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書中人物介紹

舒遜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本書主要人物

奧爾登·布朗三郡醫院董事長

哈里·塔馬塞利三郡醫院院長

肯特·歐唐奈三郡醫院外科主任

哈維·錢德勒內科主任

查爾斯·竇恩伯格產科主任

約瑟夫·皮爾遜病理科主任

希爾達·斯特朗營養科主任

戴維·柯爾門病理科副主任

露西·葛蘭傑矯形外科主治醫生

比爾·羅弗斯外科主治醫生

吉爾·巴列特外科主治醫生

卡爾·班尼斯特病理科化驗員

約翰·亞歷山大病理科化驗員

費雯·洛布頓護校女學生

邁克·塞登斯外科住院醫生

羅傑·麥克尼爾病理科住院醫生

尤斯塔斯·斯溫伯林頓市商業資本家,三郡醫院董事

丹尼絲·匡茨尤斯塔斯·斯溫之女

伊麗莎白·亞歷山大約翰·亞歷山大之妻

盛夏的一個早晨,十點多鐘,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伯林頓。三郡醫院裏面泛起的生活浪花,象沿海島嶼周圍的潮汐,起伏翻滾着。醫院外邊,伯林頓的市民揮汗如雨。在有遮陽的地方,溫度計上的水銀柱已經上升到華氏九十度,濕度已達百分之七十八。到鍊鋼廠和車輛廠那邊就更熱了。那邊沒有遮陽的地方,沒有溫度表。如果你願意去量量,溫度肯定比這邊高得多。

醫院裏面比外面稍微涼快一些,但是也好不了多少。在醫院裏的醫務人員和病人,只有少數有地位的人物和那些碰巧進入有調溫設備的房間的,才能避開這夏日的蒸烤。

位於醫院底層的住院處是沒有調溫設備的。在那裏辦公的瑪奇·雷諾小姐今朝不斷從辦公桌抽屜里掏出薄縐紙來揩汗,這已經是第十五次了。她還在盤算着該抽空到盥洗間再灑一次香水。這位三十八歲的小姐是住院處的負責人,因為她平常愛看婦女衛生廣告,所以身上稍微臟一點就受不了。趕上熱天,她總得一趟一趟地往樓道那頭的盥洗間跑。但現在,在沒去以前,先得通知四個病人下午來住院。

幾分鐘以前病房送來的出院單上共有二十六人出院,超過預計兩個,再加昨夜死去的兩個,共多騰出了四張病床。她要從等待住院的長長的名單中提出四個病人通知他們來住院。在伯林頓市內和郊區,將有四個病人,懷着希望或帶着恐懼,接到醫院的住院通知,帶上幾樣必要的東西,把自己全部託付給這家醫院。現在,瑪奇·雷諾小姐拿着第十六張薄縐紙,打開檔案夾,拿起桌上的電話耳機,開始撥號。

在大樓底樓另外一頭,門診候診室已經坐滿了病人。他們比住院處的熱得要命的工作人員要幸運一些。因為叫號以後,他們將走進和候診室通連的六個有空調設備的診室當中的一個。門診部的這六位專科醫生都在城裏醫科大樓開業。在那裏門診收費比較昂貴,付不起或不願花那麼多錢看病的病人在這裏可以享受他們的免費診治。①耳鼻喉專科醫生麥克埃溫大夫的涼快的門診室里,老頭魯迪·赫曼特正在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背上歇涼。他是個零散工,只是在家裏逼着他幹活的時候才出去干點什麼。老頭近年耳朵愈來愈聾,可是他倒不怎麼在乎。因為有時聽不見倒有點好處,比方說工頭叫他干點什麼,或者要他快點乾的時候,聽不見倒好。不過他的大兒子叫他來看病,於是他就來了。現在大夫正在給他找出病源。

①美國開業醫生也在大醫院門診,本人不另收費。

麥克尤安大夫從老頭的耳朵里把窺耳器拔出來,皺了皺眉。他帶點挖苦人的口氣說,“你要是把耳朵里的污垢洗下去點,可能會好些。”這樣一肚子不高興在麥克尤安是難得有的。昨天晚上他和妻子為日用花錢的事吵起來,今天一早吃早飯的時候,他的那位夫人還嘮叨個沒完。今天他從汽車房倒車出來的時候,心裏正沒好氣,一下子把汽車后擋板給撞彎了。

魯迪耳聾,沒聽清麥克尤安大夫說什麼,抬起頭問:“什麼?”

