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7節
二十五
還有好幾次這樣的事情我現在都記不起來了。但是那一次因為後來經常想起,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也不知為什麼,我心裏有鬼在催似的,竟主動對思文說起思華的事,想說服她不要去借錢,等我們自己湊夠了一萬塊錢再去辦這件事。我剛說了幾句,意思還沒有說明白呢,她就把手中正拿的一卷透明膠帶朝我臉上扔來。我沒有一點防備,膠帶正打在我鼻子上。我對她動手已經有點習慣,沒有太強烈的反應了,可今天我本來還是想告訴她我同意這件事了呢,心裏一委屈火氣衝上來,罵道:“神經病,瘋子!”她撲過來朝我身上亂打,口裏說:“神經病就神經病,神經病打死人正好不犯法。”
我一邊讓,抓住她兩隻手說:“你有勁是吧?”一直推把她推到牆上。她掙扎着,用腳來踢我。我用膝蓋頂住她的腿。她用力掙扎,我只是使勁按住她,也不做聲。她喘着說:“好,我看你一輩子不鬆手。”不再用力掙扎。我說:“你太過分了,我說還沒說完呢,你就動手,你打我真的打慣了,我媽媽生了我是給你打的嗎?她自己還捨不得打呢。”她說:“你這樣的人不打還有辦法沒有,你自己說!誰有那麼多空閑跟你羅嗦。你這樣的人又是能夠說得服的人不?世界上還沒有那樣一張巧嘴。”僵了幾分鐘,我看她情緒平穩了一點,就放開了她,坐到椅子上去。她不聲不響,操起一把鋼絲髮梳用反面照我腿上就是一下。我一跳說:“好啊,開始用東西打人了,明天還會背刀子吧!”她說:“那有這種可能!”說著又是一下。我坐着不動,罵道:“混蛋,你自己說你有多混蛋,你自己說,跟個潑婦一樣!”她聽見“潑婦”兩個字,把發梳轉過來,用裝有橡皮鋼針的那一面打在我腿上。
我痛得一彈,橫了一條心嚷道:“你打,你打,你這個潑婦!”她又打我幾下,嚷着:“你罵,你罵,你罵得我就打得!”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有人在問:“Whathappens?”又是一陣議論聲,是樓上那一對小情人。思文把發梳丟在地上,兩個人相視喘氣。停了一會外面的人走了,我說:“你下毒手,你別怪我,離婚!”她輕蔑一笑說:“總算這句話你今天甩出來了,你憋了好久了。我怕離婚,你這樣的丈夫我還捨不得,是吧?還以為自己是什麼寶貝疙瘩呢!”我說:“好,你別變口,變口你是豬!”那把扔在地毯上的發梳,我獃獃地望了半天,突然意識到那帶鋼針的橡皮翻出來是打我打的,眼盯了發梳“嘿嘿”笑幾聲,又笑幾聲心裏一酸,失聲痛哭起來。我用衣袖去抹眼淚,抹了又湧出來。我還想剋制,越克制越覺得委屈淚越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張了嘴大口喘氣,我一生都沒有這樣失態地傷心痛哭過。哭了好久,聲音漸小,變成了抽泣,可眼淚還是不斷。思文嚇呆了,痴痴地微張了嘴望着我毫無表情。我哭得有些疲倦了也麻木了,頭腦中象有許多大樹木撐着,又象鋪了幾根筆直的軌道,就摸到床上去,倒下去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著了還是沒睡着,我清醒過來時天色已晚,思文也不知哪裏去了,她在我身上蓋了毯子。房子裏亮着燈,安靜得出奇,小鬧鐘一聲聲的響聽得真切。我支着身子坐起來,看着房子裏的一切,都覺得很奇怪,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隱隱約約記起了下午的事情,腦袋沉沉地,又倒下昏昏睡去。迷糊中有人推我幾下,我勉強睜開眼看見思文站在床前。我說:“有什麼事?”她冷冷地說:“吃飯呢。”我說:“我肚子不餓。”她說:“不餓也吃一口。”我做夢似地爬起來,機械地摸到桌子邊坐了,在神智不清中吃完一碗飯,又摸到水房撒了一泡尿,和衣倒在床上沉甸甸地睡去。
天亮時我醒來了,我馬上記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嗚嗚地哭起來。淚眼朦朧中看見思文和衣睡在身邊。聽見我的哭聲,她坐了起來,靠了牆望着我,也不做聲。我哭了一會,坐起來說:“思文,我們離婚可以嗎?”她說:“隨你,你想離我也沒辦法。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不是嗎?今天輪到我了。”我慢慢鎮靜下來,說:“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也沒有辦法挽救,還等什麼呢?要試什麼都試過了。既然沒有希望,早分手對兩個人都好,特別是對你好。”她不做聲,眼瞪瞪地望了我。我說:“你也不要怪我,我傷心是傷透了,昨天的事我很難忘記。”她說:“要離婚我也隨你,我沒有話說。不過昨天的事是我不對,我可以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說:“保證也沒有用,你保證過很多次了,我沒有辦法相信你的保證。難道你自己還相信?”她說:“我這次保證了就一定做得到,不過你不信也有你的道理,我沒有辦法。”我說:“現在保證是不是晚了點,回到昨天的現在事情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說:“你已經這樣說了我就沒有可說的了。”
