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強敵
☆漢奸?海盜?
實事求是地講,日本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倭寇軍的主力,絕非是智商有何過人之處,只是因為他們腦子一根筋,打仗不怕死,總是沖在最前面,正是所謂好用又結實。
而根據史料記載,這幫遠道而來的日本搶劫犯基本不識路,腦袋也不好使,如果讓他們自己上岸轉悠,沒準就被人販子給賣了。
其實日本人到中國沿海混飯吃,從朱元璋時代就已經開始了,但兩百多年你搶我抓,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嘉靖年間,倭寇之所以如此龐大,且有組織、無紀律,實在要拜兩位仁兄所賜,這兩個人,一個叫汪直,另一個叫徐海。
汪直,是明史上的稱呼,其他史書大都稱王直,十分湊巧,這位兄台正是胡宗憲的老鄉,他也是徽州人,要說起這位兄弟的傳奇經歷,那實在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在許多史書上,汪直的定義大致如此:生性狡詐偷雞摸狗,后遊盪到日本,勾結倭寇,為日本人帶路進犯中國,是罪大惡極的狗漢奸。
這的確是一個極其醒目,且振奮人心的結論,但在我看來,它很有可能是錯誤的。
而且至少我可以肯定一點:汪直不是漢奸。
請諸位熱血青年先不要忙着抄傢伙,等我講完再動手也不遲,本人不是翻案一族,也無意向這方面發展,下此結論,只是因為汪直不符合漢奸的定義。
什麼是漢奸?在嘉靖年間,所謂漢奸,就是給日本倭寇幹活的人。
按此標準,汪直實在不夠格,因為這位兄台確實沒幫日本人幹活,恰恰相反,是日本人給他打工。
汪直,號五峰,其實那一切傳奇風波的起始,只是因為一樁生意。
作為胡宗憲的最強對手,汪直自幼就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不過很可惜,他的聰明並不在讀書上。
汪直的腦袋似乎很難接受四書五經的信號,讀書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所以機靈的他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另一條出路——做生意。
一般人做生意,都是由小做起,先得擺地攤、開雜貨店,慢慢地才能倒鋼材、賣軍火。而汪直卻大為不同,從經濟學的角度講,汪老闆的生意起點相當高——國際貿易。
所謂國際貿易,說穿了就是把國內的貨賣到國外,再倒回來。汪直很明白,在街頭賣香煙是很難發財的,只有轉口貿易才能致富。在明代,海上貿易是被明令禁止的,所謂“片板不得下海”,抓住了不是鬧着玩的,但是歷史無數次證明,棍棒打不倒經濟規律,發家致富的意志和決心是無法阻攔的。
汪直就是早期下海的發起人之一,他找到了一個叫徐惟學的合伙人,說服他一同外出經商,這個徐惟學也不是善類,早年還干過幾年強盜,心一橫變賣了家產也下了海。
汪直的第一筆貿易是在廣東進行的,他帶着貨物在一個深夜悄悄出海,向著更遠的南方駛去。
在今天的東南亞一帶,汪直以極為懸殊的價格賣出了他的貨物,當巨額的利潤流入口袋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
於是他下定決心,賭上自己的一切,把這筆生意做到底。
隨着生意的不斷進行,汪直的船隊越來越龐大,手下越來越多,利潤也越來越豐厚,汪老闆終於成功緻富,成為眾人模仿的榜樣。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應該還不算太壞,汪直的行為從法律上定義,應該算是走私,而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樹大招風,被省長兼海關關長鬍宗憲盯住,然後在某一次走私中被查私大隊長俞大猷抓住,之後判刑、流放或是殺頭。
