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中,空蕩蕩的建築物中當著"監工",看着工人們一到秋天便毀掉笨拙的磚砌市房,到春天,又同樣造了起來。
主人捨不得把給我的五個盧布白花,設法要我好好地勞動,市房換地板的時候,我得在地板底下搬出一俄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流浪人來做這工作,就得花一個盧布,而我卻不另外拿錢。可是當我在做這工作,就忽略了對木工的監督,他們拿走門上的鎖、把手,偷種種小件東西。
工人和工頭,用種種方法欺騙我,設法偷盜東西,而且他們好象執行一項乏味的義務似的,沉着臉,幾乎是公開地做出來。我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毫不生氣,只是現出很奇怪的樣子:"你只拿了五盧布,看你那麼賣力,卻好象拿二十盧布的樣子,豈不可笑。"
我告訴主人,他用我的勞力節省了一盧布,損失卻常常在十倍以上。但他讓我霎霎眼:"得了吧,別裝佯了。"
我知道他在懷疑我幫同偷盜,因此對他發生惡感。但我並不生氣,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大家都在偷盜,主人自己也喜歡拿別人的東西。
當市集結束之後,主人巡視自己擔任修理的鋪房,見到那些遺下的茶炊、食具、地毯、剪子,有時還有箱子貨物之類,就笑眯眯地說:"造一張物品單,都搬到貨倉里放着。"
可是他又從貨倉里,把各種東西搬到自己家去,要我再三再四地把物品單重新抄過。
我對物質沒有愛好,我不想有什麼東西,連書籍也覺得累贅。我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貝朗瑞的一本小冊子和海涅的詩集。我想買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裏唯一的一家舊書店的老頭子,脾氣不好,故意把普希金的作品標上高價。傢具、地毯、鏡子和把主人家裏塞得滿滿的那一切笨拙的東西我見了都討厭,油漆的氣味,也叫人難受。我不喜歡主人們的屋子,因為它們使人聯想到裝滿廢物的箱子。主人從貨倉中搬走別人的東西,更增加了自己身邊的累贅,令人討厭。瑪爾戈王后的屋子也很窄狹,然而卻很漂亮。
我覺得生活大都是亂七八糟的,荒唐的,有許多事,明明是愚蠢的,比方,我們在這裏乾的工作,把市房修好了,到春天又淹在大水裏,讓地板浮起,門戶沖歪,水一退,柱腳都腐爛了。幾十年來,市場年年淹水,淹壞了房子和街道。這樣的大水每年使人受很大的損失,而人們是知道這種大水決不會自己消滅的。
每年春天,冰融化的時候,總有許多拖船和幾十隻小輪船被冰弄壞,人們嘆着氣,再造新船,再到融冰期,新船又重新受破壞。這種在同一地方的反覆踏步,多沒有意思呀。
我向奧西普提出這個問題,他驚異地大笑起來:"哈哈,你這隻鷺鷥,吵什麼呀?這種事用不到你費心,與你有什麼關係?"
但同時,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莊重,而那雙碧色而毫無老人氣的清澈的眼裏,還沒有消失譏笑的神情,他說:"你這種意見很有道理,即使它與你不相干,說不定也有用處。你還要想到這麼一件事情……"於是他枯燥地說起來,雖然用了大量的俏皮話,意想不到的比喻句和各種打諢的話:"人家常常埋怨土地太少,伏爾加河一到春天,便衝擊河岸,把泥土卷到河底積成河灘,於是另外一些人,又埋怨伏爾加河淺了。春天的大水,夏天的雨,把地面沖成窪地,泥土又衝到河裏去。"
他的話沒有愛,也沒有憎,好象玩弄自己的澈透人生哀恨的知識,雖然他的話同我的意見一致,但聽起來令人不愉快。
"還有一件事也可以想一想,火災……"照我的記憶,伏爾加對岸的森林裏,沒有一個夏天沒有大火災。每年七月中,天空瀰漫濁黃色的濃煙,昏紅的太陽黯然無光,象害眼病似的望着地上。
"森林沒有多大意思,"奧西普說。"那些都是貴族的財產,要不然便是官府的,老百姓沒有森林。城市燒掉了,也沒有多大關係,住在城市裏的都是有錢佬,用不着替他們可惜。可是田莊、村子燒掉了那才糟呢——一個夏天,不知有多少村子燒掉。也許不少於一百個,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他輕聲地笑:
"有土地,沒有本領。所以在你我看來,人們不是為自己、為土地在勞碌,倒是為水火在勞碌了。"
"這有什麼可笑?"