我說:“離了婚我想回國去算了,加拿大雖好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在這裏是個窩囊廢,你心裏看小了我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我這副嘴臉不被別人小看,那也是不合邏輯的。壓力太大了你心裏煩,沒有耐心,這我也理解。只是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這錯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不知是誰的錯反正錯是錯定了。一件事弄壞了也不一定就是誰錯了,就算是錯事情它自己的錯吧,錯還是錯了。我並不恨你,但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會瘋了去的。我今天可以坦白告訴你,我對你沒有那份心思了,被你打走掉了。所以我對你就毫無意義了,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就是什麼意義也沒有。”我的聲音非常平靜,一點怒氣也沒有,甚至有點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味道。
她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沒有這個命我也只有認了。我實在想不起除了脾氣剋制不住還有什麼不好,我又不是真的心裏壞,毒。我怪來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我不信命,但不怪命又怪誰?”她說著嗚咽起來,捂了鼻子拚命想忍住哭,但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我說:“你也不要哭,我也不要哭,在這個天涯海角,沒有父母親人,哭也沒有人聽見,哭也是白哭了。”聽了我的話她倒在床上痛哭失聲。我看她肩一聳一聳抖動,心軟下來,又想起昨天的事,硬了心坐在那裏,咬緊了牙沉默不語。
思文哭了一會,全身大慟幾下,直起身子,理一理頭髮,平靜地說:“你說,把要說的話這一次說完了。”我說不出話,眼睛盯了牆角不開口。她說:“你有什麼話趁現在都說了,現在不說,以後沒有機會說了。”我一狠心說:“別說我狠心,人的心有時走投無路了也非得狠一狠。我不想在紐芬蘭呆了,我要走。我本來想回國去,但想起到北美來一趟,來回的機票錢都沒賺到,幾件電器也買不起,太不甘心了。錢這個東西真厲害真太厲害了,到了這裏才有這樣痛心的體會。”她說:“你就這樣回去了,別人會笑你。”我說:“事到如今我還怕別人笑?我讓他們笑去,有時候想起來死都不怕了還怕笑?笑話!”她說:“那你真要回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我說:“聖約翰斯賺不到錢,我想到紐約去找胡大鵬,打黑工就打黑工,拼出命來干半年,再回國去。”她說:“美國你去不了,你簽不到證。”我說:“辦旅遊簽證試一試。”
一提到這些具體問題,我又灰了心,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將生死置之度外獨自面對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又說:“國回不了,美國去不了,紐芬蘭又呆不下去,那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她說:“你實在不願在這裏你回國去,我們還有三四千塊錢,你拿去,給我剩幾百就夠了。你買了機票還可以買幾大件。”停一停她又說:“你回國去倒也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留在這裏,比你要苦得多,要工作,要寫論文,還要準備生孩子,以後會怎麼樣,我想都不敢去想。”天啊,說了這麼多話,我倒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給忘了,孩子!我垂了頭,反覆在心裏問自己“怎麼辦”。讓她一個人帶了孩子在這裏?還是這樣維持下去?我面臨的現實是多麼殘酷!我的心痛得都麻木了,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過一會緩過來我說:“孩子不能要,到醫院去做了,他生下來沒有父親,那他太慘了,那等於是害了他。趁他現在還不是一個人,他還不是一個人。”
思文身子往後一縮說:“不行,我要把他生下來,我一個人在這裏太孤獨了,讓我也有一點希望。他生下來就是加拿大公民,政府會出錢養他。反正你的兒子種還可以,不醜也不蠢。你心裏再怎麼恨我,有了他我將來也會在心裏感謝你。”我說:“林思文,你不要感情用事,生下來他苦你更苦。以後你還要結婚的,帶了孩子你怎麼辦?你要為自己着想為自己留條路。你想孩子了以後還可以生。”她被我說動了心,雙手捧了頭不做聲。過了好久抬起頭說:“那就聽你的,到醫院去好了。”我說:“走。”她說:“走。”兩個人都站起來,走到門邊。她又回過頭去,在地上把那把鋼絲髮梳撿了,扔到垃圾袋中扎了起來。我意識到現在已經到了人生的關鍵時刻,任何一個想法,都會影響我和她的一生。我心裏突突地跳着,下了樓,我說:“搭單車去?”她說:“外面有雪。”我說:“攔部出租車?”她說:“只要你捨得。”我使勁地拍着頭說:“這麼沉,這麼沉。”她說:“怎麼辦,你說。”我說:“讓我再想想。”雙手叉在頸后蹲了下去。她坐在沙發上說:“想吧想吧,你想吧。想好了不想了再把你想的告訴我。”
