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祖父在院子裏碰上了我——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木棍子。他揚起斧子裝着要向我腦袋砍過來的樣子,然後,摘掉帽子,諷刺地說:
"您好呀,大老爺,退休啦?唔,往後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噯,你呀……"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說,揮手趕開他。隨後,走進屋子裏,一面燒茶炊,一面說:"你外公現在完全變成窮光蛋了。他那點錢全都交給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連字據也沒向他要,不知道他們怎麼弄的,可是錢沒有了,變成窮光蛋了。這都因為我們不幫助窮人,不對可憐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為什麼把好運給卡希林家呢?他這樣一想,就把什麼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掃了一眼,告訴我說:"我還是想求上帝發發慈悲,別太難為老爺子——現在我常常把自己掙來的錢,半夜裏悄悄拿去布施人家,你要是願意,今天我們就去——錢,我有……"
外祖父眯縫着眼走進來,問道:
"你們吃什麼呢?"
"沒吃你的,"外祖母說。"你要吃,就坐下來和我們一塊兒吃,夠你的。"
他在桌邊坐下,小聲說:
"給我倒杯茶……"
屋子裏一切照舊,只有母親生前呆的地方凄涼地空着。此外,外祖父床邊的牆上貼了一張紙,用粗大的印刷字體寫着:
唯一的活救主耶穌,願您神聖的名字,每天每時與我同在!
"這是誰寫的?"
外祖父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外祖母微笑着說:
"這張紙值一百盧布呢!"
"不關你的事!"外祖父大聲說。"我要把一切東西都送給外人!"
"你要送也沒有東西送了,有東西的時候你可沒送過,"外祖母安靜地說。
"住嘴!"外祖父呵斥道。
屋子裏一切井井有條,都是老樣子。
睡在屋角大箱蓋上那隻裝內衣的籃子裏的科利亞醒過來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瞼下露出隱約可見的青筋。他比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沒有認出我,一聲不響地翻了一個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許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着我:維亞希爾死了,他是在受難周"被風車軋死"的;哈比到城裏找事情做去了;雅茲喪失了兩腿,不能遊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羅馬告訴我這些消息時,氣憤地說:
"孩子們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維亞希爾一個嗎?""反正都一樣,在街上見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樣。剛剛交上朋友,剛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們院子裏切斯諾科夫那邊,新搬來了一家姓葉夫謝延科的;有一個孩子叫紐什卡,還不錯,怪機靈的。他有兩個姐妹,一個還小,另一個是瘸子,拄着一條拐棍走路,是個漂亮姑娘。"他略微想了一下,補充說:
"兄弟,丘爾卡跟我都愛上了這個姑娘,我們老鬧彆扭!"
"同那位姑娘嗎?"
"跟她鬧什麼?是我們自己鬧彆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鬧!"當然,我知道那些大小夥子,甚至成年人也談戀愛,同時我知道談戀愛的粗俗含義。我便不高興起來,覺得科斯特羅馬真可憐,瞧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氣沖沖的黑眼睛心裏就彆扭。
這天傍晚我見到了瘸子姑娘。她從台階口走到院子裏來,失手把拐棍掉了,兩隻潔凈的手,攀着欄杆檔子,在石階上茫然無措地站着,那麼瘦小纖弱。我想把拐棍撿起來給她,可是手上捆着繃帶動作不便,費了好大一會兒工夫都沒辦到;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聲地笑着問:
"你的手怎麼啦?"
"燙壞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這院子裏的嗎?在醫院裏住了很久嗎?我可在那裏住過好久呢!"
她嘆一口氣補充說: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藍色馬蹄花紋的衣服,雖然舊些,可是很整潔。頭髮梳得很光,編成又粗又短的髮辮,垂到胸前。大而嚴肅的眼睛裏,靜靜地燃着蔚藍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小的臉。她愉快地微笑着。可是我不喜歡她。她的整個病弱的身材好象在說:
"請不要碰着我!"
朋友們幹嗎要愛她呢?
"我已經病了好久啦,"她誇耀似的得意地說。"是被一個女鄰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媽吵嘴,記了仇,就對我施了魔法……醫院裏可怕嗎?"