"笑笑有什麼關係?你不能拿眼淚滅火,可是眼淚會使洪水更大。"
我知道,在我所遇到的人們中間,這位儀錶優雅的老頭子,是最聰明的一個。但這個老頭子,愛的是什麼,恨的又是什麼呢?
我正在想這個問題,他又開了腔,象是往火堆里添上乾柴。
"你瞧,人們有幾個愛惜精力的,不管自己的,還是人家的。那位主人,怎樣濫用你的精力呀?可是為了喝酒,人們喪失了多少精力?那是計算不清的,任何大學問家的腦袋也算不出來……老百姓燒掉房子,可以另外造,可是一個好莊稼漢,枉然損失了,那是沒法子補救的。比方阿爾達利昂,還有格里沙,你瞧,這樣的莊稼漢突然燒了起來,就這麼完蛋了。他雖然有點傻,實在是個好人。那個格里沙。象一堆稻草一樣冒着煙,女人們好象蛆蟲圍攻森林中的屍首一般,圍攻他。"
我好奇地,並不生氣地問:
"幹嗎你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主人?"
他平靜地,甚至還親密地解釋:
"我使他知道你抱着什麼有害的思想,叫他教訓你;除了主人,誰來教訓你呢?我不是惡意告密,我只是擔心你。你不是糊塗蛋,但魔鬼在你的腦子裏搗亂。你偷東西,我不會出聲,你攪女孩子,我也不會出聲,你喝酒,我也不會出聲。
可是你那种放肆的想法,我永遠是要告訴主人的,你記着吧……""那我以後不同你講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用指甲扒去手心裏的松脂,後來溫和地望着我說:"你說謊,你一定還要講的。另外你還能跟誰去講呢?沒有誰……"我覺得這個整潔的奧西普,突然好象變成對萬事都毫不關心的司爐雅科夫。
他有時象鑒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時又象馬車夫彼得。有的時候,他又露出與外祖父的共同點。總之,他跟我見過的一切老頭子多少都有點象,他們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覺得不能同他們在一起過活,那是難受而討厭的。他們好象在腐蝕人的靈魂,他們那些聰明的話,使人的情操生鏽。奧西普是好人嗎?不是。是惡人嗎?也不是。他是一個聰明人,這是我已經看清楚了的。但這種聰明由於它的隨機應變使我不勝驚詫,同時也使我很是沮喪,以至到頭來使我感到他還是我的敵人。
我的心頭湧起了陰暗的思想:
"儘管大家講着客氣話,大家笑臉相看,一切的人還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一切人,都是互相冷淡的。好象沒有一個人同堅固的愛有聯繫似的。只有外祖母一個,愛生活,愛一切。外祖母之外,還有那光彩照人的瑪爾戈王后。"
有時候,這些思想和類似的思想濃厚得象黑雲一樣,覺得生活着真是煩惱不堪。怎樣才能過另外的生活呢?到什麼地方去好呢?除了奧西普,甚至沒有可談心的人了。於是我同他漸漸談得更多。
他的臉上露出很有興味的神氣,聽着我熱情的妄談,有時反覆問我,弄清我的目的后,便很鎮定地這樣說:"啄木鳥兒挺倔強,卻不可怕,沒有人怕那種鳥。所以我真心勸你,你可以進修道院去,呆在那裏,等你長大了,你可以講很好的道理,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會平靜下來。況且修道士也有收入。我真心勸你,你這個人對世俗的東西看來不大精通,是吧?……"我不想進修道院,但我覺得我是走進了迷宮,我實在苦悶。生活漸漸象秋天的森林,已經沒有蘑菇,在空蕩蕩的林子裏,沒有什麼可做,並且覺得,對這個森林了解得很透徹。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們胡搞,書籍代替了我這兩種心靈上的陶醉,但是書愈讀得多,就愈覺得不願去過那種一般人所過的在我看來毫無意味、毫無必要的生活。
我還剛剛滿十五歲,但有時覺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因為我經歷了各種的事情,讀了各種的書,常常為各種的問題煩惱,好象從內部膨脹起來,增加了重量。回顧自己的內心,那兒藏着很多的印象,好象一間滿裝着各種東西的庫房。我沒有力量也沒有本領,把裏面的東西分開來,挑選一番。
