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兩個院子都走了一遍,什麼異樣也沒有。棋牌室還亮着燈,說笑和搓牌的聲音在夜裏清晰透亮。夏之林和季楓那間標準間熄了燈,聲息全無。補玉站在兩個院子的連接處,看着丈夫腳步又輕又快地從季楓窗子下離開,朝她走來。
她和他走進接待室,兩人並排倚在長沙發上,合蓋一條棉被。她的頭靠到丈夫寬寬的肩上。她問他,能出什麼事?要出事就是今天夜裏。會是什麼事?等着吧。
補玉覺得這一會兒她全聽丈夫的。
不知睡了多久,補玉被狗咬的聲音驚醒。似乎是自家的狗先咬的,帶動起全村的狗。現在幾十條狗全在咬,賽着咬。她跳起來,走到接待室門外。狗咬得她心慌。看看月色,大概是三點鐘左右。她叫醒謝成梁,叫他聽聽,狗怎麼全瘋了。
謝成梁走到大門口,一摸門鎖便說,有人出去了,因為大門的撞鎖從裏面鎖上是加了保險的,那人出去后,從外面沒法再加這道保險。
補玉和謝成梁在院子裏走了一圈,最後來到季楓的房間門口。門關得好好的。廊沿上的一盆月季花卻滾翻到廊沿外面來了。被人撞的,而那人顧不上扶起它來。
謝成梁敞開嗓門說:“哎呀,季楓怎麼把它給碰翻了?兩口子又打架了?夏之林那小子真不是東西!跟媳婦動手的男人就不是男人!……”
一個屋裏傳出罵罵咧咧的聲音,說誰他媽大半夜嚷嚷?什麼素質!……
謝成梁對妻子打了個手勢,讓她用鑰匙開門。補玉問他,半夜開客人的門不犯忌諱嗎?他不理妻子,從她手裏奪過那一大串鑰匙,把門打開了。
裏面沒有人,只有一股古怪的氣味。開了燈,兩口子發現不僅人跑了,床上的床單,被子全跟着跑了。節能燈泡慢慢增加亮度,他們發現赤裸的席夢思床墊上有一灘血跡。古怪的的味道來自人血。
補玉想到了季楓褲腿上和衣襟上的血。
“趕緊打報警電話!”謝成梁說。
“先別!……”
“要是出了人命,咱們可說不清!”
“要是真出了人命,咱們就得關門、停生意。”
夫妻倆默默站在着。謝成梁轉身向門外走去,補玉又看一眼床墊上的血跡,心想,狗一定嗅到血味了。
她跟着丈夫小跑,從月光溫涼的巷子跑到停車場。季楓他們的車不見了。
“這小子,看着挺斯文的,能把媳婦打成那樣?!”謝成梁看着那輛車留下的空洞,抱着膀子。“你說他會拉着個打傷的媳婦去哪兒了?去急診室?”
“傷能流那麼多血?”
“我看也是。十有八九是死了。這他媽的王八蛋,讓警察逮住他,要他抵命!……”
“他已經抵命了。”
謝成梁猛一扭頭,看着妻子。
“恐怕抵不了,”補玉又說。“殺他一千刀都不屈。”
“你都聽說什麼了?”
