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卡爾和灰皮子的故事
考爾莫頓
在布勞海峽以北,東耶特蘭省和瑟姆蘭省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山,長有幾十公里,寬有十多公里。要是它的高度能夠同它的長度和寬度相適應的話,它必定是一列氣勢雄偉的山脈,而其實卻不是如此。
有時候會有這樣的事情,人們會看到一座建築物,起初規模過於宏大以至於屋主始終未能把它建成。當人們走到它面前,所見的只是厚厚的牆基、堅實的拱形梁架和很深的地窖,但是既未豎起牆壁更未鋪上屋頂。整幢房屋只高出地面兩三英尺。看到過那山脈的人不由得會聯想到這樣一幢半途而廢的房屋,因為它的樣子幾乎不像是一座完整的山,而只是山的底部。它從平原上拔地而起,岩壁陡峭,山上遍地都是崢嶸的高大石柱,它們彷彿是已經豎起來的樑柱,要撐起高大的岩石大樓。整座山脈方圓很大,也很有氣勢,可惜就整體而言既不是巍巍高聳,也沒有奇峰崛起。建築工匠似乎還沒有等到把重巒疊蟑、險峻山峰和起伏峁坳修造起來就已經疲勞得半途而廢了,而恰恰正是這些峰巒才構成一座完整的山。
但是,彷彿是彌補缺少奇峰怪巒的美中不足,那一大片山區自古以來一直是佳木蔥蘢、古樹參天。山腳四周和山谷里長着槲樹和椴樹;海灘上長着樺樹和梢樹;陡峭的山坡上長着松樹;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長着雲杉。所有這些參天古樹共同組成了考爾莫頓大森林。這個大森林使人們如此望而生畏,以至於有些不得不穿越過森林的人往往求助於上帝保佑,並且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考爾莫頓這一帶怎麼會長起這一大片茂密的森林,這是一件歲月悠悠、叫人無法說清楚的事。起初要在濯濯童山的山崖上抽枝拔芽大概決不是容易的事情,況且還要在堅硬的岩石縫中紮根,從貧瘠的礫石滿地的山坡上吸取養分。這座森林也像許多人一樣,在年輕的時候歷盡千辛萬苦,但是長成的時候卻變得身體魁梧、背闊腰圓。在大森林長成的時候,這裏的樹木都要三人合抱,樹枝交錯縱橫組成了一張鑽不透的密網,地面上綻起了盤根錯節的樹根。這樣一來,它就成了毒蟲猛獸和綠林大盜的最佳隱匿藏身之地,因為他們熟諳怎樣匐匍穿行、攀緣前進和掩身出沒在這座大森林裏。不過對其他人來說它是令人望而卻步的。大森林裏一片黑黢黢、陰森森,既難辨別方向也沒有道路可走,到處是刺人的荊棘,那些古樹樹榦上掛滿了長須一般的藤蘿,樹榦上披了一層苔蘚,樣子活像妖魔鬼怪。
在人類起初遷徙到瑟姆蘭省和東耶特蘭省來定居的時候,那裏滿山遍野全是綠樹覆蓋。可是不消多久,肥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森林都被砍伐殆盡。長在貧瘠的山崖上的考爾莫頓大森林人們卻不屑於去光顧。它在那裏愈是沒有受到刀斧砍伐,就愈長得茂密。它漸漸變成了一座保壘,它的牆壁日復一日地加厚。有人想要穿過這垛森林牆壁就不得不帶上斧頭。
別的森林都是害怕人類的,然而考爾莫頓的森林卻使人感到害怕。那個大森林裏黑得可怕,樹木又茂密得叫人進去了出不來,所以獵人和樵夫一次又一次迷失在裏面,找不到走出來的方向,待到費盡周折終於脫身出來的時候,多半又驚又餓得快要丟掉半條性命。至於對那些必須途經東耶特蘭省和瑟姆蘭省的交界處的行人來說,穿越這座森林真是拿性命去冒險。他們當時不得不沿着野獸踩出來的小道探路向前,因為邊界地帶的居民還沒有能力打通一條穿越森林的通路。那一帶溪流上沒有橋樑,湖面上沒有舟揖,沼澤地上沒有漂浮木板。在整座森林裏都找不到一間居民太平居住的棚屋,不過野獸的洞穴和盜匪的賊窩卻多不可數。平平安安、毫不受損而通過森林的人真是寥寥無幾。大多數人不是失足滑下絕壁或者陷入泥潭,就是遭到強盜搶劫或者野獸追襲。還有些人就居住在這大片高山森林底下,卻一輩子不敢跨進森林半步。森林那樣茂密是野獸隱匿藏身的良好所在,因此想要徹底消滅野獸也是不可能的。
不消問得,東耶特蘭省人和瑟姆蘭省人都打算要把考爾莫頓森林砍伐掉,但是只要別的地方還有可以耕種的土地,這裏就開發得十分緩慢。不過大森林畢竟有點束手就範了。在大森林四周的山坡上漸漸出現了農莊和村落。大森林裏面也有了一些通路。而且在克魯凱克附近還造起了一個修道院,這使得過往行人有了一個安全的落腳地方。
大森林仍舊是威勢洶洶,非常可怕的。可是有一天,有個長途跋涉而來的遠客一頭扎進了密林深處,並且在那裏發現了礦苗。消息一傳開,礦工和礦業主們就如蟻附膻般紛紛趕來尋找地下寶藏。
大森林的威勢終於被打下去了,人們在那片自古以來就是密林覆蓋的地方挖起了坑道,建起了鑄鐵爐和工場。這一切本來也不見得非要使大森林遭殃受禍的。可是開礦卻花費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大量木材和木炭。燒炭工和砍伐工一擁而上,在這一大片古老陰森的原始森林裏大肆砍伐起來,險些兒把它統統砍了個精光。礦場周圍的樹木無一倖免,被夷成了一片片耕地。許多墾荒者遷徙到了那裏。就在此前不久還是除了熊窩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很快就出現了幾座有教堂和牧師宅邸的新村落。
即使在那些還沒有把大片森林全部砍伐的地方,參天的古樹也被砍倒,茂密的灌木叢被砍得一乾二淨。一條條道路興建起來,可以四通八達。野獸和強盜都統統被趕走了。人們在征服大森林之後,便對它毫不留情地下手了:無止無休地砍伐、放火燒荒和燒木炭。他們似乎要把牢牢記在心中的對這片森林的新仇舊恨一齊發泄出來,非要把它葬送掉不可。
這片大森林還算走運,因為考爾莫頓地下礦藏儲量並不十分大,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採礦和冶鍊都逐漸減少了。這樣一來,燒木炭也就停了下來,森林獲得了喘息的機會。許多在考爾莫頓的那些村落里定居下來的人們失掉了工作,日子很難熬。可是森林卻又開始茂密起來,並且擴展它的地盤,結果農莊和礦場成了綠色林海中的點點孤島。考爾莫頓的居民們也曾試圖耕作務農,但是卻沒有多少收成。那古老的森林地帶寧可長出大槲樹和大杉樹,卻不大樂意長出蘿蔔和穀物來。
人們走過大森林的時候總是目光憂鬱地瞅上幾眼,因為他們自己愈變愈貧窮,而森林倒愈來愈葳蕤茂密。到了後來,他們靈機一動,想到也許這片森林說不定有什麼好處。也許森林就是自救之道?不妨來試試看能不能靠森林養家餬口。
於是他們就從森林裏採伐圓木和木板,運出來賣給平地上的居民,因為平地上早就把森林砍光了。他們不久就發現,倘若他們經營得法的話,森林同耕地或者礦藏一樣,也照樣可以維持生計的。於是他們就用一種不同於過去的眼光來看待森林了。他們漸漸學會照料和愛惜它了。人們忘掉了對森林的仇恨,並且把森林看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卡爾
