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99節
九十七
廚房的牆上貼着一張年曆畫,是張小禾在去年聖誕節貼在那裏的。九月十五日那個日期的下面被我塗了一個很顯眼的紅點,那是三個月限期的最後一天。幾個月來我盡量不去理那張畫,可這反而變成了一種提醒,使那一天在自己心中更加明確更加重要。那個日子一天天臨近,我去廚房總忍不住要偷望一眼。那紅色的圓點簡直就像一隻眼注視着我,望得我心中刺刺的痛。我明白事情就這麼完了,既然過去不可能今天就更不可能,並不存在死灰復燃的理由。好幾次我想把那張畫揭下來,卻怕反而給了自己一個更大的提醒,又似乎是怕自己就真的忘了這個日子。心中避不開我就乾脆盯了那個紅點久久地看,好像看透了就會發現裏面隱藏着什麼秘密似的。看了半天我把腳一跺,在心裏說:“完了的事還去想它幹什麼!不爭氣的東西,恨不得就咬你一口!”就猛一低頭,一口咬了自己的胳膊,漸漸地用力,痛得“哎喲哎喲”的叫出聲來,又用力咬了最後一下,才鬆了口。看着那深深的印痕,我似笑非笑地笑了一聲,覺得爭不了氣的男人就只能這樣對待,而不配有更好的待遇。
終於,九月十五還是到來了。
昨晚整夜的工作,回來了卻怎麼也睡不着。我這天沒有拔掉電話線,心裏希望着有意外的電話打來。睡在床上心中總準備着電話鈴突然就會響起來。我想起幾個月前,思文告訴我她安了錄音電話,怕凌志的電話打來落空了,我心裏還暗暗笑她。說別人總是容易的。等到中午還沒有電話來,我一股倔勁上來,把電話線拔了,輕聲對自己說:“再不睡我今晚班也上不成了。”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了很充分的理由。到廚房裏做飯吃了,吃完飯以英雄似的氣概扭了頭不望那張年曆畫一眼,又倒在床上去睡。我心中忍不住計算着,現在張小禾正在學校吃了飯,準備打電話過來了。我想像着她背着書包進了圖書館那張轉動的玻璃門,乘電梯上了二樓,在公用電話機旁停了,摸出一枚硬幣投進去,撥了我的號碼。等了好一會也沒人接,她失望地搖搖頭,放下電話,按了退幣鍵,硬幣掉下來發出清脆的輕響。她走到電梯邊抬了腳準備下去,又停住了,轉回來到另一部電話機前把硬幣投了進去。想到這裏,我那種執拗完全屈服了,跳下床把電話線往接線孔里塞。右手哆嗦着塞不進去,用左手扶穩了右手才塞進去了。在那一瞬間,萬分神奇地,電話“叮鈴鈴”響起來。不可能!但鈴在響着。我一把抓起電話筒,問:“哪位?”沒有聲音。我用廣東話問:“找誰?”沒有聲音。我又問:“Whodoyoucallfor?”還是沒有聲音。我仔細去聽,聽見了呼吸聲。我說:“你是張小禾,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我等你的電話等一上午了。”那邊還是沉默着。
我吼了一聲:“怎麼不說話,也沒長張嘴嗎?”馬上又覺得自己過分了,溫和地說:“你現在還好吧!問你一句話,你有了點新的想法沒有?”還是沉默。我用心去聽,呼吸聲也聽不見了,接着聽見了掛斷的聲音。我對着話筒連吼幾聲:“喂喂喂!”絕望地倒在床上,連聲嘆氣。平靜下來又想:“怎麼就證明了是張小禾呢?”聽別人說過,有些男人在電話簿上翻了號碼亂打,男人接了呢,就一聲不吭。如果是女人接了,就試着談上,然後開了車接過去。這個電話,誰知道呢?
