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消息嗎?”露西·葛蘭傑大夫剛一走進病房,費雯便在輪椅上抬起頭來問她。這是作活檢之後的第四天,皮爾遜把切片寄往紐約和波士頓之後第三天。
露西搖搖頭。“我一聽到消息就會馬上告訴你的,費雯。”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能聽到準確消息呢?”
“可能今天,”露西平淡地回答。她不願意流露自己也等得很着急的心情。昨天晚上她又和皮爾遜談了一次,當時皮爾遜說如果到今天中午外邊的意見還役有到,他就再給這兩位大夫打個電話催一下。等待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很難受的事——包括昨天從俄勒岡來到伯林頓的費雯的父母。
露西把費雯膝上的包紮打開,活檢的疤痕癒合良好。換了紗布藥品之後,她說:“我知道要求你這樣做是很困難的,可是我希望你盡量把思想岔開,多想點別的事情。”費雯微笑一下說:“不那麼容易呀。”露西走到門口,說:“也許有個人來看看你就好了。這麼早就有人等着看你呢。”她開開門,招了招手。邁克·塞登斯進來,露西就走了。
塞登斯穿着醫院的白大衣。他說:“我偷着出來十分鐘。這十分鐘都是屬於你的。”他走到輪椅跟前吻了她。有一會兒,她閉上眼睛緊緊地摟着他。他用手捋了一下她的頭髮,輕聲在她耳邊說:“很難受,對不對?——這麼乾等着。”
“邁克,如果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那我就不會這麼著急了。現在難受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會怎麼樣。”他略微離開她一點,凝視着她的臉。“費雯,親愛的,我真希望我能做點什麼,什麼都行。”
“你已經做得很多了。”費雯現在笑了。“就要你,待在這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沒有……”邁克用一個手指堵住她的嘴唇,她沒說完。
“別這麼說!我就應該在這兒。這是天意——都是姻緣巧合的功勞。”他咧開嘴露出他那爽朗的笑容。在這笑容背後的那種空虛之感卻只有他自己知道。邁克·塞登斯是大夫,他和露西一樣知道病理科報告的遲延意味着什麼。
但是他卻成功地把費雯逗笑了。“瞎說!”她說,“如果我沒有看那次大體解剖,如果別的小護士先把你勾引去了……”
“喏,喏!”他搖着頭說:“看起來象是那樣的,其實一切都是命定的,半點不由人嘛。打從我們的老祖宗在樹上悠來悠去、搔着自己的腋下那時候起,我們的基因①就在時間、生命、命運的塵沙中遇合,在一起運行了。”他現在是沒話找話,脫口而出,可是卻起到了他希望的效果。
①基因(gene),現代生物遺傳學研究的熱門——遺傳工程研究的基礎。基因即生命的最基本的成分——脫氧核糖核酸。
費雯說:“嗨,邁克!你真會胡說八道。我真是非常、非常地愛你。”
“這我可以理解。”他又輕輕地吻了她一下。“我覺得你母親也很喜歡我。”她用手捂住了嘴。“你瞧你結我做了什麼樣好事情!應該先讓我來問我媽媽的。你們昨天晚上離開這裏以後,一切都好嗎?”
“當然了。我送他們回旅館,坐下來談了一會兒。你母親說話不多,可是我看得出來你父親在端詳着我,心裏想:這到底是個什麼樣人呢,居然想娶我的漂亮姑娘?”費雯說:“我今天限他說。”
“怎麼說呢?”
“嗯,我也不知道。”她伸出手去拉着塞登斯的兩隻耳朵,把他的頭轉了轉,端詳着他的臉。“我可以說:‘他長了一頭漂亮的紅頭髮,老不梳整齊,可是你用手指一捋,就會發現它是很柔軟的。’”她一邊說一邊捋着塞登斯的頭髮。
“啊。這話很有用處。結婚要是沒有這麼幾句是很不夠味的。還有呢?”