大約在尼爾斯·豪格爾森開始跟隨大雁外出遨遊的十二年前發生過這麼一回事:考爾莫頓有個礦業主想要把自己的一條獵狗處死。他把森林看守人找來,對他說那條獵狗有見到雞羊就追咬的惡習慣而且屢教不改,因此無論如何留不得。他關照森林看守人把那條獵狗牽到森林裏去開槍打死算了。
森林看守人用一根皮條圈住獵狗的頸脖,牽着它朝森林裏的一個地方走去,那裏常常處死和掩埋庄園裏老年無用的狗。森林看守人並不是一個心地狠毒的人,但是他卻很樂意親手槍殺那條獵狗,因為他知道那條獵狗非但經常追逐雞羊,而且還時常到森林裏去叼兔子和小松雞。
那是一隻小黑狗,腹部有黃色肚毛,前腿也是黃顏色的。他非常有靈性,能夠聽得懂人的話。當森林看守人牽着他往森林深處走的時候,他心裏已經明白自己將會落得一個什麼下場。但見他一點不露聲色,一路上既沒有低垂下腦袋,也沒有耷拉下尾巴,樣子就像平常那樣無憂無慮。
那麼,為什麼獵狗偏要裝得非常鎮定從容,不讓人看出來他內心的難過傷心呢?那是自有道理的,原因就是他們所穿越的這片森林。那個古老的礦場四周環繞着大片森林。那片森林是為人們和動物所稱道的;因為多少年來礦場主人都一直精心養護它,甚至幾乎捨不得砍掉一棵來當柴燒。他們也不忍心去把森林裏的灌木叢修剪或者刨掉,而是聽憑森林衍育成長。這樣一片不遭到侵犯的森林當然就成了生活在森林裏的動物的安樂窩,因此這裏動物多得不計其數,成群成隊地出沒。在動物之間,他們慣常把那座森林稱為“平安林”,並且還認為是全國最好的棲息場所。
當那隻獵狗被牽着穿過那座森林的時候,他想起了他往昔曾經怎樣窮凶極惡地欺凌居住在這裏的弱小動物。“唉,卡爾呀卡爾,倘若樹林裏的那些小東西曉得你竟然落得如此下場,他們個個都會喜笑顏開的。”他思忖道,在此同時,他不由得晃動尾巴,若無其事地吠叫了幾聲,這樣讓別人看不出來他內心的焦急和痛苦。
“要是我連有時候出去追捕獵食一下都不行的話,那麼活着還有什麼樂趣呢?”他自言自語道,“誰想改悔就讓他改悔去吧,反正我是不會的。”
正當他在這樣嘀咕的時候,他的神情忽然異樣大變。他伸長頸脖,揚起腦袋,似乎要放聲狂唁一番。他不再跟在森林看守人的身邊,而是縮到了他的背後。顯而易見,他大概是想到了哪件不痛快的事情。
那時正好是夏天剛開始不久。母麋鹿們都在不久之前生下了鹿崽。就在前一天晚上,這條獵狗把一隻剛剛生下來才五天的鹿崽追逼得離開了他的母親,而且走投無路逃到了一塊沼澤地上。這條獵狗還不肯罷休,趕過來在草墩之間來回追逐鹿怠,他倒並不真心要逮住這隻鹿崽,只是想要嚇唬嚇唬鹿崽來開開心而已。那隻母麋鹿知道開春剛解凍的沼澤地是無底的泥潭,像她那樣大的動物踩上去的話難保無虞,所以她一直站在岸上觀望着。當獵狗卡爾把鹿崽越來越朝沼澤地的深處追逼,她突然竄進沼澤地,把獵狗趕跑,帶着鹿崽轉身跑向陸地。麋鹿素來要比其他的動物更擅長在沼澤地和危險地帶擇路而行。她緩慢而謹慎地行走,看起來是能夠安全回到陸地上去的。可是就在她馬上就要跨到陸地上去的時候,腳下踩着的那塊草墩突然在泥潭之中陷了下去。她也跟着陷了下去,雖然她竭力掙扎想要拔身出來,但是終因找不到可以站腳的地方而愈陷愈深。獵狗卡爾一直站在旁邊看着,不敢離開,可是他看到母麋鹿陷身泥潭不能自拔的時候,便情知不妙,夾着尾巴逃走了。他心裏明白已經闖下了大禍,要是一旦被人發現,他把一隻母麋鹿引上了絕路,一頓痛打是在所難免了。想到這裏,他嚇得一步也不敢停下腳來,一直跑到了家裏。
方才獵狗卡爾突然想起來的就是這一件倒霉的事。這次闖禍同過去他干下的那麼多壞事不同,那些壞事並沒有使他虧心,而這次闖禍他卻一想起來就心煩意亂,大概這是因為他本來沒有存心要想把母麋鹿或鹿崽害死,然而無意之中卻斷送掉了他們倆的性命。
“說不定他們還活着哪,”獵狗突然念頭一轉,“我從他們身邊跑開的那會兒,他們還沒有死掉。他們也許活着跑了出來。”
他頓時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慾念,想要在最後時刻來到之前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他覷着森林看守人把皮圈拉得並不很緊,便冷不丁地猛然往旁邊縱身一竄,果然掙脫了出來。然後,他就奔騰跳躍,穿過森林朝向沼澤地拚命飛奔過去。森林看守人還沒有來得及把槍舉起來瞄準,他已經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了。
森林看守人無可奈何,只好在後面緊迫不舍,當他奔到沼澤地邊上,他看到那條獵狗站立在離陸地幾米遠的一個草墩上,聲嘶力竭地拚命狂吠。森林看守人覺得很奇怪,他要先弄個明白,究竟獵狗為什麼這樣狂叫。於是,他把槍摘下來放在一旁,自己手腳並用向沼澤地慢慢爬過去。他爬不多遠,便見到有一隻母麋鹿死在泥潭裏,在她身邊還躺着一隻小鹿崽。鹿崽倒還活着,不過已筋疲力盡動彈不得。獵狗卡爾站立在鹿崽身邊,一會兒俯下身去吮舔他,一會兒唁唁狂吠呼喊人們來搭救他。
森林看守人把小鹿崽捧起來,拖着他回到岸邊。那條獵狗明白鹿崽終於得救了,頓時喜出望外。他繞在森林看守人身前背後又蹦又跳,用舌頭吮舔他的手背,還心滿意足地叫着。
森林看守人把鹿崽背回了家,將他關在牲口棚的一個圍欄里。然後他又找人幫忙把那隻早已死去了的母麋鹿從沼澤地里拖了出來。在做完了所有這些事情之後,他才記得要把卡爾處死這回事。於是他把一直在他身邊轉悠的那條獵狗牽了起來,重新往森林裏走去。
起初森林看守人朝着那個埋葬死狗的地方徑直走去,但是走到半道上,他好像改變了主意,突然又回過頭來往礦場主的莊園走去。
卡爾冷靜地跟着他走,可是當他注意到森林看守人是朝着他的老家走去的時候,他的心情頓時慌亂起來。諒必是森林看守人猜出來了,就是這條獵狗斷送了母麋鹿的性命,所以要在把他處死之前還要帶回莊園去狠狠懲罰一頓。
挨一頓皮開肉綻的毒打,那滋味是比什麼罪都難熬的。既然躲不過這場災難,他再也無法強裝從容自若了。他垂頭喪氣,一步三捱地蹣跚着。他走進莊園的時候,頭都不抬一抬,裝着誰也沒有看見。
森林看守人走進來的時候,礦場主正好站在門廊的台階上。“森林看守人,你牽來的是一條什麼樣的狗哇?”礦場主問道,“總不見得會是獵狗卡爾吧?那條惡狗肯定早就一命嗚呼了。”於是森林看守人向礦場主講述了那兩隻鹿的事情。在他講述的時候,獵狗卡爾縮緊了身軀,趴在森林看守人背後,似乎要找個地方躲起來一樣。
不過森林看守人談起那件事情的經過,卻倒是大出獵狗的意料。他對獵狗卡爾讚不絕口。他說道,事情是明擺着的,那條獵狗知道了麋鹿瀕於絕境,所以要去搭救他們。“礦場主先生,你想怎樣處置那隨你的便,但是這條狗我是不能去開槍打死的,”森林看守人最後說道。
獵狗從地上爬了起來,豎起了兩隻耳朵。他簡直無法相信他沒有聽錯。儘管他想盡量掩飾自己急切的心情,他畢竟忍不住低聲叫了幾聲。僅僅因為他曾經為麋鹿操過心就可以饒他一命,天下哪來的這樣好事?