“我說你要是……噢,算了,沒什麼。”麥克尤安正在琢磨着這老頭耳聾到底是因為年歲大還是那裏邊的一個小瘤子的毛病。這是一個很難診斷的病例,一下子就把他的專業興趣引起來了。原來的情緒一掃而光。

“我沒聽清楚,”老頭又在問。

麥克尤安提高聲音說:“沒有什麼!我沒說什麼!”他倒高興老頭耳朵聾,有些後悔自己發了脾氣。

在普通內科的診室里,肥胖的內科醫生托因比大夫用剛吸剩的煙屁股點燃了另一支煙,仔細觀察着桌子對面那個病人。在他考慮病情的時候,覺得自己肚子有點不舒服,心想得把中國菜的食譜暫時停它一兩個星期了;何況,這個星期有兩次飯局,下星期二又有美食主義俱樂部的會餐,日子不算難過。

在考慮好了對病人的診斷之後,他就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對病人說:“你的體重超過了,我得給你規定一下飲食。還有,你最好把煙也戒掉。”離開門診室一百碼左右,三郡醫院病曆室負責人米爾里德小姐在那人來人往的樓道緊步走着,渾身直冒汗。她一眼看見自己正在找的那個大夫就在前邊,拐個彎又不見了,就顧不得辛苦,連忙緊走幾步再追上去。

“皮爾遜大夫!皮爾遜大夫!”一位上了年紀的病理醫師停了腳步。他把嘴裏的大雪茄挪到了唇角,不耐煩地說:“什麼,幹什麼?”這位米爾里德小姐是個五十二歲的老處女,身材很瘦小,穿上最高的高跟鞋才剛夠五英尺。她看見皮爾遜大夫臉上不高興的神氣,心裏有點發毛。

但是,這位小姐生活里沒有什麼別的,病歷、表格、檔案就是她的一切。於是,不管怎樣,她還是鼓起勇氣說:“這裏有些病理解剖單子要您簽字,皮爾遜大夫,市衛生局要副本。”

“我現在忙,改個時間。”正趕上約瑟夫·皮爾遜脾氣發倔。

米爾里德小姐堅持着:“大夫,請給簽上吧!要不了多大時間,我找了您三天了。”皮爾遜勉強答應了。米爾里德小姐遞過了單子和圓珠筆,皮爾遜拿過來走到一張桌子旁邊,一邊簽字,一邊嘟囔:“我也不知道簽的都是些什麼。是誰的?”

“是郝登的病例,皮爾遜大夫。”皮爾遜口氣還很倔。“那麼多病例,誰記得住。”米爾里德小姐在一邊耐心地解釋着:“就是從工廠車間的天橋上摔死的那個工人。記得嗎?廠方說他一定是犯了心臟病,不然車間的安全措施是能夠防止的。”皮爾遜哼了一聲。

在他繼續簽下去的時候,米爾里德小姐還繼續解釋着。她這個人說開了頭,就非得說清楚才算完。“可是病理解剖報告說這個人心臟沒什麼病,也沒有使他摔下來的其他病理方面的原因。”

“這我都清楚。”皮爾遜打斷了她的話。

“對不起,大夫。我……”那是個事故。廠方得發給家屬撫恤金。“皮爾遜順便提出他這個看法,然後把雪茄叼好,刷刷地又簽了一個名,紙都給他劃破了。米爾里德小姐發現今天這個老大夫的領帶沾上的雞蛋痕迹比哪一天都多。他那亂蓬蓬的灰白頭髮有多少天沒梳了?約瑟夫·皮爾遜的邋遢在三郡醫院是出名的,你把它當作笑話也好,你說這太不象話也好。自從十年前妻子亡故,開始過獨身生活以來,他的穿着愈來愈不象樣了。現在這位六十六歲的老大夫打扮得不象個大醫院的主任醫師,倒象哪裏跑來的流浪漢。米爾里德小姐打量了一下他白罩衣里的呢背心,扣眼都磨禿了,上面還有兩個洞,可能是強酸腐蝕的。下身一條灰褲子沒有褲線,腳上一雙舊皮鞋,早就該上油了。

