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要發愁,親愛的!沒有什麼,只是一般的虛弱而已,總會好的。好在我沒有感到太大的痛苦。有的時候,頭和後背有些疼痛,這種情況你一定覺得不錯了,記得小時候,只要有一點小毛病,我就會亂喊亂叫的。”
“是嗎?那我太高興了,我還沒有發現。”
她笑了,並且在她的眼睛裏還閃着淚花。
“當然,你還是發現了,你真傻,列尼,除了好強的性格之外,你什麼時候在我身上還發現了不好的東西,雖然我是鎖骨凸出,臉皮又黃,也許,你認為我還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你承認吧!”
“不是一個好姑娘,而是一個美麗的姑娘,把鏡子拿來照照你的長睫毛。”
“好吧!長睫毛,我承認。”
“還有眼睛。”
“好,還有眼睛。現在,該說說你的秘密了。”
他沉默了一會說:“只有一個秘密。”
“是嗎?也許是個很重要的事,因為你那麼難開口,是不是你迷上了誰?”
“你猜不着,問題是可能什麼結果也沒有。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希望很小。聽說一位里昂的醫生髮明了一種治療關節炎病的方法。我一個月之前才知道,已經寫信給他了,他回答說,他多次運用他的治療方法治癒了象你這樣的病人。”
“治好了!”
瑪格麗特的雙頰出現了紅暈。
“當然還是有些跛足,但非常重要的是可以自己走路了。”
瑪格麗特轉回身去,而後又看了看列尼,並且拉着他的手說:
“親愛的,不要自我安慰了,的確,里昂的一位名醫治好了好幾個病人,可我們這兒的醫生對我又有什麼好辦法呢?”
“博尼醫生下星期就到我們這兒來。”
“列尼!”
“為什麼不呢?最低限度我們可以了解發病的原因。”
“但是,這是沒有用的,反正他會說,沒辦法治療了,醫生們都這樣說。再說,我們又到哪兒去弄這筆錢呢?我們連半個戈比也沒有,去年地里的收成很不好,父親的書出版了,稅上的很高。”
“我有錢。”
“你從哪兒來的錢?是不是從你每月一百五十法郎的薪水中積攢起來的?”
“不是!是我上學時父親給我的錢,我存起來了,加上每年我生日的時候,叔叔送給我的禮物錢,我存了近兩千法郎。”
“幾年工夫?”
“不記得了,你想一想吧,羅瑪什卡!如果你治好了病,我又找到了一個好的職業,也許,明年咱們能在巴黎租一套房子……”
“列尼!列!住嘴吧!這不可能,這永遠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從來不會有的。”
“那為什麼呢?為什麼在這個世界能長出吐着芳香的馬約蘭呢?難道說你沒有權力象其他人一樣享有幸福嗎?”
她用自己的雙手摟着列尼的脖子。
“我有我自己的幸福,因為我有你這樣的哥哥。”
列尼很快告訴家中人說,不久就要來一位博尼大夫給瑪格麗特治腿病,一位當地醫生就開始在家等待這位名醫的到來。名醫來了之後,首先向瑪格麗特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然後進行長時間細緻的檢查,檢查完了后,兩位大夫出去對病情又進行了研究,最後,他兩人又回到了病人的房間,全家都在等待着他們宣佈診斷的結果。
雖然大家焦急地等待着,大夫還是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他說萎縮症日益發展,這使瑪格麗特周圍的人為之擔驚受怕,這是個偶然發生的變化,是很容易治好的。可是暫時還不能除掉它,因為病人的身體還比較虛弱。現在就想除掉它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因為需要做手術,病人體格支持不了。
莫羅已經給大夫說清楚了,應該怎樣醫治這個併發症,但是,完全治癒,最後取決於博尼大夫,也許只有他能做到,但是他不能保證一定會有良好的效果。
“我看,還是要先試一試”,大夫補充說道,“不過,我要預先提出來,治療過程是很長的,也是很痛苦的,但是它的效果怎樣,還是無法預料的。治癒的希望是有的,根據我的看法,頂多就是上邊說的那樣。我不能堅持已見,況且我的同行也反對這樣做,但是,我認為:成功的可能性將證明我這樣做是對的。”
侯爵坐在那裏,神經質地拉着自己的下顎,直視着一方。他懷着恐懼的心情想着,應當怎樣提出自己的意見。當要求他立即作出決定時,他一時又束手無策。昂熱莉克把兩手放在胸前,把臉轉向了自己的外甥女。她哭紅了的雙眼還充滿了淚水。
“多麼可怕!怎麼辦!我的小可憐,只要想到……”
“稍等一等,姨媽,我們還沒有聽到莫羅大夫的意見呢!”
