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康妮正在一間舊物貯藏室里收拾着。勒格貝有好幾間這樣的貯藏室,這林廈真是個么貯藏庫,而這家人卻永不把舊東西拿去賣。佐佛萊男爵的父親喜歡收藏圖畫,佐佛萊男爵的母親喜歡收藏十六世紀的意大利傢具。佐佛萊男爵他自己喜歡收藏橡木雕刻的老箱子,教堂里的聖衣箱。邊樣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克利福收藏些近代畫,一些不大值錢的近代畫。
在這舊物貯藏室里,有些蘭德西爾的壞作品,有些韓特的可憐的鳥巢和其他一堆庸俗的皇家藝術學會會員的繪畫,都是足以使一個皇家藝術學會會員的女人嚇倒的。她決意把這一切東西查閱一遍,整理出來,那些粗重的傢俱使她覺得有趣。
她發現了一個家傳的紅木老搖籃。這搖籃被謹慎地包捆着,以防塵埃和損壞。她把它拆開了。這搖籃有着某種可人的地方;她審視了一番。
"真可惜用不着這個搖籃。"在旁邊幫着忙的波太太嘆着氣說,"雖然這樣的搖籃現在已經太舊式了。"
"也許有一天用得着的,我也許要有個孩子呢。"康妮從容地說,彷彿說著她也許可以有一頂新帽子似地輕易。
"難道你是說克利福男爵可以好些么?"波太太結結巴巴地說。
"不必等到他好些了,我是照他現在的情況說。他只是筋肉的癱瘓罷了——這對他是沒有妨礙的。"康妮自然得象呼吸似地說著謊。
那是克利福給她的主意,她說過,"自然啦,我還可以生個孩子的。我並不是真的殘廢了,縱令臀部和腿部的筋肉癱瘓了,而且殖力是可以容易恢復的,那時種子便可以傳遞了。"
他對於彩礦問題是這樣的致力,在這種活潑奮勇的日子裏,他真的好象覺得他的性功能就要恢復了。康妮恐怖地望着他。但是她是夠機警地把他的暗示拿來當作她自己的武器的。因為假如她能夠的話,她定要有個孩子的,不過那決不是克利福的孩子。
波太大氣窒着呆了一會,過後,她知道了這只是欺騙的話罷了,不足相信的,不過,今日的醫生們是能做這種事的;他們很能夠做接種這類的事情的。
"呵,夫人,我只希望和你可以有個孩子,對於你和對於大家,那是件多麼可喜的事!老實說,勒格貝大廈里有個孩子,事情就大不同了!"
"可不是?"康妮說。
她選了三張六十年前的皇家藝術學會會員的圖畫,去送給學蘭公爵夫人主辦的慈善販賣會。人家叫她做"販賣會會爵夫人",她是常常向所有的有爵位的人徵求物品給她販賣的,她得了這三張裝了框、署了皇家藝術學會會員的名的圖畫,定要得意極了,她也許還要親自來拜謝呢,克利福是頂討厭她的造訪的!"但是,天呀!"波太太心裏想,"你準備給我們的是不是梅樂士的孩子啊?天呀,天呀,那簡直是一個達娃斯哈的孩子在勒格貝大廈搖籃里了!不過那也可以無愧於這個搖籃的!"
在這舊物貯藏室堆積着的許多離奇古怪的東西中,有一日黑漆的大箱子,做得非常巧妙,這是六七十年前的東西,裏面安排着各種各樣的物件,上面是一些梳妝用品;刷子、瓶子、鏡子、梳子、小盒子甚至三個精緻的保險小剃刀、肥皂、確和一切刮臉用品。下面是寫字枱用品:吸水紙、筆、墨水瓶、紙、信封、記事薄。再下全是在女紅用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針、信封、記事簿。再下便是女紅用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針、針箍、絲線、棉線。補綴用的木球,這一切都是精細的上品,此外還有個放藥品的格子,瓶子上標着名種藥名:"鴉片藥酒"、"松香水"、"丁香精"等,但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沒有用過的東西。整個箱子台起來的時候,象一個小而擁腫的提箱。裏面擺佈得迷魂陣一樣的密。密到子裏的,水都流不出來:因為一點空也都沒有了。
做工和設計都非常精美,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手藝但是這箱子卻有點太怪異了。購置這日箱子的查太萊前輩一定也有這種感覺所以從來沒有人拿來使用過,這是一口無靈魂的死箱子。
雖然,波太太卻喜歡極了。
看看多美麗的刷子這麼值錢的東西,甚至那三把刮臉用的肥筇刷,都是無美不備啊!還有那些剪刀!那是錢所能買的最精緻的東西了。呵!真可愛!"
"你覺得么?"康妮說,"那麼,你拿去罷。"
"呵,不!夫人。"
"是的,拿去罷!否則它要在這兒擱到地球末日呢。假如你不要,我便拿來和圖畫一起送給公爵夫人了,她是不配受用這許多東西的。真的,拿去罷!"
"呵!夫人!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那麼不要感謝好了。"康妮笑着說。
波太太手裏抱着那隻大而黝黑的箱子,興奮得滿面春風地走下樓來。
女管家白蒂斯太太駛着車,把波太太利她的箱子,帶到村裡她家中去。那得請幾位朋友來玩賞玩賞於是她請了藥劑師的女兒、女教員和一個掌柜助手的女人維頓太太到家裏來。她們賞嘆了一番之後,開始低談着查太萊男爵夫人要生小孩了。
"神奇的事情是常常有的。"維頓太太說。
但是波太太堅信着,如果孩子真出世了,那定是克利福男爵的孩子。便是這樣!
