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秋深了,輪船停航,我進了一家聖像作坊當學徒。第二天,和氣的、微帶酒氣的老主婦,用弗拉基米爾城的口音對我說:"現在日短夜長,你早上到鋪子裏去打雜,晚上——再學。"

她把我派給一個矮小,快腳的掌柜使喚,這掌柜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臉長得挺漂亮,甜甜的。每天早晨,我同他一起在曉寒薄明中走過全城,從鋪子還關着大門的伊利卡街到尼日尼市場去。鋪子設在這市場的二樓,是用堆棧改成的陰暗的屋子,裝着鐵門;有一扇小窗子,對着鐵皮蓋的外廊。

鋪子裏放滿大大小小的聖像、像龕,有的光滑,有的雕着"葡萄"球紋,還有教堂里用的黃皮面斯拉夫文的書等等。我們鋪子旁邊,還有一家同樣的鋪子。那裏有一個黑鬍子的買賣人,也販賣聖像和書。他是伏爾加支流克爾熱涅茨河一帶聞名的舊教派經學家的親戚。他有一個兒子,是同我差不多年歲的瘦削活潑的孩子,長着老人一般的小而發灰的臉,老鼠眼睛。

打開了鋪門,我得先上小飯館泡開水,喝過茶,便拾掇鋪子,拂拭貨品上的灰土。之後,便站在外廊上,留心着不讓買主上隔壁的鋪子去。

"買主都是傻子,"掌柜很自信地告訴我。"只要便宜,在哪裏買都一樣,一點也不懂得貨色好壞。"

他很快地收拾着聖像小木板,發出啪啪的聲響,誇耀着精通買賣的知識,他教我:"姆斯喬拉村做的,貨便宜,三俄寸寬四俄寸高的值……六俄寸寬七俄寸高的值……你知道聖徒的名字嗎?記着:沃尼法季防治酒狂病,瓦爾瓦拉大殉道女防治牙病和暴死,瓦西里義人防免瘧疾……你知道聖母嗎?瞧着:悲嘆聖母,三手聖母,阿巴拉茨卡婭預兆聖母,勿哭我聖母,消愁聖母,喀山聖母,保護聖母,七箭聖母……"我很快就記住了大小和加工程度不同的各種聖像的價錢,也記住了聖母像的區別。但是要記哪種聖徒的作用,可不容易。

有時,站在鋪子門口正想着什麼,掌柜忽然來考我的知識:"保佑難產婦的聖徒叫什麼名字?"

要是我回答錯了,他就輕蔑地問:

"你長着腦袋是幹什麼的?"

更困難的是招攬買主,我不喜歡那些畫得奇形怪狀的聖像,把它們賣給人家覺得很難為情。照我外祖母說的話,我心目中的聖母是年輕美麗的善良女子,雜誌插圖上的聖母也是如此,可是聖像上這些聖母,卻那麼老丑兇惡,又長又歪的鼻子,木棒一般的手。

星期三星期五是趕集日,生意很興攏外廊上時時走來很多鄉下人和老婆婆,有時整家整家的,都是伏爾加對岸的舊教徒,多疑的陰鬱的山裏人。有時看見穿着老羊皮和家織粗毛呢的身體笨重的漢子,在外廊上慢騰騰地、象怕陷入地下似地走着,要我站在這種人跟前真難為情,真彆扭。只好擋住他們的去路,在穿着笨重皮靴的腳邊轉來轉去,發出蚊子似的細聲說:"老大爺,您要些什麼?——帶註解的讚美詩集、葉夫連·西林的書、基里爾的書、聖規集、日課經,樣樣都有,請隨便看。聖像價錢貴賤都有,貨色地道,顏色深暗。要定做也可以,各種聖徒聖母都可以畫。您是否打算訂一個做生日的聖像,或是保護尊府的聖像?咱們作坊是俄國第一家。買賣在城裏也算第一。"

難猜透的、莫名其妙的買主,象瞧狗一樣長久地瞧着我,默不出聲,忽然用木頭似的手把我推到一旁,走向隔壁鋪子裏去了。那時掌柜就擦擦大耳朵,怒叫道:"放走了,你這個生意人……"隔壁鋪子裏,傳來柔軟甜蜜的聲音,迷人的口角春風:"親愛的,我們不做羊皮、靴子買賣,專賣上帝的恩賜,這比金銀還寶貴,當然是無價之寶……""鬼東西。"掌柜嫉妒地嘆息着,喃喃說。"把鄉巴佬騙住了。你學學,學學。"

我認真地學習,不管什麼工作。只要拿上了手,總該做好。可是招引買主,談生意經,我可不行。這班不多說話的神情憂鬱的鄉下人,老是被什麼驚嚇似的低着頭,膽小如鼠的老婆婆,引起我的憐憫,我很想偷偷告訴他們聖像的實價,可以減二十戈比的虛頭。他們看樣子都很窮,餓着肚子似的,但瞧他們拿出三盧布半買一本讚美詩,真覺得奇怪。讚美詩是他們買得頂多的書。

更奇怪的是他們對書和聖像的價值的知識。有一天,我把一個白髮老頭子招呼進鋪子裏來,他爽脆地對我說:"小夥計,你說你們的聖像作坊是俄國第一家,這不對呀。

俄國第一家聖像作坊是莫斯科的羅戈任埃"我狼狽地走向一旁,他也不去隔壁鋪子,慢慢地往前走去了。

"碰了釘子啦?"掌柜向我挖苦地問。

"你沒有告訴過我羅戈任作坊……"

他就罵:

