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第07節

“你們看,我無需對你們講,我從來學得不好。當我身穿報喪者的衣服緩慢地走到考試教室跟前的時候,我碰到一個老朋友卡爾——你是認識他的一一,他看到我缺乏勇氣,就開始我以有力的安慰。但是我只是恐懼地問他——你們想像不到一個正人君子在考試前的一個小時裏變得多麼可憐——,考試是否困難,他在兩年前遇到過什麼問題。當他給我講第一個問題的時候,我對此一無所知,我渾身癱軟無力。我還趕快請他給我解說——那是一個憲法史的問題——,他便對我講解了一番,隨後他隨同前來觀看,我是如何被屠宰的。”

現在他是在講些什麼?貝格爾聽不下去。他講的一切都來自遠方,聲響如同說話而又沒有意義。他心裏一直還在顫抖的思想是,坐在他身邊的是與他進行搏鬥並且把他打敗的女人,這個女人現在不是在譏諷他,而是在用溫情、隱秘而又閃發光亮的眼睛打量他……這時候他突然大吃一驚,有個手指輕輕地順着他的傷痕撫摸他無意間放到餐桌上的手。他的傷痕還是一道紅,像是火紅的飾帶。當他的手急速抽動的時候,他在卡爾拉的目光里遇到一個問題,一個幾乎是柔情和同情的問題。灼熱之火直衝到太陽穴上,他不得不緊緊扶住靠背椅。

施拉梅克還在那裏不住地講說:“因此,你們可以想像到,我剛一坐在那裏的第一個問題,正是那位卡爾講解給我的。我聽到身後有咳嗽聲和哧哧笑聲,但是我忽然覺得太容易了,我根本不生他們的氣。我開始說了起來,就像融解的奶油那樣。人一旦運動起來,就會繼續運動下去。我一直講到舌頭都疼了。天知道,我是一個多麼笨的傢伙。但是我是講了。”

貝格爾聽不進一句。他只覺得,那個手指又一次撫摸起了他的傷痕,好像這種默默無聲的動作痛苦地撕開了傷疤似的。一陣震顫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把手從桌子上抽了回來,就像是從一個熾熱的托盤上抽回一樣。他心中產生了一種憤怒的迷惑。但是他在注視她的時候,他發現了,她閉着的嘴唇像是在睡覺時那樣活動。她低聲嘟噥說:“可憐的毛孩子!”

這是擺在她嘴唇周圍的無聲的話呢,還是她真的講出來的話呢?她的情人和朋友施拉梅克就坐在那邊,還在狂熱地繼續講說。這時候,貝格爾輕輕地哆嗦起來,感到眩暈,覺得自己蒼白無力。這時候卡爾拉在桌子下邊用手輕輕地柔和地握住他的手,並且放到自己的膝蓋上。

他又覺得血涌到了臉上,同時心中淤塞不通,手上傷口痛如火燒。他還感覺到一個柔軟的圓膝蓋。他想把手急速離開,但是肌肉不聽從他。它依然像個熟睡的孩子一樣卧在那裏,溫柔地呆在那兒動也不動,被遺忘在奇妙的夢裏。

而在那一邊——煙霧中的那個聲音是多麼遙遠呀一一,他的那位朋友,也就是現在他所欺騙的人,還在無憂無慮的歡樂中大講特講他的幸運。“我最高興的是那個狂妄之徒菲克斯這一次輸掉了他的錢。你們想一想,這個無恥之徒與大家打賭說,我要落選。所以後來當我出考場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一定是既高興又生氣,我給你們說,他做的那副鬼臉,那副鬼臉呀……可是你們到底在幹什麼?我覺得,你們兩人好像都睡著了吧?”

