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8節
八十七
在很多天的猶豫之後,終於決定和張小禾敞開來談一次,前思後想,也只有這條路可走。意識到別無選擇,我非常痛苦,有兩個晚上整夜不能入睡,抱了毯子坐在床上,又披了毯子起來,鬼影子似的在樓道走來走去,恨不得即刻就敲了她的門和她說個明白,是死是活由她裁決去了。終於沒敲門,卻溜出去走了好遠,到通宵營業的Seven-Eleven連鎖店買了煙來抽。在黑暗的房子裏抽着,吸亮了那個小紅點,恨不得就向手上胳膊上扎去。心裏這樣衝動着又想:“何必虐待自己,沒有意義。”可這樣想着煙頭就扎在左胳膊上了,痛得一驚,馬上用舌子在燙着的地方一舔,濡了點唾液在上面。摸索到那包沒抽完的煙,從窗戶丟了出去。胳膊上一個點火辣辣的痛,感覺到唾液漸漸收攏,幹了,刺痛卻更加尖銳。心裏那種痛似乎得到了緩解。既然是唯一選擇,再怎麼痛苦我也無法迴避。這樣想着又有一絲輕鬆從痛苦中衝破一道缺口,漸漸蕩漾開來。
要在現在這種有點瘋狂的熱情中來這樣一次談話,對我來說非常困難。對我這樣一個人,她竟然能夠作這樣的投入,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那麼多長得還過得去的姑娘都從容地找到了歸屬,過起了安定的北美生活。張小禾要抵抗那種一切坐享其成的誘惑,這多麼困難,雖然她對我從來不說這些。那幾天我一直想找個恰當的機會提到這件事,甚至有意讓內心的沉重顯露在臉上,引她來詢問,但每次還不等到她開口,我就放棄了這種暗示。我想着在這溫柔之鄉能多流連一天算一天,我實在也捨不得離開。我想着怎麼才能打動她,說服她。我想像着和她說了這件事之後,在她驚愕之間,我突然一躍而起,撲到她跟前,頭頂着她的胸,雙腿趁勢跪到地毯上,伏在她膝上哭了,雙手拚命搖着她的身子,仰臉望着她說:“給我一點希望。我也理解你,只是你為我作一點犧牲也不行嗎?我心裏又少不得你,我人又不能跟你留在這裏,我這心都撕成一片片的了。”說著又把頭埋下去,伏在她膝上嗚嗚的哭,一會她膝上就是一片淚痕。我哭一會身子就抖動幾下,她的身子也隨着一顫一顫的。她拍着我的背又摸着我的頭說:“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大家都再想想。”
這樣想着我還是心虛,覺得要說服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就這樣一天天拖了下來。終於有一天,在那個周末的晚上,她突然問我說:“孟浪,早就想問問你了,你最近心裏有什麼不痛快的事,你告訴我。”我說:“沒有。”她非常冷靜地說:“告訴我。”我說:“你也看出來了。”她警覺起來,兩眼直望着我,說:“有什麼話你只管說,誰跟誰呢。”這時我非常冷靜,冷靜得有點殘忍,這麼多天積蓄的力量都調動了起來。她看了我的神情,也嚴肅起來。我說:“張小禾,我們現在是這種關係了,可從心裏掏出一句話出來說,在加拿大這個地方,我不配享受你這一份感情,我沒有那麼大的福份承受。”
她疑惑地望着我,一種要在我的臉上看穿問題實質的神態,說:“什麼意思?難道你──還有別的想法?”我把心中想過了無數遍的那些話,平靜地說了出來:“有一個事實你沒充分考慮過,就是,在加拿大,我這個人,並不象你想像的那麼有能耐。我不是說我傻,我不傻,但我沒有優勢,語言、人種、專業,都沒有優勢。不能設想一個毫無優勢的人和周圍的人生活得一樣好,一樣的有生活自信,畢竟這個世界不是為我這樣的人安排的,我不能設想會有奇迹發生。說到底我還不如那些打工的朋友,他們可以看着老闆的臉色十年二十年苦熬下去,我絕對不行。我自己也不知道憑什麼在這裏站穩腳跟。如果我沒讀那幾句書呢,倒也算了,哪裏不是撈飯吃?偏又讀了幾句書,多了一點想法。一年年這樣拖下去,到猴年馬月也不能浮出水面!”