"這種假道學是跑江湖的,他們什麼都識得,什麼都知道,老狗……"他漂亮、豐肥、很自尊,很厭惡鄉下人。當他高興的時候,常常向我訴說:"我很聰明,愛乾淨,喜歡香水啦,神香的氣味,可是為了替老闆娘掐五個戈比,卻不得不向這班臭鄉巴佬哈腰。你當我愛這玩意嗎?鄉巴佬是什麼東西?鄉巴佬是臭毛蟲,地上的虱子,可是……"他懊喪地沉默了。

我卻喜歡鄉下人,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可以感到雅科夫那種神秘的氣味。

有一次,鋪子裏進來一個穿短皮襖、罩着帶袖斗篷的粗魯大漢,他先摘下頭上毛茸茸的帽子,然後仰面對着點着神燈的那邊,用兩個指頭畫過十字,以後竭力不去看暗處的聖像,一句話也不說,向四邊掃視了一下,然後開口:"一本加註解的讚美詩。"

他捲起斗篷的袖子,動着泥土色的皸裂得要出血的嘴唇,念了念里封:"有沒有再古一點的?"

"古版的得幾千盧布,你知道……"

"知道。"

鄉下人潤着指頭,翻翻書頁。他所碰到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指櫻掌柜厭惡地盯着他的腦蓋說:"聖書都是古的,上帝沒有改變他的話……""這個,我知道,上帝沒有改變,是尼康改變的。"

說著那顧客合上書,默默地走出去了。

有時這種山裡人同掌柜爭論起來。我很清楚,他們對於聖書比掌柜要熟悉得多。

"泥坑裏的異教徒,"掌柜埋怨着。

我也看見過鄉下人對於新版的書雖不中意,但看的時候還是帶着敬意,小心翼翼地觸着它,好象這本書會變成一隻鳥兒從他手裏飛走一樣。看見這情形心裏挺舒服,因為我也覺得書是一種奇迹,那裏邊藏着作者的靈魂,打開書把這個靈魂解放出來,它就會神秘地同我交談。

有些老頭兒和老婆子常常拿尼康時代以前的舊版書或者舊抄本來賣。抄本是伊爾吉茲河和克爾熱涅茨河地區隱世的舊派女教徒們恭楷抄寫的。有時拿來沒有經過德米特里·羅斯托夫斯基修改的日課經文月書的抄本,舊的聖像,十字架,北部沿海地區製做的塗琺瑍的摺疊式銅版聖像,或是莫斯科公爵送給酒樓老闆的銀匙。他們向四邊望望,悄悄從衣服底下拿出這些東西來。

我們的掌柜跟隔壁的老闆對於這種賣主非常注意,拚命互相爭奪。花幾盧布和幾十盧布收買下來的古董,拿到市集上去,就可以用幾百盧布的價錢賣給有錢的舊教徒。

掌柜教我:

"好好兒留意這些森林裏來的怪傢伙,魔術師,把眼睛睜開點,他們是財神爺呀。"

這種賣主來到時,掌柜就差我去請博學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古本、聖像及其他一切古董的鑒定家。

鑒定家是高個子老頭兒,跟義人瓦西里一樣留着長鬍子,有一對聰明的眼睛,一張藹然可親的臉。他一隻腳割去過一塊蹠骨,因此一手拿一根很長的拐棍,走路一瘸一瘸。不管冬夏,都穿一件道袍似的薄外衣,戴一頂鍋子似的怪樣的絲絨帽子;很精神,腰板挺直,走進鋪子時垂肩屈背地輕聲呵哈着。常常兩個指頭一個勁兒地畫十字,喃喃地念禱告文和讚美詩。這種虔誠的樣子和龍鐘的老態,馬上使賣主信服這位鑒定人。

"你們有什麼事?"老頭問道。

"有人拿了這個聖像來賣,說是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什麼?"

"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

"礙…耳朵聾啦。上帝塞住了我一隻耳朵,叫我不去聽那些尼康派的鬼話……"他摘掉帽子,把聖像平拿、直拿、橫拿、豎拿地瞧看,然後眯着眼睛看着板縫的銜口嘟噥道:"這些該死的尼康派,他們知道我們愛古雅的東西,就造出各色各樣假貨,這全是惡魔的玩意兒。現在連假聖像都造得這麼精巧了,嗨,真精巧。粗心一看,總當是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東西,烏思丘日納的東西,或者就是蘇士達爾的東西。可是用心一看,原來是假貨。"

要是他說"假貨",那便是值錢的珍品。他又用種種黑話告訴掌柜,這個聖像或是這本書可以出多少錢。據我所知:"傷心和悲哀"是十個盧布,"尼康老虎"是二十五盧布。看見那種欺騙賣主的樣子,我覺得害羞,但鑒定家這種巧妙的把戲,看着也很有趣。

"這些尼康老虎的黑心的徒子徒孫,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們有魔鬼指導。看這漆地,簡直是真貨。衣服也是出於同手的,但是,瞧這臉,筆致已經不同,完全不同了。象西蒙·烏沙科夫這種古代的名家,他雖然是異教徒,可是從他手裏出來的聖像,都是一手畫出的,衣服、面部,連火印都是親手燙,底漆都是親手漆的。可是現時這種不信神的傢伙,卻辦不到。從前畫聖像是一種神聖的工作,但現在已不過是一種手藝,是這樣,信上帝的人們埃"最後他把聖像輕輕放在櫃枱上,戴上帽子說:"罪過。罪過。"

這就是說,收買吧。

賣主聽了他這象長河流水一樣的甜言后,欽佩老人的博學,恭敬地問:"老公公,這聖像怎麼樣?"

