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另外一種惡習要糟糕得多。我對人沒有多大興趣,離群索居,對於人的事情始終抱着嘲諷和鄙視的態度。

我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時,還根本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讓人們自己去相處吧,而我則把自己的柔情、愛慕與同情贈送給自然的無言的生活。我認為這樣做是正確的。開始時我也完全做到了。

夜裏,我上床睡覺的時候,突然想起我好久沒去過的某座小山、森林邊緣某處的一棵孤零零的我所心愛的樹。它此時此刻挺立在夜風中,做着夢,也許在打盹兒,在呻吟,在搖晃樹枝。它會是怎麼一副模樣呢?我離開屋子,去探望它,極其溫柔多情地端詳它,心中懷着它的朦朧形象回家。

你們在笑我。這或許是迷途的愛,但不是濫用了的愛。不過,我怎樣由此找到通往對眾人的愛的道路呢?

一件事情做開了頭,接着總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極好的想法。關於我的重大作品的設想隱隱約約地在我的腦海里漂浮,越來越近了,越來越有實現的可能了。如果我的愛使我變成了—個能操森林和江河的語言的作家,那末,我又對誰去講這種語言呢?當然不僅是對我所心愛的,而且首先是對眾人,我要成為眾人的愛的嚮導和教師。可是,我不受眾人,對他們抱着粗魯和嘲諷的態度。我感覺到了這種矛盾,感覺到了有必要克服這種與眾人格格不入的冷漠態度,也要友愛待人。這是困難的,因為孤獨和命運恰恰在這一點上已經使我變得冷酷無情,習性難移。不論在家中或在酒店裏。我盡量使自己少對人採取拒斥的態度,在路上遇到別人也客氣地點頭,但這是不夠的。我也看到,我已經把自己同眾人的關係完全敗壞了,因為人家態度冷淡,不相信我是在設法親近他們,甚至以為這是一種嘲諷。最糟糕的是,我差不多已有一年沒去那位學者家裏了,而那是我唯一有熟人的地方。我感到必須首先去那裏走訪,尋找一條進人當地社交圈子的途徑。

我自己可笑的性格反倒幫了大忙。我剛想到那家人家去,腦子裏就顯現了伊麗莎白的形象。她站在塞甘蒂尼畫中的雲面前時多麼美啊!我突然領悟到她對我的渴念和憂鬱又多麼有同感啊!於是,我頭一回想到要同一個女人結婚。在這之前,我深信自己完全沒有能力娶到妻子,因此我玩世不恭地聽之任之。我是詩人嘛!遊子嘛!酒徒嘛!隱士嘛!現在我自以為認識到,我的命運將要借相愛結婚的機會,為我架一座通往人世的橋樑。樣樣事情看來是那麼誘人,那麼有把握!伊麗莎白同我意氣相投,這一點我過去已經感覺到了,看到了;另外,她稟性高尚,有接受能力。我回想起,在談論聖克利門蒂以及後來觀賞塞甘蒂尼的畫時,她的美是如何顯現出來的。而我呢,多年以來從藝術和自然那裏搜集了一份豐富的財產深藏在心中;她將從我那裏學會觀察比比皆是的沉睡着的美;我將使她置身於美和真的環境之中,使她的臉和她的心靈忘卻一切陰暗渾濁,使她的才能得以充分的發展。奇怪的是,我根本沒有感覺到自己這樣突然轉變是多麼可笑。我這個孤獨古怪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墜入情網的少年,竟夢想着新婚的幸福和如何安排自己的家庭生活了。

我匆匆去到那個好客的人家,一進門就受到好心的責備。我多次前往。走訪若干回之後,在那裏又遇到了伊麗莎白。呵,她真美!她的外貌一如我過去把她當作自己的情侶來想像時那樣的美麗、幸福。她親切地問候我,甚至可說是懷着由衷地使我幸福的友好感情。

你還記得那個有紅色紙燈、有音樂、泛舟湖上的夜晚嗎?你還記得我的愛情表白在萌芽中就被窒息的那個夜晚嗎?那是一個熱戀的少年悲傷而可笑的故事。

熱戀的成年人彼得·卡門青的故事更可笑,更悲傷。

伊麗莎白彷彿順便說起,不久前她已經成了人家的未婚妻;我聽了便祝賀她,還結識了前來接她的那位未婚夫,我也向他表示了祝賀。整個晚上,我的臉上掛着一個慷慨大度的施主的微笑,象一個假面具,累贅、討厭。事後,我既沒有奔入林中,也沒有跑去酒店,而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呆望着油燈,直到它發出臭氣熄滅為止;我愕然,我昏亂,最後重新清醒。痛苦和絕望再次在我頭上鼓動黑翼,我躺着,渺小、軟弱、心碎,痛哭流涕。象一個孩子。