"嗯……"
我跟她在一起覺得彆扭,就回到了屋子裏。
半夜裏,外祖母愛撫地叫醒了我。
"我們去好嗎?替別人盡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點兒……"
她拉着我的手,象牽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着。夜,黑暗而潮濕,風不息地呼嘯着,象河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觸着腳。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貧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畫三次十字,在每個窗口放上一個五戈比的銅幣和三個麵包圈,抬頭望一下沒有星星的天空,再畫一次十字,並且低低地說:
"至高無上的聖母,救救萬民吧,在您的面前,我們都是罪人呀,親愛的聖母!"
我們離開人家越遠,四邊越顯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深沉無底,好象永遠吞沒了月亮和星星。不知從哪兒跳出一條狗來,對着我們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我害怕地靠緊了外祖母。"不怕,"她說。"不過是一條狗。這時候,鬼已經躲起來了,雞不是已經叫過了嘛!"
她把狗叫過來,撫摩着它,囑咐道:
"小狗兒,你可不能嚇着我的孫兒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我們三個一齊往前走。外祖母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天亮起來了,幽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納波爾教堂沙糖般白凈的鐘樓矗立着。公墓的磚牆殘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樣。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說。"該回家啦,明天女人們醒來,一瞧,聖母娘娘給她們的孩子備下了一點兒吃食。當人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很少的一點兒東西也是有用的!啊喲,阿廖沙,大家都過着窮日子,可是誰也不關心他們呀!
有錢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後審判,
不把窮人當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黃金——
這黃金呀,正是地獄的柴薪!
這話不錯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我很高興,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歡,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遠不能忘卻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邊,那條狐狸臉的棕毛狗,帶着善良的負疚的眼色哆嗦着。
"它要跟咱們一塊兒過活嗎?"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它要是願意就由它,我拿麵包圈喂它,我這兒還剩下兩個呢。咱們在長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點兒累了……"
我們坐在人家門口的長凳上,狗趴在我們腳邊啃着乾麵包圈,外祖母又說了:
"這兒住着一個猶太女人,她家裏有九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我問她:莫謝芙娜,你怎樣過活呢?她就說:我靠老天爺保佑,還能有別的什麼盼頭呢?"
我靠着外祖母暖和的身體,睡著了。
生活重又飛快地緊湊地過去了,感想像一條寬闊的河流,每天給我的心靈帶來新的東西。它有時使我神往,有時使我發愁,有時使我憋氣,有時使我深思。
不久,我也想盡一切方法,巴望多有機會碰見那個瘸子姑娘,跟她說話,或是一聲不響地跟她一起坐在門口的長凳上,——只要跟她一起,就是不作聲也是愉快的。她跟柳鶯一樣清麗,又會講頓河哥薩克的生活,講得很動人。她叔叔在那邊油廠里當機師,她在他家裏呆過很久,後來,她當鉗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來了。
"我還有個二叔,在皇帝跟前當差。"
晚上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邊"去了。青年人跟姑娘們到公墓地去跳環舞,大人們上酒館,留在街上的只有女人和孩子。女人們在門口,有的直接坐在沙土地上,有的佔住了長凳子,大聲地嚷嚷着,爭吵着,說別人的閑話。孩子們打棒球、玩打木棒,玩"槌球"。母親們瞧着他們玩兒,誇獎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輸的。喧鬧聲幾乎把耳朵都震聾了,這種快樂叫人難忘。因為"大人"們在旁邊熱心看着,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分外起勁,用特別飽滿的精神和火一樣的決勝心對待所有的遊戲。可是無論玩得多起勁,科斯特羅馬、丘爾卡跟我三個人中,總還是有一個人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誇功。
"瞅見沒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個圓柱全打出去啦!"
她溫柔地微笑着,連連點頭。
早先不管玩什麼,我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可是現在我看出來,丘爾卡跟科斯特羅馬老是變成敵對方,比賽靈巧和力氣,常常鬧得啼哭打架。有一次,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結果鬧得大人們出來干涉,象對付狗打架一樣,用冷水潑他們。
柳德米拉坐在長凳子上,用那隻沒有毛病的腳在地上跺着,打架的滾到她的跟前,她用拐棍把他們攆開,害怕地嚷道:
"別打啦!"