“我要說:當然他長的不怎麼樣。可是他有一顆金子做的心,而且他將成為一個聰明的外科大夫。”塞登斯皺了皺眉。“你不能說成是特別聰明的嗎?”
“也可以,如果……”
“如果怎麼樣?”
“如果你再吻我一次——現在。”在醫院的二樓,露西·葛蘭傑輕輕地敲了敲外科主任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歐唐奈正在看一大疊報告,他抬起眼說:“哈羅,露西——傷腦筋吧,歇一會兒吧。”
“真讓你說對了,是有點傷腦筋。”她一下子坐在歐唐奈辦公桌對面的大皮椅子裏。
“我約好洛布頓先生今天一大早就來見我。”歐唐奈繞過桌子,隨便跨着腿坐在離露西最近的桌子角上。“吸煙嗎?”他拿出一個包金的煙盒來。
“謝謝你。”她拿了一支煙。“是的——費雯的父親。”露西讓歐唐奈給點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煙味是涼的,很提精神。她說:“她的父母是昨天到的。他們自然對女兒的病非常關心,可是他們對我沒有什麼了解。我建議洛布頓先生和你談談。”
“他來了。”歐唐奈輕聲地說:“我告訴他,我認為他女兒的主治醫師是全醫院裏我最信任的、再好沒有的大夫了。我可以告訴你,他似乎是安心了。”
“謝謝你。”露西對剛才歐唐奈說的那些話深為感激。
外科主任笑了。“不要謝我;這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評價。”他停了一下,問:“那姑娘怎麼樣,露西?到目前情況怎麼樣?”她用幾句話簡單介紹了病歷、她的初步診斷、活體檢查情況。
歐唐奈點點頭,問:“病理科有什麼問題嗎?約瑟夫·皮爾遜病理報告作得及時嗎?”露西告訴他病理報告拖延的原因。他想了想,說:“噢,我看這是合理的,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但是要盯住約瑟夫;我看不能讓他拖過今天去。”
“我不會讓診斷再拖延了,”露西看了一下表。“我打算午飯後再找約瑟夫去。他說那時候應該有準確消息了。”歐唐奈作了一個苦臉。說:“這類病只能做到盡量準確。”他又想想,說:“可憐的孩子。你剛才說她多大了?”
“十九歲。”露西在注意歐唐奈的臉。在她看來,歐唐奈的臉上反映着他的思想、性格和對別人的理解和同情。她心裏在想:他的偉大是自然的,不是做作的,所以使人覺得不勉強。這更使得剛才他對她的能力的評語意味深長、暖人心田。於是她突然之間象得到什麼啟示一樣打破了過去幾個月蘊藏着的謎團,她頓然省悟過來:她深深地、熱烈地愛上了這個人。她現在十分清楚,她一直故意不這麼想,原因可能是直覺地怕由於得不到他的愛而傷心。可是現在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她顧不到那麼多了。想到這兒,她一時覺得有些難以支持;真糟!不知道臉上帶出來沒有?歐唐奈向她抱歉說:“露西,我們只好就談到這兒了。今天又排得滿滿的。”他向她一笑,“沒有別的了吧?”她的心頭小鹿似地亂撞,情思如波濤翻滾,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歐唐奈為她開門的時候,抬起手臂攏住她的肩頭。這本來是別的同事也會做的一般的友好姿態。可是,在這時候,這一接觸便象有一股電流傳遍全身,使她感到窒息、感到迷惘。
歐唐奈說:“如果有什麼問題就告訴我,露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天我可能去看看你的病人。”她定了定神,對他說:“保險她會高興的,我也一樣。”當她走出去,身後的門關上以後,她閉上了一會兒眼睛。
等待費雯的診斷可苦了邁克·塞登斯,使他整個變了個人。他本來是個和氣、外向的人,在三郡醫院的醫生里是出名的活躍分子。過去,在住院醫師宿舍里,他總是那群吵吵鬧鬧小夥子的核心人物。可是最近幾天來他總躲着別人,神色頹唐地想着病理科的診斷下來萬一不好,對費雯和對自己會是多麼大的打擊啊!