蹲在那裏我心中象踏過千軍萬馬。半天我長嘆一聲說:“走投無路,真的走投無路。”思文說:“高力偉你這麼苦那還是去醫院算了。你回國去,我一個人在這裏慢慢混下去,天也不會把人的路絕了。”我說:“你也想離婚?”她說:“我倒是不想,你要我也沒有辦法。”我連連嘆氣說:“家破人亡,吃虧太大了。想起來都怪我那時候心血來潮,怎麼想起就順口溜出一句話,要你去要美元考托福。不然現在在國內過個平安的老百姓日子,又有什麼不好!苦是苦點,也不至於苦成這樣子,慘成這樣子。想一想人又何必呢!”她說:“那不離婚可以不呢?”我說:“不離婚不知道明天你又拿什麼打我,皮肉痛我沒什麼,心裏痛得受不了!”我用一根指頭戳着胸前說:“這裏,這裏!”她說:“我絕對錯了,絕對是我錯了,我心裏清清楚楚是自己錯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固執改百分之五十,我保證改百分之百。我結了婚的理想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可就是被事情逼成這樣!我能不能有最後一次機會?這一次是真的最後一次了。你不信我,我寫個保證放到你那裏,我沒做到以後你拿出來,要怎麼樣我不說一句多話。”
我說:“機會你已經有過好多次了,早跟你說再動手會出事的。到現在我怎麼相信你,你自己說!老實說我心裏最後一點感情被你昨天一打都打跑了。”她嘆氣說:“我現在也不是求你,只是心裏還是捨不得你。”又低了頭半天不做聲,眼淚直往下滴,落在地毯上。突然她使勁把腳一跺,雙手握拳用力打自己身上說:“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我連忙跑過去抓她的手說:“不要這樣,思文,不要這樣!”她發瘋似地掙開我的手,往身上打得更重,哭嚷着:“打,打!都只怪我!讓我打,讓我打!我心裏好恨我自己啊!”又抬起一隻腳使勁踩另一隻腳,痛得咧着嘴倒在地上,伏在骯髒的地毯上嚎啕痛哭。我一把抱住她,說:“思文,你別這樣,我們不離婚好嗎?以後我們不吵架,在這裏苦幾年回去好好過日子。”我說著也淚流出來。安妮和酒鬼在樓梯上探了頭往下看,見我望着他們,馬上又縮回去。我衝著他們拚命叫一聲:“滾!”也嚎啕痛哭起來。兩人痛哭着站起來,攙扶着上樓回到房中。
漸漸的兩個人都哭累了,聲音微弱下來,最後只剩下相呼應着的一吸一呼的聲音。兩人相望着,都不說話。我看她臉上點點淚痕,楚楚可憐的樣子,一種突如其來的慾望湧上來,在我血管中遊走,模糊的一片終於凝聚成一種明確的指令。我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詢問似地“嗯”一聲,見了我的眼神,馬上又明白了,臉上浮出一絲羞怯。我撫摸她的頭,她象羊羔子一樣軟倒在我懷中。我摟了她愛撫着,有一種新奇的感受。我一隻手用力掐她的胳膊,她忍着痛輕輕呻吟幾聲,卻一點也不抗拒。這種順從使我更加亢奮,便去解她的衣扣,她軟手軟腳地用細微的動作配合著我。鑽到毯子底下,我問:“行嗎?醫生怎麼說?”她說:“沒關係吧。”把頭靠在我的胸前。
二十六
我心裏經常疑惑着,紅塵俗世中有着某種難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我從來不信上帝神仙之類的話,可有時還是忍不住這樣想。有時候一念之差對一個人命運的意義,要大於他多少年改變命運的艱苦努力。那種超然的力量有時真的使人們感到了生命掙扎的徒勞無益。
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天,我清早起來去華語學校給那些小孩上課。走的時候思文還睡着。我怕澆豆芽有淋水的響聲驚醒了她,就給她留了一張條子,寫了“澆豆芽”三個字。上完課聯誼會主席老宋開了車來接他的女兒,跟我講起聖誕節準備組織一次活動,問我願不願參加籌備。我毫無興趣,為了禮貌我跟他討論了一個小時,最後又告訴他我想退學了。他見我不斷看錶,說:“你該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來啊。”回到家裏思文喜氣洋洋地說:“豆芽已經洗了。”還表功地伸了漂得紅紅的手指給我看。我說:“怎麼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發好呢!”她說:“你自己留條子要我洗的!”我說:“我要你澆豆芽。”她從垃圾袋中把那張條子翻找出來,說:“哦,真的是個‘澆’字。”我說:“本來要到晚上,你提前了質量會受影響。”她不高興說:“我剛洗的,你自己又不早點回來。我還累得腰酸背痛呢。”我說:“你現在是孕婦呢,也不小心一點。”她笑笑說:“沒事,醫生說了要多活動,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平時一樣。”既然洋醫生都說了,那一定是對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來就說肚子痛,去了水房,回來神色大變,說:“有血。”我大吃一驚問:“多不?”她臉色蒼白,說:“好多。”我從床上跳起來抓過電話想打給醫院,又不知道號碼。我急急地翻着電話號碼簿,想叫一輛出租車。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臉色煞白冒着汗珠說:“我來。”我在一旁說:“救護車!”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說:“號碼本!”我從衣服里摸出電話號碼本給她。她伏在桌子上給醫生打了電話,說:“救護車就來。”我扶了她到樓下去等,心裏想着:“流產了。”不敢說出來。