礦場主也覺得獵狗卡爾這次行為有了檢點,但是仍舊沒有打算要留下他,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森林看守人,倘若你願意管着他,並且負責使他痛改前非,那麼就饒他一條性命吧。”礦場主過了半晌才說道。可以,森林看守人表示願意照辦,就這樣卡爾便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去了。
灰皮子逃走
自從卡爾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在森林裏偷偷摸摸地追逐別的小動物了。這倒不僅僅是由於上次闖的大禍使他心有餘悸,而且還在於他不願意惹森林看守人生氣。因為自森林看守人仗義救了他的性命以來,獵狗卡爾愛他勝過一切。卡爾一心想的只是跟着他和守衛他。他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卡爾在前面嗅探道路。他留在家裏的時候,卡爾就卧躺在門口,注視着過往的行人。
當森林看守人到園子裏去照料他的樹苗,屋裏寂靜無聲,路上也聽不見來往的腳步聲的時候,獵狗卡爾便利用這段空隙時間去找鹿崽玩耍。
起初,卡爾一點沒有興緻同他往來。不過卡爾一直跟在主人背後到各處去,主人給鹿崽餵奶的時候,他也就跟着來到了牲口棚里。那時候,他常常蹲在圍欄外面看着鹿崽。森林看守人把那隻鹿崽起名叫做灰皮子,因為他不配叫什麼別的更好聽的名字。卡爾倒也挺贊成他叫這個名字的。每次看到鹿崽的時候,獵狗就心想,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長相這麼難看、身材這麼不勻稱的小東西。他那四條瘦骨嶙峋的細腿鬆鬆垮垮地支撐在身體底下,就好像沒有捆綁結實的高蹺一樣。腦袋很大,皺皮疙瘩,顯得一副老相,而且總是耷拉在一邊的。他身上的皮皺皺巴巴的,好像是他穿着一件不是為他量體裁衣而做的毛皮。他總是一臉苦相,無精打采。不過說也奇怪,每次他看到獵狗卡爾站在圍欄外面的時候,他就會匆匆站立起來,似乎露出十分高興見到那條獵狗的神色。
小鹿崽的身體一無比一天虛弱,一點也不長個兒,後來索性連見到卡爾來的時候也沒有力氣站立起來了。卡爾就跑進圍欄走到他的身邊去親近他,這隻可憐的小鹿崽眼睛裏突然閃爍出光彩,似乎有個強烈的渴望終於得到了滿足。從那時候起,卡爾每天都去看望他,同他在一起一呆就是幾個鐘頭,獵狗常常用舌頭舔小鹿崽的皮毛,同他一起嬉戲玩耍,並且告訴他森林裏的動物都需要知道的事情。
說也奇怪,自從卡爾同小鹿崽親近以來,那小東西倒安心住下來了,身體也發育長大了。他不長則已,一長就長得很快。不消兩三個星期就在小圍欄里轉不開身軀了,因此森林看守人不得不把他搬到一個圈有籬笆的草地上去。鹿崽在草地上又過了兩三個月後,他的四條腿長得那麼長,假如他願意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跨過籬笆。森林看守人在礦場主准許之下,為鹿崽豎起了一個高大的柵欄。那隻鹿崽在柵欄里過了好幾年,長成了一隻身體強健、長相漂亮的麋鹿。卡爾常常抽空來陪伴他,不過現在同他親近倒並不是出於憐憫心,而是因為他們倆之間情深誼長。麋鹿仍舊多愁善感,而且似乎懶慵慵的,沒有一股子活力。可是卡爾知道怎樣才能使他活躍高興起來。
灰皮子已經在森林看守人的住地度過了五個春秋。有一天礦場主收到外國一家動物園的來信,探詢是否可以購買那隻麋鹿。礦場主欣然接受了這一建議,而森林看守人卻心裏很難過,可是他又沒有權力拒絕。於是賣掉麋鹿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卡爾很快就打聽出來正在進行的事情,並且馬上跑去告訴麋鹿說,人家打算把他賣到遠處去。獵狗很難過要失去他這個朋友,麋鹿倒無動於衷,既不憂傷亦不欣喜。“難道你就這樣逆來順受地被他們賣到遠處去嗎?”卡爾問道。
“不逆來順受行嗎?起來反抗又有什麼用呢?”灰皮子嘆息道,“我當然願意在這裏呆下去。不過要是我被賣掉了,那麼我也只好離開這裏啦。”
卡爾站在那兒細細打量了麋鹿一番,用眼睛着實把他衡量了個遍。可以看得出來,這隻麋鹿還沒有完全長足。他還沒有成年大鹿的那種扇狀寬角、高高隆起的背脊和粗壯的鬃毛,但是他肯定有足夠的力量去鬥爭,去贏得自由。“唉,看看這副樣子就知道,他從出娘胎起就是被關在柵欄里過日子的。”卡爾暗自思忖,可是嘴裏一句也沒有說。
直到子夜時分,卡爾才又回到麋鹿身邊去,因為他知道灰皮子一覺睡醒之後正在吃第一頓飯。“你想得沒有錯,灰皮子,還是逆來順受讓人把你運走算了。”卡爾說道,樣子顯得十分冷靜和心滿意足。“你會被關在一個大的動物園裏,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只覺得,你要離開這裏了,卻還沒有看見過這裏的森林,那真是非常可惜。你要知道,你的同族有一句銘言,就是鹿和森林是融為一體的。但是你卻一次還沒有到森林裏去過。”灰皮子正站在苜蓿堆旁邊大口啃嚼,他抬起頭來說道:“我倒也願意去見識見識大森林,可是我怎樣才能越過這柵欄呢?”他像平時一樣慢慢吞吞地說道。
“唉,你是辦不到的,你的那幾條腿實在太短啦,”卡爾話中有話地說道。麋鹿似信非信地瞅了卡爾一眼,因為那條獵狗每天要跳進跳出柵欄好幾次。儘管他年歲還小,畢竟還是躍躍欲試了,他走到柵欄前面,縱身一跳就跳出了囹圄,連他自己也幾乎不明白是怎樣跳出來的。
卡爾和灰皮子走進了森林。那是夏末的一個晚上,月光皎潔明亮,不過樹底下卻漆黑一片。麋鹿邁步十分小心,走得蹣跚緩慢。“唉,我說咱們最好還是轉身回去算啦!”卡爾說道,“你從來沒有來過原始大森林,很容易把腿蹩折的。”灰皮子經不得這麼一激,就加快了腳步,勇氣也平添了幾分。
卡爾把灰皮子領到密林叢中一處地方,那裏參天的大雲杉樹長得一棵挨着一棵,密得連風都透不過。“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這裏避風禦寒的,”卡爾告訴他說,“他們通常站在露天裏度過整整一冬。你可是要比他們日子好過得多,你到了那邊以後就可以有屋子住,像牛關在牛棚里一樣。”灰皮子一句話也不搭理,只顧站在那裏拚命嗅着青松翠柏發出來的濃郁芬芳。
“你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帶領我去看的呢?還是我已經把大森林都看遍了?”灰皮子問道。
於是,卡爾又領他到一片大沼澤地旁邊去看那些草墩和泥潭。“麋鹿們遇到危險的時候,通常都是逃到這裏來的,”卡爾告訴道,“我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本事走路,儘管他們身軀那麼大、那麼重,他們照樣可以跑到這裏來而不至於陷進去出不來。你大概沒有這份本事,可以在這麼危險的地方行走而不至於陷下去。不過有沒有本事對你來說也是無所謂啦,因為你決計不會再遭到獵人的追捕。”灰皮子二話不說,縱身一個長躍便跑到沼澤地里。他覺得踩在腳下的草墩微微晃動,心裏十分得意,他在沼澤地里跑了一圈又回到卡爾身旁,一次也沒有失足掉入泥潭。“現在我們把整個森林都看遍了吧?”他問道。
“不,還沒有哩,”卡爾回答說。
他又把麋鹿領到森林邊上一塊長滿了枝盛葉茂的闊葉樹的地方,那裏有的是槲樹、楊樹和椴樹。“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這裏啃樹葉和樹皮填飽肚子的,”卡爾嘆了口氣說道,“他們覺得這些都是好吃得不得了的東西。可見你到了外國諒必有更可口的東西吃啦。”灰皮子對於這些樹榦高大、枝葉濃密的樹在他頭頂上形成一個綠色的華蓋不免大為驚奇。他把槲樹葉和楊樹葉都嘗了一嘗。“唔,味道帶點苦澀,不過非常好吃,”他讚美道,“比苜蓿還好吃得多啦。”
“你總算親口嘗過這些東西了,那倒還不錯,”獵狗卡爾說道。
隨後,他又把麋鹿領到森林裏的一個小湖旁邊,湖面平靜如鏡,一點漣漪也不泛起,輕霧縹緲、薄嵐籠罩的湖岸倒映在湖裏非常好看。灰皮子一看見那個湖就止住了腳步,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這是什麼呀,卡爾?”他迷茫地問道,因為這是他從生下來至今第一次看到湖。
“這是一大片水,也就是一個湖,”卡爾說道,“你的同族常常在這裏從這邊湖岸游到那邊湖岸。可是總不能指望你也能夠游泳哇。不過你起碼可以下水去泡一泡,洗個澡吧。”卡爾自己先撲通跳進水裏,游起泳來。灰皮子站在岸上躊躇了很久。後來他終於也硬着頭皮下水了。當凜冽的湖水輕柔而涼爽地在他身體上輕拂時,他愜意得連一口氣都不透一下。他想讓湖水沒過脊背,就又朝里走了一段,覺得湖水把他漂浮起來了,這樣就身不由主地開始游起泳來了。他在卡爾身邊繞來繞去地游着,而且還游得靈活自如。他們上岸以後,那條獵狗就問道,他們是不是應該回家去了。“離天亮還早哩,我們還可以在森林裏再轉轉嘛!”灰皮子央求道。
他們又轉身返回到森林裏。走了不久,就來到了一塊開闊地,月光把這塊平地映得通亮,青草和野花上露珠凝結得璀璨發亮。在那塊林間草地上,有幾頭大動物正在吃草,那是一隻公麋鹿、幾隻母麋鹿和小鹿。灰皮子一看到他們便愣在那裏不走了。他對母鹿和小鹿連正眼都沒有瞅~下,只是目不轉睛地盯住了那隻公鹿,把它的四枝八叉的寬扇般的犄角、高高隆起的肩背和頸脖下長着長毛的大肉贅來回打量個不停。“那個傢伙是誰?”灰皮子問道,嗓音也由於驚奇而顫動。
“他的名字叫做‘角中王冠’,”卡爾說道,“他是你的同族。你有朝一日也會有那樣寬大的扇狀犄角,也會長出那樣的鬃毛。如果你在森林裏呆下去,你也可以率領一個鹿群。”
“哦,倘若他就是我的同族,那我想走近去仔細看看他。”灰皮子說道,“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一隻動物會長得那樣魁梧。”
灰皮子向那些麋鹿走過去,可是幾乎馬上就回到了在森林邊上等他的卡爾身邊。“你一定沒有受到友好款待吧!”卡爾說道。
“我對他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自己的同族,我請求他讓我到草地上同他們呆一會兒,可是他要攆我走,而且還用角來威嚇我。”
“你避開了,那是做得對的,”卡爾說道,“一隻僅僅長着枝枝杈杈的幼角的年輕小鹿千萬不可以同年老的鹿搏鬥。他若是不加抵抗,對你逃避的話,那麼他就會在整個森林裏名聲掃地。你也不消有什麼顧慮,反正你就要到外國去啦。”
卡爾還沒有來得及說完,灰皮子就掉轉身去,徑直走到草地上。那隻老鹿迎了上來,他們二話不說,馬上就格鬥起來。他們的雙角扭在一起,結果灰皮子被頂得連連往後退,他似乎還沒有弄懂怎樣才使得出力氣。可是在他退到森林邊上的時候,他把四隻腳蹄死命蹬在地上,用兩隻角狠狠頂住“角中王冠”,逼得他往後倒退。灰皮子問聲不響地用足力氣,而“角中王冠”卻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那隻老鹿這一次被頂得在草地上連連後退。突然之間咔嚓一聲響,那隻老鹿犄角上的一枝杈折斷了。他不敢再騎下去,便猛然掙脫了灰皮子,朝森林裏逃了進去。
獵狗卡爾一直站在森林邊上觀戰,灰皮子回到他的身邊。“現在你已經都看到了森林裏有些啥東西,”卡爾說道,“現在你願意回家嗎?”