昏昏沉沉醒來,才四點多鐘。恍惚記起了中午的事,覺得似真似假。在套上鞋子的那一剎那,我忽然就決定了要去找她。想到這一點我彷彿恍然大悟,穿了西裝,到水房對着鏡子攏一攏頭髮,跨上車往多大飛去。在教育學院門口停了車,也不再躲躲閃閃,就站在門口等,至少我得問一問電話是不是她打來的。不一會她遠遠地過來了,我挺了胸,站着不動,等她喊我。她隔那麼遠看見了我,臉上浮現着隨意的笑。這輕鬆的神態使我心一沉,又沮喪起來,勇氣也在一瞬間被吸攝了去。我站在這裏來想說些什麼呢?自己竟不明白,驚慌失措起來。她走近了說:“等誰?”沒料到她竟這樣問!我慌張說:“等……路過這裏,忽然就想來看看,就來了。”她眉毛輕輕一挑:“看看?”我說:“看看!幾個月不見了,你可還好?是否已經過上你想要的生活?”她說:“好也好不到哪裏去,糟也不怎麼糟,湊合活在這世上吧。”我說:“看你臉上笑笑的挺高興。”她說:“我笑了嗎?”我們往央街那邊走,說些不着邊際的話。我裝着不經意地碰碰她的手,她似乎也是不經意似地閃開了。我終於下了決心說:“你現在住到哪裏去了?那樣走了像個泥牛入海似的。”她說:“住在北約克去了。”我說:“北約克?”她說:“北約克。”我說:“北約克那麼大!”她說:“就住在一條街上。”我說:“我知道你住在一條街上,沒有住在大街上。北約克那麼大!”她說:“就住在那麼一條街上。也是在二樓。”我說:“電話也捨不得裝一部!”她望我一眼,笑而不語。我說:“一個人住?”她說:“那還跟誰呢?”我連忙說:“不是別的意思,我想總該跟個女伴住在一起,不然太寂寞了怎麼過?”她說:“大家怎麼過我也怎麼過吧,也習慣了。不過我倒是跟個北京女孩住在一起。”我說:“說著就要畢業了。”她說:“年底。”我說:“工作呢,有個邊吧?”她說:“邊還沒摸着,還在摸啊摸呢。不能去想,想想就一身冰涼。”我試着說:“在這裏難混出來。”她說:“呆在人家的地方嘛。”我說:“人家的地方老獃著也沒意思,一生一世也是個局外人。”她望了我笑,我說:“我說的不是?”她笑着說:“沒有不是。”我說:“既然也知道,又何必呢?”她說:“我也問自己,又何必呢?”我說:“既然問了,就得給自己一個答覆。說,又何必呢?”她說:“答案慢慢找吧。再說一件事不是自己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總有個出頭之日吧。”我說:“說來說去你的思想還是沒有進步。”她停下來望了我,說:“你進步了沒呢,你的思想?你有了點新的想法沒有?”我說:“想來想去也沒覺得自己的思想錯了什麼,也就談不上進步。你也這樣想?”她說:“既然也知道,又何必呢?”我嘆息着搖頭:“真希望你走個好運。”沉默着走了一段,她說:“你呢,還住在老地方?”她這一問,我馬上想到中午的電話不會是她打來的,幸虧自己還沒問她,不然又自作多情了。我說:“老地方,老樣子,沒有起色。”她說:“也好,反正你也不會永遠這樣。”我說:“我這個人出息不了。”她說:“你是對的。”我說:“我一個人自己對也沒多大的意思。我還是那麼想和別人一起對,又辦不到。”她說:“我也很想和別人一起對,也辦不到。”我說:“有些人錯了她一定想着自己是對的。”她說:“每個人對的方向也不一定就一樣。”說著已經到了地鐵口,她說:“那我就下去了。”我說:“好,你去。”又忽然想起似地問:“今天九月幾號,我都不記得日期了。”說著盯了她的臉。她說:“十幾號吧,我也活糊塗了。不是十三就是十四。”我說:“哦,十三,記起來了,十三。”她說:“那我去了。”聲音有點異樣。我正想看清她的臉色,她已經轉身往下去了,步子越來越急。在轉彎的地方,手舉過頭頂揮了揮,也不知是不是招呼我,沒有回頭。
我騎了車慢慢往回走,心中後悔來了這一趟,除了把自己的無能再一次展現外再沒有其它意義。我在心裏對自己說:“高力偉你怎麼回事,你是誰呢,自己也不想明白就去了。說不定人家已經倒到哪個闊佬懷裏去了,就這麼淡淡的對了你。”忽然又想起,剛才她問了一句,“你有了點新的想法沒有?”好像是自己中午在電話中說的那句話,難道這是巧合?認真去想中午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卻又記不真切了。蠕動着嘴唇試了試,竟說出十幾種表達方式,不知哪種是中午說的。只有張小禾說的那句記得真切。回憶了很久卻越想越想不清,乾脆不再去想。不論那個電話是不是她打來的,只要我沒有一句結結實實的話,結果也都是一樣。而這句結結實實的話,我又怎麼敢說?