不久以後,教區的牧師來對克利福慈祥地說:
"我們是不是可以希望一個勒格貝的繼承者呢?呵,要是這樣,那真是聖靈顯跡了!
"晤!我們可以這樣希望吧。"克利福帶着微徽和譏諷同時又有着某種信心地說。他開始相信那是很可能的。
一天下午,大家都叫他做"鄉紳文達"的來斯里·文達來了,這是個清瘦、修潔的、七十歲的老先生。"從頭到腳都是貴紳。"正如波太太對白蒂斯太太說的一樣。的確!他說起話來那種"咳咳!"不絕曰的古老樣子,好象比從前戴假髮的紹紳還來得冬烘。飛奔的時光,把這些古雅的東西都淘汰了。
他們討論着煤礦問題。克利福的意思,以為他的煤炭的品質縱令不佳.但是可以做成一種集中燃料,這種燃料如果加以某種帶酸的濕空氣,好好強壓起來,是能夠發出很大的熱力的,很久以來,人們已注意過這種事實了。在一種強有力的濕風之中,煤炕邊燃燒出來的火是暢亮的,差不多沒有煙的,剩下來的只是些灰粉,而不是粉紅色的粗大砂礫。
"但是你到哪裏去找到適當的機器去用你的燃料呢?"文達問道。
"我要自己去製造這種機器,並且自己去消用這種燃料。這樣產生出來的電力我便拿出來賣。我確信這是可以做的。"
"假如你做得到的話,那好極了,好極了,我的孩子。咳!好極了!要是我能夠幫什麼忙的話,我是很願意的。我恐怕我自己對我的煤礦場都是不太合時宜了。但是誰知道呢?當我瞑目以後,還可以有象你一樣的人,好極了!這一來所有的工人又有工作了,那時代不要再管煤銷不銷了。真是好主意,我希望這主意可以成功,要是我自已有兒子的話,無疑地他們會曾希勃來礦場出些新主意。無疑的!順便問一句,我的親愛的孩子,外面傳的風聲,究竟真不真?我們是不是可以希望有個勒格貝的繼承人?"
"外面有這麼一個風聲么?"克利福問道。
"是的,親愛的孩子,住在惠靈塢的馬沙爾向我問起這事是不是真的,這便是我聽到的風聲,自然,要是這是無稽之談,我決不向外多嘴的。"
"晤,文達先生。"克利福不安地說,但是兩隻眼睛發著異光。"希望是有一個的,希望是有一個的。"
文達從房子的那邊踱了過來,把克利福的手緊握着。
"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我聽了心裏多快活?知道你抱着得子的希望工作着,也許那一天達娃斯哈的工人都要重新受雇於你了!呵,我的孩子、能夠保持着家聲,和有着現成的工作給有意工作的任何人……"
老頭兒實在感動了。
第二天康妮正把一些黃色的鬱金香安置在一個玻璃瓶里。
"康妮,"克利福說,"你知道外邊傳說著你就要給勒格貝生一個繼承人了嗎?"
康妮覺得給恐怖籠罩着了。但是她卻安泰地繼續布擺着她的花。
"我不知道。"她說,"那是笑話呢,還是有意中傷?"
他靜默了一會,然後答道:
"我希望兩樣都不是。我希望那是一個預言。"
康妮還是在整理着她的花。
"我今早接了父親一封信。"她說,"他問我,他已經替我答應過亞力山大·柯泊爵士,在七月和八月到他的威尼斯的-愛斯姆拉達別墅去度署的事,忘記了沒有。"
"七月和八月?"克利福說。
"呵,我不會留兩個月那麼久的,你真的不能一起去么"
"我不願到國外旅行去。"克利福迅速地說。
她把花拿到窗前去。
"但是我去,你不介意罷?"她說,"你知道那是答應了的事情。"
你要去多少時候?"
"也許三個星期。"
大家靜默了一會。"
"那嗎,"克利福慢慢地、帶幾分憂鬱地說,"假如你去了一定還想回來的話,我想三個星期我是可以忍受的。"
"我一定要回來的。"她質樸地嫻靜地說,心裏確信着她是一定要回來的。她正想着另一個男子。
克利福覺着她的確信,他相信她,他相信那是為了他的緣故。他覺得心上的一塊石頭鬆了,他馬上笑逐顏開起來。
"這樣嗎,"他說,"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是?"
"是的。"她說。
"換換空氣,你定要覺得快樂罷?"
她的奇異的藍色的眼睛望着他。
"我很喜歡再見見威尼斯,"她說,"並且在那淺水湖過去的小島的沙灘上洗洗澡。但是你知道我是厭惡麗島的!我相信我不會喜歡亞力大·柯泊爵士和柯泊爵士夫人的。但是有希爾達在那兒,並且假如我們有一隻自己的遊艇,那麼,是的,那定是有趣的。我實在希望你也能一起去呢。"
她說這話是出於至誠的。她很願意在這種小事情上使他快樂快樂的。
"唉,但是想像一下我在巴黎北車站或加來碼頭上的情形罷!"
