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軍營

第二章 初入軍營

“聽着,你們這群混蛋,把屁股給我坐穩了。我們這是在進行高空降落。”

列兵阿多·邁爾尼科夫不用看就知道,中士又在衝著他們咆哮了。那傢伙是個代職,臨時負責他們的行動。當他們降落之後,阿多很有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阿多覺得,在分到排里執行任務之前,最好不要惹那傢伙。運輸船發動機發出的轟鳴聲,以及船體飛速下落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隆隆聲,使阿多幾乎聽不到那位代職在說什麼。只是那傢伙的那個樣子讓人不由得想沖他大吼一聲,或者瞪他一眼。不管怎樣,這對阿多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中士只不過是在負責他們回到地面。阿多知道,一旦他回到基地,將會有另一個人,在更長遠的時間裏,對他進行折磨。

阿多聳了聳肩,想讓背部離開艙壁靠墊。運輸船內部通常都像火爐子一般,在穿過大氣層下降時更加熾熱。這艘飛船要使每個人都感到舒服,至少還需要再加兩個冷卻設備。背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淌,肩胛骨和不透氣的靠墊粘到一起。臉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偶爾會流下來落到作訓服上。制服上的每一個結合點都讓他感到不舒服,而身邊的安全桿又使他很難舒展一下筋骨。

更糟糕的是,運輸船裝得滿滿當當,人們肩挨着肩,隔板貼着隔板。相比之下,熾熱的感覺還容易忍受,更難以忍受的是這麼多人發出的氣味,空氣清新劑已經起不了作用了。

阿多的眼睛無處可看,只能看着對面隔板里其他海軍陸戰隊新兵,看着他們千篇一律的獃滯、毫無表情的面容。耳朵也只能聽着中士偶爾發出的咆哮和身後船體單調的隆隆聲。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干,除了用自己的思想來打發時間……而這是他最不願做的。

這些想法潛伏在他的頭腦深處,像鬼魂一樣纏着他。有時候,鬼魂似乎就是在他自己的腦袋裏緊緊追趕着他。閉上眼睛,這些陰魂從來不散。沒有任何聲音能夠長時間地蓋過它們。這些鬼魂,個個都機靈、美麗而又恐怖,令人痛苦,使人崩潰。它們平靜地等待着,耐心地守在他意識的邊緣,只有他的意志才能將它們收服。有時候,他自欺欺人,認為已經永遠地控制了它們,驅除了它們。可是,當成熟的草或者泥土的氣味隨着一陣微風從他身邊吹過,或者某種淡淡的顏色在他眼中一閃,或者聽到某個遙遠的輕輕的笑聲,看到周圍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那些陰魂又會捲土重來,將他完全控制。

僅僅是想到他們,他的眼中就會流血。

他什麼都不想,只是要戰鬥。他需要戰鬥。只有戰鬥才能真正地控制住這些陰魂。那樣,他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任務和任務要達到的目標上,至少指揮官會告訴他某些無足輕重的、應該知道的目標。宏觀的策略和他無關。那不是他的事情。他的任務就是做好要他做的事,別的什麼都不要想。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運輸船的轟鳴聲漸漸變小。它終於在那個不知道是什麼世界的大氣層里耗盡了能量。運輸船的發動機在賣力地工作,使得運輸船看起來像一隻大鳥在優雅地飛行。想到這裏,阿多不由得噗嗤一笑。這艘APOD-33運輸船向各個星球證實了聯邦的斷言:任何擁有大型發動機的物體都可以飛起來——不管飛得多麼拙劣。當然,以前他經歷過很多降落訓練。這些訓練都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他也不願怎麼去想它們。

為什麼要在平靜的時候去想那些痛苦的事呢?最好把注意力放在其它事情上……其它任何事情上。阿多開始掃描他周圍的陸戰隊員的臉。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訓練。能夠認出你周圍的陸戰隊員總是一件好事。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會救你一命……或者害得你送命。

坐在他對面的那位女性似乎屬於某種典型的類型,到底是哪種類型,阿多不能確定。她金色的頭髮剪得很短,梳理得整整齊齊,頭型很漂亮。她的臉緊緊地繃著,稜角分明的頰骨,嵌着一雙明亮的青灰色的眼睛。她的眼睛經過阿多的肩膀,沒有目標地盯着遠處某個地方,雖然眼睛一眨不眨,但這扇窗戶卻是封閉的,看不到裏面是什麼樣的心靈。這雙眼睛能夠把酷夏的一條河凍成冰,阿多心想。想像力驅使他不由得去想她的其它部位是什麼樣的。她所穿的戰鬥服完好地隱藏了她可能擁有的身體特徵,但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她制服上的標誌表明她是一名軍官。