經驗雖然非常多,但並不牢靠,它們使我動搖不定,好象一件盛滿水、搖晃不定的器皿一樣。"
我厭惡不幸、病苦和抱怨,看見流血打架,甚至用言語欺侮人,這一切殘忍的行為,都感到肉體的厭惡。這種感覺變成了一種冷酷的瘋狂,我自己也象野獸一般搏鬥過,但事後又痛心地慚愧。
有時,想痛打惡漢,於是就冒里冒失去打架;這種因自己的無力而發的絕望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可羞可悲。
在我的內心中有兩個人,一個人對於卑鄙齷齪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多少有點怯懦。他被每天發生的可怕事件所牽擾,開始對生活、對人們抱不信任和懷疑的態度,對一切人,對自己都抱着無能為力的悲憫之情。這個人想離群獨居,靜靜地讀書生活,又夢想着修道院,森林中的看守小屋,鐵路上的巡道夫小亭,波斯,以及什麼地方市外的守夜人之類的職司,儘可能想去人少的地方,儘可能想離開人間……另一個人受過誠實的英明的書籍的聖靈的洗禮,觀察着日常發生的慘事那種巨大無比的力量,感到這種力量會很容易扭斷他的脖子,用污濁的腳去踩碎他的心。因而他切齒掄拳,擺定了架勢,嚴陣可待,準備迎接各種爭論和搏鬥。他象一個法國小說中的英雄人物,以實際行動來表示他的愛和憐憫,三言兩語便撥劍出鞘,走向戰常那時候,我有一個兇狠的仇敵,他是小波克羅夫街一家妓院的門房。有一天早上,我往市場去時認識了他。他從一輛停在妓院門口的馬車上,拖下一個女子,女的兩隻腳被他抓住,襪子皺成一堆,身體露出到腰邊,他哄響着大笑,無恥地拖拉,還向女的身上吐口水,女的已經爛醉,閉着眼,張着嘴,兩條胳臂象脫了骨節,軟洋洋地拋在腦後,漸漸被人從馬車上拖下來,背脊、後腦、發青的臉,在馬車的坐位上、踏腳上磕碰着,最後倒在街上,腦袋撞在石頭上。
馬車夫把馬打了一鞭,走開了。看門人抓着女子的兩條腿,倒退着象拖屍首一樣把她拖到行人路上。我氣極了,跑過去,幸而當我跑的時候,不知是故意還是錯失,一隻丈把長的水平尺倒到地上,因而救了我和看門人免於鬧出大亂子。
我跑過去打倒了看門人,跳上門口的台階,拚命地按門鈴。幾個蠻橫的人走了出來,我沒有對他們說什麼,拾起水平尺便走了。
我在下坡的路上追上了馬車,車夫從車台上望下來看我,讚賞說:"你揍他揍得真好。"
我憤憤問他,為什麼他看着看門人欺侮女人不出聲。他安靜地不屑地說:"管不着。老爺給了我錢,把她架到車上,誰打了誰,關我屁事。"
"他們要是打死她呢?"
"那種女子,一次兩次是弄不死的,"馬車夫這麼說著,好象自己就有多次試圖弄死醉酒的女人的經驗一般。
從這天以後,我差不多每天早晨碰見這看門人,每次我走過街上,他總是在掃街,或是坐在門口,好象在等着我的樣子。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就站起來,挽着袖子,警告說:"哼,我現在要把你打個稀爛。"
他約摸四十多歲,小個子,拐腿,肚子象懷孕一般發脹,當他冷笑着看我時,眼裏露出一道光,可是這眼光里有一種善良而快樂的神氣,因此見了令人驚奇。打起架來他是不行的,他的胳臂比我短,交手兩三回之後,他就讓過我,把背脊緊靠在門上,驚愕地說:"哼,瞧着吧,你這個有本事的好漢。"
這樣的打架我實在膩味了,有一天我對他說:"喂,混蛋,你以後別纏我吧。"
"那麼,你為什麼要打我呢?"他責難地問。
我也問他為什麼那麼可惡地虐待那個女子。
"關你什麼事?你愛惜她嗎?"
"當然愛惜。"
他不吱聲,抹了抹嘴唇,又問:
"那你也愛惜貓?"
"嗯,也愛惜貓……"
這時他對我說:
"你這傻瓜,騙子。等着吧,我給你點厲害看看……"我不能不走這條街,這是最近的路。於是我開始特別起早,免得跟他碰面,過了幾天,還是碰見了他——他坐在門口,撫摩着躺在膝頭上的一隻灰貓。當我離開他大約三步的時候,他跳了起來,提起貓腳一摔,把貓頭摔在石階沿上,一股溫乎乎的東西濺到我的身上。他把貓頭碰碎,又扔到我的腳邊,自己站在小門邊問:"怎麼樣?"