她的臉色發青,眼睛失去光彩,象瘋女人似的轉動着。
又一次,科斯特羅馬跟丘爾卡玩打棒子,輸得很慘,躲在雜貨店的燕麥櫃後邊,蹲着身子偷偷地哭了。他咬着牙齒,顴骨突出的瘦削的臉綳得緊緊的,黑幢幢的暗淡的眼睛裏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那樣子簡直可怕。我跑過去安慰他,他哽咽着,低聲地說:
"等着吧……我會用磚頭砸破他的腦殼的……瞧着吧!"
丘爾卡驕傲起來,歪戴着帽子,兩手插在衣袋裏,象到了結婚年齡的小夥子一樣,在街心溜溜達達。他學會了無賴腔調,從牙縫裏滋口水,還向人說:
"我快學會抽煙了,試過兩次,可是噁心得很。"
這都使我感到不快,我眼看着一個朋友要失去了,而且認為好象這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一天傍晚,我在院子裏把拾來的骨頭、破布和各種廢物分開來,柳德米拉搖擺着身子,揮舞着右手走來。
"你好,"她說著點了三次頭。"科斯特羅馬是跟你一起的嗎?"
"是。"
"丘爾卡呢?"
"丘爾卡不跟我們好,這都怪你,他們倆都愛上了你,所以才打架……"
她的臉紅了,但卻譏笑地回答說:
"這真是豈有此理!怎麼能怪我呢?"
"你幹嗎叫他們愛你?"
"我沒叫他們愛我呀!"她氣沖沖地說著走開了,又說:
"這真是無聊!我比他們都大,我十四歲,對年長的姑娘不能談愛呀……"
"你懂得什麼!"我想氣氣她,提高嗓子說。"那個女掌柜,馬鞭子的妹子,完全是老太婆了,還跟小夥子胡鬧呢!"
柳德米拉回過頭來朝着我,把拐棍深深地截進了院子的沙土裏:
"你才什麼都不懂呢,"她急急忙忙地,嗓子裏含着淚水,可愛的眼睛發出嬌艷的光,說道。"女掌柜原來就不規矩,難道我也是那種人嗎?我還小,不許別人碰我一下,撩我一把什麼的……你還是去念念《堪察加女人》那本小說吧,去念念第二部再來開口吧!"
她嗚咽着走了,我有些同情她。在她的話里有一種我所不知道的真理。我的朋友為什麼要撩撥她呢?他們還說是愛上了她……
第二天我買了兩戈比麥糖,打算在她面前彌補我的過錯,我知道這是她喜歡吃的。
"你要嗎?"
她裝作生氣地說:
"去吧,我不跟你好!"
但馬上把糖接過去,責備我:
"也不用紙包一下——手那麼臟。"
"我洗過,只是洗不幹凈。"
她用又干又暖的手,拿起我的手看了看說:
"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
"你的手指也扎壞了……""這是針扎的,我常做針線活兒……"
過了幾分鐘,她向四周望了一下,對我說:"喂,找個地方躲起來念《堪察加女人》,好嗎?"
我們找了好久,哪兒都不合適。後來決定到洗澡房的更衣間去,那兒雖然很陰暗,但可以坐在窗子邊。窗子正對一個骯髒的拐角,兩旁是板棚和鄰家的屠宰場,很少有人向那裏張望。
她斜坐在窗口前,把一條瘸腿擱在長凳子上,一條好腿踩在地上,又皺又破的書本擋着她的面孔,她用感人的聲調,念着一連串難解的枯燥無味的句子。可是我很激動,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對嚴肅的眼睛,象兩個碧色的火光,在書頁上順次地移動着。有時小姑娘的眼睛裏含着淚水,嗓子帶着顫音,把難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地念下去。我試着抓住這些字句,把它們改成詩歌,將句子上下搬動,這就完全妨礙我去了解書中的故事,不知講些什麼了。
狗在我的膝頭上打瞌睡,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快風",因為它有毛茸茸的細長的身子,跑起路來很快,吠叫的時候象煙囪里的秋風一樣。
"你在聽嗎?"女孩子問。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雜亂的句子使我越加興奮,也越加着急地想把它們用另外的樣子排列起來,改成象歌曲一樣的句子。歌曲中的字句每一個都是活的,象天上的星一樣發光。天黑的時候,柳德米拉放下那隻拿書的已經發白的手,問我:
"你看,挺不錯吧……"