列尼說這句話時,是用一種嚴肅的、緊張的聲調說的。他站在昂熱莉克和躺椅之間,好象在保護着瑪格麗特,昂熱莉克羞怯地向後退了一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莫羅大夫堅決反對這個治療計劃。他說:“這是毫無益處的,是孤注一擲的辦法,瑪格麗特小姐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甚至還冒着生命危險。治療時間將長達幾個月,最後還可能喪失希望。而博尼大夫說,最近他令人驚奇的治好了好幾個人。但是我想問他要付多少錢?失敗的病例佔多少?”
這時,昂熱莉克又坐不住了。
“艾蒂安!”她喊了一聲,並大聲的哭起來,“艾蒂安,不要讓他們這樣做!……這簡直是太冒險了!嚇死人了!艾蒂安……”
侯爵什麼話也沒有回答,他先是看着瑪格麗特,之後又看着列尼,他們彼此看着。他站起身來,象幾年前那次一樣,最後把他倆留下。他說:“我看咱們這人多嘴雜,也許瑪格麗特想一個人呆在這裏安靜一下,她應當自己決定,咱們下去吧!”
大家都走了,昂熱莉克流着眼淚,安利一再安慰姨媽,並小聲對她肯定地說,這種奇怪的治療方法,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們一邊走着,一邊聽見門上了鎖的聲音。
與瑪格麗特關上門坐了幾乎一個小時之後,列尼下樓來到客廳。
“謝謝您,爸爸!”
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感謝父親,列尼走到博尼大夫面前說:
“妹妹要我轉告您,她同意了,她完全知道,手術是很痛苦的,有可能不成功,但是,她準備付出最大的代價,使治療能成功,治好她的病。”
“列尼!”安利氣憤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勸過她沒有?這是非常痛苦的!”
“她不懂這是在幹什麼!”昂熱莉克高聲喊道,“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我擔心,”莫羅大夫補充說道,“瑪格麗特小姐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侯爵一句話也沒有說,臉色蒼白,他看着一直用同樣聲音說話的列尼。
“唯一使我們感到不安的,是治療費用問題。你是怎麼想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
“準確的我也說不出,當然,她不得不去里昂,在那裏住幾個月,遵守特殊的規定。我想在她身邊還需要有一個人陪着她。當然旅費不會太便宜,醫療費也是相當可觀的。”
列尼拿起筆和一張紙,在上邊算了一算全部費用,得出大夫所說的一個大約數字,然後又增加了一宗付給醫生的報酬費,結算完了,他把紙筆交給了父親。安利默默地看了一眼紙上的數字,低下了頭,又把這個紙單交給了列尼。
“這是不可能的,這簡直完全要破產了。”安利在父親耳邊低聲地說,“我們不得不把全部家當都賣掉。即使她的病治好了,咱們也分文全無了!房子可能也要賣掉。”
列尼坐着一動也不動,手裏拿着那張算好的紙單,他的臉色也象侯爵一樣變得慘白。
列尼站起來,說了聲“謝謝您,我再問一問妹妹。”
“上帝保佑!好在我們太窮了!”列尼把門剛一關上,昂熱莉克就高興地喊了一聲。
侯爵感到非常的不愉快,用得着在里昂的大夫面前說馬泰爾列里窮困嗎?
