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竇恩伯格大夫把手從嬰兒保溫箱邊上兩個象舷窗一樣的洞口伸進去,仔細地檢查着亞歷山大的嬰兒。產後已經三天半了,本來這是很有希望的跡象。
可是卻有另外一些徵候越來越明顯,引起竇恩伯格的不安和注意。
他觀察得很仔細,然後站在那裏思索,衡量着腦子裏記下的問題,通過他多年積累的經驗和無數熟悉的病例加以甄別。最後他的判斷驗證了他的預感,預后很不好。“你知道,”他說,“我先前還以為他能活下來呢。”早產嬰兒室的年青的主管護士(就是幾天以前約翰·亞歷山大見到的那一位)在用期待的眼光望着竇恩伯格。她說:“他的呼吸在一個小時以前還是正常的,以後慢慢弱下來了。那個時候,我才請你來的。”保溫箱那一邊的一個護校學員在仔細聽他們的談話,大口罩上邊的眼睛在竇恩伯格和主管護士之間來迴轉動着。
“他的呼吸很不好,”竇恩伯格慢慢地說著。他一邊想,一邊說,為的是怕漏掉了什麼,“黃膽不應該這麼多,腳象是有些腫。再告訴我一遍驗血結果。”主管護士看了看病歷單。“紅血球四百九十萬。有核紅血球與白血球是七比一百。”又沉默了一會兒。兩個護士等着竇恩伯格考慮這個化驗結果。他心想:“是太貧血了,當然也可能是正常型反應過度。”然後,他大聲說:“你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有那張查血敏的報告,我懷疑這孩子患的是有核紅細胞增多症。”主管護士象是有些驚訝。她說,“大夫,可是肯定……”這話沒有說完又咽回去了。
“我知道——不會發生那樣的事的。”他指了一下病歷。“可是,還是讓我看看那個報告——原先給母親查的那張。”主管護士翻了幾張單子,找到那一張,把它抽了出來。就是皮爾遜大夫和戴維·柯爾門拌嘴之後簽的那一張。竇恩伯格仔細又看了一遍,遞了回去。
“嗯,很肯定——血敏是陰性反應。”當然,應該是肯定的;可是在他腦子裏卻有一種想法在糾纏着不走:化驗會不會錯了?不可能的,他告訴自己;病理科決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可是,他還是決定在查完病房之後,去找皮爾遜談談。
竇恩伯格對主管護士說:“目前我們沒什麼別的辦法好想了。如果情況有什麼變化,請再叫一下我。”
“好的,大夫。”竇恩伯格走了以後,護校學員問:“竇恩伯格大夫說什麼來着——有核……?”她沒記住。
“有核紅細胞增多症——是一種嬰兒血液病。當母親的血是Rh陰性、父親的血是Rh陽性的時候,嬰兒有時候會發生這種病。”這位紅頭髮的年青主管護士仔細而有信心地回答着。她總是這樣的,實習的護校學生都願意被派到她的手下。這位主管護士是醫院最能幹的護士之一,她從護校出來不過十二個月多一點,畢業時是班裏成績最好的。實習的這位小護士知道這些,所以沒有顧慮,接着追問下去。“我原來以為發生這種情況,他們在出生時就會給嬰兒換血的。”
“你說的是作換血手術?”