"這聖像是尼康派手裏出來的。"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公公、太公都拜這聖像的……""可是尼康還是你太公以前的人呀。"

老頭兒把聖像遞到賣主眼前,用嚴峻的調子說:"你瞧,這副笑眯眯的臉,這難道是聖像?這是畫像,是不在行的手藝,尼康派的玩意。這種東西,沒有精神。我幹嗎說謊呀?我一輩子為正理受苦,活到這把年歲了,馬上就要到上帝膝下去,我去違背良心?。犯不上。"

他裝做因為人家疑心自己的眼力而受了委屈的樣子,走出鋪子站到外廊上,那情形,好象這位龍鍾老人馬上就會死了。掌柜出幾盧布買了聖像,賣主便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行禮,離去了。我被差到吃食店去泡茶,回來的時候,鑒定家已變成一個有精神而且快活的人,他戀戀地望着收買物,教導掌柜:"你瞧,這聖像多麼莊嚴,筆致多麼工細,充滿尊嚴的神氣,一點沒有煙火氣……""是誰畫的?"掌柜滿臉高興,蹦蹦跳跳地問。

"你想知道這個還早了點。"

"識貨的人能出多少?"

"這個說不定,我拿去給誰瞧瞧看……""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要是賣掉了,你拿五十盧布,其餘歸我。"

"啊喹…"

"你別啊唷吧……"

他們喝着茶,毫無廉恥地講着價錢,以騙子的眼色互相對望,掌柜顯然是抓在這老頭兒手心裏的。待老頭兒走了,他准要對我說:"你小心點兒,這個買賣,你不許對老闆娘說呀。"

講妥了出賣聖像的交易,掌柜就問老頭兒:"城裏有有什麼新聞嗎,彼得·瓦西里伊奇?"

於是,老頭兒用黃黃的手分開鬍子,露出油膩膩的嘴唇,談起富商的生活、買賣的興壟縱酒、疾並婚事、夫妻變心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談這類油膩的故事,好象妙手的廚娘煎油餅一樣。談話中時時發出嘶嘶的笑聲。掌柜的圓臉因為羨慕和狂喜變成褐色,眼睛罩上幻想的雲霞。他嘆着氣,訴苦地說:"人家都過着真正的生活,可我……""各人有自己的命,"鑒定家低聲說。"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銀鎚子打的,另一些人的命卻是惡魔用斧子背打的……"這個結實健壯的老頭兒什麼都知道——全城的生活、買賣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的內幕,無所不曉。他的眼象老鷹一樣尖,還有一種象狼、象狐狸的地方。我總是想惹他生氣,但他卻遠遠地好象從霧中透視一樣盯着我。我覺得他的四周好象圍住一種深不可測的空虛,若是走近他,準會不知跌到什麼地方去。我又感到這個老頭兒有一點跟司爐舒莫夫相同的地方。

掌柜不論當面背後都佩服他的博識,但也跟我一樣,有時想惹老頭兒生氣,使他難堪。

"在人們看來,你簡直是一個大騙子,"他忽然挑釁地望着老頭兒的臉說。

老頭兒懶洋洋地冷笑着回答:

"只有上帝才不騙人,我們生活在傻瓜中間,若是不騙傻瓜,那他還有什麼用?"

掌柜激動起來:

"土百姓也並不全是傻瓜,買賣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們現在談的不是買賣人。傻瓜不會當騙子,傻瓜是聖徒,他們的腦子在睡覺……"老頭兒愈說愈撒賴,叫人非常生氣。我覺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圍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動氣。他是超越於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於隱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來糾纏我,挨着我,從鬍子後邊漾出微笑,問道:"你怎樣叫那個法國的文學家,是不是波諾士?"

我頂討厭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只好暫時忍耐一下,我回答:"龐遜·德·泰爾萊利。"

"他死在哪兒?"

"你別發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錯,不是孩子。你念什麼書?"

"耶夫列姆·西林。"

"這個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學家相比較,哪一個寫得好些?"

我不作聲了。

"普通文學家大抵寫些什麼?"他還不肯罷休。

"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都寫。"

"那麼,寫狗寫馬吧,狗和馬是到處都有的。"

掌柜哈哈大笑。我發惱了。我感到難過,不愉快,如果我想要離開他們,掌柜就會阻止:"哪裏去?"

於是,老頭兒又考問我:

"你很有學問,那麼回答一個問題吧。在你面前有一千個裸體人,五百個女的,五百個男的,亞當和夏娃也在裏邊,你用什麼法子找出亞當和夏娃?"

他把這個問題追問了我好久,最後,得勝地說:"傻小子,亞當、夏娃不是人生出來的,是造的,他們沒有肚臍眼埃"老頭兒有很多這類"問題",常常把我難倒。

當我初到鋪子打雜的時候,我曾經把幾本讀過的書,講給掌柜聽。不料他們現在就拿這些故事來難我了。掌柜把它改頭換面,變成猥褻的東西,告訴彼得·瓦西里伊奇。老頭兒又從中提出些無恥的問題,幫他添油加醋。他們枉口白舌,把一些不要臉的話,跟扔垃圾一樣,扔到歐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們開這種玩笑並非出於惡意,完全是為了無聊的消遣,但並不因此使我心裏輕快。他們製造出一些污穢的東西,然後跟豬玀一樣鑽進這些污穢里,把美的東西(把自己所不理解的、認做滑稽的東西)弄髒,得意地哼着鼻子。