"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呢?我看過其他的在大戰中受了傷的人,何況我們是可以坐汽車去呢。"
"那麼我們得帶兩個僕人去了。"
"呵,用不着,我們帶非爾德去就行了,那邊總會有個僕人的。"
但是克利福搖了搖頭。
"今年不去了,親愛的,今年不去!或者明年再看罷。"
她憂愁地走開了,明年!明年他又將怎樣么?她自己實在並不想到威尼斯去,現在不,現在是有了那個男人了,但是她還是要去,為了要服從生活的紀律的緣故;而且,要是她有了孩子的話,克利福會相信她是在威尼斯有了個情人的緣故。
現在已經是五月了,他們是打算在六月間便要出發的。老是這一類的安排!一個人的生命老是安排定了。輪子轉着,轉着,把人驅使着,駕雙着,人實在是無可奈何的。
已經是五月了,但是天氣又寒冷而多雨起來。俗話說的:"寒冷多雨再五月,利於五穀和草秣。"五欲和草襪在我們是重要的東西了!康妮得上啊斯魏去走一趟,這是他們的小市鎮。那兒,查太萊的姓名依舊是威風赫赫的,她是一個人去的,非爾得駛着她的汽車。
雖然是五月天,而且處處是嫩綠,但是鄉間景色是憂鬱的。天氣是夠冷的,雨中雜着煙霧。空氣里浮蕩着某種倦怠的感覺。一個人不得不在抵抗中生活。無怪乎這些人都是醜惡而粗鈍的了。
汽車艱辛地爬着上坡,喲過達娃斯哈的散漫齷齪的村落,一些黑色磚牆的屋子,它們的黑石板的屋頂的尖銳的邊緣發著亮光,地上的泥土夾着煤屑,顏色是黑的。行人路是濕而黑的。彷彿一切的一切都給凄涼的情緒所浸透了。絲毫沒有自然的美,絲毫沒有生之樂趣,甚至一隻鳥、一隻野獸所有的美的本能都全部消失了,人類的直覺宮能都全部死了。這種情形是令人寒心的。雜貨店的一堆一堆的肥皂,蔬菜店的大黃萊和檸檬,時裝鑰的丑怪帽子,一幕一幕地在醜惡中過去,跟着是俗不可奈的電影戲院,廣告畫上標着:"婦人之愛!"和原始派監理會的新的大教堂,它的光滑的磚牆和窗上的帶青帶紅的大快玻璃實在是夠原始的。再過去,是維斯萊源的小教堂,牆磚是黝黑的,直立在鐵欄和一些黑色的小樹後邊,自由派的小教堂,自以為高人一等,是用鄉村風味的沙石築成的,而且有個鐘樓,但並不是個很高的鐘樓。就在那後邊,有個新建的校舍,是用高價的紅磚築成的,前面有個沙地的運動場,用鐵柵環繞着,整個看起來是很堂皇的,又象教堂又象監獄。女孩子們在上着唱歌課,剛剛練習完了"拉一米一多一拉",正開始唱着一首兒單的短歌。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不象歌唱一自然的歌唱一的東西了:這只是一陣奇異的呼號,帶了點腔調的模樣罷了。那還趕不上野蠻人;野蠻人還有微妙的節奏。那還趕不上野獸;野獸呼號起來的時候還是有意義的。世上沒有象這樣可怖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卻叫做唱歌!當非爾德去添汽油的時候,康妮坐在車裏覺得肉麻地聽着。這樣一種人民,直覺的官能已經死盡,只剩下怪異的機械的呼號和乖房的氣力,這種人民會有什麼將來呢?
在雨中,一輛煤車在轟轟地下着山坡,非爾德添好了油,把車向山坡上開行,經過了那些大的但是凄涼的裁縫店、布匹店和郵政局,來到了寂寞的市場上,那兒,杉·布勒克正在他的所謂"太陽旅店"的酒肆里。伺望着外邊的行人,並且向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汽車行了個鞠躬。
大教堂是在左邊的黑樹叢中,汽車現在下坡了,經過"礦工之家"咖啡店。汽車已經經過了"威錄敦"、"納爾遜"、"三桶"和"太陽"這些咖啡酒肆,現在打"礦工之家"門前經過了,然後再經過了"機師堂",又經過了新開的夠華麗的"礦工之樂",最後經過了幾個新的所謂"別墅"而到了上史德門去的黝黑的路,兩旁是灰暗的籬笆和暗青色的草原。
達娃斯哈!那便是達娃斯哈!快樂的英格蘭!莎士比亞的英格蘭!晤!不!那是今日的英格蘭。自從康妮在那兒居住以後,她明白了。這英格半正生產着一種新的人類,迷醉於金錢及社會政治生活,而自然的直覺的宮能卻是死滅了的新人類。這是些半死的屍體,但是,活着的一半卻奇異地、固執地生活着。這一切都是怪涎的,乖庚的。這是個地下的世界,不可以臆測的世界,我們怎樣能夠明白這些行屍的反應呢?康妮看見一些大的運貨車,裏面裝滿着雪菲爾德鋼鐵廠的工人,一些具有人類模樣的、歪曲的、妖怪樣的小東西,正向著蔑洛克去作野外旅行,她的心不禁酸楚起來。她想:唉,上帝呵,人類把自己弄成怎麼樣了?人類的領導者們,把他們同胞開弄成怎麼樣了?他們把他們的人性都消滅了,現在世上再也不能有友愛了!那只是一場惡夢!