他對費雯的感情不但沒有動搖,反而加深了。他希望昨天晚上和費雯父母在一起的時刻能把這種感情說清楚了。那是他們在醫院初次見面之後的第二次會面。一開始,可以想像得到,洛布頓夫婦、費雯和他自己都有些拘束,談話時有些僵,有時不免有些客套。事後想起來,洛布頓夫婦和他們未來的女婿會面,本來應該是件大事,但是當前他們最關心的是費雯的健康,這件事情反而退居第二位了。邁克·塞登斯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已被他的岳父母接受了,因為沒有工夫作更多的考慮。
可是,當回到洛布頓夫婦住的旅館以後,他們還是簡單地談了一下關於他和費雯的事。身材龐大的亨利·洛布頓坐在旅館套房客廳的一個墊得臃腫的椅子上,問了問塞登斯的志願。塞登斯感覺這些話出自禮貌的要求多於出自真正的關切。他簡單地告訴他們,在三郡醫院當住院醫師的任期滿了之後,他準備去費城開業。洛布頓夫婦禮貌地點着頭,話也就說到這兒為止了。
似乎可以肯定沒有提出反對他們結婚的意見。亨利·洛布頓曾經插了這樣一句話:“費雯的眼光總是看得很準的。這和她要當護士一樣,我們還有些猶豫,可是她自己就決定了。那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邁克·塞登斯表示希望他們不認為費雯現在結婚年齡還太輕。這時安吉拉·洛布頓笑了。她說:“從這方面我們很難提出什麼反對意見來。我是十七歲結的婚,從家裏跑出來結的。”她沖她的丈夫一笑。“我們當時沒有什麼錢,可是還是想法度過來了。”塞登斯也咧嘴笑着說:“噢,這點我們倒差不多——至少,到我開業時為止。”那是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在看過費雯之後,他感到似乎有點輕鬆了。也許是因為這些天他反常地心煩意亂的時間太長了,他那開朗的性格要找個出路吧。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他感覺自己被一種樂觀的信念所征服:一切都會變好的。目前他就正是這種心情——他正在幫助羅傑·麥克尼爾解剖昨晚死在醫院裏的一個老年婦女。在這種心情指使下,他開始對麥克尼爾說笑話了。邁克·塞登斯的笑話特別多——他在醫院裏逗笑是出名的。
新笑話才說了一半,他沖麥克尼爾問道:“你有紙煙嗎?”病理住院醫師正在切開剛從屍體裏取出的心臟。他用頭指示了一下。
塞登斯走到屋子那邊,從麥克尼爾上衣口袋裏找到紙煙,點燃了一支,一邊往回走,一邊接著說:“於是她對殯葬人說:‘謝謝你,一定費了很大的事。’那殯葬人回答:‘噢,真的沒費什麼事。我不過就把他們的頭換了。’”儘管在這間屋裏說這個笑話有點嚇人,麥克尼爾仍舊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當解剖室的門打開,戴維·柯爾門走進來的時候,他還在笑。“塞登斯大夫,請你把紙煙掐了,好嗎?”柯爾門低沉的聲音劈面撲來。
邁克·塞登斯回頭一看。他和氣地說:“哦,早安,柯爾門大夫。沒看見您在那兒。”
“紙煙,塞登斯大夫!”柯爾門的聲調很冷峻,眼色很嚴厲。
塞登斯沒有太理解,說:“噢,噢,是的。”他想找個地方戳滅那支煙,沒找到,於是就拿着煙想往擺着屍體的解剖台上戳。