從這天傍晚起,我們常常躲在洗澡房的更衣間裏。不久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了,這使我很高興。因為她要問我這部無窮無盡的書裏面說的是什麼,我卻回答不上來。這書真是無窮無盡,因為在我們開始讀的第二部之後,就出現了第三部,據她說,還有第四部。
特別使我們高興的是陰雨天,當然,不是星期六燒水洗澡的陰雨天。
外面下着雨,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來張望我們這個陰暗的角落。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碰見"。
"你可知道,那時人家會怎樣想呢?"她低聲地問。
我知道,我也擔心"被人碰見"。我們坐上整整幾個鐘頭,講着什麼。有時我講外祖母講過的故事,有時候柳德米拉講熊河,哥薩克的生活。"噢,那地方多麼好呀!"她感嘆說。"這兒——算什麼呢?這兒是叫化子窩……"
我決心等自己長大了,一定到熊河去瞧瞧。
不久,我們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間了。柳德米拉的母親在一個毛皮匠那兒找到了工作,一清早就出門,她妹妹上學校,兄弟去磁磚廠。下雨天我就上她家裏去,幫助她做飯,打掃屋子和廚房,她笑着說:
"咱們好象一對夫妻,就是沒睡在一起。而且比人家夫妻還過得和美——人家男人還不肯幫妻子幹活呢……"
我有錢時,就買了糖果來一起喝茶。為了不讓愛嘮叨的柳德米拉的媽媽知道,就把燒過的茶炊擱在涼水裏浸冷。有時候外祖母也到這兒來,她坐着編花邊或刺繡,講好聽的故事。外祖父進城的時候,柳德米拉就到我們家裏來,大家放心大膽地大吃一頓。
外祖母說:
"啊呀,我們過得多美,自己掙錢,要什麼有什麼!"
她讚許我們的友誼:
"男孩子跟女孩子要好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鬧……"
她又用簡單明白的話告訴我們,什麼叫做"胡鬧"。她說得很美很動人,使我深刻懂得,花沒有開放是不可以摘的,要不就沒有香味,也不會結果了。
我們並不想"胡鬧",但也並沒因此妨礙我跟柳德米拉講人們都不講的事情。當然有必要的時候我們才講。因為我們看到的粗野的兩性關係太多太不順眼了,簡直叫我們難受!
柳德米拉的父親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美男子,長着一頭鬈髮,蓄着小鬍子,尤其是他那兩道濃眉,動起來顯得特別神氣。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記得他說過一句話,當他逗弄孩子的時候,他跟啞巴一樣地咿唔,甚至打老婆的時候,他也不說話。
傍晚或是假日,他穿上天藍色襯衫、絨布褲子、擦得油光鋥亮的長統皮靴,拿着大手風琴,把手風琴的掛帶扣在肩上,走到大門口,跟"步哨"一樣站着。立刻,大門前就開始"出把戲"。姑娘媳婦們象一群鴨子似的一個接一個走過來,看着葉夫謝延科。有的斜着眼偷偷地瞟他,有的使着貪心的眼色公開地瞧他。而他站在那兒,凸出下嘴唇,睜着黑眼睛,用一種挑選的眼光盯着所有的女人。在這種四眼相交的無言的交談中,在一到男子面前就好象融化了一般的女人的輕佻舉動中,有一種令人作嘔的獸性。好象每個女人,只要男子向她命令式地眨一眨眼,她就會馴服地,象死人一樣躺倒在骯髒的街道上。"公羊出來了,不要臉的傢伙!"柳德米拉的媽媽罵著。她是個高個子的瘦削女人,臉很長,臟乎乎的,自從害過傷寒病,頭髮剪短了,象一把使舊了的掃帚。
柳德米拉跟她坐在一起,為了把母親的注意從街上引開,她老是問這問那,但這都枉費心機。
"煩死啦,討厭的東西,倒霉的醜丫頭!"母親不安地眨巴着眼,嘟噥着,忽然,她那對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閃出奇怪的光,而且不動了,碰見了什麼,緊緊地盯住不放。
"媽,不要生氣呀,生氣又有什麼用呢,"柳德米拉說。
"你看席鋪的老闆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我要是沒有你們三個,扮得還要漂亮。都叫你們給啃光了,嚼光了,"母親幾乎流出淚來,很兇地回答着,眼睛盯住席鋪那個身材肥大的寡婦。