市場和住在那裏的人們,做買賣的和當掌柜的,都無聊地幹着惡意的遊戲,過他們奇怪的日子。外地來的鄉下人,要到城裏什麼地方去,向他們問路,他們總是故意把錯的路徑告訴人家。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連騙子都不屑引以為樂了。

他們捉了兩隻老鼠來,把尾巴打上結子,放在地上,瞧老鼠走相反的方向互相咬嚙的樣子,高興得不得了。有時候給老鼠身上澆了火油,把它燒死。有時候把破洋鐵桶吊在狗尾巴上,狗吃驚地汪汪地叫着,拖着破洋鐵桶亂跑亂奔,人們看着哄聲大笑。

還有很多這類的消遣。一切人——特別是鄉下人,好象是專門在市場裏供人取樂的。他們在對人方面,永遠有一種想嘲笑人、使人難過和局促的願望。我很奇怪,為什麼我所讀過的書里,都沒有提到這種在日常生活中戲弄別人的劇烈傾向。

市場的娛樂中,有一種是特別可惡可恨的。

我們鋪子樓下,有一家專做皮毛和氈靴生意的鋪子。那裏有一個夥計,是一個使整個尼日尼市場的人都吃驚的老饕。

那鋪子裏的老闆,好象誇耀馬的氣力和狗的兇惡一樣,得意自己這個夥計的本領。他常常拉鄰家鋪子的老闆們來打賭:"誰願意賭十盧布的東道?我叫我們的米什卡在兩個鐘頭以內,吃完十磅火腿。"

但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有這個本領,便說:"東道不要賭,我們買了火腿叫他吃吃看。"

"不過要凈肉,沒有骨頭的。"

大家懶洋洋地爭論了一會兒,於是從陰暗的貨物間裏走出來一個瘦削無須的高顴骨的青年,穿一件厚呢長外套,繫着紅皮帶,渾身沾滿毛屑。他默默地,恭敬地,從小腦袋上摘下帽子,用深陷的茫然的眼望着老闆。老闆氣色很好,滿臉又粗又硬的鬍子。

"能不能吃一巴特曼火腿?"

"限多少時間?"米什卡一本正經地小聲問。

"兩個鐘頭。"

"很困難。"

"這有什麼難呀?"

"那麼,添兩瓶啤酒吧。"

"好吧。"老闆說,並且誇耀道:"你們別當他空着肚子,可不,他早上吃了約莫兩磅麵包,中飯也照常吃過了……"拿來了火腿。觀眾圍聚在一起,都是胖胖的買賣人,穿着沉重的毛皮大衣,跟大秤錘一般,大肚子,大家的眼睛都很小,垂着脂肪的眼泡,顯出無聊發困的樣子。

他們把手籠在袖管里,緊緊地擠成一圈,把這個吃手圍住了。吃手預備好一個大的黑麵包和刀子,虔誠地畫了一個十字,坐在皮毛袋上,把火腿放在身邊的一隻木箱上,用茫然的目光打量着。

他切了薄薄的一片麵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整齊地夾在一起,雙手捧着放到嘴邊,嘴唇哆嗦着,伸出狗似的長舌頭舔舔嘴唇,露出尖細的牙齒,然後跟狗一樣,把臉伸到肉上。

"開始了。"

"看著錶呀。"

所有的眼睛都一本正經地瞧着吃手的臉、下頦和耳朵邊由於咀嚼而隆起的兩塊圓圓的肌肉;瞧着他尖尖的頦骨均勻地上下動着。大家沒勁地談着:"簡直象狗熊吃食一樣。"

"你見過狗熊吃食嗎?"

"哪裏,我又不住在森林裏,不過大家常常這樣說,象狗熊吃食。"

"大家常常說的是:象豬吃食呀。"

"豬不吃豬肉……"

他們懶洋洋地笑着。懂事的就出頭修正:"豬什麼都吃,連小豬仔,連自己的姊妹……"吃手的臉漸漸陰暗,兩隻耳朵發青,陷進的眼睛從眼眶裏鼓出來。他呼吸困難起來,只有下頦還照樣均勻地動着。

"加油呀,米什卡。時間到了呀。"大家鼓勵他。他不安地用眼打量餘下的肉,喝一口啤酒,又嚼起來。觀眾激動起來,更頻繁地去瞧米什卡的老闆手裏的表。人們互相警告說:"把表拿過來吧,別讓他把針往回撥呀。"

"瞧着米什卡。別讓他把肉片藏進袖子裏。"

"兩個鐘頭內准吃不完。"

米什卡的老闆挑逗地叫:

"好,我賭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票子,米什卡,別輸了。"

觀眾撩撥着老闆,但是沒有人肯和他賭。

米什卡老是吃着,吃着,他的臉漸漸變成火腿的顏色,軟軟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看他的樣子非常可怕,好象馬上就會大聲哭叫:"饒了我吧……"要不然便是被肉片呃住喉嚨,倒在觀眾腳邊死去。

終於,他都吃光了,睜着醉醺醺的眼睛,沒勁兒地發出嗄聲來:"給點水喝……"可是他的老闆瞧著錶叫罵:"過了,這混蛋,過了四分鐘……"觀眾嘲弄他:"可惜沒有同你打賭,要不然你就輸了。"

"不過,到底是個棒小子呀。"

"是啊,應該把他送到馬戲團去……"

"唉,上帝竟把人弄成了妖怪呀。"

"喝茶去吧?"

於是便象一群小船,駛進小飯館去了。

我想明白,是什麼東西,使這班蠢笨的生鐵般的人,圍住了這麼一個可憐的小夥子,為什麼,這個害饞癆病的人會使他們感到快樂?