但汪老闆的**是無法滿足的,見好就收也絕不是他的人生信條,不久之後,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改變無數人命運的選擇。
東南亞的業務潛力已經不大了,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汪老闆決定轉向日本市場。原因很簡單——日本人的錢好賺。
就地理而言,日本實在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火山和地震外,差不多什麼都缺,汪直販運貨物到這裏,想開多高價就開多高價,獨此一家,愛買不買。
除了提高日本的生活水平外,汪老闆還為減少日本人口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因為在提供日常物品的同時,他還走私一種十分特別的貨物。
其實這種貨物大家並不陌生,在國家貿易品的排名中,近幾百年來,它始終盤踞排行榜第一名——軍火。
在東南亞貿易中,汪直和葡萄牙人成了鐵哥們,葡老外們喜歡中國的瓷器、茶葉,口袋裏卻沒錢,只好拿槍去換,且唯恐汪直不收,所以價格便宜,算是半賣半送。
汪直充分發揮了奸商的本色,每次都表現得極其為難,還經常表示下不為例,結果一轉手,就把它們送到了日本,以十倍的價格。
別說十倍,就是一百倍,估計日本人也照買不誤,當時正是戰國時代,彼此之間打來打去不亦樂乎,大刀長矛也用膩了,大家都改玩槍了。
在汪直的訂貨名單中,島津、織田等諸侯都是大客戶,汪老闆還比較講信用,有時還會去調查戰爭殺傷情況,確保售後服務。
當然了,在貿易進行中,也有一些不和諧的插曲,東南亞和浙江沿海向來是海盜聚集地,汪直的船隊經常由於目標太大,被人搶劫,汪老闆氣得不行:我運的是軍火,你竟敢搶我?!
一怒之下,他組織了私人武裝,開始還只是護航,後來發現海盜這活兒來錢更快,索性兼職干起了海盜,就這樣,汪直由一個海外淘金者變成海商,最後又成為了武裝走私集團的頭目。
然而這遠不是終點,隨着業務的不斷擴大,汪氏海外貿易有限公司兼海盜無限集團急需尋找一個固定的辦公場所。當然困難是存在的,嘉靖先生雖說忙着修道,但絕不會允許汪老闆在他鼻子下面開辦事處。
為了公司的長遠發展,汪直決定把總公司搬到日本,具體位置在日本九州南部(今日本沖繩附近),他在那裏佔據了一片地方,作為自己的基地。
汪老闆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但有大型船隊,私人武裝,還過了一把皇帝癮,在他的轄區內,住着四千多名中國移民,服從他的管理,他還僱用了很多來找工作的日本人,身體好的擔任保鏢或是打手,體格差的就安排掃大街,當下人使喚。
汪直對公司的發展十分滿意,還給自己的這片自留地取了個名字——“宋國”。
必須說明的是,汪老闆在日本開公司,是沒有經過當局允許的,也沒有到有關部門註冊,成立多年一分稅錢也沒交過。這事往大了說,就是非法侵佔他國領土,是對國家尊嚴的大膽挑釁。
但從頭到尾日本人連個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在日本史書里,戰國被描述成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無數勇猛之士在萬軍之中橫衝直撞,着實壯觀。
但是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比如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桶狹間戰役,那位威震日本,號稱無人可擋的大諸侯今川義元,手底下的全部兵力不過四五萬人,僅此而已。