“那兒不行!”柯爾門嘴裏迸出這幾個字,邁克·塞登斯的手停住了。
塞登斯怔了一下,走到屋子那頭,找個煙灰缸,把煙扔了。
“麥克尼爾大夫。”
“是,柯爾門大夫,”羅傑·麥克尼爾輕聲答道。
“請你……把臉蓋上,好嗎?”麥克尼爾懂了柯爾門腦子裏想的是什麼,心裏很不舒服地拿起一條毛巾。那是他們剛才用過的一條,上面有幾塊很大的血污。柯爾門還是用他那低沉而鋒利的口氣說:“請用乾淨的毛巾。把生殖器官也蓋上。”麥克尼爾沖塞登斯點了一下頭,塞登斯拿來兩條幹凈的毛巾。麥克尼爾小心地把一條蓋在死去的婦女的面部,另一條蓋上生殖器官。
現在兩個住院醫師站在柯爾門對面。兩人臉上都帶有愧色,都知道柯爾門下一步該說什麼了。
“先生們,我想給你們提醒一下。”戴維·柯爾門的話聲音還很輕——從他進屋以後沒有提高過嗓門——可是他的話的分量和鋒芒是十分清楚的。
現在他嚴肅地說:“我們做屍體解剖是取得死去病人家屬同意的。如果病人家屬不同意,我們就不能作。我想,這一點你們都清楚吧?”
“清楚的,”塞登斯說。麥克尼爾點了點頭。“那好,”柯爾門瞥了一眼解剖台,然後看着他倆說:“我們的目的是提高醫學知識。死者家屬盡了他們的一份力量,把屍體交給我們,信任我們,期待我們以愛護、尊重和嚴肅的態度處理死者的肢體。”當他停下來的時候,屋裏很靜。麥克尼爾和塞登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而我們也就要這樣作,先生們。”柯爾門又強調了剛才說的幾個字:“用愛護、尊重和嚴肅的態度作。”他接著說道:“一切大體解剖都要蓋上面部和生殖器官,室內任何時候不準吸煙。至於你自己的表現,特別是用這個開玩笑,”——說到這兒,邁克·塞登斯的臉燒得通紅——“我看你可以自己去想想。”柯爾門對他倆分別看了一下,然後說:“謝謝,先生們。請你們繼續作,好嗎?”他點一下頭,走出去了。
門關上以後幾秒鐘內,他倆都沒說話。然後,塞登斯輕聲地說:“我們似乎讓他給很有禮貌地批得個體無完膚。”麥克尼爾懊悔地說:“批得很有些道理,我覺得。你說呢?”
伊麗莎白·亞歷山大決定等攢夠了錢馬上買一個真空吸塵器。她現在用的老式地毯清掃器①只能掃掉地毯表面上的塵土,裏邊的土除不掉。她又用它在地毯上來回推了幾道,檢查一下,不太滿意,但也只好算了。她叮嚀自己想着晚上和約翰商量這件事。真空吸塵器不太貴,按月交款,多付這點錢問題不大。真正成問題的是他們需要的東西太多,得分一下輕重緩急。
①地毯清掃器(carpetsweeper),一種長把的帶輪子的旋轉刷子。
從這方面講,她認為約翰的想法大概是對的。為了讓約翰上醫學院,生活上做點犧牲,少買點東西,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當你習慣於一種生活規格的時候,收入一減少,總覺得不大好辦。拿約翰在醫院裏的薪水來說,儘管錢數不多,可也夠讓他倆過一個舒舒服服生活的了,幾個月以前還買不起的小奢侈品也能用上了。這些東西能放棄嗎?伊麗莎白估計是可以的,可是真做到也不容易。入醫學院意味着還得艱苦四年,就是畢業以後,如果約翰要學一門專業,那也還得當實習醫師和住院醫師。值得嗎?如果把握住此時此刻,就扮演當前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角色,不也很幸福嗎?可能還好點吧?