“是的。”
“那只是在某一些情況下才能作的。”主管護士耐心地說。
“要看給母親查血敏的反應來決定作不作。如果報告說是陽性的,一般意味着嬰兒落生時就得了這種病,在出生以後必須換血。如果化驗結果是陰性的,就不必要換血了。”主管護士停住了口,然後,她又若有所思,一半自言自語地說:“可是那些癥狀倒是很奇怪的。”自從幾天以前為了檢查化驗室工作拌了一次嘴以後,皮爾遜沒有再過問戴維·柯爾門在血清學化驗室的活動。柯爾門摸不清這種沉默意味着什麼——是他已經達到了直接負責血清學這個目的了呢,還是皮爾遜準備以後再來找他的岔子。可是在目前,這位年青的病理醫師已經習慣於經常到這個化驗室看看工作進行的情況了。由於這樣做,他已經在腦子裏形成一些改變這裏工作程序的想法。過去一兩天裏,他已經在一些小地方做了一些調整。
在他和化驗室技術員組長卡爾·班尼斯特之間,暫時形成一種類似休戰的狀態。而約翰·亞歷山大則明白地表示了歡迎柯爾門對化驗室的關注,在過去兩天他也提了幾條建議,並且得到了柯爾門的贊同。
亞歷山大在他妻子入院后的第二天就上班了。皮爾遜曾粗聲粗氣但是好意地告訴亞歷山大,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休息幾天。“謝謝你,大夫;可是如果我不工作,我會想得太多,沒有什麼好處的。”皮爾遜點了點頭,說亞歷山大可以隨便,在他想去看看他的妻子和嬰兒的時候,也可以離開一下工作,到樓上去看看。
現在,戴維·柯爾門打開血清室的門進到屋裏。
他看見約翰·亞歷山大正坐在室中央的化驗台前,從一架顯微鏡上抬起眼睛,面對着他的是一個有兩個非常大的乳房的、穿着白大衣的婦女。這個女人柯爾門模糊記得在醫院裏曾經遇到過幾次。
在他走進來的時候,亞歷山大正在說:“我看您也許應該去找皮爾遜大夫或者柯爾門大夫去問問。我在給他們作這個報告。”
“什麼報告?”柯爾門這樣隨便一問,他倆都轉過臉來了。
那個婦女先說:“噢,大夫!”她看着他的臉問:“您是柯爾門大夫吧?”
“是的。”
“我是希爾達·斯特朗。”她伸過手去,補充介紹自己說:“營養科主任。”
“您好。”當她握着他的手時,他很有興趣地注意到她那兩個大乳房和她的手臂在一起顫動——一種象條鯨魚游泳那樣的波浪式的顫動。他定了定神,問道:“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幫忙嗎?”他從自己經驗中體會出病理醫生和營養技師是在飲食衛生方面密切合作的。“過去幾個星期發生了不少腸道感染病,”營養科主任說,“很多是醫院裏的職工。”柯爾門笑了一下。“哪個醫院不三天兩頭髮生這樣情況呢?”
“噢,那我知道。”斯特朗夫人對這種不太重視的話稍微露出了一點不大同意的樣子。“可是如果食物是病因的話——一般都是如此的——我願意儘可能地找找原因在哪兒。然後我們可以設法防止同樣的情況再發生。”柯爾門發現這個女人的認真態度是值得尊敬的。他客氣地請教道:“您有什麼看法嗎?”
“很肯定。我懷疑是我的洗碟機的原因,C大夫①。”
①C大夫,斯特朗有叫人名字頭的習慣。柯爾門的第一個字母是C。柯爾門一下子被這個稱呼叫怔了。然後,他才問:“噢,為什麼呢?”他從眼梢里看到班尼斯特進來了。現在兩個技術員都在聽着他倆的談話。
營養科主任說:“我的熱水加溫系統簡直不行。”把設備說成“我的”,聽着有點逗笑,但是他沒笑,繼續問:“有人提出過這個問題沒有呢?”
“我當然提過了,C大夫。”顯然這是使斯特朗夫人感情衝動的問題。
她接著說:“我和院長,塔馬塞利先生,談過好幾次了。事實上就是在我和T先生最近一次談這個問題以後,他才請皮爾遜大夫再化驗一下洗碟機的。”
“噢,是這樣的。”柯爾門轉向約翰·亞歷山大問道:“你做了一些化驗嗎?”
“是的,大夫。”
“結果怎麼樣?”