當時,一般戰役兩方人數加在一起也就五六千人,要擺在中國,這也就是個儀仗隊,不過倒怪不得日本同志們,畢竟人口有限,要組織個大規模戰役難度太大,說句寒摻話,能戰死個幾千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汪老闆之所以如此囂張,也正是欺負日本人少,當時光隸屬於他的軍隊人數已經近萬,而且都配備最新型火槍,其所在的九州地區民風彪悍,諸侯十分好戰,汪直卻對他們毫無顧忌,還經常派幾千人拿着洋槍,開着戰船,從他們的海岸招搖過市,這幫人別說武力對抗,連吱都不敢吱一聲。
恰恰相反,他們對汪直十分客氣,逢年過節還要送禮上貢,唯恐得罪了這位有錢又有槍的大爺。
公正地說,汪直確實算不上漢奸,因為估計日本也沒人能用得起他這樣的漢奸,倒是很多人日本人要眼巴巴地求他,靠他吃飯。
這就是汪直,這就是胡宗憲即將面對的頭號對手,遠比任何日本劍道高手都要可怕的對手。
相對而言,第二號人物的實力要差一些,但他卻比汪直更具傳奇色彩——因為一個女人。
徐海,徽州人,胡宗憲的第二強敵。
說來真是湊巧,他也是徽州人,老天爺實在很公平,誰惹出的麻煩誰來收拾,最終的決戰將在這三個徽州人之間展開,只有一個勝利者。
汪直不是漢奸,但徐海是漢奸,貨真價實的漢奸。
徐海的別號叫做普靜,這個稱呼看上去很像是和尚的法號,而實際上,它確實是一個和尚的法號。
在少年的時候,徐海曾經是杭州寺廟的和尚,每天撞鐘念經,過着平靜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的叔叔跑來,告訴他自己已經找到了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還有個非常可靠的朋友作合伙人,只要你參加,管保前途遠大,衣食無憂。
徐海考慮了很久,終於接受了叔叔的邀請,離開了寺廟,去干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應該說,這個邀請並非全是忽悠,這份工作確實讓他衣食無憂,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也可以說是前途遠大。
但問題在於,他的叔叔名叫徐乾學,那位非常可靠的朋友叫做汪直,而那份有前途的工作,自然是走私。
徐海就這麼下了水,開始跟着汪老闆跑船,隨着生意越做越大,他的收入越來越多,相關業務(駕船、搶劫)也越來越嫻熟,如無意外,他將很有可能成為汪直手下的走私頭目,其結局無非兩種:要麼攢點錢,回家買房子娶老婆,要麼一直幹下去,直到被抓住或是被打死。
可是命運之手卻將他推向了第三條路,一條更為奇異的道路。
徐乾學原本是汪直的合伙人,雙方初始合作愉快,可慢慢地,這位兄台不滿意了,兩人雖然一同下海,但汪直的能力超過他,生意大過他,利潤也高過他,思前想後,徐乾學決定分出去單幹。
單幹,要有資本,徐老闆的錢不夠,便四處找人借,而其中最大的一筆借款,債主恰好是日本倭寇。有了錢,徐老闆就開始干起了走私兼海盜,但事實證明,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經濟學問題:任何帶有商業性質的活動,都是有風險的,走私和海盜也不例外。
徐乾**氣不太好,他的船隊經常遇上風暴和明軍,好幾次血本無歸,買走私貨要錢,手下的搶劫犯們也要領工資,加上倭寇催款,徐乾學焦頭爛額。
欠銀行的錢,還不了最多不過是坐牢,可是欠倭寇的錢,還不起就沒那麼簡單了,那可是拿命換來的,絕不容許變成壞賬,可是徐乾學的家產已經賣光了,也沒有什麼可抵押的,於是無奈之下,他幹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低押自己的侄子。
在徐叔叔看來,侄子也算是他的財產,就這樣,徐海成為了倭寇的財產人質。
此時的徐海倒還不以為然,以為不過是多吃幾頓日本料理,不久后叔叔就會把他贖回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徐乾學實在沒有做生意的命,回去后不但沒翻本,反而賠得更多,最後還因債務糾紛丟了性命。