她臉色輕鬆下來,說:“說這麼多你有別的意思在裏面沒有?不用拐彎抹角的!那個舒明明來信了也告訴我,你們是老感情。”我說:“就不必要我以父親的名義賭個咒了吧。”她說:“臉上不要那麼嚴肅,嚇我!相信了你!別人是只免子呢,想着自己是只熊,你是只熊呢,想着自己是只免子。”她為自己的妙喻笑了,“你還是太敏感了點,文人。”我說:“說來說去你還是以為我有多strong,真的是只熊呢。你誤就誤在這裏,我並沒有象你想的那麼挺拔高大,你把我想錯了。”她說:“你可以寫東西,那不是你的優勢?”我說:“我的一點買賣都甩在這裏了。你說這點買賣能在北美混飯吃嗎?可以買房子嗎?可以帶了你到加利福尼亞度假嗎?這是商業社會,除了錢有溫度,燙手,其它都是冷冰冰的。老闆不拿你賺錢他會收了你嗎?用少數語種寫東西,屁也不是!”她說:“還有幾家報紙呢,不會去謀個職位?錢少點就少點,慢慢來。”
我苦笑一聲,把那天和紀先生見面的情況說了。她沉吟半響,說:“那再等機會。”我說:“看清楚了吧,我這個人!”她說:“那也沒什麼,我看的是你這個人,不是那些別的。”我說:“真的委屈了你。”她說:“不要說我,說你自己!那你怎麼想的?”我說:“我愛你。”她說:“你愛我。”我說:“我喜歡你。”她說:“你喜歡我。”我說:“我不願和你分開,一輩子也不願意。”她說:“你不願和我分開。”
我說著把頭伸過去,靠近她,燈光下她的臉色滑潤白嫩,光潔細膩,我真恨不得要伸手摸一摸。忍住了,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幾下,又幾下,在想像中體會着那柔嫩細膩的質感。我說:“其實也沒有那樣悲觀,有一條路好走,什麼都解決了。”她把身子往前一探,睜圓了眼望着我。我說:“回去,你跟了我回去。”她迷惑地望着我,問:“回哪裏去?”我眼盯緊了她,把一個個字吐出來:“回、國、去。”她身子后縮,胳膊往胸前一收,說:“不行!”我不做聲,她說:“我什麼都想到了,跟你過窮日子也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我說:“人可以過窮日子,也可以過沒有志氣、沒有自信的日子嗎?我早就這樣想了,不是為了你,紀先生我也不會去找。”她說:“怎麼不早說,到現在才說,你早就打了這個主意了,你是故意的。”忽然又笑了說:“你說真的?開玩笑,考驗我?”我說:“都到生死關頭了,還開玩笑!”她兩眼直勾勾望着我,終於確定了不是玩笑也不是考驗,說:“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頭一偏,伏在床上,哭了。
看着她身子一起一伏的,我沉默着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心中比自己原來設想的要平靜得多,最困難的一句話已經說出來了。沉默久了我覺得自己就這麼看着她哭,跟個無賴似的,於是撫了她的肩說:“小禾,你聽我說。”她一下把我的手掃開,說:“不要碰我,騙子!”我嘆口氣說:“怎麼我又是騙子了。你聽不聽,我都只管說了。快三年了,我總希望會有什麼奇迹發生,帶來個轉機,沒有!我一天到晚轉着眼睛,跟個狼似的到處嗅嗅,看有什麼機會,終於明白不會有奇迹,世界不是為哪個人而存在的。現實總是以它沉默的力量強迫人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要說奇迹,也有一個,那就是你,是你對我這一片心。”她轉過身子,眼望着我。我說:“不容易啊,在北美這過地方!我得珍惜。可我總得活得有志氣才敢承受這份感情!我也想有志氣啊,走到哪裏都以謙虛的微笑顯出自信,可我又怎麼才志氣得起來呢?這幾年了,我為了那幾個錢,天天陪笑臉,我都學會怎麼聳着肩去笑了。”
說著我聳了雙肩,顯出討好的笑,一隻手從左肩越過頭拍到右肩,說:“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什麼滋味,還象個人嗎?我總想着,這是暫時的,有了五萬塊我就解放了。靠着這點想法我挺過來了。”她木然地望着我,眼角的淚痕也不去擦它。我伸手把她眼角的淚擦了,說:“加拿大好不好?好!這幾年我受了委屈沒有?受了!我受了委屈只怪自己不怪加拿大。可這委屈不能永遠受下去,每天看自己不願看的臉色,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有車有房子也沒有意思!精神上實在損失不起。活得這樣沒志氣,多少次我在心裏哭自己啊!”張小禾坐起來,毫無表情地望着我,使我感到陌生。她非常平靜地說:“孟浪,你說的我都理解,不理解的只是別人都不,只有你?你會後悔的。”我說:“別人專業好英語好。”她說:“那還有專業不好英語不好的。”我說:“別人是強者,意志堅強些。”她說:“這算一點,主要是你這個國出得太容易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來的就這麼來了,不知道珍惜。要是你跟我一樣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豁出了半條命去,你就不會這樣輕率了。為了出國我死死活活奮鬥了兩年多,一部傷心史,一把辛酸淚。到這裏才到兩年,又要我回去?到今天我還是一事無成,心甘嗎?給你你會心甘嗎?”