這話言之成理,是不是?可是,不知為什麼,伊麗莎白還是心裏不踏實。
是不是她還是應該慫恿約翰不惜任何代價力爭上遊進醫學院呢?柯爾門大夫顯然覺得約翰應該這樣做。他對約翰說什麼來着?——“如果你有上醫學院的想法,而在有機會時卻不去上,可能這將成為你終身的遺憾。”當時這句話給伊麗莎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覺得給約翰的印象也是一樣的。現在想起來,這話似乎更顯得意味深長。她皺了皺眉,或許今天晚上他倆應該再研究一次。如果她能把約翰的真正想法肯定下來,她就可以迫使他下一個決心。
關於他倆的事,過去總是要依伊麗莎白的。
伊麗莎白把地毯清掃器收起來,開始打掃他們的房間。她暫時把那些嚴肅的問題撇開,一邊幹活一邊唱起歌來。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溫暖的八月陽光照射進這間舒適的小房間,使昨天晚上掛起來的、新做的窗帘更加鮮艷奪目。伊麗莎白在房間中間的方桌前停下來,整理花瓶里的鮮花。她掐掉了兩朵已經開過的花朵,正要往小廚房走的時候,突然腹痛起來。這陣火燒火燎的疼痛來得很快,比昨天在醫院餐廳里的那次厲害、厲害得多。伊麗莎白倒吸了一口氣,咬着下嘴唇,好不讓自己大聲叫起來,一下就跌坐在身後的一把椅子上。疼痛過去了,一陣子,又疼了起來,似乎比第一次更厲害,象是周期性的陣痛。她忽然想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不由自主地說道:“噢,不!不!”伊麗莎白在萬般焦急之中模糊地感到她必須趕快。醫院電話號碼在電話機旁的紙夾上。房間那頭的電話成了她當前要投奔的目標。在每一陣疼痛來去的空檔里,她扶着桌子站起身子來向對面走去。撥了號碼,打通之後,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竇恩伯格大夫……急診。”等了一會兒,竇恩伯格大夫接了電話。“我是亞歷山大夫人,”伊麗莎白說:“我要……生了。”
戴維·柯爾門敲了敲皮爾遜大夫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他看見病理科主任正坐在桌子後邊,卡爾·班尼斯特站在旁邊。那化驗員臉上有一種緊張的表情;看見柯爾門之後,他故意躲着他的眼神。
“你要找我吧。”柯爾門在外科樓上作了一個冰凍切片之後,在回來的路上聽見廣播叫他的名字。
“對,我找你。”皮爾遜的態度冷淡而一本正經。“柯爾門大夫,我們科里有人向我提了一條對你的意見。就是這裏的卡爾·班尼斯特提的。”
“噢?”柯爾門抬了抬眉毛。班尼斯特還在看着前邊。
皮爾遜接著說:“我聽說你們兩個人今天早晨有些爭執。”
“我倒不認為那叫什麼爭執。”柯爾門使自己的聲調保持輕快、隨便。
“你說叫什麼呢?”老頭子的語氣很明顯帶有責難的意思。
柯爾門平靜地說:“坦白講,我沒有想把這件事彙報給你。既然班尼斯特先生願意談,那最好把整個情況都彙報給你。”
“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柯爾門沒有理睬這種諷刺味道的話。“昨天下午我對兩個血清化驗員都交待了,我計劃抽查一下化驗室的工作。今天早晨我就查了一次。”柯爾門看了班尼斯特一眼。“我把送給血清化驗室的一個病人的血樣抽了出來,分成兩個,在化驗單上添了一筆,要求另作一個化驗。後來,在我檢查的時候,我發現班尼斯特先生記錄了兩個不同的化驗結果,當然應該是一樣的。”他又說:“如果你願意看看,我們現在可以把化驗記錄拿來。”皮爾遜搖了搖頭。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半轉了轉身;他似乎在思考。柯爾門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情況。他知道他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是無懈可擊的。他採取的步驟是多數管理完善的醫院化驗室的標準程式。這是從病人着想,防止疏忽的辦法。認真工作的化驗員對檢查化驗室工作是沒有什麼怨言的。而且,柯爾門在禮節上已經做到事先通知班尼斯特和約翰·亞歷山大兩個人了。
皮爾遜驀地轉過身,對着班尼斯特說:“好吧,你有什麼說的?”