狹長的廊下,堆滿了獸毛、羊皮、大麻、繩子、氈靴、馬具等等,顯得灰暗而乏味。磚砌的柱子隔開了這個外廊和步道。柱子粗大而難看,已經陳舊,又沾了許多街泥。這些磚塊和磚縫,因為已不知在心頭默數過幾千次,它那醜惡的圖形,就象一面悶氣的網,嵌進在記憶中。

行人沿着步道慢慢地走過,馬車、貨橇慢慢地在街上走着。街道盡頭有一些方形的紅磚二層樓房的鋪子,面前一塊空場上亂拋着木箱、稻草和揉皺的包皮紙。污髒的和踏得結實的雪覆蓋著空常所有這一切,連同人和馬一起,儘管在那裏活動,也好象停着似的,好象有些看不見的鏈子,把它們縛在一起,它們便懶洋洋地在原地滾轉。你會突然覺得這生活幾乎沒有聲音,象一潭死水。雪橇的滑板在滑動,店鋪的大門開合著,小販叫喊着包子呀、熱蜜水呀,但這些聲音響得沒勁、可厭、也很單調,叫人很快就聽慣了,不再聽到這些聲音。

教堂的鐘聲象舉行喪禮似的響着,這憂鬱的聲響永遠滯留在耳朵里,好象從早到夜,無休無止地飄蕩在市場的空際,給一切思想感情蓋上一個蓋子,象銅的沉澱物似的沉重地壓在一切印象的表面。

從蓋着污雪的地面、從屋頂灰色的雪堆、從房子的肉紅色的磚牆上,到處都散發出冷漠而沉悶的寂寞;寂寞隨同灰色的煙,從煙囪里上升,向灰暗低壓的空際浮遊;馬兒噴的氣,人呼出的氣也是寂寞的。寂寞有一種特別的氣味:汗臭味、油膩味、大麻油味、焦饅頭和煙煤的重濁的氣味。這種氣味象一頂悶熱的帽子,套在人的頭上,灌進他的胸頭,引起他一種奇怪的沉醉感,一種陰暗的願望,使他想閉着兩眼狂叫,奔向什麼地方,把腦袋使勁地撞到牆壁上去。

我端詳着買賣人的面容,那是些營養過分、容光煥發、凍得發紅,做夢一樣凝然不動的面孔。他們象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兒,經常張大嘴巴打呵欠。

冬天生意清淡,在買賣人的眼裏也見不到夏天那種使他們顯出活氣、有幾分好看的緊張兇狠的神色。沉重的毛皮外套拘束了行動,把人們壓向地面。說話也懶了,一動氣就吵嘴。大概他們故意這樣,只不過為了互相表示自己還活着。

我很清楚,他們是被無聊壓倒、戕害了。我得到了這樣的解釋:他們所以玩那種殘酷愚蠢的把戲,只不過是對沉悶的吞沒一切的壓力的一種無效的抵抗。

有時候,我把這些話對彼得·瓦西里伊奇說。他雖然老是嘲笑和捉弄我,但是他喜歡我熱愛讀書,有時候也嚴正地用教訓的口氣同我說話。

"我不愛商人的生活,"我說。

他把一綹鬍子纏在長指頭上,問道:

"你從哪裏知道商人的生活呀?你常常去他們家串門嗎?

這裏是街道,而在街道上不住人,只做買賣。人們只是從街道上急急忙忙走過,又回家裏去了。人出門時都穿着衣服,你從衣服外表決不能了解一個人。人們只有在自己家裏,在四面牆裏面,才袒露地生活着。商人們在那裏做些什麼,你是不會知道的。"

"可是,商人的心思,不管在這裏還是在家裏,不是一樣嗎?"

"人家的心思誰能夠知道呢?"老頭兒圓睜着兩眼用很響的男低音說。"心思象虱子,數不清數目——老話早就說過。

有的人回到自己家裏,說不準就會跪倒在地,眼淚汪汪地禱告:上帝饒怒我,我把這神聖的一天冒瀆了。這種人把家庭當做修道院,說不定在家裏只跟上帝倆過活。對啦。每個蜘蛛都知道自己的角落,張它的網,並知道自己的重量,使網能支持住它……"說正經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好象是在說重要的秘密,變成低而粗了。

"你喜歡發議論,可是發議論你還太早。你這樣年紀,並不是靠用腦筋過活,而是要用眼睛過日子的。所以你只消看着,記住,不必多說。智慧是做事用的,對於靈魂說來,靠的是信仰。讀書是好事,但是對一切都要有個限度。有些人書讀得太多,變成書獃子,變成沒有信仰的人了……"我覺得他好象會長生不老,很難想像他會衰老,會變化。

他愛談商人、強盜和造偽幣的人成功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在外祖父那裏已經聽過很多。外祖父比這位鑒定家談得更好。但他們所講的意思都一樣:財富總是以對人們、對上帝的犯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里耶夫不同情人,但說到上帝的時候,總是懷着親切的感情,嘆着氣,躲開對方的視線說:"人們就是這樣欺騙上帝的,可是耶穌全都看見了,流着淚說:我的人們呀,可悲的人們,地獄在等候着你們呀。"有一次我大膽提醒他說:"可是你也常常欺騙鄉下人……"這並沒有使他生氣。

"我的欺騙算得了什麼呀?"他說。"不過騙三個五個盧布,這有什麼了不起呀。"