我只好又無賴似的低了頭。她催促說:“你說句話,給你你會心甘嗎?”我說:“你講的我理解,可是我怎麼辦呢?在這裏實在看不見一條路。”她馬上說:“你說的我理解,可是我怎麼辦呢?回去我就前功盡棄了。”我笑一笑說:“怎麼辦?跟我回去。”她也笑一笑說:“怎麼辦,跟我留在這裏。”我說:“回去除了汽車,什麼也有了。”她說:“留在這裏什麼也會有,汽車也會有,房子也會有。”我說:“人有幾年呢,你還準備苦自已多少年?到年底你畢了業,我這幾個月拚命再賺點錢,湊個五萬加元,回去輕輕鬆鬆過日子,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怎麼就不好?要你下地獄去嗎?你想清楚!”
她說:“你口口聲聲說做自己願意做的事,你有個什麼偉大的理想一定要回去才能實現?”我說:“沒有理想,理想就是每天不做自己不願做的事,不看自己不願看的臉色。”她說:“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沒達到。你有五萬塊,我有什麼?”我說:“你拿了學位,這不是目的?”她說:“這麼難來一趟就拿個這破學位?”我說:“五萬塊還分什麼你我?我跟你發個誓,回去了,錢轉到你名下去存!”她說:“別說這麼難聽的話,我要你那可憐的血汗錢?那我也太缺德了。要想清楚的是你!不為了自己,也要為後代留一條路。你這一去,世世代代你都沒機會在北美生根了。沒有一個大的計劃,誰會吃這麼多苦跑到北美來,跑到北美來吃這麼多苦?你不怕親戚朋友笑你,還要怕你兒子抱怨你呢。”我苦笑着搖搖頭:“人到底欠了多少債到這世上來的!兒子毛也沒抓着一根呢,債就欠上了!為了讓親戚朋友有着我生活在天堂的幻覺中,我得扼殺了自己苦作苦熬下去!”
翻來複去說到深夜,兩人都疲倦了,情緒也平靜下來。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說。最後發現她不再做聲,原來已經睡著了。燈光照着她的臉,孩子似的光鮮鮮一張臉,白潔,柔順,眼角隱隱還有着淚痕。我望着她,心中都是愛憐,卻毫無那種騷動不安的慾望。這種情緒使我感到有些有異樣。幾個月來,只要和她在一起,我不管表面多麼平靜,內心總亂糟糟地潛伏着饑渴,象有一隻飢餓的獸,在沉默中等待着那最後的一撲。現在我更希望的是和她平靜地生活在一起,那種饑渴的重要性不再是那樣強烈。我奇怪自己怎麼變得有點高尚起來,把情慾也超越了。也許,這就是愛?