“什麼也沒聽說。”
補玉轉身往回走,走得飛快。巷子沒鋪瀝青,墊的土被雨水衝過,再被各種汽車輪子碾,坑坑窪窪,上面一層沒掃凈的雪又上了凍。但補玉把道走得實在太熟,不用看,步子自己會拿主意,該躲的躲,該讓的讓。
叫季楓的女子在十九歲時落到那孽障手裏,跟他生下一個女兒,她一定是在女兒出生以後明白她的男人是個什麼魔頭的。她染上毒癮,成了犧牲品又去犧牲別人。不是她不想逃脫,不想重生;她逃不了,因為那男人也是她的毒癮。戒掉雙重毒癮,只有最後這一下。
換了她曾補玉,她可沒那麼肉,早就給他來這一下了。
補玉快步走進大門,聽見丈夫跟着進來。撞鎖“咔嗒”一聲。狗還是叫個不停。斬斷了雙重毒癮的女人大概沒走遠。她弱不禁風,但她畢竟是個農家女,從小吃苦出苦力,習慣了,一旦需要她吃苦出苦力,她勁大着呢。她把車開到柏油路盡頭,把那冤家拖到山後面,深深地刨個坑,把那他扔進去,嚴嚴實實埋了他。她動作可千萬得快,萬一天亮起來,碰上上山摘野黃花菜的女孩,找石頭冒沖雞血石的男孩,就難辦了。
狗吠漸漸被雞鳴替代。
補玉已經發現廚房的刀少了一把。下回剝兔子皮就該缺少一把好使的傢伙了。
謝成梁一直坐在小凳上抽悶煙。補玉知道前武警還在琢磨報案的事。
“季楓有個七八歲的女兒。女人都這樣,做了娘一多半兒就為孩子活着。”她漫不經意,猶如自語地感嘆。
她知道丈夫也有所感嘆。報案能改變什麼呢?最大的改變讓世上多一個七八歲的孤兒。謝成梁可受不了那種設身處地的想像:自己的兒女一旦成了孤兒是什麼樣兒。
“季楓在高中是優等生,她是為了弟弟能考大學,自己到南方打工去的。現在她給弟弟交學費呢。弟弟在上海哪個大學裏讀書,讀了兩年了。還挺出息的,是不是?”補玉仍然嚼老婆舌頭那樣閑扯,手裏飛快地揉着面,離早飯時間還有兩小時,她得把花捲蒸出來。
“要是咱們關了店,咱閨女長大也得打工。咱可供不起他倆都上大學。到咱兒子上大學的時候,還不定得交多少萬的學費呢!”
“幹嘛關店?”
“喲,這你都不知道?出了血案還會有人來住?本來那個琉璃莊園一開門,咱們這點生意就是撿它的狗剩兒!它還得擴建,還得多蓋一半兒的玻璃房子。吃狗剩兒都危險了。還架得住出血案?”
“誰能斷定他一準兒就死了呢?”謝成梁從矮凳上站起。
“誰說他死了?不就一灘血么?能證明什麼?”補玉一副跟村裡人吵架的神氣。
“一灘血怎麼了?上回一女客人子宮崩漏還髒了咱一張床墊呢!”謝成梁幫她吵架似的。“憑什麼讓咱關店?!”
“那後來咱們怎麼處理那張床墊的?”
“沒處理。就把它翻了個個兒。把帶血的那一面翻到下面去了。”
補玉想,下面她就不必多教唆他了。
秋天看紅葉的人比往年少。也許是人們對這山區的熱情已過去了。也許汽油漲價,大家都不想花油錢開車跑遠道。另一個原因是氣候。氣溫不高不低,霜下得不透,葉子也就紅不透。總之,琉璃莊園的停車場只停滿三分之一,那家仿西班牙酒店幾乎沒什麼客人,酒店派出模樣不錯的女服務員到村口散發廣告,廣告上印着觸目驚心的紅色折扣價。村裡人說她們象當年的曾補玉一樣“拉客”。
補玉山居更加慘淡,只有一個客人。他還佔據着原先那間屋。只不過現在它已經改成標準間了。他的房門整天關着,偷聽慣了的補玉在他窗邊能聽見他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走得行雲流水。
周在鵬幫助補玉申請的貸款被拒絕了。但他讓補玉別急,他會想出辦法來再次讓補玉山居出名。
這天早上,補玉照看着老周吃了早餐,自己順着柏油路往村外走。當年她能“拉客”,現在為什麼不能?但她不願意讓村裡人看見她和幾個十八、九的女孩競爭。她走得遠遠的,走到水庫的轉彎處。這裏常常有遊客下車觀景和照相。夏天,對岸的裸游場也成一大名景,被遊人觀賞和攝取。
補玉的拉客還是有所成就,站了兩天,拉回一車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她們是由居委會組織的旅遊團,本來是打算當晚回北京的。補玉告訴她們,山得往深處走才好看,而往深山走至少兩天。老太太們全是老寡婦,家裏沒有老頭子等着,商議一會兒,決定住一夜。
這天補玉帶着一大團毛線,坐在水庫彎處的土墩上邊織邊等她該拉的客人。幾輛車停下,拍照、觀景,但對於補玉的口頭廣告,都是反感而鄙夷。其中一個女人總算搭了句腔,問她的山居是標準不是。補玉回答有四個標準間。才四個呀?其他也是單間兒!……
女人已經回到車上了。
這天補玉拉到的客是個熟人。溫強正朝對岸的裸游場沙灘觀望,補玉從側面就認出他來。
“看什麼呢?又不是夏天!這會兒裸泳還不凍死!”補玉笑着對他說,同時摘掉頭上的女士帽。
“小曾!”溫強認出補玉,老遠伸出手。
坐着溫強的大吉普回村,溫強誇了補玉一路,說她如何駐顏有術,老遠看跟個少女似的。補玉一口一個“得了吧,”“誰信吶?”