“是呀,該到時間啦,”那隻麋鹿回答說。
他們倆都再沒有作聲,默默地踏上回家之路。卡爾長吁短嘆了好幾次,似乎由於自己看錯了人而大為失望。可是灰皮子卻挺胸昂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似乎對這次林中探險的成功非常高興。他一點沒有猶豫地一直來到了他原先居住的那個柵欄跟前。他看了看那塊他從出生至今一直在那裏度過的捉襟見肘的小天地,又看了看被他的腳蹄踩得平光光的地面,乾枯了的飼草,供他喝水的小水槽,還有他睡覺的那間陰暗棚屋。“鹿和森林是兩位一體的。”他叫喊了一聲,把頭往後一揚,后脖貼到了背脊上,撥開四蹄,似狂飈一般沖回到森林裏去了。
窩羹廢
在平安大森林的深處,每年八月間杉樹林裏會飛出一團團灰白顏色的小飛蛾,名叫修女蛾。他們體型很小,數量不多,幾乎沒有什麼人留神注意到他們。他們在森林深處飛上兩三個晚上,在樹榦上產下幾千隻蟲卵后就掉到地上死去。
當春天來到的時候,身上佈滿斑點的幼蟲就脫蛹而出,開始蠶食雲杉樹的樹葉。他們食慾旺盛,然而卻決計不會給樹木造成嚴重危害,因為他們一直是鳥類垂涎的美食,能夠不被啄食的倖存者很少會多過幾百隻的。
那些僥倖成活的可憐小蟲長大之後,就蠕動到樹枝上,口吐白絲把自己裹在裏面,變成在兩三個星期里毫不動彈的蟲蛹。在這一段時間裏,有一半多又被鳥兒吞進了肚裏。到了八月間,如果有成百隻修女蛾能夠咬蛹而出並撲翅飛舞的話,那對他們來說就是大吉大利的年頭了。
修女蛾就這樣毫不安全和不被注意地在平安林里代代相傳,在這一帶再也沒有比他們數量更少的蟲類了。倘若不是有人仗義相助的話,那麼他們會一直這樣軟弱可欺和毫無安全下去。
修女蛾得到有人相助這回事是同那隻麋鹿從森林看守人棚舍里逃出來相互聯繫在一起的。事情是這樣的:自從麋鹿灰皮子逃了出來之後,那一整天它都在森林裏轉來轉去,要想使自己熟悉這塊地方。到了下午很晚的時候,他穿過茂密的灌木叢,發現灌木叢背後原來是一塊全是爛泥和泥潭的開闊地。在開闊地中央是一個水色烏黑的水潭,四周的雲杉樹由於樹齡太老和地勢不好,葉子幾乎落得一片不剩了。灰皮子心裏十分討厭這塊地方,若不是他一眼瞅見了碧綠滴翠的馬蹄蓮葉子的話,他早就拔腳離開了。
當他低下頭去啃馬蹄蓮葉子的時候,無意之中驚醒了躺在葉子底下睡覺的一條大黑蛇。灰皮子曾經聽獵狗卡爾說過森林中有不少毒蛇。那條蛇豎起頭來,霍霍地吐出分成兩叉的蛇信,而且嘶嘶有聲地朝他逼近,他不禁驚駭起來,心想他大概碰上了一條無比可怕的毒蛇了。他恐慌萬狀,不顧一切地抬起蹄子猛踩過去,把蛇的腦袋踩得粉碎,然後就邁開四蹄狂奔亂竄奪路逃走了。
灰皮子剛一走,另外一條同死蛇同樣長、同樣黑的蛇從水潭裏探身出來。他爬到那條方才被踩死的蛇身邊,口吐蛇信,把那個被踏碎的蛇腦袋舔了一遍。
“這難道竟是真的嗎,你這個‘老無害’被弄死了?”那條草蛇嘶嘶地呼喊道,“我們倆在一起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年。我們倆生活在一起是那麼融洽和睦。我們在潮濕的泥塘里活得都身體很好。我們比森林裏任何別的草蛇壽命更長得多!這是我一生之中最傷心不過的慘事啦。”
那條草蛇委實悲傷不已,長長的身體似乎像受到傷害一般扭曲翻騰。甚至連那些一直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一見到他就驚慌失措的青蛙也不禁憐憫起他來了。
“打死這麼一條可憐的蛇的傢伙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要知道那條蛇一點自衛能力都沒有哇,”那條蛇還在咬牙切齒地叫喊,“那個壞蛋應該千刀萬剮。”他躺在地上悲傷地又翻騰了一陣子,忽然豎起頭來,“我要是此仇不報,那我的名字‘窩囊廢’真是名副其實啦!而且我也枉為全森林之中最年長的草蛇啦!我要不把那隻麋鹿弄死,就像他對付我的那條雌蛇那樣,我是決計不罷休的。”
那條蛇立下這一重誓之後,便將身子盤成一團,躺在地上苦苦思索起來。因為對於一條既無利爪又無毒牙的草蛇來說,再也想不出比向一隻高大雄壯的麋鹿討還血債更困難的事情了。這條名叫老窩囊廢的草蛇日日夜夜想呀,想呀,卻想不出什麼妙計良策。
可是有一天夜裏,草蛇躺在那裏因想要報仇而輾轉難眠,他聽到自己頭頂上有輕微的營營嗡嗡聲響。他往上一看,只見有幾隻白乎乎的修女蛾在樹叢間飛來飛去。他睜大眼睛盯住看了很久,然後嘶哧嘶哧地高聲叫喊了一陣子,後來便慢慢朦朧入睡了,似乎已經很滿意地想出了對策。
第二天上午,那條草蛇爬了很遠的路來到平安林里的一片頑石遍地的高地上,去登門拜訪居住在那裏的有毒蝗蛇克里萊。草蛇向他哭訴了那條老雌蛇不幸慘遭毒手的經過,並且懇求他出來相助報仇,因為他有毒牙,咬上一口就可以致命。可是蝰蛇克里萊並不想得罪麋鹿,同他們結下不解之怨。“要是我竄出去偷偷咬麋鹿一口,”他推三阻四地說道,“那麼那隻麋鹿不把我活活踩死,才算怪事哪。反正雌蛇老無害已經去世,我們無法使她死而復生。憑什麼我要為了她的緣故,自己去惹禍呢?”
那條草蛇聽到這番回答,腦袋從地上豎起足足有一英尺高,嘴裏發出令人駭怕的嘶嘶聲。“嘶嘶!哧哧!嘶嘶,哧哧!”他激怒地喊道,“虧你說得出口,沒有想到你空有天大本領竟然膽小懦弱得不敢用一用。”蝗蛇聽了之後,也頓時怒火中燒。“滾開,老窩囊廢,”他嘶嘶有聲地怒喊道,“我的滿嘴利牙上毒汁在往下淌,可是我最好還是放你一條生路吧,因為你畢竟是我的同類。”
可是那條草蛇躺在原地一點沒有挪動。這兩條蛇就這樣嘶哧嘶哧互相對罵了很久。蝗蛇克里萊後來實在按捺不住心裏怒火,終於不再嘶哧下去,而是張開大嘴,分叉的舌頭霍霍閃動,草蛇馬上就老實下來,更換了另外一副腔調同他說話。
“我來找你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他把嗓音降低到溫順細語的地步,“不過我已經惹你發火了,你恐怕不肯再幫我忙啦?”
“倘若你不是要我去干異想大開的事,我當然樂意效勞。”蝗蛇也平息了怒氣。
“在我住的沼澤附近的灌木叢里,”草蛇告訴說,“住着一種小蛾子,它們到了夏末的晚上就飛出來。”
“我曉得你說的是哪些蟲子啦,”克里萊不解地問道,“它們又怎麼啦?”
“這是森林裏數量最少的蟲子,”老窩囊廢接著說下去,“它們是蟲子當中最沒有害處的,它們的幼蟲只啃啃杉樹葉就滿足了。”
“不錯,這我知道,”克里萊說道。
“我擔心那種小蛾用不了很久就會完全被消滅光的,”草蛇說道,“因為到了春天總有那麼多鳥兒來吃幼蟲。”現在克里萊明白過來,原來草蛇想把這些幼蟲全都留給自己享用。於是他便很友好地回答說:“你是不是想要我關照一下貓頭鷹,叫他們讓那些蟲子安安生生過日子?”