八十八
對張小禾我沒有把話說絕,我還想說服她,也想最後試一試自己是不是能夠被她說服。白天她去了學校,我就跟個遊魂似的在外面飄蕩,帶着麻木不仁的態度逛商店,或躺在草地上看白雲在藍天上飄流。上午十一點鐘總忘不了趕回去,急切地想看看失業金支票寄到了沒有。一個多月了失業金還沒有寄來,我沒有一分錢收入,內心那種空洞在漸漸擴大,是一種想要吞噬點什麼的饑渴。在這雙重煎熬之中我的心幾乎要承受不住。我怕自己會突然就神經了,在內心提醒自己冷靜,又把“八八六十四”,“日照香爐生紫煙”含在口裏念着。又安慰自己:“再怎麼樣,銀行里還有三四萬塊錢呢,神經了那錢也不知歸了誰去。”怕有什麼萬一,我寫了張遺囑夾在存摺里,說明這錢一萬塊給張小禾,一萬給林思文,其餘都歸我父母。終於有一天,失業金中心的信寄來了,我按捺着緊張激動,慢吞吞拆開信封,抖出一張黃色的支票,六百零二塊錢,兩個星期的。我到皇家銀行把支票兌了,計劃着領了失業金,再到哪裏賺點錢,我就夠了,多的我也不想要了。
我在春天的太陽底下走着,空氣被陽光染得暖融融的,有了點夏天的氣象。我沿着央街一直往南,慢慢地走看着街景,不斷的有黑白各種面孔從對面晃過來,又晃了過去,小車來來往往永無止息,滿眼的廣告牌展現着掙扎着的繁榮,空氣中浮漾着一種沉悶的喧囂。我想着這就是人間了,這人間又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象在參觀許多世紀以前或許多世紀以後的某個陌生的城市。可一步步踩着地面的那種踏實感又使我清醒地意識到,這就是人間,這就是多倫多,這就是現在,這就是現在走在多倫多大街上的我,我正在這人間活着。
我不時溜到街旁的商店去看一看,也不買什麼,看一看也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我不敢進到太小的店中去,裏面只有幾個人,老闆望了我笑,或走過來介紹商品,我心裏就緊張,覺得對不起他。又遺憾自己沒有很多的錢,不然哪怕一樣東西用處不大,買了心裏也有點暢快。看到街上那麼多小車來來往往,想着自己到北美也快三年,沒有過過開車的癮。大家都說開了小車在高速公路上跑,才會真正理解北美,這話我相信他們的。如果跟了張小禾不回去了,馬上就去買一輛七八成新的車來,也享受一下北美生活。周末帶了她開出幾百里,到風景如畫的山邊去露宿。想着這些似夢非夢,不知不覺已過了前街,快到安大略湖邊了。猛一抬頭,看見陽光下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我心裏一驚,收了腳步,心想,留着這一片景色帶了張小禾來看,一個人就這樣看了,太可惜了。我不再往那邊望一眼,轉了身急急地往回走。
等她下午回來,我說晚上到湖邊去玩,她果然很高興。幾天前我和她講回國去的事後,兩人都迴避着不再觸及那個問題,好象就這麼過去了,一切照舊。看上去她的情緒並沒有受很大的震動,每天仍是笑嘻嘻的。我開始還惘有所失,想着她大概對我也無所謂,分手就分手。對這幾個月來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真值得自己這樣痛苦,也有了點懷疑。想到自己曾想像她會哭得死去活來,哀痛欲絕,就非常慚愧。但她對我態度依然如舊,並沒有在悄悄冷漠,心裏又迷惑了,不知她到底是個什麼想法。早早地做晚飯吃了,我用單車搭了她去湖邊。她仍然習慣性地從後面伸過一支胳膊,把我的腰挽了,頭輕輕靠在我背上。遠遠看見湖她就歡倒了,在後面高興地叫。我停了單車,她牽了我的手往湖邊走,指着路邊草地說:“你看,這麼大綠茵茵的一片,看了心裏也舒服,回去這些地方說不定就是一堆垃圾,西瓜皮,死老鼠。”
我說:“你抓緊機會做我的思想工作嗎?”她笑了,把我的手緊一緊。她又指了一幢房子說:“只要自己努力,有一天到這裏面去扮演一個角色,也不算稀奇。”我一看,是SailingClub,說:“算是一個遠大理想吧,真有錢花不完的那天,總要想這樣一些辦法,不然還不會愁死去?”她說:“說愁也不愁,存到銀行里也可以。”我說:“好,就過那個數字的癮。當老闆的人都有這個癮,億萬富翁吃不完用不完他還要賺,為了什麼呢?他每天比我還愁。”她說:“你有五萬就不愁了。”我說:“其實誰又能活一萬年呢,洛克菲勒一餐也只能吃三碗米。”她說:“別說別人,自己多超脫似的!你就有這個癮,捧着個存摺翻來複去的看,臉上的摺子都笑出來了。那是莊稼嗎?多看幾遍那錢又不會往上長。”