當這一消息傳到徐海耳朵里時,面對着血本無歸、暴跳如雷的倭寇,他沒有慌張,鎮定地用一句話挽救了自己:
“留下我的性命,我跟你們一起干。”
反正錢也沒了,為了不致人財兩空,徐海就此成為了倭寇的一員,當然,在那些日本人看來,他們不過是多了個端茶倒水的人而已。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徐海的能量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從本質上看,汪直是一個一流的商人,二流的海盜,通俗點說,他最擅長的是經濟,之後才是軍事。而徐海卻恰恰相反,在成為一個成功商人之前,他是一個軍事天才。
徐海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算是自學成才,但他有着驚人的天賦,極具組織才能,而且十分精於海上作戰,和那些死腦筋的日本人比,他實在是個過於突出的人,所以沒多久他就加入了倭寇搶劫公司,成為了正式成員,獲得了自由,之後還曾一度躋身管理層,當上了高級領§導。
徐海發達了,他利用自己的才能和與倭寇的良好關係,在眾多的海盜中脫穎而出,擁有了固定的勢力範圍和強大的部屬。
但必須說明的是,此時的徐海依然是倭寇手下的棋子,他沒有汪直那樣的實力,只能靠日本人吃飯。
他的致富方式十分類似於舊中國的買辦,每次帶領倭寇進犯之前,他都會與對方簽訂合同,列明帶多少人,去搶哪裏,事後分紅份額等等,條款十分清晰,倭患如此猖獗,這位漢奸可謂是始作俑者之一。
但作為漢奸,和抗日電影裏那些搖頭晃腦的同行相比,徐海是很特別的——他是一個十分強悍的漢奸。
胡宗憲曾領教過徐海的厲害,有一次,倭寇大規模進犯浙江一帶,胡宗憲派游擊將軍宗禮率軍主動出擊,恰好遇到徐海的船隊,雙方在三里橋大戰。
一開始,宗禮根本沒把徐海的雜牌水軍放在眼裏,而事實似乎也是如此,雙方交戰後徐海軍一觸即潰,宗禮大喜過望,發動軍隊繼續作戰,再次擊敗徐海。
兩次連續的勝利讓宗禮相信,徐海不過是個浪得虛名的小角色,於是他又發動了第三次攻擊,而徐海的水軍似乎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第三次大敗。
但就在宗禮準備預寫他的第四次捷報時,徐海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一個真理——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在明軍防備鬆懈之時,徐海悄悄集結了他的精銳水軍,出其不意地發動了反攻,為了讓宗禮相信自己的柔弱,他退卻了三次,至此一舉收回成本,明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宗禮本人戰死。
這就是胡宗憲面對的兩個強敵,強悍的汪直、狡詐的徐海,要平息倭寇,必須除掉這兩個人。
可在仔細考量雙方實力之後,胡宗憲終於悲哀地發現,他根本毫無勝算。
汪直自不必說,這位土皇帝富可敵國,兵強馬壯,比日本諸侯還厲害,徐海雖然稍微差一點,但他極其狡猾,且精於水戰,憑藉明朝的海軍,要徹底消滅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思前想後,胡宗憲對時局感到絕望了,然而此時,徐渭卻從容地告訴他,其實要解決這兩個人,並不困難。
這一次,胡宗憲沒有相信他的師爺,因為這句話實在太不靠譜。且不說這兩個人手下有上萬名武裝海盜,更重要的是,他們還佔據着一種特殊的資源——錢。
根據某些歷史學者統計,汪直的商業貿易額曾一度超過浙江全省的財政收入,海盜竟然比政府還有錢,到底誰是政府?
面對如此可怕的金融武裝集團,胡宗憲找不到任何自信的理由,在他看來,想戰勝這兩個對手,無異於痴人說夢。
“用武力是很難戰勝他們的。”徐渭點點頭,他同意胡宗憲的看法,“但要戰勝他們,並不一定要動用武力。”
不用武力?這幫人不遠千里來搶劫,莫非你請他們喝杯茶,給個紅包他們就肯走人不成?