到九點鐘,我懶洋洋地吃了幾口飯,把剩下的飯菜裝到盒子裏去。偶爾一抬頭,我大吃一驚,窗外街道對面昏暗的路燈照着一個女人,她正在向這邊張望,那身影竟有點像張小禾。我撲到窗前看了一下,看不真切。我打開窗,探頭輕聲喊了一聲:“張小禾!”那人站着一動不動。我又喊了一聲,招了招手,還是沒有反應。只要她一走動,我就可以從步態上看出了。我盯了那身影看,生怕一眨眼就會化掉了。我馬上跑下樓,沒有人影!街道上靜悄悄的。幾秒鐘人就走了嗎?是個鬼魂飄去了嗎?我低沉地喊一聲:“張小禾!”沒人回答。如果不是故意躲避,那人又能到哪裏去呢?我急得全身出汗,又大聲叫了幾聲:“張小禾!”喉嚨里有一種撕裂的感覺。鄰居在樓上打開窗子對着我嚷道:“Don'tshout!”我不理他,又叫了兩聲,準備在附近找一找。這時二房東出現在門口說:“張小禾早就搬走了!”馬上看出是我,遲疑地說:“是你?”我只覺得羞愧難當,也沒解釋一句就往車站跑。正好來了一輛電車,我想也沒想就跳了上去。在電車上我又懷疑自己是想入了迷產生了幻覺,可那個人的影象又是如此清晰地印記在腦海中。我安慰自己說:“即使是她又能怎麼樣呢,還是不要填平了那點距離好。她不是也不願告訴你電話和地址嗎?”到了地鐵站我非常後悔了,那樣匆忙就跳上了車,也沒在附近找一找。我幾乎就要下決心打轉回去,哪怕找不到人呢,也要站到那窗前去看看是不是還會出現那神秘的幻象。一看錶,回去上班就來不及了,猶豫着進了地鐵站。列車開動后我又後悔了,應該躲在電車站附近,看看下一趟車她會不會來。真是她,她總要過來乘地鐵。列車“轟隆轟隆”地響着,我心中應和着列車的節奏反覆對自己說:“幻象,幻象,幻象!”