“我不喜歡人家暗地裏監視我。”他很不高興而且滿有理地說著。“我從來沒有這樣工作過,現在我也不想受這個。”
“我告訴你,你是個笨蛋!”皮爾遜喊道。“你出個這麼愚蠢的錯就夠笨蛋的了,讓人家抓住了還來找我,這說明你是一個更大的笨蛋。”他歇了一下,嘴唇綳得很緊,呼吸很重。柯爾門覺出來這老頭子有氣是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儘管他不願意,他也得支持這個年青的病理醫生所做的事。現在他站在班尼斯特對面,叫道:“你想要我怎麼樣——拍拍你的肩膀,發你一個獎章?”班尼斯特的面部肌肉直抽動。這是他第一次無言答對了。皮爾遜嚴厲地看着他,正打算接著說,又突然停止了。半轉過身子,用手揮着說。“滾!滾!”班尼斯特一個字沒說,繃著個臉,左右都不看一眼,走出屋子,把門帶上了。
皮爾遜驀然轉身對着柯爾門說:“見鬼!你這是什麼意思?”戴維·柯爾門可以看得出老頭子的眼睛裏直冒火。他認識到對班尼斯特的那一通不過是個前奏。他下了決心不發火,和緩地回答說:“我的哪個意思?皮爾遜大夫?”
“你完全知道我指什麼!我指你檢查化驗室——沒經我同意。”柯爾門冷冷地說:“我真需要你同意嗎?這種例行的事。”皮爾遜用拳頭錘了一下桌子。“什麼時候要檢查化驗室我會佈置!”
“如果要你同意的話,”柯爾門仍然輕聲地說:“碰巧我還真得到你的同意了。作為一種對你尊重的表示,昨天我和你說過我要對血清化驗作些例行檢查,你是同意了的。”皮爾遜有些懷疑地說:“我不記得了。”
“我可以保證說過這話。我這個人沒有編造謊話的習慣。”戴維·柯爾門覺得自己有些冒火了;要掩蓋住對這個不稱職的老傢伙的蔑視是困難的。
他又說:“我可以告訴你,當時你似乎有心事。”這話似乎把皮爾遜制住了,至少制住了一些。老頭子嘟嚷着說:“如果你那麼說,我相信你。可是這樣的事你今後不要自己作了。懂嗎?”柯爾門感到這是個關鍵時刻,對皮爾遜、對他自己都如此。他冷冷地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在科里我負什麼樣的責任呢?”
“我願意給你什麼責任你就負什麼責任。”
“恐怕那不能使我滿意。”
“你不滿意,啊?”皮爾遜和柯爾門面對面了,他探着腦袋說:“有些事情我還不滿意呢。”
“你舉個例子吧,什麼事?”戴維·柯爾門不打算自己讓人給唬住。如果這老頭子要攤牌,他自己也很願意馬上奉陪。
“例如我聽說你在給解剖室定規矩,”皮爾遜說道。
“是你讓我負責管的。”
“我讓你監督大體解剖,沒讓你定一大套莫名其妙的規矩。不許吸煙是一條。連我都包括在內嗎?”