這對一名列兵來說是危險的事,不管你從哪個角度來說。遠離軍官是一個列兵首先要學會的東西一一尤其是在隨意的交談中。他所認識的一位列兵,因為和隊長關係特別親密,最後丟掉了腦袋。

從他們登上運輸船起,這個女軍官就沒有說過一句話。對阿多來說,她能這樣保持沉默再好不過了。不要先說話,除非別人主動和你說,阿多心想,不然就是在自找麻煩。

至少她是很舒服的,阿多想。她的服裝是自動降溫的,阿多看到她的電源線插到了飛船的電源插座上。阿多覺得她的冷氣一直傳到她身體的外面。有一天他也會掌握穿CMC-300的複雜技巧,甚至還可能是新的400型號。當然,那一天還遠着呢。不管怎麼說,穿着戰鬥服總要比穿着幾層可消融型布料和標準內衣要好得多。如果他還能活到穿上自己的戰鬥服的那一天,他的前景將會得到相當的改善。

至少,他們可能會給他一些武器方面的訓練。他甚至還沒有機會得到那種訓練。

船艙里的其他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步兵。每個人都帶着那種標準的聯邦陸戰隊員的冷漠表情。每個人都流着聯邦的汗水,有着聯邦的疲憊。這是他們的義務。

然而,有一陣,阿多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特別高大的列兵身上。

那傢伙的塊頭太大了——阿多記得,隊員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的安全帶給扣上——而他的嘴裏一刻不停地抱怨着。阿多想像不出他們到底從哪兒給他搞來的合身軍裝。他皮膚黝黑,阿多隱約還記得,過去地球上的聯合權力同盟曾經稱他們這個民族為“南海島民”。他臉部寬大,稜角分明,嘴唇豐滿。他的頭髮又長又密,黑色的自然波浪,從前額一直向後垂到脖子上。那傢伙確定無疑的是個工作狂,一個不碰得頭破血流決不回頭、干起活來廢寢忘食的瘋子,在危難中,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種人,希望他過來把自己從火坑中拉出來,但又最不願意和這種人一起跳火坑。

“快把這破玩藝兒停到地上!”巨人明亮眼睛下面的嘴巴大笑道,“我要去宰幾個怪物來。給我在烤架上烤幾個怪物。把它們的腦子吃掉。”

南海島民又一次仰天哈哈大笑起來。巨大的雙手分別拍在旁邊兩個陸戰隊員的大腿上。這一拍,兩個人都皺着眉頭,眼淚在眼睛裏直打轉。

“我們的晚餐就吃它們了,澤格族大餐!哈哈!快把這破爛飛船停到地上,我自己打開它。”

飛行員坐在機艙前面密封的駕駛艙里,不可能聽到這一請求,但卻似乎很願意滿足他。飛船緩緩地迴旋着——阿多知道這是降落前標準的操作一一發動機的聲音也有了一些變化。最後顛簸了一下,發動機猛地停了下來。

阿多前面的中尉不失時機地把身上的插銷從飛船電源板上拔下。身邊的安全橫杆還沒有完全升起,她就已經可以自由地活動了。空着的手靈活地一揮,就把帆布行李袋從頭頂的行李架上取下來。舷梯剛剛在飛船後面放下,她就已經朝着它走去了。她甚至超過了那位南海島民,雖然他也是匆匆忙忙的,似乎急着要和人打架。

阿多不慌不忙,扯了扯自己的作訓服,把汗濕了貼在身上的地方扯開。他能夠聞到空氣的變化,那是從敞開的門的舷梯吹進來的。一陣刺痛的乾燥的微風,吹進了火爐般的船艙里,把帶有霉味的濕氣驅散。阿多把自己的行李袋從架子上拿下來,跟着別人從飛船的後面走下去。

“快點給我滾下去,娘們似的,”中士咆哮道,“我們沒有一整天的時間。”

空氣像火爐一樣,熾熱而又乾燥。一股強風帶着熔爐的熱度在他身邊吹着。踏上航空港的停機坪時,他的汗水幾乎立刻就蒸發了。

阿多猶豫地向周圍看了看。

他踏進了地獄。

整個世界是鐵鏽一般的紅色,這是沙子的顏色,沙子似乎把每一個建築、每一台車輛都染成了自己的顏色,不管它們原來的本色是什麼。剛剛降臨到航空港的火焰般的黎明,更加強了這種效果。