九十八
又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我離開了工廠。我以激動的平靜從工頭手中接到最後一張支票,在車間門口停了停,深呼吸想最後一次去體會那塑料味兒,卻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出了門我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快樂,簡直令人無法承受。我踮起一隻腳雙手一高一低舒開,撮着唇對着廠門說了聲“拜拜”。自己也沒有準備,就猛跑幾步往空中一躍,身子輕捷地飛起來,在最高點的那一瞬右手往空中一抓,這樣反覆幾次。我左手拿了支票對着太陽去看,右手食指使勁地彈它,發出“沙沙”的聲音,又用舌尖頂着上齶對着空中彈出“嘟嘟”的響聲,雙手虛掩了面頰向左邊右邊偏着頭扮着鬼臉兒,擠眉弄眼伸舌子,跟空中那看不見的誰逗着玩似的。世界無比美好,我無比輕快,在這裏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做的也沒有什麼可等待的了。回到家裏我往床上一滾,四肢朝天,在心裏喊着:“萬歲,萬萬歲!”一次一次把手腳伸上去。我真的太幸福了,真的我太幸福了。
孫則虎找上了我。他正醞釀著自己開一家專賣廉價小商品的小店,準備在聖誕節之前開張。他說:“干吧,老孟,活着活着幾年就四十了,不幹就沒戲了。我一萬多塊錢傾家蕩產也幹了,你還怕?”他膽子也真夠大的,只有一萬多塊的本錢,他付了兩個月的房租,去了五千多,剩下幾千塊進了貨,大部分是中國的玩具、襪子之類,堆滿了一屋子。只要有兩個月生意不好,他就真要傾家蕩產了。他雄心勃勃地跟我講自己的計劃,如果這一家成功了,明年再開五家,然後辦成一個佈滿多倫多以至全國的聯鎖店集團。我說:“手裏剛捏了個雞蛋還沒捏熱呢,就打算着蛋變雞,雞又生蛋,又變雞,一大群了!”他說:“那也別說不行,發了財的人都是想發財的人。”又說想成立一個董事會,問我想不想進來當個董事?那意思他自己就是董事長了。又說:“老孟,賺錢也跟交女朋友一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說:“想回去了。”他說:“回去看看也好,快去快回,過了聖誕節后的淡季,就把場面鋪開來。”我說:“這一去不一定來了。”他吃驚說:“真的假的,說笑話呀?”我說:“真的,哄你又沒用。”他說:“這麼說真的是真的了。我以為你平時說說都是好玩呢。綠卡都揣在懷裏了,又讓它淪為一張廢紙?”我說:“總得找個人吧,你每晚都有個人擁着,也不看我守活寡都這麼久了。”他笑了說:“老孟你懷裏揣了綠卡還不夠,還得揣一樣東西。給你介紹一個北京姑娘怎麼樣?”我說:“再說吧,再說吧!”心想:“我真有決心呆下來還用你介紹?”過了幾天他真的拿張相片給我看,說:“好能幹的!”我看那姑娘挺一般的,懷疑是他妹妹,不然怎麼相片說有就有了!這個樣子就介紹給我?不夠朋友!我又特別認真似的把相片看了半天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把相片拿在手中一直看着還給他。我心裏也明白了,自己在別人眼中也就只值這麼多,也不怪別人,只怪自己。又想起張小禾,她能看上我,也真是心裏看上了,可惜我沒有足夠的力量足夠的自信承受。