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穿越很長一段旅程
他們看着小提琴走過,驚訝不已。
應該給舞會築上圍牆,使它變成這艘光之航船──每天下午勞兒都要登上它而它卻待在那裏,待在不可能的港口裏,永久地停泊又準備載着它的三個乘客出發──變成勞兒目前置身其中的這一全部未來。有的時候,在勞兒眼中它有着與泰初之日一樣的奔放,一樣神奇的力量。
但勞兒還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人。
他會緩慢地脫下她的黑色連衣裙,而這段時間內會穿越很長一段旅程。
我看到被脫了衣服的勞兒,還是無法安慰的,無法安慰的。
勞兒要是不在這一動作發生的地方是不可思議的。這一動作沒有她不會發生:她與它肉貼着肉,身貼着身,眼睛封固在它的屍首上。她生下來就是為了看它。其他人生下來是為了死。若沒有她來看,這個動作會饑渴而死,會化為碎屑,會跌落在地,勞兒成為灰燼。
另一個女人細長纖瘦的身體將逐漸出現。在一個嚴格平行且反向的進程中,T濱城男人身邊的勞兒會被她代替。被這個女人代替,瞬息之間。勞兒屏住呼吸:隨着女人的身體在這個男人面前出現,她的身體從這個世界消隱,消隱,快意無限。
“你,就你一個。”
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的衣裙非常緩慢地被脫掉,她本人的柔軟的消隕,勞兒從來沒有能夠把它進行到底。
舞會以後勞兒不在場的時候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我相信勞兒從來沒想過。如果她想到他們分手以後,不管她怎麼樣他永遠地離去了,這還是一個有利於她的好兆頭,證實了她對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也就是說他真正的幸福只有在義無反顧的短暫愛情之中,僅此而已。麥克·理查遜此前給傾情地愛着,僅此而已。
勞兒不再想這一愛。永遠不。它已經帶着死亡之愛的氣味死了。
T濱城的男人只有一個任務要完成,在勞兒的世界中這任務總是一成不變的:麥克·理查遜,每天下午,都開始為不是勞兒的另一個女人脫衣服,當另一個女人潔白的乳房在黑色的緊身衣下出現的時候,他待在那裏;頭暈目眩,像對脫光衣服、他的惟一任務感到疲倦的上帝一樣,勞兒徒勞地等待他再次開始,從另一個人虛弱的身體中她發出叫喊,她徒勞地等待,她徒勞地叫喊。
然後有一天這虛弱的身體在上帝的腹中翻動起來。
勞兒一看到他,就認出他來。他是幾個星期前從她家門口走過的那個人。
這天他是一個人。
他從市中心的一家電影院出來。大家擁擠在過道上的時候,他卻不緊不慢。到行人路上以後,他在日光下眨了眨眼,在他周圍看了好一會兒,沒有看見勞兒·瓦·施泰因,他的外衣是用一隻手搭在肩上的,他用手臂的一個動作將它朝自己拉了拉,輕輕地向空中一甩,然後徑直走去,依舊是不緊不慢。
他像她的T濱城未婚夫嗎?不,他一點兒也不像。他是否在舉止風度上有某些那個消失了的情人身上的東西呢?大概,是的,在看女人的目光上。這個人,他大概也是慣於追逐女性的,只接受她們那苛求的身體,而那身體每一接觸他的目光就表示更進一步的需要。是的,勞兒斷定,在他身上,從他那裏發出的,是麥克·理查遜最早的目光,舞會之前勞兒所了解的目光。
他沒有勞兒第一次看到時那樣年輕。不過也許是她弄錯了。她大概覺得他會性情急躁,也許會輕易變得殘忍起來。
他察看着林陰道,電影院周圍。勞兒繞到他身後。
在他身後,穿着灰色披風的勞兒停下來,等着他做出走的決定。
我看到的是:
她直到這一天為止一直漫不經心地承受着的夏日的炎熱迸發、蔓延開來。勞兒淹沒在其中。一切都被炎熱淹沒,街道、城市、這個陌生人。哪兒來的炎熱、哪兒來的這一疲憊?不是第一次。幾個星期以來,她有時就想在那兒,像在一張床上一樣,平放上這個滯重的、灌鉛的、難以移動的身體,平放上這份幾乎跌倒在喑啞且饕餮的大地上的負義且溫柔的成熟。唉!這突然之間她感到擁有的身體是哪兒來的呢?在此之前一直伴隨着她的如不倦的雲雀般的身體哪兒去了呢?