她在-種恐怖的波浪中,重新覺得這一切都是灰色的、令人寒心的失望。這些生物便是工人群眾;而上層階級的內容怎樣也是她所深知的,那是沒有希望的了,再也沒有什麼希望的了。可是,她卻希望着一個孩子,一個繼承人!一個勒格貝的繼承人!她不禁驚悸起來。
而梅樂士卻是從這一切中出來的!是的,但是他與這一切卻遠隔着,如她自己與這一切遠隔着一樣。不過,甚至在他那裏也沒有什麼友愛了。友愛死了,那兒只有孤寂與失望。這便是英格蘭,英格蘭的大部分。康妮很知道,因為她今天是從這樣的英格蘭的大部分的中心經過的。
汽車正向著史德門上去。雨漸漸停止了,空氣中浮着一種奇異的、透明的五月之光。鄉景一幕一幕地卷了過去,往南是畢克,往東是門司非德和諾汀漢。康妮正向著南方走去。
當汽車駛到了高原上面時,她看向見左手邊,在一個高臨鄉野的高地上,那深灰色的,暗淡而雄壯的華梭勃宮堡,下面是些帶紅色的半新的工人住宅。再下面,便是煤場的大工廠,還正在曰着一縷縷的灰暗的煙和自蒸氣,這工廠每年是要把幾千幾萬金鎊放在公爵和其他股東的腰包里的。這雄壯的老宮堡;敗了,然而它還是高聳天際,俯視着下面濕空氣中的黑煙和白霧。
轉了個彎,他們在高原上向著史德門前進。從這路上看起來,史德門只是個龐大的壯麗的新飯店。離路不遠的地方,金碧輝煌的柯寧斯貝飯店,在一種荒寂的情況中聳立着。但是,細看起來,你便看得見左手邊一排排精緻的"摩登"住宅,安排得象滑牌戲似的,一家家用花園互相隔離着,這是幾個妖怪的"主子們"在這塊糠人的土地上所玩的一種奇異的骨牌戲。在這個住宅區過去,聳立着一些真正近代礦場的駭人的凌空建築,一些化學工廠巨大的長廓,它們的形式是前此人類所夢想不到的。在這種龐大的新設備中間,連礦場礦坑本身都不算什麼了。在這大建築的前面,那骨牌戲都是驚奇地擺在那兒,等待着主幹們去玩它。
這便是戰後新興的史德門。但是事實上,儘管康妮並不認識它,老史德門是在那"飯店"下邊半英里路之遙,那是一個老的小礦場,一些黑磚築的老住宅,一兩個小教堂,一兩間商店和一兩間小酒店。
但是這一切都算不得什麼了。新工廠里冒着濃煙和蒸汽的地方才是現在的史德門。那兒沒有教堂,沒有小酒店、甚至沒有商店,只有些大工廠。這是現代的奧式皮亞神國裏面有着一切的神的殿堂;此外便些模範住宅和飯店,所謂飯店、雖然看起來怪講究的,其實只是個故工們的酒店罷了。
這塊新地方,其至是從康妮到勒格貝以後才建築起來的。那些模範住宅里,住滿着從四方八面來的一些流氓,這些人所乾的勾當之一,便是去偷捕克利福的兔子。
汽車在高原上走着,她望着整個的州府,一起一伏地開過去。這個州府往昔是個驕傲的、威風赫赫的州府呢!在州府前,那直立天際,象是海市蜃樓的房屋,便是查維克大廈。它的窗戶佔了牆壁的大部分,這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一個最出名的宮堡。它孤獨地、高貴地站在一個大花園的上頭。雖然是古舊了。過時了。但是人們還當作一個榮耀的遺物似地保存着。"瞧瞧我們的祖先是多麼的顯貴!"
那是過去,現在是在那下面。將來呢,只有上帝知道在哪裏了。汽車已經轉着彎了,兩旁是些老而黑的礦工的小村舍,汽車正向著阿斯魏下去。在這陰濕的日子裏,阿斯魏正冒着一陣陣的煙和蒸汽,好象為什麼天神焚香似的。阿斯魏是在那山谷的下面,到雪非爾德的所有的鐵道線都打這兒穿過,那些長煙囪里冒着煙和閃光的煤礦場和鋼鐵廠,那教堂上的螺鑽似的凄慘的小鐘樓,雖然就要倒塌了,但是依舊還矗立在煙霧中,這樣的阿斯魏,常常總使康妮覺得奇怪地感動。這是個山谷中央在古老的村鎮。有一個主要的旅舍名叫"查太萊"。阿斯魏人都譙勒格貝是一個地方的總名,而不是一個屋名。
礦工們的勤黑的村舍是平着行人道起的,狹小得象百多年前的礦工住宅一樣。這些村舍都是洞着道路起,道路於是成了一條街了。當你走進這街裏面的時候,你便要立刻忘記了那開豁的、起伏的原野。這原野上還有着富堡和大廈聳立着,但是和鬼影一般了。現在康妮正到了那光赤的鐵道網的上頭,那兒四面都起着高大的鍍冶金屬的工廠和其他的工廠,歙人覺得四周只是些牆壁,鐵的聲音在囂響着,龐大的載貨車震動着地皮,號笛叫着。
然而當你沿着這條路下去,到了那曲折撤摟的市鎮中心時,在那教堂的後面,你便進到了一個兩世紀以前的世界上了。"查太萊"旅舍和那老藥房,便在這彎曲的街上。這街從前是通到這些富堡和權貴者們的遊樂別所在的曠野外去的大道。
在那街角上,一個警察正舉着手,讓三輛載着鐵條的貨車過去,使那可憐的者教堂顛震着。直至這些貨車過去了,那警察才向查太男爵夫人行禮。