“水溫是不夠高的,”亞歷山大看了看有幾頁筆記的夾紙板。“我給每台洗碟機作了三個化驗,選一天的不同時間做,水溫在華氏一百一十度到一百三十度之間①。”
①華氏沸點是二百一十二度。
“你看!”營養主任很有表情地攤開雙手。
“噢,那對。”柯爾門點點頭。“溫度差太多了。”
“還不僅是這個,大夫。”約翰·亞歷山大把夾紙板放下,從化驗台上拿起一個玻璃片來。“我發現有屬於大便組的產氣菌,在經過了洗碟機之後的碟子上。”
“讓我看看。”柯爾門拿着玻璃片走到顯微鏡前。當他調整了接目鏡之後,馬上看見象蛆蟲一樣的細菌了。他直起身來。
斯特朗夫人問:“什麼玩藝兒?說明什麼問題?”柯爾門一邊考慮,一邊說:“玻璃片上是產氣桿菌。一般熱水是能殺死這些細菌的,現在看來,它們通過洗碟機以後,留在乾淨的碟子上了。”
“問題嚴重嗎?”他仔細考慮了一下,回答道:“也嚴重,也不嚴重。這可能是你談到的一些腸道感染的原因。那倒並不很嚴重。但是,變成嚴重問題的情況是可能有的。如果我們碰巧在醫院裏有個帶病菌的人,那就不妙了。”
“帶病菌的人?”柯爾門繼續解釋道:“那是指體內帶有病菌,可是本身並沒癥狀的人。帶病菌的人可能表面上是正常、健康的人。這種情況比一般人設想的要常見得多。“噢,我懂得你的意思了。”斯特朗夫人說著,心裏也不住地思量。
柯爾門又沖那兩個化驗員問:“我想咱們對醫院裏所有炊事人員都會作定期檢查的,是吧?”班尼斯特得意地說:“嗯,是的。皮爾遜大夫對這點是不厭其煩的。”
“我們的工作做得及時嗎?”
“嗯。”技術員組長想了一下,又補充說:“可能有好長時候沒做了。”
“最後一次檢查在什麼時候?”柯爾門是作為一般問題這麼隨便問的。“等等。讓我查查。”班尼斯特走到化驗室的另外一頭。戴維·柯爾門的腦子裏在掂量着有關的幾個因素。如果洗碟機有問題(看起來是這樣的),應該及時採取些措施;這一點沒有什麼問題。另一方面,既然對於接觸食物的人員定期仔細做了檢查(照班尼斯特說是這樣做了),那就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但也不能漫不經心。他告訴約翰·亞歷山大說:“你最好儘快把你的報告送給皮爾遜大夫。”
“好,大夫。”亞歷山大又回去看他那夾紙板上的記錄了。班尼斯特在屋子那頭,查着檔案柜子上攤開的工作日誌,抬起頭來叫道:“二月二十四。”柯爾門一怔,問:“你說的是二月嗎?”
“對的。”
“那幾乎是六個月以前了。”他向營養科主任問:“也許你那裏的炊事人員並沒有多大變動,是吧?”
“哦,不巧,是有變動的。”斯特朗夫人搖着腦袋說。“從二月以來,我們添了不少新人,C大夫。”柯爾門還不大理解,又問班尼斯特:“那日期沒錯吧?”
“最後一次就是那日子。”班尼斯特非常肯定自己說的沒有錯。他倒覺得能夠給這個什麼都懂的年青大夫講點他不了解的事挺來勁。接着又找補了一句:“不信你可以自己來看看。”
柯爾門沒答理這個建議。“可是從那時以後上班的新來的僱員呢?”
“這上面沒有別的記載了。”班尼斯特聳聳肩。“如果保健科不送化驗單,我們沒法知道來了新炊事員。”他是滿不在乎的態度,而且還近於有些輕蔑。
柯爾門心裏在冒火。他控制了一下,對營養科主任平靜地說:“我看這個問題你應該查查。”這時候他才開始感到問題的嚴重性。
斯特朗似乎也想到這兒了。她說:“我馬上去。謝謝你,C大夫。”她乳房一顫一顫地走出了化驗室。
室內一霎時沉靜下來。柯爾門第一次發現班尼斯特有些嘀咕了。當他倆的眼神對在一起的時候,他冷冷地問那老化驗員:“已經好久沒有把炊事員的化驗送到這邊來了,你就沒有感到有些奇怪嗎?”