他決定了:他朝林陰道的高處走。他猶豫了嗎?是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決定朝那個方向走。勞兒已經知道怎樣稱呼他就要遇到的那個女人了嗎?還不完全知道。她不知道通過這個沙塔拉的男人她追蹤的是她。而那個女人已經不僅僅是在她的花園前被瞥見的那位了,我相信對勞兒來說她是更多的東西。
行道上的腳步聲
如果說他在某個確定的時間要去某個明確的地方的話,在那個時刻與目前此刻之間他還有一些時間。因而,他這樣使用這段時間,朝着那裏而不是其他地方走去,帶着茫茫的希望,勞兒相信他從未放棄過這一希望,就是又遇到另一個女人,跟着她,忘掉他要去見的那個女人。這段時間,勞兒認為他支配得出神入化。
他不慌不忙地走,走到櫥窗旁。幾個星期以來,他不是第一個這樣走的男人。看到獨身一人的漂亮女人,他就轉過身,有時停下來,庸俗。勞兒每次都要跳起來,就好像他看的是她。
她青春年少的時候,在海灘上,她已經看到沙塔拉的許多男人都有相似的舉止。她憶起她曾經突然感到痛苦嗎?她為此發出微笑了嗎?很可能這些青春萌動從此進入了勞兒溫馨幸福的記憶。現在她若無其事地看着那些人偷窺她的目光。她看不到自己,人們這樣看到她,從別人的目光中。這就是她身上所具有的巨大力量,不屬於哪個特定的船籍港。
他們走在海灘上,為了她。他們不知道。她不費力地跟着他。他的步子很大,上半身幾乎完全不動,矜持。他不知道。
這一天不是周末。人很少。度假的高峰期接近了。
我看到的是:
謹慎、有成算的她,在他身後遠遠地走着。當他用眼睛跟蹤另一個女人時,她低下頭或輕輕轉過身去。他也許能看到灰披風、黑貝雷帽,僅此而已,這並不危險。當他停在一個櫥窗或其他東西前時,她就暫緩腳步以避免和他同時停下來。要是他們、沙塔拉的男人們看到她,勞兒就會逃開。
她要跟蹤。跟蹤,然後突然出現,出其不意地威脅。已經有段時間了。即使她也願被人突然撞見,她也不想這樣的事在她自己沒有做出決定之前發生。
林陰道緩緩地上升至一個廣場,他們一起到達。從那兒再分出三條通往郊區的林陰道。森林就在這一邊。孩子們的叫聲。
他走上了離森林最遠的那條道:一條新開闢的筆直的林陰道,人流車流比其他道更多些,是出城最快的通道。他加緊了腳步。時間過去了。他在約會之前所擁有的空餘時間,他們兩個,勞兒和他所擁有的時間,在逐漸減少。
在勞兒眼裏,他以能找到的近乎完美的方式支配着時間。他消磨掉它,他走,走。他的每一個腳步在勞兒身上累加,都擊中、準確地擊中同一個地方,血肉之釘。幾天以來,幾個星期以來,沙塔拉男人們的腳步都同樣地擊中她。
我在虛構,我看到:
只有當他在行走之餘做了一個額外的動作,當他把手放到頭髮上,當他點燃一支香煙,尤其是當他看着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她才感覺到夏日的令人窒息。這時候,勞兒以為她不再有力氣跟蹤,但她還是繼續跟着,跟蹤沙塔拉男人們中的這一個。
勞兒知道這條林陰道通向哪裏,在此之前要經過廣場的幾處別墅,還有一個與城區脫離的居民點,那裏有一家電影院,幾間酒吧。
我在虛構:
這樣的距離他甚至聽不到她走在行人路上的腳步聲。
她穿的是散步用的走起來沒有聲響的平底鞋。不過,她還是採取了另外的預防措施,將貝雷帽摘下來。
當他在林陰道盡頭的廣場停下時,她將她的灰披風也脫了下來。她穿的是海軍藍衣服,他一直沒有看見這個女人。
他在一個汽車站旁停了下來。人很多,比城裏還多。
勞兒就在廣場上繞了一圈,站在對面的汽車站旁邊。
太陽已經消失了,掠過房頂。
他點燃一支香煙,在站牌附近前後走了幾步。他看了下手錶,注意到還沒有完全到時間,等待,勞兒發現他往周圍到處張望。
女人們在那裏,零零落落,有的在等車,有的在穿越廣場,有的在走過。沒有任何一個逃得出他的眼睛,勞兒自編自想,任何一個可能對他合適或嚴格說來對他之外的另一個男人合適的女人,為什麼不呢?勞兒相信,他在裙中搜尋,呼吸順暢,在那裏,在人群中,約會到來之前他已經掌握了想像中的滋味,把女人們抓在手裏,想像着佔有幾秒種,然後扔掉,放棄所有女人,任何一個女人,惟一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還不存在,但她可以使他在最後一分鐘思念那個在千人之中將要到來的女人,為勞兒·瓦·施泰因而降臨的女人,勞兒·瓦·施泰因與他一起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