對我來說,張小禾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迹,這樣的事不會再出現第二次了。我去了一趟美國,玩了十天。在紐約我見到了胡大鵬。見了我他樂得什麼似的,拍我的肩說:“三年多了,三年多了!”開輛舊車帶了我四處玩。去了大都會博物館,看了一半,他說:“你自己去看吧,我都陪朋友看過四次了。我就在這裏等你,我走不動了,這麼走半天對我來說是個考驗。”我說:“幾年你變修了,美國的車把你的腿養嬌貴了。”我在羅丹的雕塑《巴爾扎克》前照了相,心情也並不十分激動。只是想起今天看了這麼多世界的藝術精品的原作,有種似夢似幻的感覺,口中喃喃自語說:“好東西,好東西。”又去了世界貿易大廈,站在一百多層高的樓上俯瞰曼哈頓島,下面幾十層高的大樓綿延伸向遠方。我指了下面對胡大鵬說:“老胡這幾年你怎麼活的,紐約的人跟螞蟻一樣爬來爬去,我來一天都不知自己姓什麼了。一個人要對自己絕望,站在這裏看看下面的世界就行了,就知道自己在這世界上是怎麼回事了,毫無意義。”他詭笑着指指下面。我俯了身探頭往下看,一陣暈眩。他又指指下面,笑道:“Don't,don't。”我笑了說:“這口氣能含着暫時還這麼含着吧。”他說:“人還是不會忘了自己,你忘了自己,煩惱不會忘記你,會來找你。”晚上他讓我睡了單人床,自己拿毯子睡在地毯上,說:“聽聽你這幾年的故事!”我說:“你陪你老婆去,她嘴上說沒關係沒關係,心裏恨毒了我!”他說:“讓女兒陪她就夠了,平時我也睡這邊的。”我說:“那你們是文明夫妻。”熄了燈我跟他講張小禾的事到深夜,問他有什麼看法。他說:“要我說真的呢,還是說好聽的?有不同的說法。”我說:“才三年不見,你變滑溜了!好聽的留着明天對你老婆說。”他說:“那不客氣我就說了。如果你發不起來,當然是分手的好。女人的熱情是能持久的么?”我覺得他這也是對自己的夫妻關係作了一個註腳,但不去捅穿它。我又說:“回了加拿大說不定就回國了。”他說:“老高,真的嫉妒你!回不回去也有選擇的自由,回去了找個女朋友也有選擇的自由。你還嘆氣!世界上還有幾個不嘆氣的人?”又嘆息自己在美國難得有發展。我說:“你這麼能幹個人,這樣消沉!打工賺錢也好,做小生意也好,再不咬緊牙關去讀個什麼專業也好,總得有個方向,總不能說混了三年再混三年。老婆沒跟你離婚跑掉,也算她是個有良心的!”他說:“打工呢,不是辛苦的年齡了。做生意呢,紐約人人在做生意。讀書呢,還得重頭學英語學專業。老婆是死也不肯回去,我口袋裏又沒有那幾萬塊錢,回去也沒有意思。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三十大幾的人了,偷偷流淚也不是一兩次了,什麼事兒!”我說:“老胡你有句名言我在心裏記了三年,那年你說,出國等於多活一百年,你自己還記得?”他說:“記得,太記得了,也太天真了。”不再說話。