外面很快響起喇叭,一輛白色救護車停在門口。我扶着思文到門口。車上跳下幾個穿白衣的人,迅速從車中拉出一副擔架放在雪地上,扶着思文躺下去。擔架把我嚇壞了,腿子直發抖。她躺下去的時候我發現她褲子上有血浸出來。在車上我拉着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進手術室去,我在外面坐着,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我的腦海象一片遼闊蒼白的天空,各種念頭象一隻只大翅膀的鳥飛越而過。當我想盯住一隻鳥仔細觀察,它卻振翅遙遙遠去。終於我在心中確定了流產是已經無可挽回,可不知會有什麼後遺症沒有?接受了這一事實之後,我想到了它的意義。把我和思文聯在一起的鏈條,現在已經斷了。這種陰暗的想法使我全身發冷,那念頭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潛藏在心底的思想又開始活動,我竭力想避開不去細想,但越是想避開就被自我提醒着避不開。我想像着許多神色陰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着,一張張蒼白潮濕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隱忽現,其中一個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時忽又閃到人群中不見了。坐在我對面的兩個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語。牆上的掛鐘在他們頭頂滴答響着,越過沉默的時光,那均勻的不動聲色的聲音應合著我心跳的節奏,把時間切成細碎的殘片。我忽然想着人是一種很不安全的動物,不然自己並不是個狠心的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產生這樣的念頭。這時我對世界產生了異樣的感覺。覺得對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強烈的懷疑和灰心情緒在心中彌散開來。
正默想着,有一個聲音在我旁邊說什麼,我聽不懂也沒有注意。有人輕輕觸我一下,我一看是個女護士,我呆望着她,她把手中一張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簽字,並做了一個簽字的手勢,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着的地方簽了名,她面無表情說聲Thankyou一聲,跨出幾步,聲音滾在喉嚨里,又停下來,看着女護士拐了進去。
思文終於被推出來了,眼睛睜大着毫無表情。我跟了擔架車走,一邊問她“怎麼樣”,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說不出,沉默着隨推車進了電梯到三樓病房。醫生吩咐幾句,又拿來一些葯和手紙離去了。我坐在床邊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沒有話。我想着實在應該說幾句什麼了,卻說不出,也不知說什麼好。她一隻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說:“冰涼的。”她輕輕掙開縮了進去,雙眼毫無表情望着我,象要把我的臉看穿似的,我沒有勇氣迎接她的凝視,把目光轉向鄰床,那個女人正在看床頭小電視,對了電視自己嘻嘻的笑。思文的目光追隨着我,我倒覺得自己心裏有什麼鬼被她看透了,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來,好象都是故意做出來給她看的。我問:“還痛不痛?”她輕輕搖頭。在難堪中,護士送來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盤子說:“吃點東西。”她又搖搖頭。我得救似地問:“我回去給你做點中國飯菜來好不?”她點點頭。我馬上跑下樓,踩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裏跑,一路上張開嘴喘着,在冷空氣中吐着白氣。
思文在醫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着出了院。我只簽了個字就算結了帳。簽完字我問那個人,如果要自己出錢得付多少錢,他說:“Maybethreethousand。”我嚇了一跳。思文出院這天我給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告訴他家中有了麻煩,問考試能不能推遲幾天,到聖誕節前兩天再考。他說聖誕節要回紐約,機票已經訂好,能不能推遲到下個學期,還要請示一下遜克利爾。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經過細想,心裏一衝動,就告訴教授說,我想放棄學習去找工作了。他問我是不是最後的決定,我說是的。思文在床上聽了,急得直搖手掀開毯子就下床來阻止,想搶我手中的話筒。我用嚴厲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說了幾句,道了歉也致了謝,放下話筒。