他碰到我看書時,常常從我手裏拿過書去,挑剔地考問我讀過的東西,還用相信的口氣詫異地對掌柜說:"你瞧,這小東西能夠看懂這種書。"

接着便入情入理、使人難忘地教訓我:

"你聽我的話,這對你有好處。基里爾有兩個,都是當主教的。一個是亞歷山大城的基里爾,另一個是耶路撒冷的基里爾。頭一個基里爾為反對罪大惡極的異教徒涅斯托里儘力,據涅斯托里的邪說,聖母是凡人,不能生神,只能生人,這個人按照他的名字和事業,便叫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聖母不能稱做神之母,應該稱為基督之母,明白嗎?這就是異教。耶路撒冷的基里爾,是反對異教徒阿里的……"我很欽佩他對宗教史的知識,他便用清癯的神父似的手撫着鬍子,吹牛說:"對於這類知識,我是一員大將;我曾經在聖三一節前到莫斯科,去跟那些邪惡的尼康派學者、神父、俗人們辯論過。那時候我還年輕,甚至跟博士們辯論過。我唇槍舌劍,不消幾句就把一個神父難住,那傢伙流出鼻血來啦。你瞧。"

他臉上升起紅暈,眼睛象花一樣開放。

大概他認為使對手流了鼻血,是自己成功的頂點,自己榮冠上最光彩的一塊紅玉。他多麼神往地說著這件事:"是個漂亮的、身材魁梧的神父。他站在經案前,一滴一滴淌着鼻血。可是他卻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醜態,象一隻荒野的獅子那樣兇惡,發出洪亮的聲音。我卻非常沉着,每一句話都象錐子一樣直刺他的心肺和肋骨。……他們那一邊,劈頭蓋腦,跟火爐一般,吐出異教徒獨有的毒舌……那情形真好看呀。"

時常在鋪子裏進出的,還有另外幾個鑒定家:其中一個叫帕霍米的,穿着油光光的衣服,大肚子,獨眼龍,滿臉皺皮,齆鼻子。一個叫魯基安的,是老鼠一樣狡猾、和氣、精神飽滿的矮小老頭兒。有一個大個子,陰森森的黑鬍子,象馬車夫一樣的漢子,常跟這老頭兒一起來。他長着一張死氣沉沉的、不愉快的、但五官端正的臉和一對呆鈍的眼睛。

來的時候,大抵總是拿了古本、聖像、香爐、杯盤一類的東西出賣,有時候帶了賣主——伏爾加對岸的老婆子或者老頭兒一起來。做完了交易,好象飛到田頭的烏鴉一樣,在櫃枱邊坐下來,就着麵包圈和熬過的糖喝茶,大家談論着尼康派教堂給他們的壓迫:那裏搜查住宅,把禱告書沒收了,這裏警察封閉教堂,依一百○三條法律審判它的主人們。這一百○三條常常成為他們的話題,但他們安靜地談着,好象把它當作冬天的嚴寒一般,認為是無法避免的東西。

當他們說到宗教壓迫,話中不斷地用到警察、搜查、監獄、審判、西伯利亞等等字眼,每次碰到我的心頭,就象炭火一樣地燃燒,喚起我對於這班老人的同情和好感。我讀過的各種書,教會了我尊重百折不回要達到目的的人,珍視堅定的精神。

我完全忘掉了這班生活的教師們的缺點,只感到他們的沉着應戰的堅決性,我覺得在這堅決的背後,正藏着教師們對自己的真理的不變的信念和為了真理忍受一切痛苦的決心。

後來我在平民中,在知識分子中,看到很多這類以及和它相似的舊習慣的擁護者,我才明白這種堅決是人類中一種不能動和不想動的消極性。為什麼不能動,因為他們已被古人之言、過時的概念象枷鎖似的縛住,已經在這種言語、概念之中僵化了。他們的意志已經凝固,不能向明天發展了。當受到外部來的什麼打擊,把他們從原來的地方扔出去的時候,他們就好象一塊石頭從山上滾落,機械地墮落到山下面去了。

他們憑着一種懷古的盲目的力量,一種對痛苦和壓迫的病態的愛好,牢守着過時的真理的墳墓。但如果從他們那兒奪去了痛苦的可能,他們就會變得空虛,象有風的晴天的雲,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為了信仰,他們心甘情願地、並且帶着一種強烈的自我欣賞的心情準備接受各種苦難,這種信仰無疑是堅定的,但它不過使人聯想到穿舊的衣服而已。舊衣服因為染透了各種污穢,僅僅由於這一點,對於時間的侵蝕,它才多少有點抵抗的力量。思想和感情,習慣了狹隘的偏見和教條的封皮,縱使扯去了它的翅膀,去掉了它的手腳,它還是可以舒舒服服、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這種根據習慣的信仰,是我們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現象之一。在這種信仰的世界上,好象在陽光照不到的石垣下一樣,一切新的東西,都生長得緩慢而曲折,發育不良。在這種黑暗的信仰中,愛的光是太少了,而屈辱、怨恨和猜忌卻太多了,而仇恨又總是和這些連在一起。這種信仰所燃燒的火,好象是腐物中發出來的Y光。

我深信這一點,是因為我經歷了許多痛苦的歲月,自己心裏的許多東西都被破壞了,從記憶中剔除掉了。當我最初在寂寞無聊的現實中發現生活的教師的時候,我以為他們是精神力量很偉大的人物,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物。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受過審判,坐過牢,在許多地方被驅逐過,同許多囚人一起從這裏解到那裏。他們都很小心謹慎,悄悄地生活着。