哼,這還有什麼話說。我們象兩隻雄狗一樣在院子裏滾打起來。以後我坐在斜坡的草地上,難於形容的悲憤使我發瘋,咬緊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現在記起這件事,心裏還感到一種忍受不住的厭惡,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時候為什麼我竟沒有瘋,沒有殺死人。
為什麼我要講這種極其討厭的故事?為的使你們,先生們,知道這種東西還沒有過去,還是存在着的東西。你喜歡聽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們喜歡聽那些用美麗的話講述的殘酷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們痛快的激動。但我卻知道真正可怕的東西,日常生活中的殘酷,用這些故事使你們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認的權利,這是為了使你們想起:你們在過着一種怎樣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況之中。
總之,我們大家都在過着一種卑鄙齷齪的生活。
我很愛人們,不願使誰痛苦。但我們不能傷感,也不能把嚴峻的現實掩蔽在美麗的謊話中去生活。正視生活吧。把我們靈魂和頭腦之中所有好的東西,人性的東西,都融化在生活之中。
……特別使我煩惱的是對待婦女的態度,我讀過許多小說,認為婦女在生活中是最好、最有意義的。加強我這種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講過的聖母,賢女瓦西莉莎的故事,是不幸的洗衣婦納塔利婭,以及我所親眼見到的人生之母的女性們,用來美化這個缺乏愛、缺乏快樂的人生的千百種眼色和微笑。
屠格涅夫的書歌頌女性的光榮。我用所知道的一切關於婦女的好的東西,美化了使我不能忘懷的"王后"的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特別對這點作了極大的貢獻。
傍晚從市場回家,我常常站在出上的城牆邊,眺望伏爾加對岸太陽西沉的光景,天空中一些紅色的河流奔駛着,大地上可愛的河,也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地滔滔流去。有時,在這樣的一剎那間,我覺得整個的世界,象一隻碩大的囚犯船,這船兒象豬一般,被一隻無形的輪船,慢慢地拖到不知什麼地方去。
但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世界的浩大,從書上見過的那些城市,過着不同生活的外國。在外國作家的書上,這種生活比我周圍那種迂緩單調的沸騰着的生活,是寫得更清潔、可愛和安逸的。這使我心頭的不安平靜下來,引起了我對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懷着執拗的幻想。
老是覺得,我一定會遇見一個樸素聰明的人,他將帶我走向寬闊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我坐在城牆邊的長椅子上,身邊忽然出現了舅父雅科夫,我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走來的,也沒有立刻認出他。雖然幾年之中,我們同住在一個城裏,但碰見的機會非常少,偶然見面也只有一會兒。
"啊,你這麼高了,"他推了我一下,玩笑似地說,我們就象早就彼此相識,而又陌生的人似地談起來了。
聽外祖母說,雅科夫舅舅這幾年完全破產了,家當全都賣光了,喝光了。他當過一次地方監獄的副看守,結果也很壞。當正看守害病的時候,雅科夫舅舅經常在自己屋子裏很熱鬧地請監犯飲酒作樂,鬧得大家知道了,把他免了職。同時他被控,罪名是他晚上放監犯到街上去"玩",監犯並沒有一個逃跑的,可是有一個,正把一個助祭扭住用力掐的時候,當場被捕。這案子偵查了好久,結果他沒有過堂,監犯和看守們都替他開脫,把善良的舅父救了出來,現在他沒有事做,靠兒子過活。兒子是當時有名的魯卡維什尼科夫唱詩班的歌手。他很奇怪地說到他的兒子:"他變得嚴肅了,擺起架子來了。他是個獨唱家。茶炊燒得慢一點,衣服不給他先刷好,他就冒火。是一個很整潔的小夥子,愛清潔……"舅父自己老弱多了,全身臟污,頭髮脫落,精神萎靡。他的快活的獅子發變得很稀薄了,耳朵軒起,眼白上,剃過的臉頰的細膩的皮膚上,象細網一般露滿紅絲。說著玩笑話,嘴裏好象含着什麼,妨礙他的舌頭轉動,雖然牙齒還很整齊。
我高興有機會同這樣的人物談談。他會快樂地生活,見識過許多東西,當然知道的事情不少。我清楚地記起他那些活潑的、可笑的歌曲,記憶中又響起了外祖父說他的話:"在遊戲唱歌上,他簡直是大衛王,但做起事來,卻象毒辣的押沙龍。"
林蔭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們,從我們身邊走過,大半是些衣着華麗的太太、公務員、軍官之類。舅父穿着磨損的秋外套,戴着皺癟的帽子,穿着茶紅色皮靴,縮成一團,好象為著自己破舊的衣裝,有點害臊。我們走到波茶市溝一家小酒店裏,在向市場開着的窗下佔了一個座位。
"記得您怎樣唱這個歌嗎?一個乞丐曬腳布,另個乞丐就來偷……"