在那市區的彎曲的老街兩旁,擠擁着所有舊而黑的礦工住宅。再過去,便是一排排較新而稍大的房屋,起在那山谷的坡上。這是些較現代的礦工的住宅。再遠一些,在那宮堡大廈所在的臨野上,煙與蒸汽夾雜着,漾盪着,星羅棋佈着無數的紅磚建築,有的在低凹處,有的獰惡地在那斜坡上突入天際,這便是礦區。在這礦區的裏頭,轎式馬車和茅舍時代的老英格蘭,甚至羅賓漢時代的英格蘭還殘留着。在那兒,礦工們不做工的時候,他們的受壓制的好動的本能無聊起來;便東奔西竄地閑散浪蕩着;
英格蘭喲,我的英格蘭!但是哪個是我的英格蘭?英格蘭的權貴者們的堂皇大廈,照起像來真是好看極了,而且在我們和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們之間創造了一種幻象的聯繫。古香古色的古老大廈,現在還存在着,和在慈愛的安妮王后與湯姆·瓊斯的時代一樣。但是煙灰把褐黃色的粉漆弄黑了,很久以來便再也沒有那黃金顏彩了,而且一個一個地,象那些官堡一般,被人遣棄了。現在開始被人拆毀了。至於那育英格蘭時代的茅舍呢,現在卻變成芒寂的鄉野中的一些檻樓的大磚屋了。
現在,人們把宮堡拆毀了,喬治風格的大廈也漸漸完了。那無美不備地喬治風格的大廈佛力治,當康妮的汽車打那門前經過時,也正在被人拆毀着。這大廈還是很完整的。大戰以前,維持萊一家人還是闊綽地住在裏面的,但是現在,人家覺得這大廈太大了,太花費了,並且四鄰都太仇視了,貴族都到了較為愉快的地方去住了,那兒,他們是可以揮霍着金錢而不必知道金錢之來處的。
這便是歷史:一個英格蘭把其他的一個英格蘭消滅了。煤礦業曾使那些大廈致富。現在卻把那些大廈消滅了。如同把那些茅舍消滅了一樣。工業的英格蘭把農業的英格蘭消滅了。一種意義把另一種意義消滅了。新英格蘭把舊英格蘭消滅了。事態的繼續並不是有機的,而是機械式的。
屬於富裕階級的康妮,曾攀附着那殘餘者的英格蘭,直至經過了不少的年代,她才明白了,實際上,她的階級已經給這駭人的恐怖的新英格蘭消滅了,而且這種消滅工作將繼續着,直至消滅凈盡了為止。佛力治萊沒有了,伊斯烏德沒有了,文達先生所愛的希勃萊也就要沒有了。
康妮在希勃萊停了一會。屋后的園門是挨近礦場鐵道和大路的交叉點的,希勃萊礦場本身就在那些樹叢後邊。園門大開着,因為礦工們是有權通過花園的。他們在園裏遊盪着。
汽車經過了那點綴園景的水池旁邊一但礦工們卻把他們的報紙拋在這池裏一·然後由一條特別的小路來到那大廈門前。這是個十八世紀中期的可愛的粉漆的建築。那兒有一條美麗的水松樹的小徑,這小徑從前是通到一個老屋去的。大廈的正面安靜地開展着,它的喬治風格的玻璃窗戶好象一些歡樂的眼睛似地閃爍着。屋後邊便是個令人羨慕的花園。
康妮覺得裏面的一切都比勒格貝可愛得多,光亮得多,並且更有生氣,美麗而雅緻。房子的牆壁都嵌着乳黃色的木板,天花板油着金色,每樣東西都美妙修潔,一切佈置都盡美盡妙,處處都花費過大量金錢的。甚至那些走廓都佈置得寬大而可愛,優雅地彎曲着,並且充滿着生氣。
不過文達是孤獨地生活着,他深愛他的住宅。但是他的花園卻給他自己的三個煤礦場圍繞着。他的想法是很慷慨的。他的花園差不多是歡迎礦工們進來的。難道不是這些礦工們使他有錢的么!所以,當他看見一群群的檻樓的工人到他的水池邊閑逛時一自然不能進到他的私人花園裏面,這兒是有個界限的,他便要說:"礦工們也許不象鹿子那樣可以點綴園景,但是他們比鹿子是有利得多了。"
但那是維多利亞王后在位的後半期一金錢滿地的黃金時代,那時,礦工們都是些"老實的工人"-
文達把這種話向他的貴賓,那時還是威爾斯王子,半謝罪地說,那王子用他的帶喉音的英語回答說:
"你說的很對,要是在桑德靈韓富的花園下面藏有煤炭的話,我定要在那青草上開個礦場,並且要認為那是最上等的花園佈景。呵,我很情願用這價錢把化鹿去換礦工,我還聽說你的工人都是些好人呢。"
那時,這王子也許把金錢之美和工業之福惠說得過火一點吧。
但是這王子後來做了國王,而這國王也已崩逝了。現在是一位另外的國王,他的主要職務似乎是在主持慈善粥研廠的開幕禮。
那些"好工人",現在卻正浸蝕着希勃萊。大花園裏,雨後春筍似地起了許多新的布落,"老鄉紳"的心裏,覺得這種民眾是異樣了,從前,他是心下寬大的,覺得你是自己的產業和自己的礦工們的主子。現在呢,一種新的精神在微妙地侵浸着,他覺得被排擠了。他的產業好象再也不屬於他了,那是不容人誤會的。礦業與工業、有着一個自我的意志。這意志是反對貴紳主子的!所有的礦工都是參與這意志的人,要想反抗這個意志是困難的,這意志使你失掉你的地位,或者使你從生命中滾蛋!