思文臉上陰沉沉的,我只做個不懂。她終於忍不住說:“這麼哈一口氣就決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說:“心裏早就決定了,就憑我讀這個書還不是坐精神監獄?”她說:“你逃避困難,你沒有勇氣接受挑戰。”我說:“謝謝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謝?”說著強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開說:“這樣難得的機會,你就這樣放棄了。國內的人都知道你讀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麼交待,我真的為你着急。”我說:“我欠了誰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觀念可沒有那些人重,為了一瞬間的光彩付出那麼多,再說是不是真那麼光彩還沒討論呢。”她說:“只有你對,別人都是傻瓜瓜?你不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獃下去不拿個學位怎麼行?”我說:“又說到這個地方來了。我這樣無能的人在加拿大獃下去?我也配嗎?你乾脆拿把刀殺我一刀算了。”她說:“加拿大是地獄!打個電話救護車幾分鐘就來了,別的地方可能嗎?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說:各人有各人的情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不勉強別人,別人也別勉強我。我不說別人錯了,別人也別說我錯了。就算錯了,也就錯了,我錯有錯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見得一定要對才是對的。”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說:“固執又來了。答應改百分之五十,一點都不改。我病了,我懶得生氣,我剛才怎麼這麼蠢。”說著自嘲地搖搖頭,表示不理解自己怎麼又跟我認真了。我說:“對不起了,你丈夫沒法給你掙臉。退學的事,借你一句話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裏撅嘴冷笑一聲,說:“隨你,莫把我自己氣病了,我的病還沒好呢。”我說:“還是要謝謝你讓我過了一回留學生的癮。”她說:“早知道呢,又何必呢。”我說:“早知道他這麼沒出息沒志氣呢,又何必嫁給他呢。”她賭了氣說:“那也可以是這個意思,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吃。”我沒想到思文這麼重視這件事。女人有虛榮心,希望丈夫強大,這不奇怪,沒有才怪呢。這個我懂。可是懂也沒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心中好象有鬼一般。
我在心裏反覆體會自己的感情,有時在寂靜中閉了眼潛心去思索,覺得對思文再也難得再有那種熱情,我現在是機械地扮演着丈夫的角色。我說不出更多的理由,但心中就是被什麼追着纏着似的丟不開那種念頭。聖誕節前最後一次去學校我收到了舒明明的回信,她的熱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說自己等我到明年十月一日。我竭力回想自己給她的信並沒有什麼特別暗示,值得她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我心中突突跳着,把信疊好了放在襯衣口袋裏。我擔心自己對思文的感覺是一種自我誤導,悄悄在心裏將她和舒明明作了比較。
有一天思文不在家,我拿信紙列了表,把兩人去作對比。思文雖然更聰明更能幹有更高的學歷,甚至身材更好更漂亮,而舒明明唯一的好處便是性格溫和,我的感情本能的傾向於這一邊。連我自己也不理解,一個好處便壓倒了那麼多好處么?但我還是不能用思文的優勢從理論上說服了自己。我疑神疑鬼地懷疑自己有點心理變態,不然怎麼會呢?我記得朋友曾說過,一個男人心中有兩個女人,他想念的肯定是不在眼前的那一個,恐怕這就是最後的解釋。沉思之間,思文開了門進來,我竟沒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急切之間我把那疊信紙翻個邊,在上面亂塗亂畫。思文湊過來看一眼說:“寫什麼?”我一邊畫個人頭像淡然說:“鬼畫符呢。”顯然她對我在信紙的反面畫寫有一點疑心,以為我是不是給家裏寫信說她的不是,很自然地伸手把那疊信紙翻過來,看見有兩行字,卻不是信,沒有細看也就算了。我緊張得心直跳,幸而她並沒在意。又一想自己是用A和B代替的名字,她看了也看不出什麼。趁她去了水房,我把那張信紙撕下來,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冷空氣進來吹得信紙嘩嘩的響,我把信紙從縫中塞出去,看它飄啊飄,飄過屋后的小坪院,掛到街道對面冰裹着的無葉的樹枝上。
二十七
那一年的聖誕節我已經沒有一點印象了,但前一天的事還記得很清楚。中午大學的中國學生聯誼會在學校國際學生中心舉行聖誕聯歡,早上我問思文能不能去,她說:“去,怎麼不能去,我還能老病着嗎?”