但是我看出這些老頭兒們,雖然怨恨尼康派的"精神迫害",他們自己卻也很喜歡甚至甘願互相壓迫。

獨眼龍帕霍米喝醉了酒,就喜歡誇耀自己的記憶力,有些書他簡直熟得"了如指掌",好象猶太神校學生熟記《塔木德》一樣。無論哪一頁,只消用指頭一點,點到哪裏就從哪裏一口氣背下去,發出柔軟的齆鼻子聲音。帕霍米老是注視地板,他的獨眼向著地板不安地望來望去,好象在找尋什麼貴重的失物。他最常表演的戲法是背梅舍茨基公爵一本叫《俄羅斯葡萄》的書,而他特別熟悉的地方,是"殉道者堅忍剛毅的受難"情節,可是彼得·瓦西里伊奇常常挑剔他的錯處。

"你胡說。這和狂信者基普里安無關,與純貞的季尼斯有關。"

"哪有什麼季尼斯呀?是季奧尼西……""你別挑剔字眼。"

"你不要教訓我。"

一分鐘之後,他們兩人都怒氣沖沖,互相兇惡地對望着說:"不要臉的飯桶,瞧你這肚子吃得多飽……"帕霍米好象撥算盤子似地回答:"你呢,色鬼,山羊,女人的走狗。"

掌柜兩手籠在袖子裏,陰險地笑着,跟唆使小孩子似的,慫恿着舊禮儀派的擁護者:"該這樣收拾他。喲,再來一下。"

有一次老頭們打起來了,彼得·瓦西里耶夫突然很敏捷地打了同伴一個耳光,打得對方立刻逃跑,然後他很累地揩揩臉上的汗,向逃者叫嚷:"等着瞧吧,這罪過要記在你的帳上,該死的東西,害得我這隻手犯了罪。"

他特別喜歡責備自己所有的朋友信仰薄弱,說他們都墮落成了"反教堂派"。

"這都是亞歷克薩沙在煽動你們,簡直是公雞亂叫。"

反教堂派顯然使他受到刺激,而且使他害怕。但是問他這教派的實質如何,他就不很明白地回答:"反教堂派是一種最不幸的邪道,只講理性,不承認上帝。

哼,在哥薩克人中,已經有人除了《聖經》之外什麼都不尊敬了。可是這種《聖經》是從薩拉托夫的德國人那兒,從留托爾那兒來的。據說:留托爾就是留特,也就是喜歡作惡。"所以反教堂派又叫做沙洛普特派,也稱福音洗禮派。都是從西方來的,那邊的邪道。"

他跺着那條殘廢的腿,冷酷而重聲地說:"這種新派的傢伙,必須驅逐出去,這種傢伙,應該捉來用火燒死。但是我們和他不同,我們是真正的羅斯國粹,我們的教派是真正東方原有的俄國教。其他一切都是西方人隨意胡謅的邪說。德國人、法國人能夠造得出什麼好東西?比方一千八百十二年的……"他興奮起來,忘記了自己跟前是一個孩子,用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腰帶,時而拉向自己,時而推開,漂亮地、奮昂地、熱心地、返老還童似地說:"人的理性,#廂逶詬髦忠芩檔拿芰種校孟笠恢恍錐*的狼,聽從着魔鬼的命令,使上帝所賜的人的靈魂受苦。這些魔鬼的門徒能想出什麼好東西?鮑格米勒派盡製造些異端邪說,他們說魔鬼是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的長兄,你瞧,這不是胡扯嗎。因此他們叫人不要服從尊長,不要做工,要離棄妻兒,人什麼都不需要,什麼規矩也不用守,人只需要照自己的心意過活,照魔鬼的吩咐過活。嗨,又是那位亞歷克薩沙,噯,蟲豸……"這時候,掌柜偶然支使我去做旁的事情,我離開老頭兒走了。但他獨自兒留在廊下,還對着空蕩蕩的四周繼續說下去:"唔,沒有翅膀的靈魂。唔,天生的瞎眼貓,我逃到什麼地方去才能躲開你們呀?"

以後,他仰起頭,兩手放在膝上,不動地望着冬天的灰色的天空,好半晌沒有作聲。

他開始對我更注意,更和善,有時他來,我正在讀書,他拍拍我的肩頭,說:"讀吧,小傢伙,讀吧,對你有好處的。你似乎有一點兒聰明;可惜,你不尊重長輩,對任何人都反抗。你想想看,這種頑皮勁兒會把你引到什麼地方去呀?小傢伙,這會把你引進牢獄裏去的。讀書是好的,但必須記住,書不過是書,要自己動腦筋才行。鞭身派里有一個叫達尼洛的教誨師,他竟說新書舊書,全都無用,便把書裝在袋子裏扔進河裏了。不錯,這當然也是愚蠢的事。這也是亞歷克薩沙搞的鬼……"他越發頻繁地記起那個亞歷克薩沙,有一天,他到鋪子裏來,板著臉擔心地對掌柜說:"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在這裏呀,在城裏,是昨天到的。我找了又找,沒有找到,他躲起來了呀。我在這裏坐一會兒,說不准他會來……"掌柜不友善地回答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

老頭兒點了點頭說:

"正應該這樣。對於你,一切人不是買主便是賣主,再不會有別的什麼人呀。好,弄杯茶喝喝吧……"我提了一大銅壺開水回來時,鋪子裏已有幾個客人:魯基安老頭兒高興地微笑着,門後邊的暗角里,坐着一個陌生人,穿着暖和的外套,長統氈靴,腰裏系一條綠帶子,帽子歪歪地掩到眉毛上。他臉上沒有什麼特點,看上去很文靜,而且謙虛,象是一個失了業而且為此十分傷心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並不向他那邊瞧,嚴厲而重聲地說著什麼,他抽搐似地一直在用右手碰動帽子,好象要畫十字似地舉起手來,把帽子往上碰,碰了一下又碰一下,差不多要碰到腦頂心了,然後又拉下來,幾乎連眉毛都要掩祝這種神經質的動作,使我記起外號叫"兜里裝死鬼的伊戈沙"。

"我們這條泥水河裏,游着各種鱈魚,把水弄得更髒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說。

長得象掌柜的那個漢子,低聲而沉靜地問:"你這是說我嗎?"