“嗯……”班尼斯特有些不自在了,先前的那種自信也已經消失。“我想要是老不送的話,早晚我會發現的。”柯爾門帶着厭惡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生氣地說:“我看只會晚,早不了,你說呢?——特別是要你動點腦筋的事。”他走到門口,轉過頭來說。
“我去皮爾遜大夫那兒。”
老技術員臉上的血色都沒了,柯爾門走了以後,他還站在那裏,看着柯爾門走出去的那扇門。他又生氣、又懊喪,嘴上迸出來這麼幾句:“他什麼都懂,是不是?書上的那些討厭的事他都懂。”此時此刻,班尼斯特周圍都是失敗和倒霉的氣氛。他所熟悉的世界(他認為是不可能遭到侵犯的、因而也就沒有設防)正在垮台。一個新的秩序在出現,而在這個新秩序里,由於他自己的缺點,是沒有他這樣的人的位置的。
他,垂頭喪氣,和新的秩序很不合拍,象是一個為時間所拋棄的軟弱的、可悲的人。
柯爾門走進來的時侯,約瑟夫·皮爾遜還坐在辦公桌後邊,抬起頭來。
這位年青的病理醫師沒有廢話,開門見山就說:“約翰·亞歷山大在通過洗碟機之後的乾淨碟子上發現了產氣桿菌。”皮爾遜對發生這樣的事似乎一點也沒有感到奇怪。他冷冷地說:“是熱水系統的毛病。”
“我知道。”戴維·柯爾門想控制住他聲音里的譏諷味道,但是沒有控制住。“有沒有人想點什麼辦法呢?”老頭子有點納悶地看着他,很奇怪,他不但沒上火,反而很沉靜地說:“我估計你是覺得這兒的工作搞得很糟糕吧。”
“你既然這樣問——我就告訴你,是這樣的。”柯爾門的嘴唇綳得很緊。
他心想,在這樣的氣氛中,真不知道他們兩個還能在一起工作多久。
皮爾遜猛地把書桌下面的抽屜拉開,翻着裏邊的檔案文件,一邊找着一邊說著,他是帶着又生氣、又難受的口氣講的。“你年青,閱歷還淺,可是一腦子的大道理。你到這裏來正趕上剛換了一套領導班子,比過去好多年花錢容易些了。於是你就認為出了什麼毛病,都是因為沒有人想到要做些改進,沒有人試着想些辦法!”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把一堆厚厚的卷宗往桌子上一扔。
“我並沒有那麼說。”這話脫口而出,有些象是自衛的口氣。
皮爾遜把卷宗往他那邊一推。“這是關於廚房熱水系統的行文卷宗。如果你不怕麻煩翻一翻,你就知道我請求換一套熱水系統已經好多年了。”皮爾遜的聲音提高了,象挑戰似地說:“看哪——你看看哪!”柯爾門打開卷宗,把前面的看了。他翻了一頁,又一頁,把後面的也大致看了一遍。他立刻知道自己錯了。那些行文中包括皮爾遜對醫院食堂衛生提出的批評,措詞比他自己可能用的還要尖銳得多。這些意見一直提了好幾年了。
“怎麼樣?”在他看卷宗的時候,皮爾遜在看着他。
柯爾門沒有遲疑,馬上說:“對不起,我應該向你道歉——單就這件事來說。”
“沒關係。”皮爾遜煩躁地擺擺手,他聽出了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又問:“你說還有別的事情?”柯爾門平靜地說:“在了解洗碟機的事情時,我還發現已經六個多月沒有給炊事員作體格檢查了。”
“為什麼?”這個問題象一顆子彈似的蹦出來。
“保健科顯然沒有把樣子送來化驗,營養科主任已經去查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也沒去問嗎?病理科沒有人去問問為什麼不送東西來化驗嗎?”
