!"薩朗波叫起來。她雙手支起上身,顏抖着向外探出身來。他又說:
"我為了你而深人神殿尋找它!看吧!"那天衣在燈光下更是光華燦爛。
"你記得嗎廣馬托說,"夜晚你在我夢中現身,可是我沒有猜出你眼睛裏那無聲的命令!"她伸出一隻腳踏在烏木梯登上。"我如果猜出來,早就跑來了,我會離開隊伍,而絕不會離開迦太基城。為了服從你,我敢從阿德呂梅特的岩洞定下陰曹地府……寬恕我吧!那些日子裏像是有幾痤大山壓得我透不過氣,然而又饞是有什麼東西在拉藿我^,我一直在沒法來到你身邊!沒有天神相助,我怎敢這樣!一…我們走吧!你必須跟我走!你不願意的話,我就留下來。我無所謂……讓我的靈魂淹沒在你的氣息中,讓我盡情地親吻你的雙手!"
"讓我看看!"她說,"近點!再近點!"黎明來臨了,牆上的那些滑石片染上了紅葡萄滔一徉的顏色。薩朗波無力地倚到床上的靠枕上去。"我愛你!"馬托叫道。
她結結巴巴地說:"把它給我!"於是他們互相靠攏了。
她繼續往前走,身上穿的白色長袍拖在地上,一雙大眼睛緊緊盯在那件紗帔。馬托端詳着她,被她光彩照人的美貌弄得眼光迷亂。他把天衣遞過去,想把她摟在懷裏。她分開他的雙臂。突然聞他停了下來,他們獃獃地互相凝梘,她雖然沒有明白他乞求的是什麼,卻突然害怕起來,她那纖細的眉毛揚了起來,嘴唇張開,渾身顏抖。後來,她敲起掛在紅色床褥角上的一隻青銅衣鉤,大聲叫喊:
"救命!救命!滾幵,瀆神的人!詼詛咒的壞蛋!來救我呀,達娜克、克魯姆、愛娃、米西普莎、薩烏勒!"
史本迪於斯#惶失色,在牆縫裏的陶土瓶罐之間露出臉來,大喝一聲:
"快跑吧!他們來了!"
一大片亂鬨哄的人聲傳了上來,展感着摟銻,湧進一大幫人來。女人、僕人、奴隸,手執長矛、棍棒、大刀、匕首,衝進屋子。他們看見裏面有個男人,都氣得呆住了。女僕們發出死了人的裒號所;黑皮膚的凈身祭司也面無人色。
馬托站在銀欄杆后,身上裹着紗罩,儼如一尊星君,立於蒼穹的包圍之中。奴隸們想撲在他身上,薩朗波止住了他們:
"別碰他!那是女神的紗罩!"
她剛才躲到了一個角落裏,這時又靭着他走了一步,伸出她裸露的臂膀說:
"你偷盜月神必受神遣!仇恨、報復、屠殺、痛苦,將伴隨你的命運!願戰神居爾齊勒將你撕裂!願冥王馬蒂斯芒將你掐死!願另一位不可指名道姓的大神燒死你!"
馬托像被利劍刺傷一樣大喊一聲。她一再叫道:"你走幵!滾出去!"
奴僕們閃出一條路來,馬托低下頭,慢慢地從他們中間走過。到了門口他又停下了,因為天衣的流蘇被石板地上嵌着的一顆金星掛住了。他一聳肩膀,把它猛地扯出來,便走下樓梯。
史本廸於斯從一層平台賴到下面一層平台,跳過籬笆、溝渠,已經逃出花園。他跑到燈塔腳下。這一段城牆久巳廢棄不用,因為無人能從懸崖下面攀登上來。他一真跑到懸崖邊上,躺倒在地,腳向前,一直滑到崖腳。然後他游到了墳場岬,沿着鹽瀉朔繞了大彎,傍晚時分才到蠻族人的兵菅。
太陽升起來了,馬托像雄獅下山一樣沿着街道向下走去,用怕人的目光環視周圍。
他的耳際傳來一片模糊不清的喧鬧。喧聲來自哈米爾卡爾府;爾後,在遠處,衛城那邊,也是一片喧聲。有些人說,共和國寶物被竊;另一些人說,冇位祭司被入謀殺。大家都沒想到是蠻族人進了城。
馬托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出層層圍牆,只好信步向前走去。有人一跟看到了他,響起一片喧閬聲。大家都明白了,大驚失色,繼面怒火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
從馬巴勒的盡頭,從衛城髙地,從地下墳墓,從湖邊,人潮滾滾而來。貴族走出他們的宅邸;店員走出他們的店鋪;女人丟下她們的孩子。大家拿起劍、斧頭、棍棒。然而,曾經阻擋薩朗波的癉礙也使他們停下了腳歩。怎樣奪回紗罩呢?連看它一眼都是犯罪:它是眾神的本體,碰它一下就會死掉。
祭司們站在神廟的列柱廊上絕望地絞着手。神聖軍團的近衛兵們無目的的縱馬來回奔馳。人們爬上屋頂,走上露台,騎在巨型雕像的肩上或船桅上。他仍向前走着,每前進—步,就引起人們更大的憤怒,同時也引起更大的恐懼。所至街巷,迴響在耳畔,人流退到城牆兩惻,擁上城頭。他只見到處是圓睜的怒目,捥如要把他吞下去;人人咬牙切齒,揮舞拳頭。薩朗波的咒罵聲也擴大了千萬倍迴響在耳畔。
冷不防一支長箭飈的一聲射了過來,接着叉是一支,投過來的石頭也呼呼作響,可是因為害怕射中天衣都射偏了,從他頭上飛了過去:他把紗罩當做盾牌,時而向右,時而向左,時而向前,時而向後地擋住自身,更是使他們無計可施。他越走越快,沿着沒有堵死的街巷走去。街上攔着繩索、四輪運貨車,並設有陷阱,每轉一個彎,他都要退回來。最後他走進了日神廣場,巴利阿里人遭難的地方。馬托停下腳步,臉色慘白,像快要死去的人一樣。這下他可真要完了,人群鼓起掌來。
他跑到緊緊關閉的大門前面。城門很髙,全是橡木實心做的,包上一層青銅,佈滿鐵釘。馬托撞着城門。那一幫百姓見他大發雷霆而又毫無辦法的模樣,全都髙興得頓起足來。於是他脫下一隻袢鞋,往上吐口唾沫,用它敲打紋絲不動的門板。全城居民喊叫起來。大家都忘了那件紗罩,準備幹掉他了。馬托睜大眼瑭,茫然地環顧人群。他的太陽穴跳得使他暈眩,彷彿有一種醉漢般的麻木的感覺。忽然他一眼瞥見用以啟動城門搖桿的那根長長的鐵鏈。他一跳就抓住鐵鏈,繃著胳膊,雙腳使勁抵住城門。巨大的城門終於打幵了一點。
他走出城門以後,就把又長又大的神衣從脖子上解下來,儘力高舉在頭上。紗翠在海風中飄拂,它那繽紛的色彩、寶石和諸神的畫像,在太陽光中閃耀發亮。馬托就這樣舉着紗帔,穿過整個平原,直至蠻兵的營盤。而迦太基人則在城頭上眼巴巴地看着迦太基的鎮國之寶就這樣地被人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