那女人象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來象門廊,綠頭巾下邊露出方方的紅臉,彷彿是玻璃上反映着陽光的天窗。
葉夫謝延科把手風琴扣在胸口,拉奏着,奏出各種曲子。那迷人的琴聲傳得很遠。孩子們從各條街上聚攏來,在演奏者的腳跟前,躺在沙土地上出神地靜靜地聽着。
"等着吧,會有人把你的腦瓜擰下來的,"葉夫謝延科的妻子恐嚇自己的男人。
他沒有說話,向她斜瞟着。
席鋪的寡婦在相去不遠的"馬鞭子"鋪子門前的長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把腦瓜側向肩頭,傾聽着,紅着臉。
墓地後邊曠野的上空,映着通紅的晚霞。街道象一條河,晃動着打扮得很鮮艷的高大身影。孩子們夾雜在中間,象風似的旋來旋去。溫暖的空氣使人沉醉,從白天曬暖的砂土上,蒸騰着刺鼻的氣味,特別是屠宰場的發甜的油膩味——血腥臭。從毛皮匠們的那些院子裏,又吹來一股又臭又鹹的皮革味兒。女人們的談話聲,男人們的醉囈,孩子們的尖叫,手風琴的低唱——這一切融合成一種深沉的喧鬧,不斷地創造萬物的大地發出沉重的嘆息。一切都是粗野的、露骨的,使人們對於這種骯髒無恥的動物似的生活產生強烈、堅定的信心。這種生活在誇耀自己的力量,同時也苦悶而又緊張地找尋發泄力量的地方。
時時有一種非常可怕的話聲從喧鬧中傳出來,刺進人們的心窩裏,永遠牢牢地銘刻在記憶中。
"不能大家同時打一個人——要挨着個兒來……"
"要是自己都不愛惜自己,誰還來愛惜我們呢……"
"也許上帝生出女人來,就是逗人笑的吧?……"
夜逼近了,空氣比較清新,喧聲漸漸靜下來,木房被包圍在黑影中,膨脹着大起來。孩子們被拉回到各自的屋子裏去睡覺,有的就躺在柵牆前或是母親的腳邊和腿上睡著了。他們一到晚上就變得比較老實、溫順。葉夫謝延科不知在什麼時候不見了,好象融化了一樣。席鋪的女人也沒有了。低沉的手風琴在遠處——墓地附近鳴響。柳德米拉的媽媽象貓一樣弓起脊樑,坐在長凳子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個常常給人家拉皮條的接生婆家裏喝茶去了。那是一個高大的瘦子,長着鴨嘴一樣的鼻子,在她男子似的平坦的胸口上,掛着"救生獎"的金牌,街上人說她是巫婆,大家都害怕她。據說有一次失火的時候,她從火中救出了一位什麼上校的三個孩子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處得很好,兩個人在路上碰見,遠遠地就笑着招呼,好象特別高興似的。
科斯特羅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門邊長凳上,丘爾卡把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們倆扭在一起,揚起了地上的沙土。
"住手呀!"柳德米拉害怕地央求着。
科斯特羅馬轉動黑眼珠斜瞟着她,講獵人卡里寧的故事:那是一個目光狡猾的白髮老頭,全村都認識他,是出名的壞蛋。他在不久前死了,人家沒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裏,只把他的棺材擱在離別的墳墓不遠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蓋上用白漆畫著一個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兩根骨頭。
每晚上天一黑,老頭兒就從棺材裏爬出來在墓地上溜達,尋找什麼,一直到第一次雞啼。
"不要講嚇人的話!"柳德米拉請求說。
"放開!"丘爾卡甩開柳德米拉兄弟的手,對着科斯特羅馬嘲笑他說:"你胡說些什麼,我親眼瞧見棺材落葬的,蓋上也沒有什麼記號……什麼死人在外邊溜達,那是醉鬼鐵匠造的謠言……"
科斯特羅馬沒有瞧他,氣沖沖地說:
"那麼,你到墓地去過一夜試試看!"
他們爭吵起來,柳德米拉沒趣地搖着腦袋,向母親問:
"媽媽,死人晚上能出來溜達嗎?"