“顯然沒有人問過。”
“這個班尼斯特真笨蛋!這是嚴重的。”皮爾遜真的關心了這件事,把對柯爾門的敵對情緒忘了。
柯爾門平靜地說:“我想你會關心的。”皮爾遜拿起電話。等了一下,說:“接院長電話。”電話直截了當,說的時間不長。最後皮爾遜掛上電話,站起身來,對柯爾門說:“塔馬塞利下來了,咱們到化驗室迎他去。”在化驗室里用了幾分鐘時間,約翰重述了已為柯爾門所了解的情況。皮爾遜和塔馬塞利聽着,約翰·亞歷山大重新翻開他的記錄,皮爾遜檢查了玻璃片。當他看完顯微鏡直起腰來的時候,營養科主任進來了。院長問她:“你問出什麼結果來了嗎?”
“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的。”斯特朗夫人帶着不相信的神氣直搖頭。她對皮爾遜說:“今年年初,保健科添了一個新職員,P大夫。沒有人對她說過要給炊事員作檢查,這就是沒有送下大便樣子來的原因。”塔馬塞利說:“那麼,現在有多長時間沒檢查了?”
“大約有六個半月了。”柯爾門注意卡爾·班尼斯特一個人陰鬱地站在一邊象是在做什麼工作,可是他感到那個化驗員組長是在注意聽這邊人的談話,一句沒漏。
院長問皮爾遜:“你建議怎麼辦?”
“首先得給所有的新僱員做一次檢查——越快越好。”這回老病理醫師的話很利索果斷。“然後其餘的人都作一次重新檢查。包括化驗大便、胸部透視和體格檢查。應該包括所有的炊事員和所有接觸飲食的人員。”
“請你安排一下好嗎,斯特朗夫人?”塔馬塞利說。“和保健科配合一下,大部分具體工作讓他們干。”
“好,T先生。我馬上去辦。”她渾身的肉一顫一顫地走出化驗室。
“還有什麼別的事情嗎?”塔馬塞利又轉回過臉問皮爾遜。
“我們需要給那些洗碟機換一個燒熱水的系統——或者乾脆拆了換新機器。”皮爾遜的聲音又提高了。“我已經向所有的人喊了好多年了。”
“我知道。”塔馬塞利點點頭。“過去的卷宗我都接受下來了,這個問題在我們待辦的單子上。問題是我們的基本建設開支太多了。”他思考一下說:“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皮爾遜毫無道理地帶着氣說:“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管子工。”
“我懂得一點管子工的,也許我可以幫幫忙。”聽見這個輕輕的語聲,大家都轉過頭來。原來是竇恩伯格大夫,他的手還是在那裏擺弄着煙斗。他進來時很安靜,沒有人注意。看見哈里·塔馬塞利,他問道:“我打攪了嗎?”皮爾遜咕噥着說,“不,沒關係。”竇恩伯格看見約翰·亞歷山大正在看着他,就對他說:“剛才我在看你的孩子,年青人,他的情況不大好。”
“有希望嗎,大夫?”亞歷山大小聲問。其他人也轉過了身子,表情也緩和了。班尼斯特放下一個玻璃吸量管,也湊了過來。
“恐怕是希望不大。”竇恩伯格緩慢地說,停了一會兒,然後象想起一件事,對皮爾遜說:“我估計,約,給亞歷山大夫人作的血敏試驗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問題?”
“我的意思是會不會作錯。”皮爾遜搖了搖頭。“沒有問題,查理。事實是,這個試驗是我親自做的,做得很仔細。”他非常奇怪地問:“為什麼你問這個呢?”