“是呀,倘若你出面囑咐幾句,那就保管不會有差錯的,”老窩囊廢說道。
“那我索性在鶇鳥面前也為這專吃雲杉樹的蟲子說上幾句好話吧,”蝗蛇慨然許諾說,“只要你提的要求不是不合理的,我總是願意出力的。”
“你已經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允諾,”老窩囊廢說道,“我很高興我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
修女蛾
這件事情過去了幾年之後,獵狗卡爾有一天清早正懶洋洋地躺在門前的台階上睡覺。那時已經時值初夏,日長夜短,儘管太陽尚未升起,可是天色卻已大亮。獵狗卡爾從睡夢中醒過來,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你來了嗎,灰皮子?”卡爾問道,因為他已經對麋鹿灰皮子天天深夜來看他習以為常了。他沒有得到回答,可是他又聽見有人在叫喚他的名字。他覺得他聽出來那是灰皮子的聲音,趕緊站起身來順着聲音的方向尋找過去。
獵狗卡爾聽得見麋鹿在他前面奔跑,可是卻怎麼也追趕不上他。那隻麋鹿並沒有順着林邊小路跑,而是徑直穿過灌木叢朝向樹林最茂密的地方跑去。卡爾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至於迷失麋鹿的足跡。“卡爾,卡爾,”那個聲音不時地呼叫,而嗓音分明是麋鹿灰皮子的,因為他的嗓音清脆而帶有一種卡爾以往沒有聽見過的悲傷的音調。“我來啦,我來啦,你在哪兒?”獵狗喊着回答。
“卡爾,卡爾,難道你沒有看到上面有東西掉下來嗎?”灰皮子問道。卡爾這時才駐足凝視,看到雲杉樹上的樹葉紛紛揚揚像是疏而不密的雨點不停地從樹枝上灑落下來。“哦,我看到啦,是杉樹葉子在往下掉。”他一邊喊着,一邊加緊腳步鑽進密林深處去尋找那隻麋鹿。
灰皮子在前面連竄帶奔,筆直穿過灌木叢,卡爾差點兒就看不到他的足跡。“卡爾,卡爾,”灰皮子暴怒地吼叫道,“你難道沒有聞出來森林裏有一股氣味嗎?”卡爾停下腳步用鼻子嗅了嗅,雲杉樹果然發出一股比往常強烈得多的異樣氣味。“唔,我聞到氣味啦,”他叫道,但是他沒有花費時間去思索一下這股氣味是從哪裏來的,而是加緊腳步去趕上灰皮子。
麋鹿又一次飛速地跑開去,獵狗沒有能夠追得上他的蹤影。“卡爾,卡爾,”過了一會兒,麋鹿又叫喊起來。“你難道沒有聽到雲杉樹上有些動靜嗎?”現在麋鹿的聲音是那麼凄慘,甚至鐵石心腸都會被融化的。卡爾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認真諦聽,他聽到樹枝上發出一陣陣嚓嚓嚓的響聲,雖然很輕微但是可以聽得很清楚,彷彿就像鐘錶走動時的聲響一樣。“是呀,我聽見聲音啦,”卡爾叫喊道,但是停住腳步不再奔跑了。他恍然大悟,原來麋鹿並不是要他去追趕,而是要他認真注意森林裏發生的咄咄怪事。
獵狗卡爾站在一棵枝椏朝四面伸開而且微微下垂、樹葉寬大。呈墨綠色的雲杉樹底下。他舉目凝視,仔細地查看那棵樹,只見那些樹葉一張張都在蠕動。待到他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樹枝上密密層層佈滿了灰白色的蟲子。這些蟲子在樹枝上爬來爬去啃咬着樹葉,每一條樹枝上都滿是蟲子,它們饕餮大嚼,好不逍遙。那一陣陣奇怪的嚓嚓嚓聲就是無數在啃食樹葉的蟲子發出來的響聲。那些被咬得七穿八孔的樹葉飄飄洒洒地不斷落到地面上,而那些可憐巴巴的枝椏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味,熏得獵狗十分受不了。
“那棵雲杉樹上大概沒有剩下多少樹葉啦。”他想道,把目光轉向了下一棵樹。那也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杉樹,但是光景也差不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卡爾沉思起來,“這些漂亮的樹木真是可惜。他們不久之後就將面目全非。”他一棵樹一棵樹地邊走邊看,力求弄個明白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情。“那邊有一棵松樹,那些蟲子也許不敢去啃松樹吧,”他想道。不料那棵松樹也遭了殃。“唔,那邊有一棵白樺樹,喔唷,那也受了害,還有那邊也是,森林看守人見到了一定要難過的。”卡爾想道。
他朝向灌木叢的深處走去,想看看這場蟲害究竟蔓延得有多廣。無論他走到哪裏,都聽到同樣的嚓嚓呼聲,聞到同樣的氣味,看到樹葉同樣像下雨一樣灑落下來。他用不着停下腳步來仔細看了。他從種種徵狀上已經看明白了,那些小蟲子無處不有,整個森林都受到他們的茶毒,快要被蛀食殆盡了。
忽然他來到一塊地方,那裏倒聞不到氣味,而且寂靜寧謐。“唉呀,這裏總算不再是它們的天下啦,”獵狗想道。可是這裏的局面卻更糟糕。那些樹木上都已經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不剩,那些蟲子早就徙移到別的地方去了。那些樹林都像亡靈一般,樹身上縱橫交錯掛滿了烏七八糟的絲網,那是蟲子用來作為通道和橋樑的。
就在這些快死了的枯樹旁邊,灰皮子站着等候卡爾。他不是單獨一個,身邊還有四隻在森林裏最有聲望的老麋鹿。他們是卡爾都認識的。有一隻名叫駝背佬,因為他個子很小,而背脊卻比其他麋鹿凸得更高。另一隻是角中王冠,這是森林鹿群中的佼佼者。還有一隻名叫美髯公,他身上披着又長又密的毛。另外還有一隻叫大力士,他是一隻身高腿長、氣度不凡的老鹿,脾氣非常暴戾而且好鬥,可惜在去年秋天最後一次狩獵中大腿中了一顆子彈。
“這座森林究竟怎麼啦?”卡爾走到那些腦袋低垂、嘴唇噘起。愁雲滿臉的麋鹿面前這樣問道。
“沒有人說得出來,”灰皮子回答說,“這一類蟲子一直是這個森林中最弱小無力的,而且從未造成過什麼危害。可是最近幾年來一下子增長起來,數目多得不得了。現在看樣子他們非要把整個森林毀了不可。”
“是呀,看樣子不妙哇,”卡爾說道,“不過我看,你們這些森林中最有智慧的長者聚到一起有商有量,總是能夠找出什麼辦法來的。”
獵狗話音剛一落,駝背佬非常鄭重其事地仰起了他那顆沉甸甸的腦袋說道:“我們把你叫到這裏來,卡爾,是想問問人類是不是已經知道這場災禍了。”
“不知道,”卡爾說道,“現在不是狩獵季節,人類不會進到這樣遠的密林深處里來。他們一點都不知道這場蟲害。”
“我們這些森林裏的長者,”角中王冠說道,“都覺得光憑我們動物的力量無法對付這些蟲害。”
“我們那個鹿群覺得不管是蟲害也好、人類也罷,都好不到哪裏去,一樣都是禍害,”美髯公喟然長嘆,“反正從此以後這座森林再也沒有太平之日啦!”
“不過我們決不能讓森林毀於一旦,”大力士說道,“再說我們也別無出路。”
卡爾明白麋鹿肚裏有話,又不好開口明講出來,他便想給他們解圍。“你們的意思也許是要我讓人類知道這裏成了怎樣的局面,對不對?”他們這幾隻老鹿都頻頻點頭,並且說道:“不得不向人類求助真是極其嚴重的不幸,可是我們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法子可想。”
過了片刻,卡爾就動身回家去。他心事重重快步往前走,迎面來了一條又黑又大的草蛇想要擋住他的去路。“幸會,幸會!”草蛇聲音嘶啞地打招呼。“幸會,幸會!”獵狗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一句,就想不停腳步往前走。可是那條蛇把頭扭過來又擋住了去路。“說不定這條蛇也在為森林發愁哪,”卡爾若有所悟,便停下了腳步。草蛇果然一開口就講起了那場大蟲害。“倘使把人類叫到這裏來的話,那麼森林裏再也沒有太平日子啦!”他說道。
“是呀,我擔心的也正是如此,”卡爾回答說,“可是森林裏的長者一定有道理要這樣做的。”
“我想,我有更好的萬全之計,”草蛇說道,“要是我能夠得到我想得到的報酬的話。”
“你難道不是名叫窩囊廢嗎?”獵狗鄙夷地挖苦道。
“可是我在森林裏住到這麼大年紀,”草蛇說道,“我知道怎才能除掉這些害蟲。”
“要是你果真能夠除掉這些蟲子,”卡爾說道,“我想,沒有人會拒絕給你所索取的報酬。”
卡爾這麼回答之後,那條蛇馬上鑽進樹根底下的一個洞穴里將身子藏匿得嚴嚴實實,然後再繼續說話。“你給灰皮子捎個口信,”他說道,“告訴他說,如果他願意離開平安林,一步都不許停地朝北走,要一直走到森林裏長不出一棵槲樹的北方才許歇下腳來,而且只要我草蛇窩囊廢還活着一天,就不許回到這裏來,那麼我就可以使得這些爬在樹枝上啃樹葉的蟲子統統染病死光。”
“你在說些什麼?”獵狗問道,他身上的毛都根根豎立起來。“究竟灰皮子有什麼地方得罪你啦?”