我馬上收拾行裝,翌日清晨便到車站乘車返回故鄉、我渴望着重新攀登澤恩阿爾卑施托克,回顧我的童年時代,去看看我的父親是否還活着。

我們彼此都已經變得陌生了。父親頭髮全白了,有點駝背,外表的特徵不那麼顯眼了。他待我態度溫和,帶點敬畏,也不問長問短,甚至要把他自己的床讓給我睡;看來我這次回家不只使他感到出乎意料,還弄得他不知所措。這所小房子仍舊歸他所有,草場和牲口賣掉了,他收一點租金,這兒那兒的干一點輕活兒。

當他留下我一人在屋裏時,我走到先前放着我母親的床的地方,往事象一條平靜寬闊的江河從我一旁流過。我不再是個少年了,我於是想到,真是光陰似箭,我自己也將變成一個白髮蒼蒼的駝背小老頭兒,躺在那裏痛苦地死去。在這間幾乎依然如故、寒磣破舊的小屋裏,在我度過童年、學過拉丁文、目睹母親去世的小屋裏,產生這些念頭是很自然的,它給我帶來了安寧。我懷着感激的心情回憶着青年時代豐富多彩的生活,這時,我突然想起在佛羅倫薩學到的羅棱索·德·美第奇①的詩句:

青春何美好,

華年逐歲逝。

歡樂趁今朝,

明日恐已遲——

①羅·德·美第奇(1449—1402),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佛羅倫薩共和國的國君,許多著名人文主義者聚集在他的宮廷里,使當地成為文藝和科學的中心。他創作的彼特拉克風的情詩和民歌風的歌謠顯示了他本人的藝術才具。

我同時感到驚異的是,我把對於意大利、對於歷史、對於疆域遼闊的精神王國的回憶也帶到故鄉的這間年深月久的老屋裏來了。

我給了父親一點錢。晚上,我們一同去酒店,那裏一切如故,不同的只是酒錢由我付。我父親談到星酒和香檳時,便讓我來作證,我現在的酒量已勝過他老人家。我問起那個農夫,我當年往他的禿頂上澆酒的那個小老頭兒。他好開玩笑,會耍花招,但他早已去世,他講過的那些笑話也快被人遺忘了。我喝着沃州酒,聽別人閑談,也講了一些見聞。我同父親穿過月光回家去時,他醉醺醺地繼續邊講邊比劃,我真被他迷住了,這樣奇特的心情我以前還沒有過。我一直被往昔的人物形象圍在中間,康拉德舅舅、羅西·吉爾坦納、母親、理查德和阿格麗哀蒂,我彷彿在看一本美麗的畫冊,畫裏的一切是那麼美,那麼完善,使人看了驚異,因為在現實生活里,這一切連一半的魅力都沒有。這一切是如何在我身旁潺潺流過、消逝、幾乎被遺忘,如今卻又清晰地畫在了我的心中:半輩子的生活,不需要我的意志而由記憶獨自保存着。

我們回到家裏,我父親講着講着不出聲了,睡著了,這時,我才又想起伊麗莎白。還在昨天,她問候我,我望着她出神,祝她的未婚夫幸福。現在我覺得這好象已經相隔很長一段時間。但是痛苦蘇醒了,摻合在受驚四散的回憶的潮水中,象燥熱風搖撼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高山茅屋一般,搖撼着我的自私的、易受傷害的心。我沒法在屋裏呆下去。我爬出窗戶,穿過小園子,來到湖邊,解開久已無人保管和使用的小船,輕輕地划進蒼白的湖上的夜。周圍銀霧蒸騰的群山莊嚴肅穆,幾乎圓滿的月亮掛在淺藍的夜空,險些被漆黑的高山的山尖刺破。多麼寂靜,連遠處澤恩阿爾卑施托克的瀑布聲我都能聽見了。故鄉的精靈和我少年時光的精靈用它們蒼白的翅膀撫摩我,它們登上了我的小船,伸出雙臂,以痛苦的、難以理解的表情懇求着、暗示着。

我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經過如許的悲歡目的又何在呢?我今天還是個渴求者,我過去渴求真和美又是為什麼呢?我為何固執地為那些值得追求的女性傷心流淚,忍受愛情與痛苦的折磨呢?早知今日為傷心的戀愛淚流滿面,羞愧地低垂着頭,又何必當初呢?上帝真是難以捉摸,他既然註定我一生是個孤獨而很少得到愛的人,又何苦在我心中燃起思愛之火呢?