約瑟夫·皮爾遜簽完了最後一張,粗魯地把一疊單子沖米爾里德一塞,說:“這回我可以開始干點正經事了,啊?”那雪茄在嘴上一撅一撅地,煙灰一半落在自己身上,一半落在光亮的利諾林花色油氈①地面上。皮爾遜是三郡醫院的老大夫,他耍點態度沒人敢說,要換個年青人就不行了。皮爾遜對醫院走廊上貼的許多“禁止吸煙”的告示也是置之不理的。

①利諾林花色油氈(Linoleum)是一種建築上用的地面裝修材料。

“謝謝、謝謝,大夫。”他僵硬地點點頭,走向大廳,準備乘電梯,正趕上兩部電梯都停在上邊,就罵了一句,走下通往地下一層病理室的扶梯。

外科在三樓,那裏的氣氛就比較輕鬆了。整個外科手術室的氣溫和濕度都是經過仔細調節過的。外科大夫、實習大夫和手術室護士的綠色手術衣裏邊都脫得只剩下了內衣內褲,這樣可以涼快些。有些大夫已經做完了清早第一個手術,踱到外科辦公室喝咖啡,等着做第二個手術。三樓樓道兩旁的手術室是和醫院其他部分隔離的,護士們開始把仍舊處在麻醉狀態的病人推到兩間麻醉恢復室,在這裏接受觀察,等恢復到一定程度之後,再回病房。

矯形外科醫生露西·葛蘭傑一邊喝着熱咖啡,一邊述說昨天買的西德小轎車“大眾牌”①自有它的優點。由於這種車車身特別小,吉爾·巴列特大夫和她開玩笑說:“對不起,露西,我在停車場差點踩到你那輛車上。”

①大眾牌(Folkswagon)是西德名牌小轎車。

“那沒什麼,吉爾”,她說。“你的運動量還不夠,就在你那輛底特律出產的大傢伙周圍轉轉就夠了。”誰都知道,普外科醫師吉爾·巴列特大夫有一輛奶色的“卡迪萊克”②大號小轎車,天天都擦得精光瓦亮的。這也反映了車主人的率勁兒。他是三郡醫院穿着最講究的大夫之一,是主治醫師里唯一留鬍子的人——范戴克式③的,修剪得很整齊——一說話山羊鬍子就上下飛舞,露西看着很帶勁兒。

②卡迪萊克(Cadillac)是美國名牌豪華轎車,產地底特律。

③范戴克式(Vandyke),指唇上八字鬍,頷下山羊須。

肯特·歐唐奈大夫也踱着過來了。他是外科主任,兼醫務管理委員會主席。巴列特向他打了招呼:“肯特,我正找你。下星期我給護士講成年人扁桃體割除。你那裏有沒有吸入性氣管炎或肺炎的彩色照片?”歐唐奈為教學需要收集了一套彩色照片。他知道巴列特指的是人們不太熟悉的那種成年人切除扁桃體以後可能發生的後遺症。歐唐奈這些外科醫生都清楚,即使非常小心,也可能會有小塊東西沒取乾淨,吸進肺里形成囊腫。

他想起有一套顯示這種情況的氣管和肺部片子,是屍體解剖時拍的。他對巴列特說:“可能有。我今天晚上找找。”露西·葛蘭傑說:“如果找不到氣管的照片,給他一張直腸的。反正他也看不出來。”外科辦公室一屋子人都笑了。

歐唐奈也笑了。他和露西是老朋友了;有時他想:如果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他倆的關係會不會進一步發展呢?他在好多方面都很欣賞露西,特別是在業務方面,她能夠在一般認為是男人乾的矯形外科中站住腳,這很使他佩服。但是,她又沒有失去女性的基本特點。她現在穿着手術衣,和別人的樣子差不多,看不出什麼線條來,但他清楚:手術衣裏邊是一個修長而窈窕的身材,穿着不花哨,但很時髦。

一個護士敲門后悄悄走進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歐唐奈大夫,外邊有幾個病人家屬要見您。”