第二天我乘車經華盛頓到佛羅里達去,胡大鵬送我到車站。車站附近就是著名的紅燈區四十二街。我們在街上走了幾個來回,偶爾也有幾個姑娘過來招攬生意。他說:“怎樣,名不虛傳吧?”我說:“這就算世界水平,真叫人失望,還不如多倫多呢。”我看見一個混血種人就在街邊對着牆解手,吃了一驚,舉了相機想照下來,胡大鵬一把扯了我的手說:“別惹事,鬧不好送了命也不知道!”我收了相機說:“別把紐約描繪成強盜世界,這可是人類文明的心臟。”他似乎是偶爾地提到了一個熟人說:“他們一家人都是長舌頭,每次寫信回家不說自己的事,把別人的事都詳詳細細寫了。”我說:“我回去了也詳詳細細說說,大家在這裏混得都不錯。那個胡大鵬還開了輛日本車呢。”分手的時候他再三叮囑我:“回去了別急着結婚,男人到四十也不算晚,多玩幾年。機會又一次到了你手裏,要珍惜。”我說:“多玩幾年是個什麼概念,請界定一下。”他說:“你是聰明人,自己想好了。”就這樣分了手。六天後從佛羅里達回多倫多去,經過紐約在車站給他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就連夜乘夜車回了多倫多。
到家的時候是早晨,還沒來得及洗個澡呢,孫則虎來了電話,問:“孟浪這幾天你到哪裏去了?”我說:“去了美國。”他說:“都給你打有十個電話了。我的店昨天開張,第一天就賣了一千零幾十塊錢,刨去所有的成本,有三百塊錢的純利。我興奮得一夜都沒睡着。”反覆交待我上午一定要去看看。我也沒有睡意,就騎車去了。孫則虎正按收銀機收錢,見了我說:“忙着,你先看看。”幾天不見,小店都換了樣,擺得花枝招展的,有十來個人在裏面走來走去挑選商品。等他閑下我過去了,他說:“怎樣,有信心了吧!一天三百塊,給你打工要一個星期吧!”我說:“瞅着你美得滋滋的,屁顛屁顛,屁眼眼裏都夾得斷蔥了!別太樂過頭了!你不姓趙?”他眯了眼望着我:“姓趙?”我說:“你不姓趙?那你姓錢,大家都說你姓錢。錢,錢。”他遲疑說:“孟浪你怎麼了,我不是姓孫嗎?”我笑了說:“那你還記得自己姓什麼。”他恍然笑了,說:“老孟你逗我呢,你逗,你高興逗了你逗,我不惱。”我說:“賺到錢的人還說惱!我只要能賺到錢,別說逗,誰高興殺了,殺了我也可以。”他笑了說:“那我還得留着這條命守住這點錢。”我說:“沒有命了錢就一錢不值了,就是一張紙了,揩屁股還不好使呢。”他說:“那還是錢第二,命第一。”我說:“老孫你這就發了。”他說:“那還不敢說,明年看吧!幾個人都跟我說想加進來,辦一個大聯鎖店,我就看上了你,沒那麼多名堂,好相處。”我說:“沒名堂的人還敢做生意,這裏是君子國嗎?連他爹的錢也不皺眉頭賺了,那才是生意場上的英雄豪傑呢!”他說:“老孟你罵我嗎?”我連忙說:“我說自己沒有用。”他說:“干吧,老孟!一天四百塊錢生意就保本了,以後每多做一百,純賺四十。機會來了你得抓住!人嘛,要麼楊六郎,要麼賣麻糖,倒了灶刷盤子去!”又說:“你一個,我一個,再找個可靠好相處的,組成了董事會,明年開個十多家。”我說:“托你的福我也過過董事的癮,名片甩出去,董事!”他說:“今天說笑話,明天就成了真。等你有了錢別人就不同了,這個社會很現實的。”我說:“那絕對的,自己沒出息,不要怪別人小看了你。想想我這樣的人也該被人小看,沒出息嘛!出息就是錢,錢就是出息。可惜我不是做生意那塊料,不能投入,要是那塊料就好了。”他說:“實在不想來就算了,想來的人多呢。拿得出一兩萬塊的也不止你一個。”說著又去招呼生意。等他完了我說:“老孫別把門封死了,我還想一腳跨進來當個董事委員呢。”我在他店裏選了幾樣東西,他說:“那不好意思,錢我就收了。”我說:“生意是生意。”他收了錢沒按收銀機,把為政府代收的購物稅免了我的。
九十九
同鄉徐先生是安省電力公司的工程師,從台灣來拿加大已經有三十多年。他邀請我們到他家去過聖誕節。孫則虎打電話通知我時還說:“今年可有啤酒喝了!”