聯誼會通知了每家帶一樣菜去聚餐,我說:“搞個土豆絲炒肉可以了,你的拿手戲。”她說:“土豆絲炒肉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想省錢。要省也不省這幾塊錢,丟不起這個臉。我又不是趙潔,只要有利可圖不要臉也可以。帶去的菜要編號比賽的,你摳了,別人在心裏還不嘲罵你笑你。我也不搞龍蝦,不想得獎。只要別人心裏不罵不笑就好。”她和我一起到超級市場買了一隻宰好的大雞,抹上醬油和鹽,塞到烤箱裏烤了。我說:“雞有什麼好吃,大家都吃膩了。土豆絲炒肉其實還受歡迎些。”她說:“又講實在了!也不看場合,自己吃講實在,這種場合講臉面子。我跟你講,太實在的人就實在太蠢。”她的理論我很難反駁,也很難接受。
國際學生中心建在一個山坡上,是一幢兩層樓的白房子,我剛來的時候去過一次。那天有人指着窗外大西洋茫遠處一彎小島告訴我,那就是北美最東端。我一直想到那個小島去玩一次,沒去成。我和思文上了樓,會場已經佈置好了,老宋領導似地站在門口和每個人打招呼。裏面一個大廳,桌子拼成長長兩條,一條放着蘋果、香蕉、腰果、松子、飲料等,我們帶去的雞就放在另一條拼桌上。馬上有人把編了號的條子放在那隻裝雞的盤子裏。老宋又跑過來跟思文說話,告訴她買水果飲料的錢是大使館寄來的,還不夠,趙教授出了兩百元。我看見趙教授被一群人圍着說話,容光煥發。
還安排了幾個人講話,說“遠在它鄉,懷念祖國親人”之類,大家都不聽,就吃起來。廳里擠着一百多人,熱烘烘的。我把羽絨衣脫了,把菜挨個吃過去,都不好吃。有人在叫,把暖氣調小點!過一會果然沒那麼熱了,學校國際學生聯誼會主席也來了,是個胖胖的加拿大姑娘。她很熱情地和每一個人講話,走到我身邊時我踱開去,怕自己英語結結巴巴難堪。有人指了她的背影告訴我,她在這所大學已經讀了八年,太喜歡社會活動,到現在還沒有畢業。看見趙教授走過來,我迎上去說:“趙教授,今天這麼豐富,要謝謝你的捐助。”他卻象沒聽見似地跟我說起別的。我以為他沒聽清想再說一遍,思文站在他後面擠眼,伸了一個指頭輕搖。趙教授離開我說:“又怎麼啦?”她說:“說話也不看看場合,沒看見他太太在旁邊?”我恍然說:“又錯了我又錯了,拍馬屁也沒有拍到馬屁股上,倒拍到馬蹄上去了,沒有被甩一蹄算是我走運。”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桌上十幾隻雞都沒怎麼動,我們那隻還是整的。思文過去撕一條腿下來,放在嘴邊啃,我也撕一大塊拿在手裏,做着吃的樣子。退到一個角落,思文把雞腿丟到垃圾桶中,我也丟了。老宋發給每人一張紙條開始評獎。老杜的太太用紅白蘿蔔、醬牛肉和青菜拼出一隻鳳凰,引人注目,大家也懶得寫編號,都把紙條放在鳳凰的綠尾巴上。老宋也沒數紙條幾張,宣佈老杜獲獎,獎品是一隻不鏽鋼的平底鍋。老杜說:“啊呀呀,我家都五六隻了。”馬上有一個人說:“我前天才來的,還沒有鍋呢,不要我就要了。”老杜說:“拿去拿去,謝謝了。”對那人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來。
物理系的訪問學者劉曉冬坐在我旁邊嘆氣,我說:“什麼事不開心,過節了還嘆氣。”他告訴我說,女朋友在北京,怎麼也來不了。他正在聯繫轉讀博士學位,也回不去。都分手快一年了,怕會出問題。
我說:“老劉這你就嘆氣了?你把每個細胞的勁兒都使上聯繫你的學位,聯繫上了她保證不會跑,我都不要問她是誰就給你打了包票,跑了我照着賠你一個。”他說:“怕出問題。”我說:“女孩挺風流的是吧?”他直笑。我說:“她找不找個臨時情人我就不敢保證了,風情女孩寂寞了免不了要動心思。周圍的也一誘一誘的,誘誘就誘上了。”他說:“就是,就是!”又嘆氣。我故意刺他說:“你又愛個風情,有了這一壺才可你的心,又想那風情只對你一個人,對別人都橫眉冷對,可能嗎?這你就要想得通了,男男女女的!好在也不失去什麼,拔了蘿蔔眼還在。”一句話他神色都變了。我連忙說:“開玩笑開玩笑,其實那女孩心裏只有你。”這時有人跑來遞封信給他,說是昨天從系裏給他帶的,兜在口袋裏忘記了。他接了信馬上去拆,手輕輕顫抖。我望着那人的背影說:“真的不是東西,害我們老劉多淌了一晚的淚。”他看信一拍大腿,高興得直跳,跑到窗邊對着外面曲了手臂反覆抖動,嘴裏壓抑着興奮喊:“嘿嘿嘿嘿!”又告訴我,信是美國一個遠親來的,願為他女朋友來讀語言學校作經濟擔保。他反覆說了幾遍,讓人分享他的幸福,又對着窗外抖着手臂喊:“嘿嘿,嘿嘿!”