“告訴他們我就來。”他走進更衣室,脫去手術衣。今天只給他安排了一個切除膽囊結石手術,現在已經很成功地做完了。和外邊的病人家屬談完話以後,他打算去院部。

在外科樓上,喬治·安德魯·鄧吞躺在48號單人病房,已經沒有了涼熱感覺。實際上這已是他生命的最後十五秒鐘了。麥克馬洪大夫握着病人的手腕,脈搏快沒有了。病人家屬都在,室內顯得很悶熱。潘菲德護士把窗上的抽風電扇調到“高速”上。她想,這是一個很好的家庭,有妻子、一個成年的兒子、一個年青一點的女兒。妻子在輕聲地抽泣,女兒沒有出聲,但眼淚流滿了雙頰。兒子背轉身,肩頭在抽動。埃蓮·潘菲德心想:到我死的時候,希望也能有幾個人為我流淚。還有什麼比親人的悲痛更好的弔唁呢?

麥克馬洪大夫現在放下了病人的手腕,看看其餘的人。不用說什麼了,潘菲德護士自動記下了病人死亡時間:上午十點五十二分。

樓里的大病房和單人病房,現在正是安靜的時候,清早的一遍葯已經發完了,醫生也查過了病房。從現在到中午是休息時間。中午才是另一個活動高潮。有的護士已經溜到餐廳去喝咖啡;留下來的在作病情記錄。韋爾丁護士在一個女病人的病歷上寫着:“病人主述:仍有腹痛,”還沒有寫完,停下了筆。

這位五十六歲、頭髮已經灰白的老護士又一次從白大衣口袋裏掏出今早已讀過兩遍的兒子的來信。那是和病人信件一起送到她辦公桌上的。在她打開信時,一個年青的海軍中尉挽着一個漂亮姑娘的照片掉了出來。她先凝視了一下這張照片,才去讀那封信。“親愛的媽媽:這回事您一定沒想到,我在三藩市遇到一個姑娘,我們昨天結婚了。我知道您一定要生氣,因為您老說我結婚時您一定要參加我的婚禮。可是我告訴您怎麼回事以後您一定會理解的……”韋爾丁護士抬起了頭,想着那時刻掛在心上的兒子,很少見到。自從她離了婚,一直是自己照看阿丹姆,從小帶到送他上大學。後來上了安那波里斯①海軍學校,只是在周末和短期休假中見過他,隨後就入伍當了海軍。現在,阿丹姆已經成家了,不再屬於她,而屬於別人了。今天她得給他們拍一個電報,寄去她的深情和祝賀。幾年以前,她總說在阿丹姆獨立生活以後,她就辭職,可是一直沒有這樣作。現在用不着辭職了,快該退休了。她把信和照片又塞進口袋,重新拿起剛才放下的筆,清清楚楚地添上:“腹瀉和少量嘔吐。請魯本斯大夫注意。”

①安那波里斯(Annapolis):馬利蘭州首府,美國海軍學校所在地,在美國東海岸。

產科在四樓。誰都說不準那裏一天到晚什麼時候可以安靜一下。現在,查爾斯·竇恩伯格大夫和另外兩個產科大夫正在刷手。他忽然想:真討厭,生孩子的為什麼總愛湊熱鬧?不生就不生,一生就是一批一批地生。有時,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工作很有次序、很安靜,從從容容地一個一個地接生。

有時突然之間六個產婦同時都要生,鬧得個天翻地覆。現在就是這樣。

他自己的病人是個膀大腰圓、笑口常開的黑人產婦,就要生第十胎了。

她來到醫院已經太晚,馬上臨產,於是作急診,用擔架把她抬上來。竇恩伯格一邊刷手一邊聽着她和送她上來的實習醫生談話。

顯然因為這是個急診病人,實習醫生照例請電梯上乘客都下來,先送上來這個黑人產婦。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那麼多上等人都為我騰出了電梯,我成了重要人物了。這輩子我還沒嘗過這個滋味呢。”實習醫生勸病人不要緊張,只聽那個產婦在說:“叫我別緊張嗎?我一點也不緊張,孩子。我生孩子從來是輕鬆的。一生孩子就不刷盤子、洗衣服、作飯了。我在盼着到這兒來呢,和放假了一樣。”陣痛來了,她停了一會兒,不久,她一邊咬着牙,一邊還喃喃地說:“我已經有九個了,這是第十個。大孩子跟你一樣大了,年青人。等着瞧吧,過年我還會再來的。”竇恩伯格聽那聲音已經微弱了,可是還咯咯地笑了一聲。產房的護士把產婦接了過來,實習醫生又回急診室了。