曾經講過軍隊的"多紳文達",虧他還站得穩。但是他在晚飯之後,再也不想到花園裏去散步了。他差不多總是躲在家裏。一天晚上,他光着頭,穿着漆皮鞋和紫色的絲襪子,陪着康妮在園門邊去,用他的"咳,咳"不離口的上流社會的文雅的口氣和她談着,但是當他經過——群礦工面前時,他們只是望着他,頭都不點。康妮覺得這清瘦的、高雅的老先生在退縮着,好象一隻籠子裏的都麗的羚羊給庸俗的眼睛凝視着時退縮着一般。礦工們,在私人方面對他是沒有惡意的,一點也沒有。但是他們的精神是無情地.反抗他的。他們的心底里深深地怨恨地。在醜惡中生活着的他們,對於他的都麗的,斯文的,高雅的生活里含恨的。"他是誰呵!"他們所恨的是他與他們間的不同地方。
雖然,在他的英格蘭人的心和他的兵士之心的秘密處,他相信他們急恨這種"不同的地方"是有理由的,他覺得他的享受這一切優越的權益有點不對的,但是他是代表一種制度,所以他是不願被人排擠的。
只有死才能排擠他。在康妮訪他不久以後,死神突然地把他攫去了。在他的遺囑中,他並沒有忘記給克利福很大的好處。
繼承他的財產的人,馬上叫人把希勃萊拆毀了。因為保存這大廈太花錢了。誰也不願意住在那裏,於是這大廈毀滅了。那美麗的水松樹的路線也沒了。園中的樹木也砍光了。整個產業也分成小塊了。這地方是很近阿斯魏的。在這新的"無人之城"的奇異的荒原上,新起着一排排的舒適的屋子;於是便變成了希渤萊新村子!
康妮到那裏去的一年以後,一切都完工了,現在那裏是希特萊新村了,一座座紅磚的屋宇起在那些新避的街道上,沒有會夢想到十二個月以前,那裏還有過一座壯麗的粉漆大廈。
但是這是愛德華王所私授的花園佈景法的新時代,這是一種拿煤礦場來點綴草地的花園佈景法。
一個英格蘭把另一個英格蘭消滅了。鄉紳文達和勒格貝大廈的英格蘭是完了。死了,不過這種消滅工作還沒有做到盡頭罷了。
以後將怎樣呢!康妮是不能想像的。她只能看見一些新的磚石的街道鋪在田野上,新的建築物在礦場上起着,新的女工穿着她們的絲襪,新的男工到跳舞宮去。後輩人是完全意識不着老英格蘭的。在意識之繼續中,有個破缺,差不多是美國式的,但其實是工業的破缺。以後將怎樣呢?
康妮總覺得那兒並沒有以後。她想把她的頭藏匿在沙里;或者,至少藏匿在一個活着的男子的懷裏。世界是這樣的錯雜,這樣的奇怪,這樣的醜惡!普通的人是這樣多,而又這樣可怕,真的!她回家去時,心裏這樣想着,望着礦工們緩慢地離開礦坑,又炭又黑,一身歪着,一邊肩聳着,一邊肩低着,響着他們的沉重的鑲鐵的長靴。臉色蒼白得鬼似的,眼睛閃着光,預項縮着,肩膊失去了重心的模樣。這是人,這是人,唉。在某種說法上,他們是些忍耐的好人;在其他的說法上,他們只是鬼。他們的人類所應具有的某種東西被戮殺了。然而,他們卻是人,他們卻能生孩子,人是可以由他們而生孩子,可怕的,可怕的思索呵:他們是溫和的好人。但是他們只是一種半人,灰色的半人,直至現在,他們是"好"的,但這也不過是他們的一半是好的,呵!假如他們死了的部分蘇醒過來!晤!去想像這個,真是太可怕了!康妮是深怕工人群眾的,她覺得他們是這樣的不可思議。他們的生命是絕對沒有美的,絕對沒有直覺的,老是"在礦坑裏"。
這樣的人所生的孩子!呵,天喲天!
雖然,梅樂士是這樣的一種人生的。也許不十分是。在人情上,四十年是有變遷的,有大大的變遷的。欽與煤把人類的肉體與靈魂深深地吞食了。
雖然,那醜惡休身的人類卻生活着!這一切結果要怎樣呢?也許煤炭消滅之日,他們也會從這地面上消滅了罷。他們是當媒炭號召他們時,成千成萬地從無中而來的,或者他們只是些煤層里的怪異的動物罷,他們是另一世界的生物,他們是煤的一種元素,好像鐵工是鐵的一種無素的一樣。這是些非人的人。他們是煤、鐵與陶土的靈魂。炭素、鐵索、砂素等元素的動物。邊些小元素,他們也許有點奇異的非人的礦物的美;跟煤的光澤,鐵的重量也藍色與抗力,玻璃的透明一樣的美。礦物世界的妖怪的、傴僂的、無素的生物!他們屬於煤、鐵與闊土,正如魚之屬於水、蟲之屬於腐木一樣。他們是礦物的分解物的靈魂!