老宋宣佈開始跳舞。音樂剛響起來,有人說:“先唱個歌。”跑去把音響關了。又起了個音“一條大河”,幾十個聲音唱起來,那個加拿大胖姑娘不會唱,嘴巴也跟着大家一張一合。剛唱完,一個女聲又搶着起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大家又都跟了唱,記不起歌詞的也跟了吼,氣氛很熱烈。有個人起了“毛澤東同志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有人說:“這是林彪的語錄。”但沒有人理,只管唱。大家唱得來勁,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有的人喉嚨都唱啞了。記得還唱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和“我愛北京天安門”,其它都記不清了。
唱完歌開始跳舞,音樂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個指頭輕輕搖一搖。我最喜歡跳舞,但只有幾個漂亮點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別人搶,再說我也怕跳舞時姑娘問起“哪個系讀博士”之類的話,就站在旁邊看。音樂又響起來,有人邀思文,她謝絕了,過去請趙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問我怎麼不跳。我說:“懶得跳。”她說:“我們跳一個。”就和她跳了一支慢四。老宋過來要我去打雙百分,我說:“雙百分我是專家,絕對的贏。”他馬上表示和我打一對。第一輪我們很快就贏了,我洗牌說:“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對手說:“抓到那樣的牌,小學水平也會贏。”我說:“水平倒也只有小學水平,敗在小學水平手下的是幼兒園的。”對手說:“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誰知對手精得很,接下來我們連輸兩盤。老宋抱怨我出錯牌,提出要重新摸對,我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正好有人跑來在我肩上一拍說:“你是歷史系的?”我一看是那個要了平底鍋的人,便說:“我已經退學了!”他說:“我們那邊去說說話。”老宋馬上叫另一個過來打。我丟下牌就過去了。
我們在窗邊坐下,看着窗外的雪景和遠處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紹說:“周毅龍、周恩來的周、陳毅的毅,賀龍的龍。”說叫周毅龍。我說:“這名字很熟。”他望了我不做聲,等我回憶起來。我說:“記不清了,反正見到過這個名字。”他說:“我也是學歷史的。”我一下記起來說:“前兩年在《歷史研究》上發了文章引起一場爭論的,那個周毅龍就是你?”他點點頭,對我記起來表示滿意。我說:“博士畢業啦?”他說:“還差一年,急着出來就放棄了。”我說:“太可惜了。”他說:“有國出不出更可惜。”我以為他過來讀博士,誰知他是探親過來的。
他摸出一包中華煙彈出一支叼了,又彈一支讓我拿了,又詳細問我進歷史系怎麼申請,獎學金怎麼弄。我說:“在國內你應該再堅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說:“可什麼惜,國內有什麼搞頭?一輩子,不說一輛車一幢房子,就是一套電器都搞不到。不出國這一輩子要窮到頭了,想起心裏發冷。有些東西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太沒意思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中國的文化人看不穿,一個虛名哄他吊著他一輩子。可憐呢。”我說:“找點心理安慰吧,出本書死了可以當枕頭,在人世上過一遭也留了點東西在人間。”他噴一口煙不屑地說:“連你也這樣想,中國文化真它媽厲害,說得不好聽點是殺人不見血。說句不謙虛的話,我也寫過一本書呢,送了十本給圖書館,過了一年我去書庫里看,倒有九本沒有人借動過。我當時中了電似的呆在那裏木了,一輩子幹什麼,製造歷史垃圾嗎?到這份上自己騙自己也騙不過去了,還不覺悟再覺悟也沒有意義了。這就下了決心出國來了。”我說:“你什麼都看透了,錢總還沒看透。”他說:“那是那是。有時我窮急了也在心裏操錢它娘幾句,罵一聲錢是狗屎,是臭大糞,但人沒有這臭大糞還真就寸步難行。狗屎臭大糞是有錢人罵的,我今天還沒這個資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時行樂還有什麼,年輕人說這個話是淺薄,我說這個話是深刻。到如今三十多歲真有緊迫感了。萬古千秋,倒是哄誰呢?”我抽了煙說:“老周你怎麼變了,你那篇《歷史精神與現代文明》可不是這個調兒。當代人們精神救贖,這可是個大題目。”他說:“等自己得了物質救贖再說吧。”