這會兒,竇恩伯格已經洗刷好,穿好外衣,消了毒,熱得流着汗,跟着產婦走進了產房。

在醫院的大廚房裏,氣溫沒有多大問題,在那裏工作的人都習慣了。營養科主任希爾達·斯特朗嘗着一塊葡萄乾蛋糕,向做甜食的廚師點了點頭表示讚賞。她擔心自己吃這麼多卡路里和別的營養品,一星期之後準會在她洗澡間裏的磅秤上顯示出來。她自我安慰地想:反正多嘗嘗醫院做的食品是營養科主任的職務嘛。而且,斯特朗夫人現在擔心卡路里和體重已經晚了些兒了。長年累月地嘗來嘗去,已經使她把磅秤指針壓到二百磅上下了。光是她那兩個大乳房就佔了不少分量,象兩個直布羅陀要塞似的,在醫院裏是出了名的。有人說她一走過來就象有一對戰艦開路的航空母艦開來似的。

可是斯特朗除了愛吃點之外,也熱愛她的工作崗位,她心滿意足地環顧一下她的王國——閃亮的鋼製爐灶和送菜車,光亮照人的炊具,穿着漿洗得非常漂亮的白圍裙的廚師和幫廚。她心裏不覺暖烘烘的。

現在是廚房裏最忙的時候。午餐是每天最忙的一餐,除了給病人開飯外,還得給全院醫生護士職工在餐廳開飯。再過二十分鐘左右,午餐就要送到病房了。午餐以後的兩個小時內還繼續供應食品。在幫廚刷洗餐具、整理菜盤以後,廚師們又該準備晚餐了。

斯特朗夫人一想起菜盤就皺起了眉頭。她搖搖擺擺地走到廚房後面裝有兩台洗碟機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她的這部分管區可不象前邊那麼漂亮。這位主任曾經多次想到應該把這部分設備也來一個現代化。當然,好事不能一天辦完。在她當營養科主任這兩年,已經逼着院部添置了不少花錢的新設備了,這也得承認。不管怎麼樣吧,她還決定要找院部談談洗碟機的問題。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到餐廳去查看蒸氣表。

營養科主任不是醫院裏唯一關心食物的人。二樓放射科有一個門診病人說他都“快餓死了”。他是伯林頓市給三大汽車工業①代銷汽車的一家商行的銷售部副主任詹姆斯·布萊維克先生。

①三大汽車工業為通用汽車公司、福特汽車公司和克萊斯勒汽車公司。

根據醫囑,詹姆斯·布萊維克從昨天晚上十二點到現在沒吃過東西,他餓得快死是有道理的。現在他來到一號X光室作胃腸造影。對可疑十二指腸潰瘍進行確診。過去三年,布萊維克以很大的積極性投入工作,作出了許多個人犧牲,比銷售部其他人工作得更出色,工作時間也最長。現在這一切都得到了報償。他十分擔心不要因為十二指腸潰瘍或別的病影響了自己的前程。

他的這種擔心是很自然的,要是別人處在他的地位上也一樣。作為代銷商,每月是要完成一定的銷售指標的。他想他不可能是得了十二指腸潰瘍,一定是別的小病,很快會治好的。他被提升為銷售部副主任不過六個星期。

雖然這個職稱聽起來很響亮,外人哪裏知道要維持這個職位卻不怎麼容易,得出成果,得玩命兒干——辦事要潑辣,隨時盯住生意,還得有一個健壯的身體。醫生的證明解決不了報表上銷售下降的問題。

詹姆斯·布萊維克的病已經拖了一些時候了。可能是兩個月以前吧。他覺得胃不舒服,胃區有些疼,老愛打飽嗝兒。有時當著顧客也要打,很不合適。先前他還裝作沒事,後來到醫院看病,才有今天早晨這次檢查。他還希望不要佔太多時間;賣給福勒公司的六輛小型運貨汽車競爭得很厲害,他的商行非常希望成交。老天爺,他的肚子真餓得慌!