我背出這句歌詞時,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覺到這中間有諷刺的意味,覺得這位快樂的舅父,有點兇惡和聰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裏,沉思地說:"哎,我活了這麼大年紀,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這歌也不是我編的,那是一位神學校的教員,怎麼,叫什麼呀?他已經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單身漢,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凍死的。就我記得的,貪酒喪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數不清。你不喝嗎?不要喝,年歲還校和外祖父時常見面嗎?他是不快樂的老人,似乎快要發瘋了。"
他稍微喝了點酒,就活潑得多了,身體也直起來了,年輕了,於是比剛才更精神地說起來。
我問起他關於監犯的事件。
"你也聽到了?"他問了一聲,向四邊望望,沉着聲說:"監犯又怎麼樣?我不是審判他們的法官。照我看來,他們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對他們說:兄弟們,大家和睦點,快樂點過日子吧。有一首這樣的歌:命運不能妨礙我們的歡樂。讓他來迫脅我們吧,我們還是要歡笑度日,只有傻瓜才不這樣。……"
他笑起來,從窗子裏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邊擺着許多攤子。他抹一抹鬍子又說:"他們,當然喜歡,牢裏是很氣悶的埃唔,一點過名,他們就馬上跑到我這裏來,喝酒、吃菜,有時我請,有時他們請,熱鬧起來了,地動山搖,俄羅斯母親埃我愛唱歌、跳舞,他們當中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驚人。因為有的帶腳鐐,不好跳,我許可把腳鐐下了,這是真的。他們自己會下,用不着叫鐵匠,他們真有本領,挺驚人。至於說我放他們上街去搶人,那完全是造謠,結案時也沒有證據……"他停了嘴,從窗子裏望着山谷,那邊擺舊貨攤的人們正在收攤子,鐵門閂,銹鉸鏈,發出難聽的響聲,木板之類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歡喜地霎着眼睛,低聲對我說:"若是老實說,的確只有一個人是每夜出去的,不過他沒戴腳鐐,是下諾夫戈羅德城的一個普通小偷,他在不遠的地方,在佩喬雷村有個情人。至於同助祭的案件,完全是弄錯的,他以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着皮毛外套,忙亂中誰看得清楚,是商人還是助祭?"
我覺得這很好笑,他也笑起來,又說:
"我的天哪,真見他媽的鬼。……"
於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氣來,推開食盤,嫌惡地皺着臉,點上了香煙,低聲地嘟噥道:"大家互相偷盜,後來又互相捉捕,放在監牢裏,充軍到西伯利亞,罰苦役,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呸,我管他們做什麼……我有我自己的靈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現了一個毛毿毿的司爐的影子。他也老說著"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麼?"舅父柔聲地問。
"你可憐犯人嗎?"
"一見他們就叫人可憐,竟有這樣的小夥子,簡直叫人奇怪。有時我凝視着他們,心裏在想:我雖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連給他們墊鞋底也不配。他們太聰明,太能幹……"酒和回憶使他更加興奮,他一隻胳臂靠在窗台上,揮動着指頭上夾着半截香煙的焦黃的手,有聲有色地說:"有一個獨眼龍,是雕刻匠和鐘錶匠,因為造假幣坐了牢,想逃掉,你聽一聽他是怎麼講的。簡直跟火一樣。好象一個獨唱家在唱歌,他說官家可以印鈔票,為什麼我不可以?請你替我解釋解釋。沒有人能夠解釋,我也不能夠。我還是他們的上司。還有一個是莫斯科有名的慣賊,他很沉靜,衣着講究,是個潔癖者,說話也禮貌。他說:人們辛辛苦苦幹活,幹得昏頭昏腦,我可不願意,雖然從前我也這樣,幹着,幹着,累成一個傻瓜,花上一戈比喝酒,再打牌輸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給女人討個親熱,到頭還是一個挨餓的窮光蛋,不,我才不玩這套把戲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紅到腦蓋了,興奮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發抖,他伏在桌上繼續說:"他們都不是傻瓜,老弟,他們判斷得很對。讓一切麻煩都見鬼去吧。比如說吧:我過着怎樣的生活?想起來也害臊,稱心的事少得可憐,受苦是自己的,快樂是偷來的。老爹罵我冒失鬼,老婆說我完蛋了,自己呢,害怕把一個盧布喝光了,這樣的,糊裏糊塗過了一輩子,現在年紀老了,就給自己的兒子當傭人,幹嗎掩蓋着呢?當個馴順的傭人。老弟,兒子還要搭老爺架子,他喊我父親,我一聽就象叫僕人。我生下來,活在世上忙忙碌碌,就是為了做這些事來的嗎,是為了給兒子做僕人嗎?不是為了這個,那又是為什麼活着呢?我得到過多少滿足呢?"