他又問:“來有多久了?”我說:“快半年了。”他湊近我詭秘地眨着眼說:“老實說吃過洋肉沒有?”我嚇一跳說:“活還這麼累,還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國動機不純。”他淡然一笑說:“沒吃過洋肉,那不白出來一趟?”我笑了說:“老周你語出驚人,不同凡響,把我都嚇着了。”他說:“你這人到底沒想通,中國傳統好厲害啊,把外在的壓力轉化為內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壓抑自己又有什麼正面的意義?”我說:“怪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來。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說:“那是當然的,不然誰出來呢?你不想?”我說:“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為這地方是我們呆的嗎?”他一笑,象是原諒了我的平庸,說:“那看你怎麼混了。我想讀個博士,在北美總會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讀個博士說得這麼輕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特別的蠢。我說:“你倒有雄心壯志!到頭來還不是苦一輩子!”他說:“那也看為什麼,我可不是為了什麼虛的東西,什麼學問,什麼推動歷史。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倒推得動歷史?那些人在想像中把自己看得成上帝一樣!說好聽點是天真,是愚蠢,說得不好聽是不要臉。”
這裏有個女人叫:“毅龍,毅龍!”我一看是趙潔。原來他是趙潔的先生,這使我對他的一點敬畏蕩然無存。趙潔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說話也嗲聲嗲氣,表演似地誇張着他們的親熱。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過分了,她卻受到了鼓勵似的更加嗲起來。老周擠着眼對我一笑,兩人相挽着去了。
舞會音樂嘎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來。(以下略去400字)
晚上開車去了莫爾教堂,這是聖約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時候連走道里也站滿了人。我們學了洋人的樣子,在門口一個鑲在石柱上的小池中點了聖水,在胸前劃了十字,從人叢中往前面擠。我驚異着平時街上總見不着人,今天從什麼地方冒了這麼多人出來?我們一行人一邊說:“Excuseme。”一邊往前面擠。那些人都很客氣,盡量側了身子讓我們過去。前面的聖殿跟個舞台差不多,一個穿着黑色長袍的年輕牧師在佈道,後面是耶酥受難雕像,幾個牧師在一旁敲着法器。人叢中我看見周毅龍在那一邊過道上,他也看見了我,互相做了個手勢。幾個穿紅色制服的人在人叢中穿梭來往,手中持着一根杆子,前面裝了個布袋,伸過來伸過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假意在羽絨衣口袋裏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進去,感到裏面滿滿的都是鈔票。思文也跟着把手伸進去一下。我用眼神去問思文真放了錢進去沒有,她詭笑着搖頭。我湊在她耳邊輕聲說:“狗膽包天,上帝也叫你騙了!”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