進了村口,溫強不誇了。他看看四周,說完了完了,難怪這兒生意清淡,到這兒圖什麼呀?不是跟城裏差不多,就是比城裏落後二十年?還山清水秀,世外桃園呢!全讓那個馮癱子給糟蹋了。補玉告訴他,馮癱子早把股份賣給了別的公司。溫強感嘆:誰能精過馮煥?一定是已經預料到他的計設失敗,一定早明白城裏投資商跑來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糟蹋完之後,城裏是不會有多少人來的。
“你看看這些紅紅綠綠的遊樂場,什麼玩藝兒?你瞧這水上樂園,把好好的水都污染成這樣了!……”溫強罵著拐進了巷子,把車停在老地方,他和李欣來停車的地方。
溫強走進補玉山居,看看樹上的柿子、石榴,玫瑰都長成了小樹,一樹樹的花。葡萄架上還剩一些晚結的葡萄,讓霜打蔫了。他這樣看着,你覺得他心裏在哼歌。
“噢對了,李欣後來來過嗎?”溫強問補玉。
“來過一回,沒住咱這兒。她專門來打聽你呢。你倆怎麼了?”
“後來呢?”
“你從咱這兒走了,手機都停了,成梁就這麼告訴她的。你怎麼連個信兒也不留?”
溫強笑了一下,借那笑嘆了口氣。他搬了個凳子,坐在葡萄架下。就是在那個位置,他聽李欣拿話筒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周在鵬此刻從屋裏出來;“聽見你聲音了!”他說著朝溫強走過去。
“喲,你不會是那個中央電視台剛採訪過的著名編劇吧?”溫強從凳子上站起來,握住老周的手。“採訪的時候你說,你要寫個鄉村客棧?是補玉山居不是?”他轉臉朝已回身進廚房的補玉叫道:“小曾,分他稿費啊!”
“哎!”
“他肯定把你寫成女主角啦,跟他要一半錢!”
“好嘞!”補玉響亮地回答溫強,手已經開始切菜了。
溫強只住了一夜就走了。補玉有個感覺,他來山居的主要目的是打聽李欣的消息。
周在鵬住到秋遊結束,山裡空寂荒涼起來才離開。在這裏成為旅遊熱點之前,空寂從來不顯得荒涼。但現在有了仿法式、仿西班牙式樓房,到處是紅瓦藍瓦的民營商店市場,河裏漂着打撈不完的垃圾,人走樓空之後,反倒無比荒涼。
老周派頭很大,讓北京派了一輛車來接他。
“寫完了?”
“差不多了。”
“真是寫補玉山居?”
“嗯。當初我給你起名字,就知道這名字會成一齣戲。所以戲的名字我都不改,就叫補玉山居。”
“等補玉山居成電視劇了,名聲大震,我就把後院拆了,修個小二層樓,全部標準間。省得那些人一問沒有標準間,掉頭就走。”補玉說。又成了那個賭氣好強的年輕補玉。
老周在司機給他打開的車門邊站着,想跟補玉說什麼,一遲疑又不說了,但那強烈的反駁一直在他臉上,等他坐上車座,反駁不見了,就剩了傷感和惋惜。他大概想說,他那個補玉山居的名字,絕不是起給不倫不類的二層樓,標準間的。就因為世界在標準化,人們才渴望補玉山居。
補玉跟着老周的車往前走了幾步。她想告訴他,他多浪漫都沒關係,但她不行,她得做生意。她的生意將來是女兒和兒子的學費,是公公婆婆的醫療費,是補玉和謝成梁成了老倆口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