對於放射科主任、外號“響叮噹”①的拉夫·貝爾醫生來說,這不過是再照一套胃腸造影片而已,和他照的一百多張別的片子沒什麼區別。他有個習慣,沒照以前總要先猜猜有病沒有。這個病人他猜是有病的,象是個患潰瘍的。貝爾醫生透過他那厚厚的黑邊眼鏡暗自觀察這個病人。他象是個常發愁的人,現在可能就有點心事……這位放射科醫生讓布萊維克到熒光屏後邊去,遞給他一杯鋇漿。對他說:“我叫你喝,你就喝。”

①“響叮噹”原文是DingdongBell(叮噹鈴),美國有首兒歌《叮噹鈴》,精神飽滿的意思。因貝爾醫生的姓(Bell)與“鈴”是一個字,故有此外號。

在他準備好了以後,他說:“好!”布萊維克喝了鋇漿。

在熒光屏上,貝爾看見鋇漿通過食道,流到胃,從胃流到十二指腸。在這種不透明的液體的反襯下,各個器官非常清楚。每到一個階段,貝爾就按一下電鈕、照一張片子。他又按摩病人的腹肌使鋇漿流動,可以清楚看見十二指腸確有一處潰瘍。這時他心中暗自得意,果然猜中了,於是大聲說:“好了,布萊維克先生,謝謝你。”

“大夫,怎麼樣?我還能活下去嗎?”

“活得下去。”大多數病人都想知道他在熒光屏上看見了什麼。“魔術鏡,掛牆上,誰的身體最強壯。”①但不該由他說出結果。“你的醫生明天可以拿到片子。他會找你談話的。”他心想:朋友,你該倒霉了。希望你喜歡天天休息,天天吃牛奶、荷包蛋。

①美國兒歌,原文是“Magicmirroronthewall,whoishealthiestofall。”距醫院大樓兩百碼有一幢舊樓,原來是一個傢具廠,現在改為護士樓。護校學員費雯·洛布頓衣服上的拉鏈壞了。

“媽的,鬼火!”她學她爸爸老愛用的詞罵著那個拉鏈。費雯的父親是個伐木工人,已經有了相當積蓄,生活過得很好。在森林裏,他開起腔來總是“鬼火!”回到家裏,他覺得沒有必要另換一種語言了。

費雯今年十九歲。她把父親的粗獷和母親的纖巧集於一身。費雯的母親雖然在俄勒岡林區居住多年,可並沒有改變她那新英格蘭①人內在的文雅氣質。在費雯上護校的四個月裏,可以從她對醫務和護理工作的反應中看出她父母親的雙重矛盾性格。醫院的環境和醫務工作,一方面使她感到新奇、感到有些怕,另一方面她有時又有討厭它、噁心的感覺。她原想:整天和疾病、病人打交道,開始總會不習慣的;但沒料到,真正接觸以後,反應真大,有時胃裏直翻,非用很大毅力剋制,才不至於轉身跑掉。

①俄勒岡(Oregon),美國西北部州名,開發最晚。新英格蘭(NewEngland),在東北部,最早移民區。

發生了幾次這樣的情況,她想,得想辦法換個場所走動走動,讓耳目清亮一下。她原是喜愛音樂的,這有點用處。伯林頓市雖然不大,想不到居然有一個很好的交響樂團。於是費雯就成了這個樂團的熱心觀眾。她發現旋律的變化、音樂的熏陶,確能鎮定她的神經,加強她學習的信心。可惜這個樂團的夏季演出結束了。最近她常常想找點別的什麼消遣。

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上完早晨幾堂課以後,休息不大工夫就該到病房去實習了,時間很短,又碰上這個倒霉的拉鏈……她又拉了一下,鏈齒忽然合了縫,拉上了。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跑出去,又停下了腳步,擦了擦臉。該死的,天真熱!拉得她渾身是汗。

醫院大樓上上下下、里裡外外,今天早晨和每天早晨一樣,生活在沸騰着。在診室、嬰兒室、試驗室、手術室;在神經科、心理科、小兒科、皮膚科;在矯形科、眼科、婦科、泌尿科;在免費病房和私人病房;在服務性部門——院部、會計科、採購科、清潔班;在候診室、樓道、大廳和電梯上,整個三郡醫院五層大樓,地下室和地下室二層,到處是生活,到處是人類與醫學匯合的激流,泛起的滾滾的主活浪花,似潮汐起伏,千變萬化。

那是七月十五日的上午十一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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