卡爾拉沒有把手鬆開。因此貝格爾不得不一直想着“手……手……膝蓋……她的手”。但是卡爾拉笑着表示異議說:“沒有睡着。如果像你這種懶人也當上了博士,我們不該無話可說。實際上我是很想看看一個考試不及格和必定患有腦水腫的人是個什麼樣子。”

兩個人都了。貝格爾哆嗦得越發厲害了。由於這個姑娘的偽裝掩飾,他感到一種神秘的恐懼。她一直還在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她握得很有力,戒指都把他的手指壓出了血印。她還把她那豐滿的腿靠在他的腿上。與此同時她平靜地,那麼平靜地繼續下去,使得他不寒而慄。“現在你說吧,到底要怎樣慶祝這樣一個上帝的奇迹呢?如果這個奇迹沒有夜遊活動,那麼,你就簡直是一個卑劣的東西,你這個博士,你這個新出爐的博士。可是如果毛孩子成了博士,那就根本無可非議。你要注意,這情況會出現的。”

這時候她的臀部完全緊靠着他的臀部。他感覺到她的身體柔軟溫暖。他眼前的一切東西都開始搖晃起來,血從內向外痛苦地湧上額頭。

這時候擺鐘打響了。鍾里的布谷鳥……布谷鳥用輕細的聲音嗚叫了七次。他猛然站起身來,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話。然後他便向另一個人——向他還是向她,他不知道了——伸出手來。這時有一個聲音——那必定是她的聲音——說:“再見!”他覺得輕鬆和高興,隨後房門在他的身後關上了。

轉瞬之間,當他站到自己的房間裏的時候,他覺得一切都清楚了:現在他失去了他的朋友。如果他不想偷竊他的朋友,他就不能再和這個朋友交往了。他覺得,他可能抵抗不住這位少有的姑娘的。她的頭髮的香味,她的肢體熱情劇烈的痙攣,那慾望的力量,這一切都在他的心裏燃燒了起來。他知道,如果她像今天這樣用誘人的微笑盯住他看,他是無力抗拒的。她對他突然強烈愛慕起來,以至為了他而欺騙施拉梅克那個堅定、漂亮、健壯的人,那個他貝格爾暗中非常嫉妒的人。這是怎麼回事呢?他對此全不理解,他感覺不到驕傲,也感覺不到愉快。他只感到一種強烈的憂傷:為了不在施拉梅克跟前變成流氓無賴,現在他必須躲避開他的這個朋友。當然與施拉梅克的友誼並沒有成為像他所期望的那樣。許多事情他都看透了,認清了有些一度使他感到迷惘的,可現在當事情成為過去,他覺得竟是這樣多得無窮無盡。這是他在維也納還擁有的最後的東西。一切都滑過去了,先是種種希望和好奇心,然後是好奇,學習的樂趣和勤奮,而現在還剩下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友誼了。他覺得,此時此刻他太可憐了。

這時候他聽到隔壁房間裏一陣聲響。這是輕輕的哧哧笑聲,現在聲音大了。他凝神諦聽,兩隻手放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他們是在嘲笑他貝格爾嗎?卡爾拉把一切都告施拉梅克了嗎?歸根結底,這是引誘他的預謀遊戲嗎?他凝神諦聽。不對,這是另外一種笑聲,其間有咄咄的吻聲,還有激動的哧哧笑聲,然後又是說話,是親熱,他們絲毫不感到害羞的親熱。貝格爾不由得攥起拳頭,一頭栽到了床上。為了不再聽到任何聲響,他用枕頭堵住耳朵。他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感覺,一種瘋狂憤怒的厭惡,使他可能嘔吐的厭惡,對他的朋友,對這個,對他自己,他幾乎參與了這樣一種令人討厭的遊戲,一種對整個生活不假思索,筋疲力竭,異常驚懼和癱軟無力的厭惡。