列尼從瑪格麗特房間走出來,和博尼大夫告別,並送他一程。這位大夫為列尼和瑪格麗特的真情所打動,因此,在分手時,他建議採納這種治療方法,並且說:“如果事情不好辦,只收一半報酬費。”
列尼搖搖頭說:“我非常感謝你,大夫!但是,妹妹永遠不會同意的,這不光是酬金問題,醫療過程的費用也遠遠超過我們的條件。但是再過三年經濟好轉,我們有了這筆錢,那您還能同意給她治療嗎?”
“沒有問題。”
“那好吧,再見啦!大夫,非常感謝您。”
列尼從四輪馬車上跳下來,久久地看着遠處的田地,回到家裏已經很晚了,他愁眉不展地一句話也不說。吃過晚飯後,他上樓來到妹妹的房間裏,屋裏只有瑪格麗特一個人。
“我今天要早睡,有些累啦!你不需要什麼嗎?”列尼說。
“不,謝謝,晚安!”
他們也沒有接吻,默默地分開了,兩人都不願意流露出絲毫的激動的感情。
列尼一整夜也沒有入睡,只是在房間裏踱來踱去。
瑪格麗特在黑夜裏痛哭了一場。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忘記了:只要博尼大夫所發現的病情惡化能夠消除,她的命運就會好轉的。但是她認為,這一切都不再有什麼意義了,她所做的絕望的努力也白費了,如果列尼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走了,離開了她……只留下她一個人!……現在她多麼需要她呀!
幾天過去了,哥哥和妹妹表現得特別沉靜,她緊閉着嘴唇,用一種悲痛的眼神看着他,他好象被自己的思慮所控制,昂熱莉克想盡一切辦法用虔誠的勸告來幫助他們,但是她沒有懂得,有時他們更需要安靜的時刻。安利無可奈何地、憂愁地看着他們,他多麼想表示一下他的同情之意,但是,根據以往痛苦的體驗,在這種時刻,還是需要謹慎從事,任他們各自經受痛苦去,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有此必要。侯爵心裏一切都明白,和他們什麼也沒有絮叨。
他們都彼此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對其他人也是這樣。但是,有一天晚上,只剩下他倆人的時候,列尼終於開口說:
“羅瑪什卡……”他小聲地支吾着說,“我想對你說幾句話,羅瑪什卡!……”
瑪格麗特緘默不語,而列尼好不容易說出了下邊這句話:
“我很快就要走了。”
“去巴黎?不是要到九月才走嗎?”
“不,去很遠的地方,也許要過三、四年才能回來。”
瑪格麗特猛然抬起了身子,列尼很不習慣地看到這種緊張的、不靈便的動作,看到這個動作,他總是感到非常的沉重,他不敢正視她。
“你上哪兒去?”她沒好氣地問他。
“到南美洲去,有一個探險隊要去,我將是這個探險隊的一名地理學家。”
她沉默了,不斷地直喘氣。
“什麼時候?”
“十月一日我們從馬賽啟航。”
“不!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什麼時候你接受這個差使的?”
“我接受這個差使是我回來之後剛剛不久,開始我拒絕了,後來……”他舉目注視着她,看出她的目光中帶有一種責難的情緒,他回過頭去,很為難地結束了自己的話,“後來……我參加了。”
“什麼時候?”
“上個星期。”
“是博尼大夫來過之後嗎?”
“是,今天我收到了回信,他們接受我參加這個探險隊了。我……其實時間不算太長,乍聽起來好象時間很長。”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臉。
“當然這項工作的薪水不少,是不是?所以你同意去,是嗎?”
他沒有回答。
“是這樣嗎?你至少應該對我說實話。”
“是,是這樣。”
列尼站起身來,並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踱着。
“你聽着,瑪格麗特,我們應當正視現實,我們沒有其它辦法可以搞到錢,這又有什麼呢!有許多人到熱帶去!拿英國人來說,他們本來用不着去印度。過幾年,我們就回來啦!也許三年就能回來,他們可能……”
“很可能。如果你不和他們一起去,他們回來時,你會覺得不光彩。”
她又笑,又哭,並用手去拉列尼。
“難道說,你認為我會同意?我親愛的小傻瓜,你想一想,是去南美洲啊!”