徐先生家房子真大,上上下下有十幾間,地下室有一張乒乓球枱,還有一間健身房,裏面是各種健身器械。五六十個人在這房裏面,一點也不顯擠。徐先生夫婦五十來歲,兩個就住了這麼大一幢。進門的時候他家的狗過來嗅嗅,對我搖尾巴,出於禮貌我摸了摸狗頭,那狗就一直跟着我,坐在沙發上也竄了上來往我身邊蹭。我去廁所解手,看見裏面也裝了部電話分機。
我剛參觀了房子思文就來了。算起來我們分手已經有一年半,她還是單身一人來參加聚會,我心裏很不好受。看她在人叢中穿來穿去談笑風生,又放心了一點。大家自己找地方找人說話,孫則虎和徐先生講自己的生意,眉飛色舞的。徐先生說:“成不成功過了節后的淡季才能說。”孫則虎又講起前幾天自己的車被人撞了,可能要報廢。徐先生問:“是什麼人撞的?”他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徐先生問:“是不是白人?”他說:“是白人。”徐先生問他怎麼辦,他說:“也只好算了,一千多塊錢的舊車,還打官司嗎?”徐先生馬上說:“和他上法庭!”見孫則虎有為難之色,又說:“你不告他,他就溜過去了。”並答應幫他的忙。我在一邊聽着,對徐先生的態度感到意外,這裏還會有誰去攬了別人的事來管。旁邊一個人悄聲告訴我,徐先生對白人有成見,他在省電力公司幹了二十多年,每次提升都沒他的份,周圍的白人卻一個一個提上去了,還要領導他。那人又對徐先生說:“加拿大也算對得起你了,這麼好的房子住着。”徐先生說:“這麼好的房子它送給我的嗎?我交的稅也夠買這一幢房子了。”又說:“你們來沒幾年不知道,越生活久對歧視體會越深。哪怕是加拿大吧,什麼也要自己去爭取,別人不會送給你。我就恨華人都只顧自己,比愛爾蘭人加勒比海黑人也不如,他們每年還搞一次愛爾蘭人節黑人節呢,那麼盛大的遊行華人組織得起來?有這樣的老百姓也出不了個領袖人物,也活該受歧視。”我們都笑了說:“徐先生你當個領袖人物,大家跟你走。”徐先生說:“華人社區誰出了一寸的頭就有人來罵他了,要把這一寸砍平,中國人走到哪裏也是中國人。”大家又笑了說:“徐先生一輩子的牢騷都發出來了。”徐先生說:“一輩子牢騷就這幾句?講個三天三夜我不講一句重複的話,你們誰聽?”大家笑了說:“過節呢,下次專門來聽一次,徐先生您準備幾箱啤酒就是的了。”徐先生又對一個剛來的人說:“不管你在國內是個什麼人物,有過什麼成就,都要統統忘記掉,要砸碎自尊心從零開始,慢慢掙扎出來。”那人點頭如搗蒜說:“那是,那是。”我說:“徐先生,早聽見你這句話我這幾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說著我攥拳一下一下往下砸着,“砸碎,砸碎,砸碎了就有辦法了。”
我到地下室去,幾個多大的男女學生在打乒乓球。一個女孩子打着球說:“知不知道,工程系一個女學生又被約克大學的拐走了。”她的對手是個男的,說:“證明了多大的男的無能。”旁邊幾個男的竊笑說:“有意見了!抱怨我們怎麼不去拐她們呢。”那女孩子又說:“約克大學的女同胞說,她們自己也不光彩,其實我們多大的男同胞就很光彩么?”我悄悄對那幾個男的說:“意見可大了!”一個悄聲說:“有什麼不光彩?處理給約克那些沒聞過女人氣味的人的。”又高聲對那女孩說:“小羅我早就想拐你,為多大挽回點面子,又拐不到手!”那女孩嘻嘻地笑。
上面有人叫:“吃飯了!”大家都上去。每人一隻一次性的盤子,自己舀了東西吃。有幾個人拚命喝啤酒,一瓶接一瓶,一副想不想喝都趁機多喝幾瓶的架式。思文在客廳門邊對我使個眼色,我過去了,她說:“等會我出去你也出去,我們一起走,跟你講件事。”我心裏有點緊張,怕她又會提起和好的事,但也只好答應了。袁小圓過來說:“兩個人躲在這裏講悄悄話,可不可以公佈公佈?”回到客廳里,幾個人正在議論誰考托福又沒考過,還差五十多分,急得不得了。有人說:“差五十多分急什麼呢,差五分急一下還摸着了個邊。”我說:“急也要急有點影子的事,你看我不是布殊總統又不是億萬富翁,我就不急。”大家鬨笑起來。又聽了半天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在議論的就是周毅龍。心想:“老周這下又栽了,怎麼得了!”前幾天跟他通了電話,只知道他的情緒又下了一個台階,不知是為這件事。