我們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下來看湖。湖水一波波涌着,拍打着堤岸。夕陽下金波一片中白帆點點,是遊樂的帆船。張小禾說:“有人說天晴了可以看到美國。”我說:“別扯,誰有這麼好的眼睛,望遠鏡也不行,孫悟空還差不多,湖大着呢,差不多算個海了。”草地哪邊有個白人姑娘,二十來歲,美得出奇,身材也特別好。我忍不住望了幾眼,張小禾眼睛瞟着我,似大有深意地點頭微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笑什麼,漂亮的誰也願意看幾眼,這不算心術不正,可以理解。麻木不仁那才是有問題呢,是死人一名。”她說:“要抓了流氓才算心術不正,不過也不算,可以理解。一切的一切可理解就完了。想回去也可以理解,殺個人也可以理解,連可以理解也可以理解。”我笑了說:“到底是留學生,說話就是水平不同,聽得我似懂非懂的。”她說:“笑我幹什麼。”草地那邊又轉出一個黑人小孩,三四歲的樣子,特別的黑。那姑娘迎上去,小孩就伸了手讓她抱了。張小禾努努嘴要我看,我說:“怎麼回事?”她說:“那是她兒子。”我說:“怎麼可能?”她說:“怎麼就不可能?”我說:“她是個白人,再說,她還小呢。”她說:“你看就知道。”我再去觀察,看那小孩很嬌縱的神態,就相信了,不由得嘆口氣。張小禾說:“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我說:“可惜了。”她說:“要是她輪到你手裏就不算可惜。”我笑了說:“張小禾你以後煮什麼吃放點小蘇打。”她警惕地問:“小蘇打?”我說:“礆性,可以中和一下。”她拍打我說:“你又諷刺我,又諷刺我。”我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們還是看湖。”
天色漸漸昏暗,湖面蒼茫。忽然間,點點燈光在湖面閃亮起來。碼頭那邊有船在靠岸,一片隱約的嘈雜聲貼着水面飄過來,人影在燈下閃爍,是那邊島上夜歸的遊人。張小禾把頭倚在我肩上,一隻手攬了我的腰,兩人好久好久都不說話。天完全黑了,月亮也分明了,把一點輕淺的光投到人間。風吹得周圍的樹沙沙的一片碎響,暖暖地從我們掠過。我說:“我無法抗拒這夜的誘惑,有意見你罵它吧。”把她的肩朝後一扳,兩人就並肩倒在草地上。她側過身子,把臉埋在我的頸中。我和她接吻,實在忍不住手也摸索起來。堅持了這麼久的界線,想也沒有想,不知不覺就突破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只覺得原來那種堅持,實在也不能證明什麼。她順從着,一點矯作的反抗也沒有,手把我抱得更緊,說:“你的手平時也不見得那樣靈活,就會做這些,真的是只老手。”我說:“今晚我不睡在自己房裏好不好?”她說:“好,這天氣外面草坪上要睡也能睡了。”我說:“我睡到自己房的隔壁去。”她說:“好,不過睡在浴池裏小心着涼。”我說:“那邊隔壁。”她說:“不好!又沒有登記結婚。”
我說:“這裏都是先結婚後登記。”她說:“加拿大你什麼都沒學着就學了這一招。”我說:“一定要登記了才能結婚!”她說:“就是,中國人嘛。”我說:“到那天登記了我們一路跑回來,好不好?”她在我懷中笑得直顫,說:“想不到你靈魂這麼骯髒。”我笑了說:“這麼骯髒的靈魂你還想跟它結婚!”她用額頭碰我的額頭說:“誰說想跟你這骯髒的靈魂結婚了?”我說:“哦,是想跟我的肉體結婚。”她笑得更厲害,更用力地碰我的額頭。我用手掌隔開說:“傻瓜瓜,碰痛了,你自己還更痛些。”她還是對着我的手掌一下下碰着說:“誰叫你欺負我!你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你的這嘴是不是狗嘴?”