我心不在焉地聽他的話,我不想回答,但還是說了:"我也不知道要怎樣過活……"他苦笑着:"唔,這個誰知道?我還沒有碰見過知道這件事的人。人們總是照着他所習慣的那樣生活……"接着,又突然委屈和生氣地說:"從前我那裏,有一個犯強姦罪的人,是奧勒爾出生的貴族,優秀的舞蹈家,常常引大家笑,他唱過一支萬卡的歌,有這樣的句子:萬卡走到墓地里——這也沒怎麼稀奇。喂,萬卡,你啊,離墳墓遠一點吧。……我就這麼想,這完全不是說的笑話,是真理。不管你怎樣轉,也轉不出這塊墳地。所以,對於我們全一樣:不管當犯人,還是當看守……"他說累了,又喝伏特加,象鳥兒一樣用一隻眼望進空酒瓶,以後又默默地抽着煙捲,鬍子裏吐出煙來。
"不管你多麼拚命,不管你有什麼指望,到頭來還是棺材和墳墓,誰也免不了,"石匠彼得常常這樣說,但完全不象雅科夫舅父。象這種成語和類似的成語,後來我就不知聽過多少。
我另外不想再問舅父什麼,和他一齊感到憂鬱,我可憐他,不禁想起他唱的那些快活的小調,那些通過淡淡的憂鬱,從歡樂中發出來的結他的聲音。我也沒有忘記快活的"小茨岡",因此見了雅科夫舅父這潦倒的神氣,不由想到:"他還記得,小茨岡被十字架壓死的事嗎?"
我也不想問他這件事。
,我望望潮濕的、充滿八月的夜暗的山谷,從山谷中發出蘋果和香瓜的清香。通向城裏去的一條小街上,已經點起了街燈,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現在,到雷賓斯克去的輪船和到彼爾姆去的輪船都快要拉汽笛了。
"好,該回去了,"舅父說。
在酒店門口,他握着我的手抖了一抖,玩笑似地勸告我:"你不要憂鬱,你好象有一點憂鬱,是嗎?快拋開。你還年輕呀。最主要的,你要記住:命運不能妨礙我們的歡樂。再見,我要去做聖母升天節的禱告。"
快活的舅父走開了,說了一大篇話,把我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踏上去城裏的坡路,走到野外。是月圓的晚上,濃雲在天空流動,投下黑影,在地面蓋住了我的影子。沿野外繞過了城市,我走到伏爾加河的斜灘上,躺在滿是塵埃的草上,久久地望着河對面、草嘗靜靜的大地。雲影緩緩地渡過伏爾加河,投在草場上,好象在河水中洗了一洗,變得亮了一點。四周一切,沉沉欲睡,萬籟無聲,一切都好象在不樂意似地搖動,但不是由於對生命的熱愛,而是由於一種苦悶的必然性,無可奈何地在動。
真想給整個大地、給自己擊一猛掌,使萬物,連同我自己在內,一起象歡騰的旋風一樣旋轉起來,象相愛的戀人們的歡歌曼舞一樣旋轉起來,沉浸在新開拓出的美好、生機勃勃、誠實正直的生活之中。
我想:
"我必須把自己改變一下,要不然我便會毀滅……"在那種陰鬱的秋天,那種不但見不到太陽,甚至感覺不到太陽,連太陽都忘記了的日子裏,我常常有機會徘徊在森林中,迷失了道路,走到沒有人徑的地方,我已倦於尋找,但仍咬緊着牙齒,順着茂叢、枯枝、沼澤地滑溜的草墩,向前直跑。終有一天會走出一條路的。
我就決定照這樣干。
這年秋天,我懷着也許可以設法上學讀書的希望,出發到喀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