這還能算是航空港嗎?原先零散地坐落在發射站旁邊的七個發射塔,幾乎有一半正在着火。其中兩座上面只有破碎的瓦礫。其它着火點冒出的煙柱正在從航空港的建築里升起。更能說明問題的,是一些更大的煙柱,從幾英裡外的殖民地市中心冒出。

就在這時,阿多聽到了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微風吹來的地方,他聽到了那種哭喊,那種痛苦,那種恐慌。

他猛地轉回身。就在機場的對面,離登機處不遠的地方,他看到航空港聯邦區周圍陸戰隊的警戒線,還有遠處混亂驚恐的人群。

不要!

記憶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又一次站到了殖民地廣場上。他滿腦子都是那裏的聲音。他們的哭喊……她的哭喊……

“不要離開我!”她哭喊道。

有人從後面猛推了阿多一下。他的訓練立刻起了作用,他的身體打了一個趔趄,但立刻很快地站起身,雙手已經準備好防禦和攻擊。

“別在這裏磨蹭了,你這個混球,”中士咆哮道,“你在等什麼?等人列隊歡迎你啊?快去軍營接受訓練。快點過去!”

阿多一輩子最怕的就是營房了。那裏有些東西讓他反感,讓他一聽到這個詞靈魂深處就開始發抖。阿多有點發懵,但他心裏仍然很清楚,即使他嘴上在說:“不,中士,我不行……”

中士又一次把他推倒在地。

“歡迎來到馬賽拉,陸戰隊員!快給我走!”

他開始走動。撿起自己的行李,阿多加入到和他一起從運輸飛船上下來的隊列中,向停機坪邊緣的軍營走去。他有一種清楚的感覺,似乎自己在逆流游泳:因為基地上其他人都在向升降台走。“我們似乎是留下來收拾殘局的。”阿多自言自語道,儘力不去想接下來不可避免地會發生的事情。他眼睛直盯着地面,不想看到那些箱子似的移動軍營,即使當他在向裏面走去的時候,也不看上一眼。

只是到了裏面之後,他才抬起頭來,和其他人一起,散亂地站成幾排,站在狹小的調度室里,那裏是進口斜坡台的頂部。

代理中士還在那裏,以他獨特的方式教育着他們:“你們知道這個訓練,夥計們。扔下你們的行李,脫下衣服……立刻回到這裏。”

阿多感到一陣噁心衝擊着他。再沒有比軍營更讓他憎恨的了,而在軍營中,他最憎恨的,就是他們將要逼着他做的事情。他告訴自己這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是這一點也沒有減少他的反感。

阿多走進了隔壁的營房一一像是被趕進了屠宰場的牲口,他想,身體顫慄了一下——找到了一張空床。以前在這裏住的那個傢伙很顯然是匆忙離開的。床上地上扔滿了各種垃圾。阿多想外面的那位代理長官也許不會容忍這種邋遢行為。年輕的陸戰隊員嘆了口氣,開始脫下汗水浸透的襯衣。他儘力不去注意周圍的其他人脫衣服。在場的男人女人都有——聯邦艦隊非常願意讓男人女人都為他們的任務而賣命——但阿多總是羞於在男人面前裸體,更不用說在女人面前了。由於年輕和缺乏經驗,他發現每次被隨意地要求脫光衣服時,他都會感到痛苦難堪,因此他還不止一次地成為其他隊員的笑柄。

阿多顫抖着邁進了調度室。乾燥的熱量立刻蒸發了他背上的汗水。他的身體感到很不舒服。他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

他看了看房間裏其他人,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自己幾乎不願意承認,這樣做的目的並不僅僅是孩子似的好奇。他注意到在場的大多數是男人——事實上,絕大多數都是男人。他腦子裏甚至短暫地閃過一個念頭,想知道那個中尉脫光了戰甲之後是什麼樣的。阿多有點驚奇地發現,她並沒有在他們中間。難道是她得到特赦,免除了這種羞辱的事情?