嚴一川的太太湊到我身邊,輕聲跟我說:“等會一川說什麼事,說到回國你勸他堅持下去,女兒過兩年就上中學了,回去了怎麼辦?”我答應了。吃完飯嚴一川真走到我這邊來,說:“真的準備回國啊?”我說:“我要跟你一樣學個金屬材料,我還會回國?我們這些沒有專業的臭魚爛蝦也只有這條路。”他說:“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說:“一川你想回國去把威風抖一抖吧?博士后了,還是個洋的,回去把人也嚇散了。”他說:“抖一抖是其次。”我說:“主要是想家裏的人了。”他說:“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要不是個中國人,早就拿到課題,自己搞個碟子自己吃。別人高興了碟子裏撥一點給你,心裏什麼滋味。”原來他那個課題組最近有了突破性進展,他出力最多,論文拿出去連名字也不能署一個,精神上大受刺激,想回國去自己干。我說:“你老婆剛才交待了我,要我勸你留下,孩子不上不下的嘛!”他說:“孩子大學畢業我都五十了,回去還有什麼用?為老闆這樣無限地做下去,實在也不甘心,心裏苦得很呢。”我說:“你這叫苦?剛才你沒聽人說那個考托福差五十多分的人?比你小不了一歲兩歲,國內原是博士,傲得一塌糊塗的,來三年了,事業還沒起蒂呢!你這就算苦了?”他說:“還是你好,說溜就溜了。我們留在這邊,一輩子也沒有太多想法了,博士后做了這三年也看透了。”我說:“老闆給你兩萬多一年呢!”他說:“為人作嫁也要幾個手工錢吧。心裏怎麼不平衡,還做不得聲!”
孫則虎叫我過去打撲克,跟他打一對。我就過去了。看見思文和袁小圓兩個在角落裏說什麼,挺親熱的樣子。打着撲克,孫則虎看着電視裏的時裝模特,嘆口氣說:“也不知道這些模特最後都嫁給什麼人了。”幾個人都笑。我說:“肯定是嫁給男人了。”孫則虎說:“絕對是的。”一個人說:“老孟只說對了一半,肯定是嫁給有錢的男人了。”孫則虎說:“絕對是的。”又嘆口氣。我說:“老孫你嘆氣也不怕我們告訴小袁聽?”他說:“她知道也沒關係。是個男人就那麼回事,她不知道?還要你們去說!”出了牌又盯了電視機。我說:“老孫我們換個位子,你老盯着模特的腿,自己馬上就要鑽到桌子下去表演了。”打一盤輸了,我鑽了桌子說:“跟老孫打一對真受刺激。不打了,到下面跳舞去。”叫另一個人接了手。孫則虎也想去跳舞,卻沒人接手,就叫袁小圓。袁小圓說:“鑽桌子的還叫我來!”他說:“你打,輸了歸我鑽。”把牌遞給袁小圓,下樓去了。
乒乓球枱已經搬開,有七八對在那裏跳舞。徐先生夫婦也在跳。都是熟人,我膽子也壯了點,也加入進去邀了人跳。我心裏想邀長得好些的那個女孩跳,觀察了看出有一種不動聲色的競爭,每當曲子一響那女孩就先被邀了,就放棄了那種打算。我又注意到有一次孫則虎邀思文跳,思文遲疑了一下,做了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拒絕的動作,但馬上又接受了。雖然沒有興趣,我還是邀徐太太跳了一輪。不一會袁小圓來喊孫則虎:“上去。”孫則虎說:“有事?”袁小圓說:“去鑽!”孫則虎說:“這麼快就輸了?”乖乖地跟了上去。一會回來說“天下找得到第二個這麼模範的模範丈夫嗎?”
十點鐘的時候,思文和徐先生道了別,又站在門口高聲地和別人說“拜拜”。我知道她在提醒我,過了幾分鐘就悄悄地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