"能出來溜達,"她母親照樣說了一句,好象從遠處傳來的回聲一樣。
女掌柜的兒子走過來了,他叫瓦廖克,約莫二十歲模樣,是一個紅臉的胖小夥子。聽了爭論之後,他說:
"你們三個人當中,不管哪個只要能在棺材頂上過一夜,我就給二十戈比和十支煙捲,要是害怕了跑回來,就讓我拉耳朵拉個夠,好不好?"
大家愣着不吱聲。柳德米拉的媽媽說:
"多蠢呀!這樣的事,難道也可以慫恿孩子去做嗎……"
"要是給一盧布,我就去!"丘爾卡沒精打采地說。
科斯特羅馬聽了這話,馬上挖苦地問道:
"給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嗎?"然後對瓦廖克說:"你就給他一盧布吧,反正他是不會去的,只是吹牛罷了……"
"好,就給一盧布!"
丘爾卡從地上站起來,一聲不響慢吞吞地沿着牆根溜走了。科斯特羅馬把兩個指頭放進嘴裏,對着他的背影,尖聲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說:
"哎呀,天哪,好一個牛皮大王……這是何苦呢!"
"你們這班人,都是膽小鬼!"瓦廖克訕笑地說。"還當自己是街上的好漢呢,貓崽子……"
我聽了他的嘲罵,心裏很委屈,我們都討厭這個肥頭大耳的少爺。他常常唆使小孩子幹壞事,講姑娘和媳婦家的髒話給孩子聽,叫孩子去捉弄她們。孩子們聽了他的話,結果吃了大虧。不知為什麼他恨我的狗,常常拿石頭砸它,有一次還把縫衣服的針擱在麵包里喂狗。
可是瞧見丘爾卡害臊地縮緊着身子,遠遠走去的樣子,我心裏更加難受了。
我對瓦廖克說:
"給我一盧布,我去……"
他一邊嘲笑我,嚇唬我,一邊把盧布交給葉夫謝延科的妻子。可是她嚴厲地說:
"不要,我不拿。"
她憤憤地走開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這張鈔票。這更加引起了瓦廖克的嘲罵,我打算不拿這小子的錢也要去。這時候,外祖母來了,知道了這回事,就拿了這張一盧布的票子,鎮靜地對我說:
"穿上外套,帶一條毯子去,天快亮的時候會冷的……"她的話增強了我的信心,我知道沒有什麼可怕的。
瓦廖克提出條件,我得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一直呆到天亮,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即使卡里寧老頭從棺材裏出來,棺材開始晃動,也絕對不能跳下來,如果跳下來,就算輸了。
"記住,"瓦廖克預先說明。"一整夜我都要看住你的!"
當我出發到墓地去的時候,外祖母對我畫了十字,教我說:
"要是瞧見什麼,一動都不要動,只要嘴裏念着聖母賜福就行了……"
我匆匆地走去,想早些開始,早些完結。瓦廖克、科斯特羅馬和另外幾個小夥子跟着我走去。爬過牆頭的時候,我被毯子絆住,摔了一交,立刻跳起,好象從沙地上彈起來一樣。牆外邊哈哈大笑起來。我胸口撲通了一下,脊樑上發了一陣寒。
我踉踉蹌蹌地走到黑棺材邊,棺材一頭被沙土埋住了,另一頭露出粗矮的架腳。好象誰想把棺材抬起來、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死人腳邊的棺材頂上,眼睛向四周探望。起伏不平的墓地,密密地排着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散落在墳頭上,灑在長滿荒草的岡陵上。十字架的行列里,零落地立着一些瘦長的白樺樹,它的枝條連結着散開的墓穴。白樺葉的影子,落在地上畫出花邊圖樣,這圖樣中又露出一些小草——這些灰色的聳立的毛茸茸的草叢最叫人害怕!教堂象雪山一樣高高聳入天空,在靜止不動的雲中一輪瘦小的月亮在閃閃發光,彷彿是在融化。
雅茲的父親(綽號叫做"飯袋")正在守望樓上懶洋洋地打鐘,每拉一下繩子,繩子就磨擦屋頂的鉛皮,象哭泣似地軋響,然後,小小的銅鐘冷淡地響一下——又短促,又凄涼。
"天哪,你可別讓人睡不着覺呀!"我不由得想起守夜人的口頭禪。
我害怕,說不出為什麼還氣悶。這是涼爽的夜,我卻流汗。要是卡里寧老頭真從墳墓里出來,我還來得及跑到守望樓去嗎?