"就算是說你吧……"

這時候,那漢子低聲而十分誠懇地問道:"唔,那麼你怎樣說你自己呢,漢子?"

"自己的事,我只對上帝說。這是我的事……""不,漢子,這也是我的事,"新客人嚴正有力地說。"對於真理,不能背過臉去,人不能故意把自己當瞎子,在上帝跟前,在眾人跟前,這都是極大的罪過。"

這人稱彼得·瓦西里耶夫漢子,我聽了很痛快,他的平靜而嚴正的聲音,也使我激動。他說話的樣子,好象善良的神父在念"主啊,我們生命的主宰。"他一邊說,一邊漸漸把身子向前彎倒,越出椅子,老在自己的臉前揮舞着手……"不要責備我,我還沒有象你那樣被罪惡染污……""茶炊開了,在翻騰作響,"老鑒定家輕蔑地說,但那一個不管他的話,繼續說下去:"只有上帝知道,是什麼人更染污了聖靈之泉。興許就是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書獃子的罪過。總而言之,所謂書獃子是一種死板的人,我不是書獃子,我也不會咬文嚼字,我只是一個活着的平凡人……""我可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平凡人,我聽夠了。"

"是你們把大家搞糊塗的,很簡單的東西讓你們搞得亂七八糟,漢子,你們這般書獃子,偽君子……你懂不懂我的話?"

"這就是邪道。"彼得·瓦西里耶夫說。那人把手掌放在眼面前,好象念着掌心裏寫着的字,動着手掌,激烈地說:"你們以為把人們從這個牲口棚趕進那個牲口棚,就算對他做了好事嗎?可是我——卻不以為然。我要說人應該成為自由之身。家庭、妻子、你們的一切,在上帝面前有什麼用處呢?所以人們應該擺脫那些互相爭奪,打得頭破血流的生活,擺脫一切金銀財寶,這一切都污穢不潔。靈魂的教主不在地上的原野,是在天國的山谷間。我說,擺脫一切,斬斷一切罣礙,打破世俗的網,這種網是反基督派織成的……我走的是正直的大路,我靈魂不動搖,不接受那黑暗的世界……""但是麵包、水和衣服,你用不用呢?這也是世俗的東西呀。"老頭兒譏刺地說。

但是這些話也沒有觸動亞歷山大,他更加熱心地說著,雖然他的嗓子很低,但卻象吹喇叭一般:"漢子,你最寶貴的是什麼?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寶貴的。

站在上帝面前,從你的心頭斬斷地上的罣礙,放棄一切,上帝會看見你:你是一個人,上帝也是一個。於是你就可以走到上帝身邊,這是走近他的唯一的路。這樣靈魂才能得救。棄去父母,棄去一切,要是你的眼睛誘惑你,你就把你的眼睛挖掉,為了上帝,物慾死而靈魂活。這樣,你的靈魂,便燃燒於永世萬年……""那就把你喂臭狗去吧,"彼得·瓦西里耶夫說著站起來。

"我當你從去年起變乖了一點,不料變得更蠢了……"老頭兒搖擺着身子,從鋪子裏走到廊下去。這行動使亞歷山大感到了不安,他詫異而慌張地問:"你要走嗎?……呃……為什麼?"

但是和氣的魯基安投着安慰的眼色說: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於是亞歷山大就朝着他說:

"說到你,也是個世俗的忙人。你也說一些無用的話,這有什麼意思呢?什麼三呼阿利路亞,二呼阿利路亞……"魯基安對他笑笑,也走到廊底下去了。現在,他就對着掌柜很自信地說:"他們敵不過我的精神,完全敵不過。象火上的煙一樣,消失了……"掌柜抬眼向他一望,冷淡地說:"我對這類事不過問。"

這人似乎不好意思起來,拉拉帽子喃喃地說:"怎能不過問?這是不能不過問的事……"他低頭沉默地坐了一下,就被兩個老頭兒叫去,三人一起,也不告別就走了。

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閃耀,明亮地燃燒了一下,又熄滅了,使我覺到他的厭世論里,有一種什麼真理。

晚上,我找個時間把他的話對作坊里的畫工頭說了。他是一個沉靜和藹的人,名字叫伊凡·拉里昂諾維奇。他聽完我的講述,對我解釋:"這好象是一個逃避派。這是一種教派,他們一切都不承認。"

"那麼他們怎樣過日子呢?"

"逃避着過日子,永遠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們叫做逃避派。照他們說,我們同土地以及與它有關的一切都沒有因緣。因此警察把他們看做危險人物,要捉……"我雖然過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樣可以逃避一切呀?在當時圍繞着我的生活之中,我覺得很多有趣味有價值的東西,因此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記憶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時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棍,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顧一切。罣礙——這種東西,把它斬斷吧……"同他並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夢中所見的父親:他手裏拿着核桃木的棍子,他後面跟着一條花狗,舌頭顫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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