在那些抑鬱的日子裏,他給他的姐姐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姐姐,我很感謝你給我的生日賀信。最近這些日子裏我感到沉重。你的信提醒了我,告訴了我:今天我滿十八歲了。我讀過之後,覺得這與我無關,覺得這不是真的。因為信中所有那些關於我的自由與青春的幸福的話,如果不是出自你的可愛的手,如果不是用我幼年時代所熟悉的筆跡寫的,我真要看作是一種譏笑。因為如今我生活中的一切與你所能想像到的我的樣子完全不同,與我自己原來的希望也完全不同。把這一切都寫給你,我很難過。但是在這裏我再沒有別的人可談。這幾天我沒和一個人說過話。有時候我在街上跟在別人身後,聽人家談話,只是為了要知道,說話聲音是否好聽。我對什麼也不了解,對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事情也沒有辦成。現在我毫無目的,正在走向毀滅。這幾天我沒有重要事情,沒遇到一副熟悉的面孔。你不明白孤寂地處於千百個人中間意味着什麼。

我和施拉梅克的關係也是一切都成了過去。這裏發生的事情我不能對你一一詳述。因為你不會理解這裏的事。甚至我自己也幾乎不能理解。我沒有過錯,他也沒有過錯,而是在我們中間有了一個類似雙刃劍的東西。現在在我失去了他以後,我才知道,他是我在維也納所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

還有一件事,我只能告訴你,你可不要透露給別人。就是現在我不再學習了。這幾個星期我沒有去上課,我的書本上已經積滿了灰塵。我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可是我再也學不下去了,我變得愚頑不靈。這裏沒有什麼職業吸引我,沒有什麼職業能幫助我擺脫這種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在這裏我再不想做任何事情,這裏的一切都令人厭惡。我憎惡我所走的街道上的每塊石頭,我憎恨我的房間,我憎恨我所遇到的人。我是帶着痛苦呼吸寒冷、潮濕和骯髒的空氣的。這裏的一切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要毀滅了,就像沉淪在一個泥潭裏一樣。也許我還太年輕,可以肯定,我太軟弱。我沒有鐵拳,沒有決心。我像一個孩子一樣立身於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中。

我明白了一點:我必須再回到家裏。我還不能這樣孤單地生活,也許要過幾年。但是現在我還需要你,還需要父親母親。我還需要愛我的人他們在我周圍並且給我以幫助。是的,這是幼稚的,是一個孩子在黑暗房間裏的恐懼,但是我別無他法。你一定要告訴父母,我想放棄學業,再回到家裏,當一個農民,或者當一個抄寫員,或者無論當個什麼。你會告訴父母親的,會向他們清楚的,對吧!請你趕快做這件事吧。現在我覺得腳下的土地好像燃燒起來一樣。我始終不大明白,我心裏的一切都催逼我回家。現在在我寫信的時候,一切都令人十分渴望地蘇醒起來了。我知道,我別無他法,我必須回到你們身邊。

這是一次逃跑,是對生活的一次逃跑,而且不是我的第一次逃跑。你還記得嗎?當初我送到文科中學,第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教室裏邊有六十個陌生的孩子,都用好奇、傲慢、譏嘲和驚訝的目光看我。那時候我也是立刻就跑掉了。我跑回家裏整整哭了一天,再也不肯回到學校。現在我還是那時候的那個孩子。我還有那種愚蠢的恐懼,還有那種焦急的,要回到你們身邊,回到一切愛我的人們身邊的鄉思。

我必須離開,我必須離開。現在我一旦有了鄉思之後,我就覺得,沒有後退之路。我知道,如果我回到家裏,作為一個生活所不喜歡的失敗者回到家裏,很多人都會嘲笑和譏諷。我知道,這麼一來父母親心愛的希望也就驟然落空。我知道這種虛弱是幼稚可笑的,是怯懦的。但是我不能做任何與此相反的事情。我覺得,在這裏我無法再生活下去。誰也不會知道近幾天我在這裏所忍受的事情,誰也不能比我自己對我輕視得更厲害。我覺得自己如同一個命運已定的人,一個有病的人,一個殘疾的人。我與別人完全不同,所以眼噙淚水。我感覺到自己更糟糕,更低劣,更無用。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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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紅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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