我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嘴是什麼嘴,反正這嘴就是剛親了你的嘴的嘴。”她用額頭來碰我的額頭,說:“癩殼子,你承認自己是癩殼子!”我連忙用手掌隔開。她說:“你這個人不算壞。”我說:“又說我欺負你又說我不壞,才知道不壞就是要欺負你。今天晚上我還是想真的欺負你一次,又不知你肯不肯!”她直搖頭。又說:“剛才你用手隔開,手掌對了我,手背對了自己,證明你這個人不算壞。”我說:“你不說我自己也沒覺得,你觀察這麼細,將來怎麼得了,我一舉一動都要想過了才敢做。”又摟緊了她說:“你怕不怕?”她說:“不怕,你又不是別人。”我說:“到處這麼黑,等會有人拿把槍來,把你搶走,你不怕?”她說:“那歸你負責。”我說:“你當我是什麼呢,拿槍的也不怕?報上天天登着有人被搶了,等會那邊就跳出兩個人來。”她說:“別嚇我,我一點也不怕,跟了你我有安全感。我從來沒有晚上一個人到這些地方來過。”我站起來,把她也拉起來說:“回去,天都涼了。”她說:“就知道你怕起來了。”我說:“小心點好,要是我一個人,在這裏睡一夜我也不怕。”
到了家我說:“我先去洗個澡。”她說:“快點。”洗澡的時候我想:“這‘快點’是個什麼意思,剛才在湖邊把她的情緒惹上來了嗎?”洗了澡,我穿了球褲,赤膊着到她房裏。她坐在椅子上,看了我說:“快去把衣服穿了,好怕人的。”我以為她裝羞作態,把身子拍得叭叭的響,說:“怕什麼,這麼健美。”又把胸肌鼓出來,捏一捏說:“看,肌肉,肌肉呢。”她把身子轉過去說:“不看。”我又把大腿拍得叭叭響,說:“你敢不敢轉過來,Iwillshowyousomehing。”說了這話我自己心直跳,我敢嗎?她轉過頭來,我馬上做出一個造型動作,問:“你看我這象李玉和嗎?”她閉了眼說;“不看。”我放下雙手準備去穿衣,她睜開眼,我馬上又恢復了造型,說:“看!還是看了吧。”她神情已經變了,說:“去穿了衣服來,跟你正經說件事。”她的嚴肅使我大吃一驚,一時覺得無地自容,趕緊跑了出去。
我穿好衣服過去,抱歉地朝她笑一笑。她說:“坐下。”我摸着床沿坐了,她拍拍椅子說:“坐這裏。”自己又搬一張凳子在我對面坐了。平時她和我說話都是倚在床上,今天可怎麼啦?我想緩和一下氣氛,“嘿嘿”笑幾聲說:“今天怎麼了,張小禾也有個嚴肅的時候,我心裏倒直想笑。”她嘴唇微微張合幾下,又輕輕咳嗽幾聲,看來她早已預設了這次談話,卻又有點難以啟齒。她說:“坐好點不行?”我說:“我坐得歪七歪八了嗎?”又笑一下,把手平放在腿上,挺直了腰,想像着幼兒園小孩的認真神態在臉上表示出來,又忍不住笑了。她說:“別開玩笑。”我忽然覺得她今天有點失態了,有什麼話吞吞吐吐不敢說,吹毛求疵找這樣些小事來拖延。
她嘴唇又微微張合幾下,輕輕咳嗽幾聲。我看着那蠕動的嘴唇,心想:“我剛才還吻過的呢,這會子怎麼這樣陌生?”這樣想着我心裏幻現出一些圖畫,嘴唇也動了一動,似乎感到了一點溫潤,又把舌子伸到嘴唇之間,夾緊了,又用力縮回去,反覆幾次。我終於忍不住了,說:“要講什麼只管講,反正是要講的。”她眼瞼輕輕垂下,避開我的目光,很費力地說:“那我也只好說了。”我說:“你講。”她兩眼逼視着我說:“前幾天你說你要回國去是不是最後的決定?”她背書似地的說得飛快,好象稍一停頓,下半句就會被卡住似的。我沒想到她會用這樣的口吻和我談這個問題。我說:“這是下最後通牒了嗎?”她說:“你平時也還算直爽,請你今天也別拐彎抹角的,問你呢。”我說:“張小禾的口裏怎麼會說出這種響噹噹硬邦邦的話來呢?”她盯了我說:“問你呢。”我說:“問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過了這半年一年再說。”
她說:“那天你說再想想再想想,想了這幾天想出什麼想法來沒有?”我說:“我原來想想想總會想出一個想法,想來想去暫時還沒想出來,也說不定沒想到明天又出現了一個好機會。”她說:“你那天說的是對的,不會有奇迹。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今天晚上再也不要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把事情說個水落石出。越陷越深,害了兩個人呢,特別是我。我已經被你害了。”我說:“這樣講我怎麼承受得起──怪我今天太放肆了嗎?”