“他把我最心愛的老伴踩死啦,”草蛇咬牙切齒說道,“我非要除掉他報了此仇不可。”草蛇話還沒有講完,卡爾已經一縱身撲了上去,可是草蛇卻躲進了樹洞底下的洞穴里,休想碰到他半點分毫。“你願意躺在那兒多久,就在那兒躺多久吧,”卡爾最後恨恨地說道,“沒有你插一手,我們也照樣能夠把啃杉樹葉的害蟲統統攆走。”
第二天礦場主和森林看守人沿着森林邊一條小路往前走着。起初卡爾一直在他們後面跟着跑,可是過了一會兒卻不見了,再過了片刻森林裏傳出來一陣猛烈的狂吠聲。
“那是卡爾,”礦場主說道,“他又在胡來了。”
森林看守人不願意相信。“卡爾已經多年沒有妄殺生靈了,”他說道。他奔進森林裏去,想看一看究竟是哪條狗在狂叫。礦場主也跟着他去了。
他跟隨着狗叫的聲音往前走去,走進了密林最深處,然而狗叫聲音卻靜了下來。他們停下腳步側耳細聽,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嚓嚓嚓的蟲子啃嚙聲,只看到樹葉像下雨般灑落下來,只聞到一陣陣濃郁的氣味。他們這才發現所有的樹上都密密麻麻佈滿了修女蛾的幼蟲,這些森林的剋星,它們能把幾十公里長的森林統統吃個精光。
大戰修女蛾
來年春天,有一天清早獵狗卡爾從森林裏奔跑而過。“卡爾,卡爾,”有人在呼叫他的名字。他回頭一看,他倒沒有聽錯,那是一隻年老的狐狸站在自己洞穴外面在連聲呼叫他。“你務必要告訴我,是不是人類一有功夫騰得出手來,就要到森林裏來撲滅蟲害了?”狐狸問道。
“是呀,這是千真萬確的,”卡爾說道,“他們會全力以赴治蟲害的。”
“他們把我全家都打死了,而且還要打死我,”狐狸說道,“不過只要他們能夠救下這座森林,他們還是可以得到原諒的。”
這一年來,卡爾每次穿過森林,總會有動物向他打聽人類是不是能夠拯救森林。這使得卡爾很不容易回答,因為人類自己也不大清楚他們究竟能不能夠戰勝修女蛾。
只消想想,古老的考爾莫頓是怎樣令人望而生畏和令人憎惡,就會覺得十分奇怪,每天竟然有上百個人浩浩蕩蕩開進森林來撲滅蟲害,挽救樹木。他們把受害最重的樹林都伐倒,把灌木叢清理乾淨並且折斷了最底下的那些樹杈,這樣害蟲就不容易從這棵樹輕易地爬到那棵樹上去。他們在受蟲害的森林四周砍伐出寬闊的坑道,並且插滿了塗過膠水的小木杆,這樣劃地為牢把害蟲禁閉在裏面,不讓他們到新的地方去為非作歹。這些事情做完之後,又在樹身上一圈圈地塗上膠水。人們打算,這樣一來就可以使蟲子無法從已經吃光樹葉的樹上爬下來,逼得蟲子只好獃在原來的地方活活餓死。
人們整個初春,都在忙碌,他們信心十足,迫不及待地等着幼蟲咬蛹而出。他們相信已經把害蟲團團圍困,絕大多數蟲子都會餓死的。
夏天剛剛開頭,幼蟲的數量就比上一年猛增了好幾倍。即便這樣,倘若蟲子真的被圍起來了,而且找不到多少吃的,那倒還不大礙事。
然而事情卻偏偏不像人類所期望的那樣。當然有不少幼蟲被粘死在塗滿膠水的木杆上,也有成堆成堆的幼蟲被塗著膠水的圓圈擋住去路而不能夠爬下樹來。但是恐怕誰也不能夠說蟲子就真的被堵住了。非但沒有圍得住,反而從包圍圈內爬到圈外來了,里裡外外蔓延得到處都是。蟲子還爬到了大路上、農莊的圍牆上,甚至還登堂人室進到農舍里。蟲害非但在平安林一帶為患,而且還蔓延到了考爾莫頓的其他地區。
“看來這場蟲害不把我們所有的森林都毀掉,是止不住啦!”人們長吁短嘆。他們也焦急萬分,每次走進森林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獵狗卡爾非常膩煩那些蠕蠕爬動、舔來粘去的蟲子,所以他幾乎連大門都不出。可是有一天他覺得無論如何應該去看看灰皮子究竟日子過得怎麼樣。他就抄近路朝着灰皮子住的地方去一趟,一路上鼻子湊着地皮匆匆奔跑。當他走到前一年同草蛇窩囊廢碰頭的那個樹根旁邊時,那條草蛇卻仍然躺在樹根底下的那個洞穴里呼叫他。
“你可曾把上次我們見面時候我托你梢的口信告訴給灰皮子啦?”草蛇問道。獵狗卡爾氣得琳琳地嗚咽了幾聲,真想要撲過去咬死他。
“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好,”草蛇站在洞裏得意揚揚地說道,“你不是親眼看見啦,那些人類對這場蟲害也照樣束手無策呀。”
“哼,我看你也照樣沒有本事,”卡爾答了一聲就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卡爾找到了麋鹿灰皮子,可是那隻麋鹿心煩意亂,一見面幾乎連招呼都沒有打就開門見山談起了森林的事情。“我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才能止息這場災禍。”
“那麼我就不妨對你直說了吧,看來你是能夠拯救這座森林的,”卡爾順勢說道,並且轉告了草蛇捎給他的口信。
“倘若不是窩囊廢,而是別的動物答應這樣做的話,我倒甘心馬上就遭到放逐,”麋鹿說道,“可是,這樣一條毫無本事的草蛇憑什麼能耐來許下這麼大的願呢?”
“那不過是吹牛皮而已,”卡爾說道,“草蛇總是裝神弄鬼,擺出一副比別的動物更高明的架勢。”
卡爾到了該回家的時候,灰皮子送卡爾出來並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卡爾聽得有隻棲在杉樹頂上的鶇鳥啼叫起來:“灰皮子來啦,就是他毀了森林!灰皮子來啦,就是他毀了森林!”
卡爾還以為自己沒有留神聽錯話了。可是剛過不一會兒,有一隻山兔從小路上跳躍而過。山兔瞅見他們兩個,便停住了腳步,晃動着長耳朵,高聲大喊起來:“灰皮子來啦,就是他毀了森林。”然後他就一溜煙跑掉了。
“他們這樣叫嚷是什麼意思?”卡爾問道。
“我也弄不明白,”灰皮子說道,“我想,森林裏的小動物不大滿意我,因為我提出要尋求人類的幫助。結果,那些灌木叢被砍光了,他們的藏身之所和住房全給毀掉啦。”
他們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卡爾聽見四面八方都傳來喊叫聲:“灰皮子來啦,就是他毀掉了森林!”灰皮子佯裝着沒有聽見,可是卡爾明白他的心情為什麼這樣難過。
“灰皮子,你呵,”卡爾匆忙問道,“草蛇揚言說你曾經踢死過他最疼愛的老伴,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呢?”
“我怎麼能知道?”灰皮子凄然說道,“你很清楚,我從來不輕易殘害生靈的。”
隨後不久,他們遇到了那四隻老鹿:駝背優、角中王冠、美髯公和大力士。他們腳步蹣跚,心事重重地一個挨一個地走了過來。“你們好,”灰皮子向他們打招呼。“你好,”幾隻鹿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我們剛好要去找你,灰皮子,同你商量商量森林的事情。”
“事情是這樣的,”駝背倫說道,“我們聽說在這森林裏發生了一樁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有人使得整個森林毀掉而偏偏沒有受到懲罰。”
“究竟是什麼缺德的壞事呢?”
“有人殘害了一隻無害的動物,而那隻動物他又不能用來果腹。這樣的事情在平安林里算不算傷天害理的壞事?”
“那麼究竟是誰干下了那件傷天害理的暴行呢?”灰皮子問道。
“聽說是一隻麋鹿乾的,所以我們現在想來問問你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誰幹的。”
“不知道,”灰皮子斬釘截鐵回答說,“我從來還沒有聽說過有哪只麋鹿去殘害一隻無害的動物。”
灰皮子向這幾位長者告別之後又陪着卡爾往前走去。他愈來愈緘口不言,而且腦袋愈來愈低下去。他們碰巧從盤在一塊大石頭上的蝗蛇克里萊身邊走過。“灰皮子來啦,就是他毀掉了森林!”克里萊也像所有別人一樣嘶嘶地嚎叫道。這一下灰皮子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衝到蝗蛇面前,高高地抬起了前蹄。
“哼,難道你還想踩死我不成?就像你踩死那條可憐的老雌蛇那樣?”克里萊毫不示弱地譏訕說。
“怎麼,我踩死過一條雌蛇?”灰皮子茫然不解。
“就在你踏進森林的第一天,你就一腳把草蛇窩囊廢的妻子踩死啦。”克里萊幸災樂禍地回答說。
灰皮子趕緊從蝗蛇克里萊身邊走開去,繼續陪着卡爾往前走,剛走了不幾步,他突然站住了。“卡爾,那件傷天害理的暴行是我乾的,我記起來我曾經踢死過一條沒有危險的草蛇。這是我的過失,造成了森林遭殃。”
“你在喀說些什麼呀,”卡爾打斷他的話頭。
“你去告訴草蛇窩囊廢說,灰皮子今晚就被放逐出森林。”
“我不會去捎這個口信的,”卡爾說道,“要知道北方對於麋鹿來說是危機四伏的地方。”
“你想想看,在造成了這樣一場大災禍之後,我還有臉在這裏繼續呆下去嗎?”