兩個手持擊昏器的衛兵站在中士的旁邊。他們中間是一個通往漆黑房間的人口。阿多閉上了眼睛,儘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中士正在看着掌上顯示器點名。

“……艾利……布諾斯……”

阿多的頭快要爆了,腦子一片空白。

“……麥里士……邁爾尼科夫……”

聽到自己的名字,阿多向前邁了幾步,然後就僵住了。他的腿一點也不願意向那可怕、黑暗的門口再邁一步。他的目光停在了遠處的過道上。一排排和人一樣大小的管子,充滿了藍綠色的液體,停放在過道的兩邊。

“邁爾尼科夫,你到底……?”

他們將把他放在其中一個管子裏,一旦進去,噩夢就會開始。

“邁爾尼科夫!”

那就像一口棺材……棺材裏的噩夢。

他再也動不了。那兩個衛兵已經多次見到這種情景。他們漫不經心地走過來,非常粗暴地架着阿多進入黑暗之中。

他在下落,沒有盡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這裏的。他到底是在這裏呢,還是在別的地方?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自己?他試圖集中精力,抓住從頭腦中飄過的圖像和記憶,但卻無法捕捉到它們。他伸手去抓它們,拚命想審視它們,但它們卻總是像水下的氣泡一樣,在他就要抓住的時候破滅掉。

氣泡……

那水是可以呼吸的。長長的透明的管子裏注滿了可以呼吸的水。他嘗試着勇敢一些,他真的嘗試了,但最後總是驚恐地喊叫起來,讓自己蒙羞。他們並不在乎,因為他們已經成千上萬次地見到過這種情景。他們粗暴的手把頭罩緊緊卡在他的頭上,將他推下管子,然後關上密封蓋。“我們必須對這個作些調整,”他聽到其中一個人說。他儘力地屏住呼吸,只要他還能……只要他還能……什麼?

他在想什麼?他為什麼要想?

頭髮,麥田的顏色,在夏天的太陽下起舞。有一個金色的日子……當最後一口氣從肺里衝出時,他的手猛地拍打在透明管子的管壁上。植人物突然湧進了頭罩里,他的頭腦爆裂成了一百萬塊碎片。

碎片在他周圍盤旋着。碎片的氣泡。

戰鬥服學校。他怎麼能忘記呢?他的指揮官是一個年老的陸戰隊員,名叫卡萊爾。他們花了幾周時間來使他熟悉技能——也許是幾個月吧?戰鬥服就像一個老朋友。他似乎一輩子都是和它們中的一個生活在一起……戰鬥服。它在哪兒?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在神學院的課堂上?蓋比塔斯教士在講授古代人的衰敗和驕傲的罪過。平靜來自於內心,一個愉快的認識,認識到上帝用純粹的聲音和每個人對話。

“你們不要殺戮。”他說,但是他在教室前面舉起了一支AGR-14高斯來複槍。

“聽着,阿多。”蓋比塔斯教士說。他走到教室後面阿多坐着的地方,把8mm自動武器遞給一直不注意聽課的阿多。“施之於他人。”他在男孩接過武器后說。

男孩在氣泡中飄走了,但武器留了下來,光滑而充滿誘惑力。

射彈的磁加速達到超音速,擁有巨大的動能貫通效果,武器使用各種無殼子彈,從貧鈾穿甲彈到鋼頭步兵子彈。又是一個多年以前的老朋友,來複槍爆炸了,裏面的東西全都炸了出來,然後重新組合,構成了父親的臉。

“你永遠都是我的兒子。”老人說,一滴眼淚從面頰上流下來。在夕陽下,家裏的農田從身邊一直延伸到遠方。“不管你到哪兒,不管你做什麼……你永遠都是我的兒子。”

是嗎?我會嗎?

阿多現在感覺好多了。當他第一次從記憶改造箱裏出來時,根本找不到方向,但現在他的頭腦格外清晰。

穿着戰鬥服,他總是感覺良好。雖然是老式的CMC-300型號,但他不在乎。他使用300型已經好多年了,穿起來總是很合身。

阿多肩並肩和其他陸戰隊員站在一起。待命室里除了一些常規陸戰步兵外還有噴火兵。在他所有的有限空間裏,他檢查了高斯來複槍和戰鬥服之間的電源連接。他喜歡那支來複槍,那是他的心愛之物。他使用來複槍的時間幾乎和他穿戰鬥服的時間一樣長。

阿多抬頭看了看。出口處的“開始”指示燈已經由紅變綠。門瞬間打開的時候,陸戰隊員們響起了一陣歡呼聲。

他卻不願意離開。

他當然非常熱愛軍營黑暗降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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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降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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