她指頭指了胸口說:“這裏,這裏!”我說:“你跟我回去不行嗎?回去會要了你的命嗎?”她馬上斷然地說:“不行,絕對不行!什麼都行,只有這一點不行。我跟了你什麼都行,只有這一點不行,你偏偏要逼我這一點!就這樣回去了,我怎麼向家裏交待?”我說:“小禾你想想清楚,你首先要交待的那個人是你自己。你也不算什麼特別厲害的人,以為北美有多麼光明的前途等着你吧!那麼多厲害的人,也就那個樣子。林思文比你怎麼樣,也還不是那個樣子。人家的社會隨隨便便讓你出了頭,他們是傻瓜嗎?你以為加拿大的錢是個好賺的東西!”她說:“孟浪你說的全部都對。要是我只是我自己,我就聽了你的話,跟你走了。至少我得到了一點,我自己結婚沒有勉強自己的心,沒有要自己的心妥協,這太難了,一百個裏面也不知有幾個沒有。這對一個女人就是幸福的一大半了,我不懂嗎?我不願自己幸福嗎?可我自己哪裏又只是我自己!為出國我奮鬥了兩年多,工作也丟掉了,這都不說。就這樣兩手空空回去,朋友也要笑我,家裏也要罵我。我家裏一封信兩封信要我在這邊生根呢,我姐姐正等着我把她弄過來呢,到現在男朋友也不敢找,都二十七了!摸着良心說句話,是你你會回去嗎?你摸了自己的良心說一句!”
我歪着頭說不出一句話,似乎什麼都想到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想。大腦中茫茫然亂糟糟無邊無際的一片空闊。她催我說:“問你呢,是你你會回去嗎?”我說:“是的。”她說:“是的什麼,你說清楚。”我說:“張小禾,你今天晚上好厲害啊。”她說:“慣用的伎倆又來了,又轉移話題,今晚我偏不跟你走,要問個明白。先不說厲害不厲害的話,只說回國去是不是你最後的決定?”我說:“都把我逼到死角了。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她說:“是呢,我們倆這事就錯了,白認識這一場了。不是呢,我們倆的事就太對了,我一生也就這樣甘心了。”我說:“就有這麼嚴重!”她說:“那依你說呢?本來我跟你也沒事,我沒打算這樣,開始是想有個能說話的朋友吧,不知什麼時候開了始,就這樣了。”我說:“你後悔了,你心裏後悔了。”她說:“那要看你。”我說:“後悔你還來得及,本來我就配不上你,連我自己也沒有信心。你要去嫁個有出息有錢的,我沒出息,我從心裏承認了自己沒有出息!”她說:“你說這樣的話,狠心狼!”說著突然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撲到我跟前,頭頂在我胸前,雙腿趁勢跪到地毯上,伏在我膝上痛哭,雙手拚命搖着我的身子,仰臉望着我說:“給我一點希望。我也理解你,只是你為我作一點犧牲也不行嗎?我心裏又少不得你,我人又不能跟你回去,我這心都撕成一片片的了。”說著又把頭埋下去,伏在我膝上嗚嗚的哭,一會我膝上就是一片淚痕。她哭一會身子就抖動幾下,我的身子也隨着一顫一顫的。我拍着她的背又摸着她的頭說:“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大家都再想想。”
她抬起頭,一雙哭紅的眼睛望着我,可憐的模樣叫人心疼。她說:“又是再想想,你已經想了這麼久,我都沒有信心了。”又退到凳子上坐了,掏出手帕擦着眼睛,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別笑我,我激動了。”我說:“什麼事也不急這一時,來日方長呢。”她說:“來日方長我不覺得,要快點把問題解決了才好,才安心。”我說:“兩個人都想一個星期吧。”她說:“就聽你的。”我說:“說不定到下星期你就想通了。”她說:“說不定到下星期是你想通了。”我心裏想:“天啊天啊,這件事到底還是錯了。”和張小禾結識,我一直想着是人生美妙的一筆,心中暗自得意,現卻分外地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