康妮懼怕這煤和鐵的米德蘭,這種懼怕使她周身覺得一種怪異的感覺如同受了流行感冒一樣,她覺得高興地離開了這一切而回到家裏,把頭埋在沙里,她甚至覺得高興地去和克利福聊天。
"當然啦,我不得不在彭萊小姐的店裏喝杯茶。"她說。
"真的么!但是文達家裏會請你喝茶的。"
"呵。是的,不過我不便推卻彭萊小姐的情。"
彭萊小姐是個臉色帶黃的老處女,有個大鼻子和浪漫的氣質,她侍候人喝茶時候的殷勤熱烈,是好象在做聖典一樣的。
"她問起我沒有?"克利福說。
"當然啦!-請問夫人,克利福男爵身體好嗎?-我相信她把你看得比嘉威爾小姐還高呢。"
"我想你對地說了我身體很好罷?"
"是的!她聽了這話,好象聽了我對她說天堂的門為你開了一般的喜悅。我對她說,要是她來達娃斯喻時,她定要到這兒來看看你。"
"我!為什麼?來看看我!"
"呵,是的,克利福。你不能尿讓人家這樣崇拜你而不稍稍報答人家。在她的眼裏,嘉巴多西亞的聖佐治都絕對趕不上你呢。"
"你相信她會來嗎?"
"呵。她的臉紅了起來,那片刻間,她變得怪美麗的,可憐的東西!為什麼男子們不跟真正崇拜他們的女子結婚呢?"
"女子們的崇拜開始得太遲了。但是她有沒有說她會來?"
"呵!"康妮模仿着彭萊小姐的喘息着的聲音說,"夫人喲、我哪兒敢這麼造次!"
"造次!多麼可笑!但是我希望她不要真的來了,她的茶怎麼樣?"
"呵,立敦茶,濃得很呢!但是,克利福,你知道你是彭萊小姐和許多;一類的老處女的《玫瑰史》么?"
"縱令這樣,我也不引以為榮。"
"她們把你在畫報上所登的像怎樣。都好象寶貝般藏了起來,並且她們也許每天晚上都替你祈禱呢,真是棒極了。"
她回到樓上去換衣裳。
那天晚上,他對她說。
"你是不是覺得在結婚生活之中,有些什麼永存的東西?"
她望着他。
"不過,克利福,你把-永存-看得象個帽子似的,或者看得象個長長的鏈索似的,施曳一個人後邊,無論人走到多麼遠都得曳着。"
她煩惱地望着她。
"我的意思是,"他說,"假如你到威尼斯去,你不要抱着一種希望,希望有個什麼可以認為大正經的情史罷。"
"在威尼斯有個可以認為大正經的情史?不,放心罷!不,我在威尼斯決不會有個比小正經更正經的情史的。"
她的聲調里,帶着一種奇特的輕鄙的意味。他皺着眉頭望着她。
第二天早晨,當她到樓下去時,她看見守獵人的狗一佛蘿茜,正坐在克利福卧室門前的走廓里,輕輕地叫着。
"怎麼,佛蘿茜"她溫柔地說,"你在這兒幹嗎?"
她靜靜地把克利福的門打開了,克利福正坐在床上,他的打字機推在一邊。守獵人站在床邊等着,佛蘿茜跑了進來,梅樂士的頭部和眼睛做了個輕輕的姿勢叫它到門外夫,它才溜了出來。
"呀,早安,克利福!"康妮說,"我不知道你們有事呢。"
然後她望着守獵人,向他道了早安。他摸稜地望着她,低聲地回答着。但是僅僅他的現在,已使她覺得一種熱情之浪蕩到她身上來了。
"我打擾了你們嗎,克利福?真對不起。"
"不,那是毫無緊要的事。"
她重新走出門來,到第一層樓上的藍色梳妝室里去,她坐在窗前,望着他那種奇異的、靜默的形態向那大路下去。他有着一種自然緘默的高貴,一種冷淡的驕傲,和某種弱不禁風的神氣。一個僱工!一個克利福的僱工!親愛的布魯圖斯喲,不要埋怨我們的昨辰不烘照,如果我們共一等,那是我們自己的過錯呵。"
他是不是低人一等呢?他是不是?他那一方面又覺得他怎樣呢?那是太陽光耀的一天,康妮在花園裏工作着,波太太幫着她。為了一種什麼緣故,這兩個女人,給人類間存在着一種不可解的同情之潮所溶合了,她們把麝香石竹系在栓子上,她們種着一些夏季的小植物,這種工作她們倆都喜歡的。康妮尤其覺得把小植物的嫩根播入輕鬆的黑土裏,再把它們輕輕埋好,是一種快樂的事,在這春日的早晨,她覺得子宮的深處在顫動着。彷彿陽光照了它,而使它快活起來似的。"你丈夫過世好多年了罷?"她一邊對波太太說,一邊拿起了一根小植物放在泥穴里。
"二十三年了!"波太太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把樓斗菜一一分開。"自從他們把他帶回家裏到現在。有二十三年了。"
"康妮聽了這"帶回家裏"的可怖的結局,心裏不禁嚇了一跳。
"你以為她是為什麼遭難的?"她問道。"他生前和你快樂么?"