“是的。”徐渭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縝密的計謀
徐渭告訴胡宗憲,其實一直以來,他並不了解汪直,因為這位仁兄歸根結底,只不過是個生意人。
做生意的人,只求財,不求氣,汪直所想要的,並非大明江山,只不過是自由通商的權利。
“但是海禁是歷代祖制,我也無能為力。”胡宗憲只能無奈地嘆氣。
徐渭的臉上露出了狡詰的笑容:
“我並沒有說要給他這個權利。”
胡宗憲終於明白了徐渭的意圖,開放海禁是不可能的,但談判是可能的,兩者之間並不矛盾。談判只是實現目的的手段,他們並不需要做出任何承諾。
“首先,我們必須與汪直取得聯繫,招他上岸商談。”
“但汪直呆在海外,且素與我們為敵,他怎麼肯來呢?”胡宗憲對此並不樂觀。
“你忘了嗎?”徐渭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的母親和妻子在你的手上。”
自從汪直下海之後,朝廷就把他列入了黑名單,他的母親和老婆都被關進了監獄,已經吃了好幾年牢飯,胡宗憲隨即簽發了特赦令,把他們放了出來,不但好吃好住,還分給她們一套房子。
胡宗憲的想法很簡單,善待汪直的家眷,以顯示自己的談判誠意,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簡單了。
釋放管飯分房是十分容易的,但在做完這些之後,胡宗憲才意識到一個重要的疏漏——怎麼讓汪直知道呢?
要知道,汪老闆雖然還是中國國籍,卻已移居海外,找倭寇帶話又不太靠譜,胡宗憲傻了眼,苦思冥想后他決定冒一次險。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一月,胡宗憲派出了他的使者蔣州、陳可願,他們的使命簡單明了:去日本,找到汪直,告訴他所有的一切。
這基本上應該算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海上交通安全且不說,即使到達日本,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地方,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
但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意料,兩人在日本九州成功登陸,見到了當地的大名(諸侯),很明顯,大明帝國東南總督的名號還是有相當威懾力的,日本土財主給了胡宗憲很大的面子,熱情招待了兩位使者。
不管事情辦成與否,白吃一頓總是好的,然而就在兩人狼吞虎咽之際,卻聽到了這樣一個詢問:是否有興趣見見本地一個叫毛海峰的人。
那位無心插柳的日本領主剛說完這句話,就驚奇地發現,兩個原本一心一意努力吃飯的人立刻丟掉了筷子,連聲大叫道:現在帶我們去!
因為這是一個他們極其熟悉的名字,毛海峰,是汪直的養子。
蔣州和陳可願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在毛海峰的引薦下,傳奇人物汪直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汪直的開場白是並不友善的,除了胡宗憲擋他發財,和他作對外,全家人被明軍殺光也是他大發雷霆的主因。
所以當蔣州告訴他,他的家眷不但沒死,政府還分了房子,衣食無憂,並且拿出了他家人的親筆信時,汪直的態度徹底轉變了。
他十分高興,還連聲為自己辯解,說他並不想干這行,早就有歸順之意,並且願意幫助胡宗憲平定倭亂。
蔣州和陳可願萬沒想到,事情竟然進展得如此順利,大喜過望,而汪直也確實很夠意思,不但管吃管住,還帶着他們遊覽日本全國,各地諸侯聽說汪直出訪,紛紛列隊熱烈歡迎(財神爺來了),比將軍大人還威風,看得兩位使者目瞪口呆。
排場也耍了,世面也見了,蔣州和陳可願開始提醒汪直,應儘快回國與胡宗憲商談具體事宜,汪直滿口答應,並預定了出發日期
出航的日子到了,然而就在船隻即將起錨出發的時候,汪直卻作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突然強拉着蔣州,跳上了岸,目送着船隻的離去,笑着對驚恐的使者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還不能去,你也不能走。”
汪直不是三歲小孩,幾十年江湖也絕不是白混的,他從不相信任何人的空口許諾,包括胡宗憲在內。