“一切都早已決定了,羅瑪什卡!”
她屏住呼吸,列尼走到躺椅旁邊,瑪格麗特抓住他的手說:
“不,不能去。”
“但是,必須要去。在還沒有最後決定之前,我什麼也沒有對你說,就怕引起不必要的爭執。我已經簽訂了合同,他們已經把預付的一筆錢也寄給我啦。羅瑪什卡!不要這樣看着我!我是要回來的!”
列尼鬆開自己的手,取了一杯水,他被瑪格麗特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當他對瑪格麗特說話時,在他們之間出現了一種緊張的,好象是倆人準備決鬥的令人不安的情緒。
“你沒有權力這樣做!”她高聲喊道,“這是我的事,由我自己決定。為了治我的腿,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我不同意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你不是已經同意博尼大夫的治療方案了嗎?”
“這是什麼樣的代價?我不能為自己而犧牲別人!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同意!我要整整四年見不到你……讓你到一個野蠻的國家去,在那裏你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掉……你們上哪兒去?去智利?還是巴拉圭?”
“去厄瓜多爾,亞馬遜河的西北流域,我們從瓜亞基爾出發,穿過安第斯山到達巴西。”
“亞馬遜河的西北流域!這是一塊根本沒有人去考察過的地帶,那裏的野獸會把你撕成碎片,野人會把你殺掉!……不!你不能去!”
“我們會有武器的,親愛的!這是一個很大的探險隊,有經驗的人帶領着我們;隊長是一個退伍的上校,參加過阿爾及利亞戰爭的人。加上嚮導,腳夫,我們將有二、三十人。我們爬山繞過來,以後,你的病治好了……”
“列尼,我不要這些錢!你想,你為我付出多大代價,為了治好我的病,需要用你的生命做代價,我不同意,你的生命比我的腿要重要得多!”
“你為我想想,你給我增加多大負擔:為了讓我留在這裏,使你失去了恢復健康的機會。”
“不!你是我唯一的安慰!除了你,我什麼人也沒有,列尼!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她傷心地大哭起來。
看着妹妹這個樣子,列尼哽咽難忍,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但是他很堅決地說:
“親愛的,一切都已經決定了,你何必再折磨自己!”
最後,瑪格麗特已無力爭吵,只好屈服,她絕望地把自己的臉藏在枕頭下邊。列尼又回到了書房,並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父親。他希望儘快地結束一切。看來,今天他不會碰到比這更傷腦筋的事了。儘快地使親人們知道他出走的決定,好使他們思想有所準備,使事情順利地通過。
侯爵坐在書桌旁,一言不發地聽著兒子說話,列尼已經說完了,他一動也不動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已經知道了嗎?”父親終於開口問道。
“她已經知道了。”
列尼一個字也沒有提到瑪格麗特,也沒有說明他決定出走的理由,其實這是不言而喻的。
“你把她說通了嗎?”
“沒有,也不能考慮她通不通了。”
“你對安利說了嗎?”
“還沒有,他和姨媽我都還沒有說呢,我首先希望您能同意。”
“你願意我和你一起去說。”
“謝謝,這樣比較好,還有……如果您保證瑪格麗特……在我走後,不要讓他們使她不安,否則她一定會生活得很痛苦。”
“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做,也許他們會問為什麼你決定出走呢?”
“我不想說明原因。”
“當然,這樣可以避免將來有各種說法,否則對瑪格麗特可能不利。我們是不是可以說你突然決定出走,是由於虛榮心呢?新的地質研究工作者的前途,對一個自己去創建生活的年輕人來說,是有巨大誘惑力的。
“是的,謝謝您,好吧,就這樣吧。我不是一個追求功名的人,但我能成為這樣一個人。”
侯爵回答說:“是的,我們之中大多數人不是這樣的人……,但是,我們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