這是婦人與婦人間的一個問題,波太太用她的手背,把垂在臉上的一撮頭髮拂了開去。
"我不曉得,夫人!他是一種不屈不撓的人;並且不願與他人同道的,那是一種致命的固執性:寧死而不願低頭,你知道,他對什麼都是漠然,我認為那是礦坑的罪過。他原就不應該到礦坑裏做工的。但是他還小的時候,他的父親便強迫他到礦坑裏做工。這一來,當你過了二十歲時,那是不太容易改行的了。"
"他曾說過他討厭到礦坑裏做工么?"
"呵。不!從來沒有說過!他是從來不說他厭惡什麼的"
他只露着難看的面色罷了。他是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之一;好象大戰開始的時候,那些第一批狂歡赴戰,立刻陣亡的青年們一樣他的頭腦不是不清醒。就是什麼都漠然。我常對他說:-您下對什麼漠然。誰也不管!但這不是真的!呵。當我生第一胎孩子時,他那一動不動的靜默着的神氣。和孩子生過後,他望着我的那種凄慘的眼睛!那時我受了不小的苦痛。但是我得去安慰他。我對他說:-不要緊的,親愛的,不要緊的!-他望着我,怪的道笑着。他從來不說什麼的,但我相信從此以後,他在夜裏和我再也沒有什麼真正樂趣了;他再也不您意任性了。我常對他說:-呵。親愛的。讓您自己任性點罷!-……我有時是要對他說這種粗的話的。他卻不說什麼,池總是不願讓他自己任性時兒,也許他不能罷。他不願我再有孩子了,我常常埋怨他的母親。她不該讓他進產房裏來的。他不應到那裏去的。男子們的旦熟思起來的時候,是要把一切事情都張大起來着。"
"那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么?"康妮驚愕地說。
"是的。那種生產的苦痛。他是不能認為天然的。那把他夫婦之愛中所應得的樂趣都糟塌了。我對他說:-要是我自己都不介意,為什麼你要介意?那是我的事情呢!……-他中回答道:"那是不公道的!"
"也許他是個太易感動的人吧。"康妮說。
"對了!當你認識了男子的時候,你便知道他們在不該感動的地方。便太易感動了。我相信,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是痛恨礦坑的,恨得入骨的,他死後的臉容是那麼安靜。彷彿他是被解救了似的。他生前是很漂亮的一個青年!當我看見他那麼安泰。那麼純潔的樣子,彷彿是他自己願意死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唉!真的,那使我的心都碎了。但是那是礦坑的罪過。"
說著,她流了幾滴傷心淚。康妮卻哭得比她更厲害。那天是個溫暖的春日。空中浮蕩着與黃花的香馨,許多東西在萌牙,陽光的精華充滿着肅靜的園裏。
"你一定難過極了!"康妮說。
"阿夫人!起初我還不太明白呢,我只能反覆地哭着說:-我的人喲,為什麼你要離開我!……-我再也找不着其他的話說。但是我總覺得他會回來的。"
"但是那並不是他要離開你呢。"康妮說。
"是的,夫人!那不過是我哭着時說的傻話,我繼續地希望着他會回來的。尤其是在夜裏,我眼不交睫地想着,為什麼他不在這床上?……彷彿我的感覺不容我相信他是死了似的。我只覺得他是定要回來的。回來抱緊着我躺着,使我可以覺得他是和我在一起,我唯一所希望的,便是感覺着他溫暖暖地和我在一起。唉!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的念頭,經過了多少年。我才明白他不會回來了!"
"和他的肉體的接觸不會回來了。"康妮說。
"對啦。夫人!和他的肉體的接觸!直至今日。我還忘不了,而且永久也忘不了的。假如上面有天的話,他將在那兒。他將抱緊着我躺着,使我能入睡。"
康妮驚懼地向她的深思的標緻的臉孔瞥了一眼。又是一個達娃斯哈出來的熱情的人!和他的肉體的接觸;"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你一旦深愛了一個男子時,那是可怕的!"她說。
"唉!夫人、那便是使人覺得這麼苦痛的原因,你覺得人們都是希望他死的。你覺得礦坑是存心害死他的。唉。我覺得假如世上沒有礦坑。並且沒有經營煤礦的人的話,他是決不會離開我的。但是他們全都是想拆散一對相投的男女。"
"肉體地相投的男友。"康妮說。
"對了,夫人!這世上鐵石心腸的人太多了,每天早晨,當他起來去礦坑裏做工時,我總覺得那是不祥的,不祥的,但是他除了到礦坑裏做工以外還能怎樣呢?一個窮人能怎樣呢?"
一種奇異的疾恨燃燒着這個婦人。
"難道一種接觸關係能夠延續到這麼久么?"康妮突然地問道,"那使你這麼久還能夠感覺着他么?"
"呵,夫人,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能持久的呢?孩子們長大了便要離開你。但是男子,呵!……但是連這點接觸的記憶,他們都想把你奪殺了。甚至你自己的孩子!不過,誰知道!我們也許是要分離的。但是感情是不同的東西喲,也許最好是永遠不要愛上誰。不過,當我看見那些從來不曾真正地受男子徹底地溫暖過的女人,我便覺得她們總是些可憐蟲。不怕她們穿得多漂亮。風頭出得多有勁,不,我的主意是不會變的。我對於人世是沒有什麼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