“想再核對一下。”竇恩伯格吸了吸煙斗。“今天早晨有一陣子我懷疑這孩子得的是有核紅細胞增多症,這隻不過是個猜測。”
“那是不大可能的。”皮爾遜很強調地說。
竇恩伯格說:“是的。我也那樣想。”又沉默了一會兒。大家都把眼光轉到了亞歷山大。戴維·柯爾門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隨便說點什麼來轉移一下,讓那年青的化驗員心裏好受一點。他沒有思索就對竇恩伯格說:“過去對血敏試驗是產生過懷疑的——那時化驗室只用鹽水介質和蛋白介質兩種方法檢查。有時少數陽性反應會被當成陰性的了。現在加上了孔姆斯間接試驗,已經相當保險沒有錯了。”他說完以後才想起是在他來了以後這個化驗室才改變的。他並沒有意思想打擊一下皮爾遜,不由得希望老頭子沒有注意聽他的話。他們兩個已經拌了不少的嘴,不要再毫無必要地火上加油吧。“可是,柯爾門大夫……”亞歷山大嘴張得很大,眼睛露出驚慌的樣子。
“啊,怎麼了?”柯爾門有點莫明其妙了,他說的話怎麼會引起這種反應呢?
“我們沒有作孔姆斯間接試驗。”儘管柯爾門對亞歷山大很關心,他覺得有點不愉快了。由於皮爾遜在場,他很想避免再談這個問題。現在他被弄得不得不談了。“唉,作了,你作過了,”他順口說道。“我記得是我簽的孔姆斯試驗的申請單子。”亞歷山大用絕望的眼光看着他,眼睛裏流露出請求的神色。“可是皮爾遜大夫說沒有必要。這個試驗是僅僅用鹽水和高蛋白作的。”柯爾門花了幾秒鐘時間消化這句話。他看見塔馬塞利不大明白似的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這一場表演。竇恩伯格馬上注意起這些話來了。
皮爾遜顯得很不舒服的樣子。他帶着不安的心情對柯爾門說:“我原打算告訴你的,可是給忘了。”戴維·柯爾門的腦子馬上轉過來了。但在沒有進一步弄清情況以前,他需要落實一下。“我理解的對嗎?”他問亞歷山大,“根本就沒作孔姆斯間接試驗?”在亞歷山大點頭的時候,竇恩伯格突然插進來說:“等等!讓我先弄清楚。你的意思是說,那母親——亞歷山大夫人——終究還可能有血液敏感問題?”
“當然她可能有!”柯爾門這回不管不顧了,他的聲音一下提高起來。
“鹽水和高蛋白試驗在很多情況下是有用的,但不是所有情況都有用。任何在血液學方面合理地跟上現代醫學的人都應該懂得這一點。”他斜眼看了皮爾遜一眼,他在那裏似乎沒有什麼反應,然後,又對竇恩伯格說:“所以我才讓作孔姆斯間接試驗的。”院長仍然在努力理解醫學方面的含義,他問:“你說的這個試驗,既然你讓作了,怎麼又沒有作呢?”柯爾門轉過身來沖班尼斯特,眼色很嚴厲地問:“我簽的那張申請單哪裏去了——孔姆斯試驗的申請單?”技術員猶猶豫豫地沒有回答,他又問:“說呀?”班尼斯特直發抖。他嘴裏嘀嘀咕咕,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說:“我把它撕了。”竇恩伯格有點難以置信地說:“你把大夫的申請單給撕了——也不告訴他?”柯爾門毫不客氣地說:“是誰叫你撕的?”班尼斯特看着地板,勉強回答:“皮爾遜大夫叫我撕的。”竇恩伯格現在思想轉得很快。他對柯爾門說:“這說明那孩子可能得了有核紅細胞增多症,事實上,各種跡象都說明這個問題。”
“那你要作換血手術嗎?”竇恩伯格痛心地說:“如果需要換,也應該在出生的時候換。可是儘管這麼晚了,也許還可能有救活的機會。”他望着年青的病理醫師,似乎只有柯爾門的意見是可以信賴的樣子。“可是我想弄牢靠一些。那孩子沒有多少力氣,經不住折騰了。”
“我們需要給孩子的血作一次孔姆斯直接試驗。”柯爾門的反應很快、很中肯。現在都看他和竇恩伯格的了。皮爾遜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給迅速發展的情況弄呆了。柯爾門厲聲問班尼斯特:“醫院裏有沒有孔姆斯血清?”那技術員咽了一口氣,說:“沒有。”這是院長權限之內的事了,他很乾脆地問:“我們從哪裏可以弄到?”