墓地我很熟悉。我同雅茲和別的同伴來墓道里玩過幾十次,我媽媽的墳就在教堂的近旁……
四周還沒有完全靜下來,村裡傳來斷斷續續的笑聲和歌聲。鐵路采沙場的土山上,或是卡特佐夫卡村那邊,手風琴在哽咽。總是醉醺醺的鐵匠米亞喬夫,哼着歌兒在牆外走過,我一聽歌聲就知道是他:
咱們的媽媽
罪孽並不多——
她誰也不愛
只愛爸一個……
聽到生活的最後的嘆息是令人愉快的。但鐘聲每響一次,四周便更靜寂一點。靜寂象泛濫的河水,淹沒了草地,淹沒了一切。靈魂在無邊無際的空間飄流,象黑暗中的火柴光,在大海般的空中消滅得沒有蹤影。天空中只有遙遠的星兒還活着,閃爍着,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需要了,死寂了。
我裹在毯子裏,縮着腿,臉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稍微一動,棺材便軋軋作聲,底下沙土也沙沙地響。
在我的背後,不知什麼東西掉在地上響了一聲,接着又是一聲;一塊碎磚頭落在身邊,怪害怕的,但我立刻猜到這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伴從牆外邊扔進來嚇唬我的。我知道附近還有人,心裏反而高興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有一次我學着抽煙,被她瞧見了,她動手打了我。我說:
"別碰我,您不打我我就已經很不舒服了,噁心得厲害……"
後來,她罰我坐在爐炕後面,她對外祖母說:
"這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孩子,誰都不愛……"
我聽了這話很難過。每次母親責罰我,我總是可憐她,替她難堪,因為她的責罰總是不大公平,經常錯怪我。
總之,生活中使人難過的事情太多了,就說牆外邊那些傢伙吧,他們明明知道我一個人在墓地已經嚇得要命,偏偏還要來嚇唬我,這是為什麼呢?
我真想沖他們大聲喊:
"到鬼這邊來吧!"
但這是危險的。誰知道鬼對這點會怎麼樣呢?它一定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吧。
沙土中許多雲母石碎片,在月光中朦朧地閃爍。這使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奧卡河的木筏上,注視着河水,忽然有一條小鯿魚躥出了水面,幾乎碰到我的臉邊,它翻轉身子的時候,側面活象人的面孔,睜着鳥兒似的圓眼睛向我一瞟,就鑽了下去,象楓葉落地一般,飄然地游到深水裏去了。
回憶愈加緊張地活動起來,好象要抵抗那製造恐怖的想像,重演那一幕幕的生活。
忽然一隻刺蝟用硬爪子扒着沙土,滾了過來。它是那麼小,豎著一根根梗刺,叫人想起家神小鬼。
我又記起外祖母蹲在爐炕前說的話:
"好心的家神爺呀,把油蟑螂攆走吧……"
遠處,在望不見的街市上空,有點透亮了,早晨的寒氣壓迫着臉腮,眼睛也漸漸閉起來。我用毯子連頭蒙住,把身子縮做一團,躺下了,隨它去吧!
外祖母叫醒了我——她站在我身邊,拉開毯子說:
"起來吧!沒凍着吧?——怎麼樣,害怕嗎?"
"害怕,可是你別對別人說,別對孩子們說!"
"為什麼不說?"她詫異了。"要是不可怕,那還有什麼可稀罕的呢……"
回家去的路上,她溫存地說:
"什麼都得親身經歷,小鴿兒,什麼都得自己知道……自己不去學,誰也教不會的……"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跑來問我:
"真不害怕嗎?"
當我回答:"害怕!"他們就搖着腦袋,喊叫說:
"啊哈,你看是吧?"
那女掌柜卻深信不疑地大聲說:
"可見說什麼卡里寧鑽出來是人家撒的謊。難道他被小孩子嚇住了嗎?要是他真的爬出來,那他還不把孩子從棺材上摔得不知哪兒去呀。"
柳德米拉用親切的驚異的眼光望着我。看來連外祖父對我都很滿意,他不住地微笑着。只有丘爾卡懊喪地說:
"他當然不在乎,他外婆就是一個巫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