“你不要草率行事,等到明天再下決心也行!”
“正是你告訴我的,麋鹿和森林是兩位一體的。”灰皮子說罷頭也不回就同卡爾分手了。
卡爾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這番談話使他憂心仲忡。第二天他又到森林裏去尋找麋鹿。可是灰皮子早已古如黃鶴,毫無蹤影了。獵狗卡爾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去尋找,因為他知道灰皮子把草蛇的話信以為真,自己甘願遭受被放逐的厄運。
在回家的路上,卡爾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他不能理解灰皮子怎麼那樣輕易地就被那條草蛇哄騙得甘願被放逐到北方。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荒唐的事情。那個窩囊廢究竟耍的什麼花招?
獵狗卡爾苦苦思索着走回家的時候,看到森林看守人站在那裏指着一棵樹說話。
“你在看什麼?”旁邊有個男人問道。
“蟲子染上病啦,”森林看守人說道。
獵狗卡爾真是吃驚得難以相信,甚至於更多的是一肚子怒火,因為那條草蛇居然信守自己的諾言。現在弄得灰皮子不得不一輩子在外面苦度放逐生活,因為那條草蛇的壽命是很長的,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才會死掉。
就在他悲傷至極的時候,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這使他心裏略為好受一些。“草蛇大可不必活到那麼老嘛,”他思忖道,“他總不能夠一直躲在樹根底下不出來的。只要他把蟲子消滅乾淨了,我知道找誰去把他咬死。”
蟲子當中確實蔓延着一種疾病,不過在第一年的夏天傳染面並不大。還沒等到疾病傳染開來,幼蟲早已變成蛹了。而待到蟲蛹成熟之後,又鑽出了成百萬隻飛蛾來。它們像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樣在樹林中翩躚來回,又產下無數的蟲卵。大家都預計來年蟲害將更加劇烈。
蟲害重又興起,可是這次遭殃的不僅僅是森林,疾病也在幼蟲中廣泛傳染開來。疾病從一個林區蔓延到另一個林區。那些染病的蟲子不再啃嚼樹葉,而是蜷曲在樹梢上坐以待斃。人類看到蟲子紛紛死去,心裏都很高興,而森林裏的大小動物更是喜出望外。
可是,幼蟲早已散佈到幾十公里方圓的各個森林裏去了,因此這一年夏天疾病也就沒有能夠傳染到所有的蟲子,仍然有不少化蛹成蛾的。
過往的飛鳥給卡爾捎來了麋鹿灰皮子的問候和口信,灰皮子告訴說他在北邊日子過得不錯。可是,飛鳥私下告訴卡爾說,灰皮子曾經多次遭到狩獵者的追逐,都是九死一生才總算脫險的。
卡爾就這樣心裏充滿悲傷、期望和憂愁地一天天過下去。但是他不得不再耐心地等了兩個夏天,蟲害總算被撲滅掉了。
卡爾一聽森林看守人說森林沒有危險了,就馬上親自去找草蛇窩囊廢算清舊賬。可是,在他剛進密林深處的時候,他卻碰到了要命的麻煩,那就是他已經不能再像從前虎虎生氣地追逐,他跑也跑不動了,鼻子也嗅不出他的冤家對頭躲在哪裏了,他的眼睛昏花得看不清東西。在那漫長的等候中,歲月悄悄地催他變老了。他已經老得不中用了,而他自己卻沒有注意到。他力不從心,沒有力氣一口把草蛇咬死了。他再也沒有力量把他的朋友灰皮於從仇敵手中拯救出來了。
報仇
有一天下午,大雪山來的阿卡帶領她的雁群落到森林中的一個小湖岸邊。他們至今雖說還在考爾莫頓境內,可是已經離開了東耶特蘭省,來到了瑟姆蘭省的約奧格縣。
在山區里,春天通常是娜娜來遲的,湖面上仍舊冰雪覆蓋,只有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才已解凍露出一條狹狹的水流。大雁們棲落下來就躍人水中去游泳和覓食。可是尼爾斯·豪格爾森早上丟了一隻木鞋,所以他走進離小湖不遠的花梢樹林和白樺樹林裏去,想要找點東西來包裹他的腳。
男孩子找不着什麼合適的東西可以用來裹腳,他不得不走了很長一段路。他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朝四周環視。“我還是喜歡在平地上或者湖泊邊上走動,”他想道,“在那裏,可以看得見對面要來的是誰。倘若這是一個山毛櫸樹林那也還湊合,因為在那類樹林裏地上光禿禿的幾乎啥也不長,可是這裏的樺樹和杉樹林最要命了,地上長滿了蓬蒿荊棘,連着腳走路的地方都沒有。我真不明白人家怎麼受得了。這些森林要是都屬於我所有的話,我就要把這一切統統斫光。”
後來他瞅見了一塊樺樹皮,就站在那裏往腳上比劃比劃看看是否合適。這時,他聽見身背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轉過頭去,看到有一條蛇正從蓬蒿叢中朝他直竄過來。這是一條異常長和粗的蛇,可是男孩子馬上就看出來那條蛇的兩腮上都有一塊白斑,所以他站在那裏沒有動。“這隻不過是一條草蛇而已,”他想道,“它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可是那條蛇來勢洶洶,一轉眼就猛然對他胸口狠狠一撞,把他撞得仰面摔倒。男孩子見勢不妙,便匆忙翻過身來,拔腿就逃,那條蛇在後面緊迫不舍。林間到處是荊棘和石頭,男孩子無法迅速躲閃,那條蛇跟在他的腳后不肯放鬆。
忽然,男孩子看到正對面有一塊四面邊緣光滑的大石頭,他馬上就奔過去往上爬。“爬到這上面,那條蛇就上不來啦,”他想道,可是他爬上去以後轉身一看,那條蛇還在緊緊追趕。
那塊大石頭頂上緊靠男孩子站的地方,有一塊像人的腦袋那麼大的圓石頭。那塊圓石頭鬆鬆垮垮地倚在大石頭的一側窄邊上,真叫人無法理解它怎麼一直沒有掉落下來。當那條蛇逼到跟前時,男孩子跑到圓石頭後面使勁一推,那塊圓石頭骨碌碌滾下去正好朝着那條蛇,把那條蛇砸到地上,連蛇的腦袋也砸得粉碎。
“虧得這塊石頭幫了大忙,”男孩子想道。他看到那條蛇猛烈翻滾了幾下便不再動彈,這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我想,在這次旅行中我還沒有遇到過比這次更大的危險哩。”
他剛剛平靜下來,就聽見頭頂上撲哧哧一陣聲響,但見一隻鳥兒落到了地上那條蛇的身邊。那隻鳥的大小和模樣很像烏鴉,可是渾身上下披着金光燦燦的黑色羽毛。男孩子對自己被烏鴉劫走的危險場面至今記憶猶新,所以不願意毫無必要地讓人看見,他悄悄地躲進了一條石頭縫裏。
那隻黑鳥在死蛇身邊邁着方步踱來踱去,而且還用嘴喙去啄啄死蛇。後來他撲開翅膀發出一聲刺痛耳膜的怪嘯:“死在這裏的準是草蛇窩囊廢,”他又繞着蛇走了一圈,然後站在地上沉思起來,不時抬起腳爪去搔搔後腦勺。“不會的,森林中不會有兩條大小完全一樣的蛇,”他說道,“這一定是他。”
他把嘴喙戳入蛇的屍體裏,好像打算要大吃一頓了,可是突然又停了下來。“不行呀,你啊你,巴塔基,你千萬莫干傻事,”那隻鳥兒在告誡自己。“在你打算吃掉這條死蛇之前,總得先把獵狗卡爾叫來。他若不是親眼目睹,決不會相信草蛇窩囊廢已經一命嗚呼啦。”
男孩子想要靜悄悄地不發出聲響,但是那隻鳥如此莊嚴肅穆地踱着方步,而且還一本正經地自言自語,樣子實在滑稽可笑,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隻鳥聽到他的笑聲就呼啦一聲拍翅飛上大石頭。男孩子趕忙朝他迎了過去。“莫非你是大雁阿卡的好朋友,渡鴉巴塔基嗎?”男孩子問道。那隻鳥仔仔細細把他打量一番之後,連着三次向他點頭致意。“難道竟是你,那個跟着大雁到處飛行的大名鼎鼎的大拇指兒?”
“是呀,就是我,一點沒錯。”男孩子回答說。
“我能夠見到你,真是太榮幸了。你也許能夠告訴我,是誰打死了這條草蛇。”
“哦,那是那塊圓石頭,我把它朝草蛇一推,它滾下去就把草蛇砸死啦!”男孩說道,並且講述了事情經過。
“幹得出色,幹得漂亮,像你這麼小的小不點兒竟能這樣,真不簡單,”渡鴉讚不絕口說道,“我在這一帶有個朋友,他聽到這條蛇死掉的消息一定會欣喜萬分。我真希望我能夠為你做件什麼事情來報答你。”
“那麼給我講講,為什麼你對這條蛇死去竟那麼高興?”男孩子問道。
“唉,”渡鴉嘆了口氣道,“說來話長,你大概沒有耐心聽下去的。”
可是男孩子一口咬定他有耐心想聽。於是,渡鴉便原原本本地講了獵狗卡爾、麋鹿灰皮子和草蛇窩囊廢之間的恩恩怨怨和他們之間結下的不解冤讎。渡鴉把故事講完之後,男孩子一聲不吭地坐着,眼睛眺向遠方。“真是多謝你啦,”他說道,“我聽了這個故事之後,好像對森林了解得更多了。我真想知道那座平安林現在還有沒有什麼剩下的?”