“時間不夠了。”柯爾門搖搖頭說。“我們得請別的地方作,那些有條件的地方作。”
“大學可以作,他們的化驗室比我們的大。”哈里·塔馬塞利走到電話機旁,對接線員說:“請給我接大學醫院。”他問在場的人:“誰在那裏負責?”竇恩伯格說,“弗蘭茨大夫。”
“我找弗蘭茨大夫。”培馬塞利問:“誰和他接頭。”
“我來。”柯爾門拿過電話。別人聽着他說:“弗蘭茨大夫嗎?我是柯爾門大夫,三郡醫院病理副主任醫師。您能給我們作一個緊急的孔姆斯試驗嗎?”停了一會兒,柯爾門聽着。然後,他說:“好,我們立刻把血樣送來。謝謝你,大夫。再見。”他轉過身說:“我們要很快抽血樣。”我幫您抽,大夫。”這是班尼斯特,手裏拿着器械盤子。
柯爾門想拒絕他幫忙,又看見他眼裏帶着懇求的神氣,猶豫了一下,說,“好,跟我來吧。”在他們走的時候,院長在他們後邊喊道:“我叫一輛警車。他們可以把血樣送得快一點。”
“請允許我自己把血樣送去——和他們一起去。”這是約翰·亞歷山大。
“好吧。”院長拿起電話耳機,他很快地對接線員說:“接警察局,”又沖亞歷山大說:“和他們一起去把血樣拿到急診出入口。我讓警車在那裏等着。”
“好,院長。”亞歷山大很快地走了出去。
“我是三郡醫院院長。”塔馬塞利又在打電話。“我們需要一部警車送一個緊急血樣。”他聽了一會兒。“是的。我們的人等在急診出入口,好。”他掛上電話,說:“我再去看看,讓他們都接上頭。”他走了出去,室內只剩下皮爾遜和竇恩伯格兩個人了。
在過去幾分鐘的時間裏,老產科醫生腦子裏思緒萬端。在漫長的醫務生涯當中,查爾斯·竇恩伯格當然經過許多病人死亡的事例。有的時候,他們的死亡幾乎好象是命中注定的,可是他總是全力以赴地,有時甚至是拚命地設法搶救,一直到最後,從不放棄一線希望。在一切情況下——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他自己,他的所作所為是光榮的,他對自己的要求是高的,工作是踏實的,他總是要盡他最大的力量的。他知道,有的醫生有時就不那麼認真。但就他自己來說,他自信和自負的是:我查爾斯·竇恩伯格從來沒有由於技術不行或粗心大意而耽誤過一個病人。
這樣一直到現在的這一次。
現在,在他即將結束他的醫務生涯的時候,他似乎要分擔一份由於另一個人的無能所造成的悲慘的惡果;而最倒霉的是——這個人竟是他的一個朋友。
“約,”他說。“我想告訴你點事情。”皮爾遜坐在一個化驗台的凳子上,臉色蒼白,眼神發散。現在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這是一個早產兒,約,可是他是正常的,我們本來可以在他出生的時候給他換血的。”竇恩伯格停頓了一下,當他又繼續說的時候,他的聲音裏帶上他自己的情緒了。“約,我們是很長時間的朋友了,有時我給你打掩護,我幫着你去跟別人干。可是,這一次,如果這個孩子死了,那麼上帝幫助我!——我要把你帶到醫管會去,我非把你撕成兩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