“我看這要由你自己決定了,皮爾遜大夫。”
“我也說得我自己定!”對方的平靜更使得皮爾遜生氣。“現在你聽我的,聽清楚。不錯,你有一些很漂亮的資歷,先生,可是你還有不少要學習的東西。我還是這個科的負責人。而且,我還很有理由在這地方待一個很長的時間吶。所以現在是你作決定的時候了——如果你不喜歡我辦事的方法,你知道你可以怎麼做。”在柯爾門還沒有能作出回答以前有人在敲門。皮爾遜不耐煩地喊道:“什麼事?”一個女秘書走進來,偷眼看了看他倆。柯爾門這時想起來,皮爾遜的聲音至少外邊的樓道里可以聽得清楚。女秘書說:“對不起,皮爾遜大夫。有您的兩封電報,剛到。”皮爾遜從那姑娘手裏拿過兩個淺黃色的信封。
秘書走了以後,柯爾門正要回答,皮爾遜用手勢止住了他。他一邊打開第一個信封,一邊說:“這是關於那個姑娘——露西·葛蘭傑的病人——的答覆。”他的聲調和剛才很不一樣了。他又說:“他們花了不少時間研究這個問題。”戴維·柯爾門立刻產生了興趣。他默然接受了皮爾遜的觀點:他倆的爭論可以暫緩進行,這件事更重要些。在皮爾遜拆看第一封電報的時候,電話鈴突然晌了起來。他煩躁地罵了一句,把兩封電報放下,去接電話。
“喂?”
“皮爾遜大夫,我們是產科,”一個人說:“竇恩伯格大夫找你,請等一下。”停了一下,竇恩伯格接了龜話。他急切地說:“約瑟夫,你們病理科的人怎麼搞的?”沒等回答,又說:“你們的化驗員的妻子——亞歷山大夫人——已經臨產,孩子沒足月。產婦正坐救護車來這裏,我還沒有收到血敏報告呢。現在你們馬上給送來!”
“好吧,查利。”皮爾遜把耳機子往下一拍,去拿標着“簽署文件”的盤子裏的一堆單子。這時候他一眼看見那兩封電報,就迅速把電報交給了柯爾門。“拿着,看看他們說些什麼。”皮爾遜翻騰着那些單子,第一次他急急忙忙地沒找着;又從頭找了一遍,總算找到了。於是又拿起電話,聽了聽,粗聲粗氣地說:“把班尼斯特找來。”掛上電話以後,他就在找到的單子上匆匆簽了個字。
“你找我?”從班尼斯特的聲音和表情可以明顯看出他還為剛才挨的一頓罵氣悶不舒呢。
“我不找你找誰!”皮爾遜把剛才簽了字的單子交給他。“把這個送給竇恩伯格大夫——趕快。他在產科呢。約翰·亞歷山大的妻子臨產,要生孩子。”班尼斯特的表情變了。“那小夥子知道了嗎,他在……”皮爾遜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快去,好嗎!快去!”班尼斯特急急忙忙拿着單子走了。
戴維·柯爾門模模糊糊地知道周圍發生的事,可是他的腦子沒在那些事情上,眼下他思想集中在他手裏打開了的兩封關係重大的電報上。
現在,皮爾遜轉身沖他問道:“我說,那個姑娘的腿保不保得住啊?兩個大夫都確診了嗎?”柯爾門心想:這是病理學的起點和終點;這是一片邊緣地帶:必須面對這樣的事實——我們懂得的實際上是很少的;這是知識的極限、未知的黑風惡浪的邊緣。他低聲道:“是的,他倆都確診了。波士頓的查林漢大夫說:‘組織肯定是惡性的。’紐約的埃恩哈特大夫說:‘組織是良性的。無惡性跡象。’”室內頓時沉寂下來。皮爾遜輕聲緩慢地說道:“國內兩位權威,一個投‘贊成’票,另一個投‘反對’票。”他看了看柯爾門,在說下面的話的時候,他的話里有譏諷的味道,可是並沒有惡意。“唉,我的年青的病理學朋友,露西·葛蘭傑今天等回信。一定得給她個回信,也一定得給她個肯定的答覆。”他露出一副苦笑的臉,說:“你願意扮演一回上帝的角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