“大多半已經被毀掉啦,”巴塔基說道,“那些樹木都像遭到一場森林火災燒過似的。被蛀空的樹木只好統統砍掉,森林要恢復元氣恐怕還要等許多年才行。”
“那條蛇真是死有餘辜,”男孩子忿忿地說道,“不過,我真懷疑他有那麼聰明,竟然有本事讓蟲子害病。”
“也許他知道蟲子是怎樣染上疾病的。”
“那倒有可能,我說他是森林裏最陰險狡猾的動物。”
男孩子不再吭聲了。渡鴉不管他有沒有把話說完便轉過頭去側耳凝聽。“你聽,”他說道,“獵狗卡爾就在近處。他一聽到草蛇窩囊廢死了,一定要高興得跳起來。”男孩子也把頭轉過來對着有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側耳細聽。“他正在同大雁們說話哩,”他說道。
“是呀,他一定是打足精神硬支撐着跑到湖邊來打聽麋鹿灰皮子的消息的。”
男孩子和渡鴉都跳下了石頭,朝向湖岸邊走過去。所有的大雁都已經從水裏上了岸,正站在那兒同一條上了年歲的獵狗談話。那條獵狗瘦骨嶙峋,虛弱無力,看樣子似乎隨時都會倒在地上死去的。
“那就是卡爾,”渡鴉巴塔基向男孩子介紹說,“讓他先聽聽大雁們對他講些什麼,然後我們再告訴他那條草蛇已經死啦。”
他們很快就走到了大雁阿卡和獵狗卡爾的身邊,阿卡正向卡爾說話:“去年我們春季飛行的時候,”那隻領頭的老雁阿卡說道,“有一天早晨,亞克西、卡克西和我一起飛出去。我們從達拉那省的錫利延湖飛過達拉那省和赫爾辛蘭省交界處的大森林。我們俯視下去,別什麼的東西也望不見,只見墨綠色的樹冠,樹梢間還有厚厚的積雪。河流仍舊凍着冰,只有一兩個地方露出了黑色的罅隙,靠河岸邊有些地方積雪已經融化。我們幾乎沒有見到什麼村落和農莊,只見到幾個灰濛濛的小木棚,那些是夏天牧羊人的居所,冬天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森林裏一條條運送木材的小路蜿蜒曲折,河邊岸上堆積着大堆大堆的木材。
“就在我們平平穩穩翱翔之時,我們看到了有三個獵人在森林中穿行。他們腳蹬滑雪板,手裏用繩子牽着獵狗,腰帶上插着刀子,但是卻沒有背獵槍。積雪有一層堅硬的冰殼,所以他們沒有順着林間小路七拐八彎,而是筆直朝前滑行。看樣子,他們心裏明白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們正在尋找的目標。
“我們大雁飛翔在高空之中,整個森林都在我們身下清晰可見。我們看到獵人之後,就存心要弄清楚他們究竟打算幹什麼。我們便來回盤旋,從樹木縫中窺探下去。我們終於看到在一處茂密的灌木叢中有些像是長滿了苔蘚的大石頭一樣的東西。不過那些東西不見得是石頭,因為上面沒有積雪覆蓋。
“我們趕緊往下飛,棲落在灌木叢中。那時這三塊大石頭動起來了。原來是躺在森林陰暗處的三隻麋鹿,一隻公的,兩隻母的。在我們降落下來的時候,那隻公鹿站起身,迎上前來。這是我們見到過的最雄壯魁梧、最健美漂亮的麋鹿,當他發現把他從美夢中驚醒過來的只是幾隻微不足道的大雁,他又躺下身去了。
“‘不行呵,老伯,不要躺下去睡覺,’我央求他說,‘快逃跑,跑得要盡量快!森林裏來了獵人,他們直奔你藏身的地方來啦!’
“‘謝謝關照,大嬸,’那隻麋鹿含含糊糊地回答說,似乎講着話就要睡著了一樣,‘不過我們知道,在這個季節是不準偷獵麋鹿的,所以我們可以放心,那些獵人們是來打狐狸的吧。’
“‘森林裏遍地都有狐狸的腳印,可是獵人們偏偏不追着這些腳印走。你相信我一句吧,他們知道你們躺在這兒,大伯。現在他們就是來宰殺你們的。他們根本不帶獵槍,只帶了長矛和刀子,因為在這個季節禁止狩獵,他們是不敢開槍的。’
“公鹿仍舊從容不迫地躺着,不過母鹿騷動不安起來。‘也許事情正像大雁們所說的那樣哩,’她們說道並且從地上爬了起來。
“‘靜靜地給我躺下!’公鹿喝道,‘獵人是不會到這片灌木叢里來的,這你們知道。’
“我們束手無策,暗暗叫苦,只好重新飛回天空。不過我們這幾隻大雁都不肯走遠,只在原處盤旋,想要看看麋鹿們的下場如何。
“我們幾乎還沒有升高到我們平時飛行的高度,就只見那隻公鹿從灌木叢中奔了出來。他嗅了嗅四周的氣味,就筆直朝向獵人們來的方向迎了上去。他大步流星地往前疾走,顧不得腳蹄下把散落在地面的枯枝幹權踩得劈啪作響。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大片空蕩蕩的沼澤地,他就跑了過去,站在空曠的沼澤地中央,四周一點也沒有可以擋掉視線、使別人看不到他的屏障。
“那隻公鹿就這樣站在那裏等着。直到獵人來到森林邊上,他才轉過身來,放開四蹄,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狂奔過去,但這時他走的恰恰同方才來的方向完全相反。獵人們把狗放開,他們自己也全力蹬動滑雪板,風馳電掣地追趕過來。
“公鹿把頭往後一仰,緊貼到脊背上,四蹄如飛,拚命狂奔,四隻蹄子刨起的雪花如同濛濛細雨般在他周圍揚撒開來。獵人和獵狗不多一會兒便遠遠被拋在後面。這時候他忽然又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存心等他們迫上來。待到他們進入視野之後,他又重新放開四蹄奔跑起來。我們這些大雁看到這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打算把獵人從母鹿藏身的地方引開去。我們的心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想想看,他寧可自己去冒生命危險來使得鹿群中的夥伴安然無恙。我們當中哪一個都不肯離開那裏,非要看個水落石出不可。
“這樣的追逐捕獵持續了兩三個小時。我們不免暗暗納悶起來,為什麼獵人不帶着獵槍就來追逐麋鹿?他們難道真的相信自己能夠追得上像這頭麋鹿那樣的善跑能手?
“可是我們看到那隻麋鹿逃避躲閃的速度愈來愈慢了。他往積雪裏落下腳去的時候愈來愈小心翼翼。而他提起腳來的時候,可以看見雪地上的腳印四周染上了斑斑血漬。
“到了這時候我們才明白過來,為什麼獵人那麼不厭其煩地耐着性子。原來他們盤算好了,積雪會助他們一臂之力的。麋鹿身體很重,每邁出一步,他的腳都陷進積雪的底,積雪面上那層冰殼就會像鋒利的刀刃一樣割破他的腳,他的腿毛被刮掉,皮上被劃出一道道血口,所以他的腳每次落地都要捱受痛徹心肺的苦楚。
“獵人和獵狗身體都很輕,他們可以在冰面上動作自如地走動,所以緊追麋鹿不舍。那隻麋鹿逃呀、逃呀,可是腳步愈來愈蹣跚和踉蹌。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止。這不僅是因為他要忍受巨大的痛楚,而且在深雪中長時間奔跑也確實使他疲憊不堪了。
“後來,麋鹿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停住腳步,等着獵人和獵狗靠近他身邊再同他們作最後的殊死較量。他站在那裏等候的時候,眼睛朝天空掃了一下。當他看到我們這幾隻大雁在他頭頂上盤旋飛翔的時候,他大聲高喊道:‘且不要走開,大雁們,等到一切結束了你們再飛走。下次你們飛到考爾莫頓的時候,請找一下獵狗卡爾,告訴他說他的朋友灰皮子死得十分壯烈。’
大雁阿卡講到這裏的時候,那條年歲很大的獵狗霍地朝她竄近了兩步。“麋鹿灰皮子生得正直,死得壯烈,”他嘆息道,“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是一隻堅強的狗,我會為他英勇無畏的死去而欣慰。現在請告訴我……”
他豎起尾巴,昂起腦袋,似乎要做出英勇無畏和豪情滿懷的姿態,可惜力不從心又趴下去了。
“卡爾,卡爾,”森林裏傳來一個男人的喊叫聲。
那隻老獵狗霍地從地上爬起身來。“那是主人在叫我,”他說道,“我要毫不猶豫地跟他去了。我看見他已經在槍里裝上了彈藥。這是我跟着他最後一次走進森林。多謝啦,大雁,我已經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現在我可以死得瞑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