就這樣,毛海峰帶着陳可願,來到了胡宗憲的管轄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正是談判。
雖然有了重大進展,但沒有看到汪直本人,胡宗憲依然很失望,而當他看到那封汪直給他的親筆信時,這種情緒到達了頂點。
這是一封很能體現汪直特點的文書,在開頭部分,他十分恭敬地表示,自己願意接受朝廷招撫,痛改前非,為國效力,之後突然話題一轉,開始吹噓自己,大意是本人在日本混了很多年,現在很牛,一般的諸侯都可以搞定,但由於日本諸侯太多,敵情複雜,本着幫助國家徹底清除倭寇的精神,我暫不能回國,目前正與朝廷特使蔣州巡視各諸侯,處理外交事務,等到告一段落,我會立刻回國報到。
當然,光講廢話是沒用的,最後他亮出了自己的真實條件——開放海禁。
胡宗憲勃然大怒,他知道自己被汪直涮了,說來說去,這個老滑頭一點也沒有鬆口,而他開出的條件是胡宗憲絕對無法答應的。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事情依然毫無進展。
在猶豫的關口,徐渭再次出現,用他的智慧拯救了胡宗憲,他告訴自己的東家:現在的汪直過於強大,絕不可能作出妥協,但這個對手也並非毫無破綻,只要找到合適突破口,就能戰勝這個強敵。
事實上,這個突破口就在眼前——毛海峰。
作為汪直的全權代表和貼身親信,毛海峰也是一個極其狡猾的人,但是和老狐狸胡宗憲相比,他還有不小的差距。
出乎他的意料,**督對他這個倭寇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輕蔑,反而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毛海峰是個比較實在的人,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宗憲表示希望能幫點忙。可是胡宗憲卻總是笑而不答,啥也不讓他干。
這事要放在嚴嵩這類人的身上,估計還求之不得,偏偏毛海峰臉皮厚度不夠,堅持表示一定要幹活,掃大街也行。
於是胡宗憲終於勉強地答應了,他十分為難地表示,在舟山一帶盤踞着一夥倭寇,十分兇悍,而自己沒有能力解決他們。
還沒等胡宗憲把話說完,毛海峰就跳了起來,跑回船上召集手下抄起傢伙去了舟山。
結果是毫無懸念的,汪直出來干海盜的時候,舟山的那幫小兄弟還在穿開襠褲,聽說汪老闆的隊伍到了,還沒等毛海峰動手,倭寇們已經逃竄一空。
胡宗憲親自迎接了這位得勝歸來的英雄,並主動為他請功,算得上是興高采烈。
他確實應該高興,當然這與舟山的那幫小毛賊並無干係,真正的原因在於,自毛海峰發動進攻的那一刻開始,一個重大的轉變已然發生:從此以後,在所有倭寇的眼中,汪直將不再是他們的朋友。
前任倭寇,現任抗倭英雄毛海峰看着開懷大笑的胡宗憲,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當然,其實他並不知道對方在笑些什麼。此時此刻,他的唯一感覺是,**督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事實上,胡宗憲確實很講義氣,他把戰利品全部交給了毛海峰,還額外給了很多賞賜,並且表示,自己絕不會虧待和政府合作的人。
毛海峰十分感激,胡宗憲的慷慨與大方超出了他的預料,但他依然保持着警惕,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是他始終放心不下的。
不久后,毛海峰找到了胡宗憲,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是時候回去找汪直彙報談判情況了。
毛海峰十分清楚,作為汪直的養子和親信,他有着很高的人質價值,如果胡宗憲玩花樣,他將到牢房裏繼續自己衣食無憂的賓客生活。
然而**督的反應卻着實出人意料,他看着不安的毛海峰,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我親自為你送行。
此外,他還十分禮貌地送給毛海峰許多土特產,並托他向汪直帶去自己的良好敬意,期盼他早日到訪。
毛海峰終於被徹底打動了,他懷着對胡宗憲的無限好感回到了領地,並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了自己的養父,雖然事情仍然毫無進展,但正如徐渭所預料的那樣,強大的海盜頭目汪直終於露出了破綻,一個致命的缺口已經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