湖水在船首兩側喃喃低語,船槳帶起串串銀珠,四周的群山近在咫尺,沉默無言,清冷的月亮游移在山壑的濃霧上。我少年時代的精靈默默地站立在我周圍,深邃的眼睛望着我,無言地發問。我彷彿看到美麗的伊麗莎白也在其中,如果我沒有錯失時機,她會愛上我,成為我的人。

我似乎覺得,如果我無聲無臭地沉入這蒼白的湖水,也就不會有人來打聽我了。然而,當我發現這條朽壞的舊船漏水時,我劃得更快了。我突然覺得身子發冷,便趕緊回家上床。我疲倦地躺着,但又醒着,回顧我的生活,一邊尋思着:為了真正地幸福地生活,為了更貼近宇宙萬有的心臟,我缺少什麼,需要具備什麼。

我自然懂得,親密與歡樂的核心是愛,我必須不顧最近為伊麗莎白遭受的痛苦,真正開始去愛眾人。但是怎麼去愛呢?愛誰呢?

這時我想到了我的年邁的父親,頭一次注意到我還從未真正愛過他。我童年時增添了他的生活的艱難,後來我離開了家,母親去世后,又留下了他一人,我還常常為他生氣,末了幾乎完全把他丟在了腦後。我必須想到,總會有一天他躺在臨終的床上,我伶仃一人站在旁邊,看着他的靈魂離去,而這靈魂卻是我所陌生的,我從未努力去得到他的愛。

我於是着手去學會這種既難學又可愛的本領,但不是通過愛某一個美麗迷人的情侶,而是通過愛一個白髮蒼蒼、粗魯無禮的酒鬼。我不再粗暴地回答他,儘可能地為他操心,念日曆故事①給他聽,向他講法國和意大利產的葡萄和那裏的人喝的酒。我沒有免掉他乾的那點活兒,否則的話,他就會完全不受管束了。我無法使他習慣於晚上不去酒店而在家喝酒。我買來了酒和雪茄,想方設法讓老人家消磨時間。在第四個或第五個晚上,他犯了犟脾氣,一聲不吭,我問他有什麼不舒服,他便抱怨說:“我覺着你想永遠不讓你父親去酒店了。”——

①十五世紀以來附在宗教節日曆本上的具有教訓意義的故事。

“哪兒的話,”我說,“你是父親,我是你兒子,去不去酒店全在你自己。”

他眨巴着眼睛打量我,然後快活地拿起帽子,於是,我們便一同朝酒店走去。

我父親不情願我長久同他一起呆下去,雖然他嘴裏不講,但還是看得出來。我也想到國外什麼地方去,看看我這種矛盾的心境能否得到安慰。我便問老人家說。“我過幾天想走,你看怎麼樣?”他搔了搔腦袋,聳了聳變窄了的肩膀,狡獪地微笑着說:“隨你的便!”並等着我回答。啟程之前,我走訪了幾家鄰居以及修道院的管事人,請他們照應他。我還借一個好天氣的日子登上了澤恩阿爾卑施托克山。我站在寬闊的半圓形峰頂,俯覽群山、蔥綠的山谷、光潔的湖永和遠方城市的霧氣。在我幼年時,這一切曾使我充滿強烈的憧憬之情,我曾離鄉背井,去征服那美好的遼闊世界,如今,它又伸展在我的眼前,同以往一樣地美,一樣地陌生,但我卻已經準備好再度出遊去尋找樂土。

我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早已下決心到阿西西去呆一段較長的時間。我先乘火車回到巴塞爾,買了點必需的東西,收拾好幾件行李,託運到佩魯賈。我自己則乘車到佛羅倫薩,從那裏不慌不忙、心情舒暢地步行去南方,過了佛羅倫薩,同老百期友好地打交道是不需要任何伎倆的;他們的生活始終是外露而不深藏,是那麼簡單、自由、淳樸,因此,從小鎮到小鎮,你可以毫無危險地同許多人結交。我又感到了安全穩妥如在故里,於是暗下決心,將來回到巴塞爾以後,我要到普通人中間去尋找接近人生的路,不再重返社交界。

在佩魯賈和阿西西,我的歷史研究重又獲得了生機和意義。那兒連日常生活也是一種樂趣。不久,我的有病的心靈又開始復元,並架起了通往生活的便橋。我在阿西西的女房東是一位健談而虔誠信教的蔬菜商,我同她談論過幾次關於聖徒方濟格的事迹,她便同我結下了親密的友誼,還到處宣揚,給我帶來了一個嚴格的天主教徒的名聲。雖說我不配享受這種榮譽,但由此而來的好處是人們不再懷疑我是異教徒了。往常,任何外來人都會被貼上這種標籤。這樣,我便可以深入地同人們交往。這位太太名叫安農齊亞塔·納爾迪尼,三十四歲,寡婦,身材高大,很懂禮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顏色明快的花裙衫,象是過真正的節日,除了耳環以外,胸前還掛上金項鏈,項鏈上有不少金箔聖牌閃閃發光,玎玲作響。她走到哪裏,都帶着一本銀套祈禱書,使用起來一定非常笨重;還有一掛帶銀鏈的念珠,黑白相間,十分美觀,使用起來當然靈便得多。在兩次進教堂之間的時間裏,她常坐在涼廊里,向讚嘆不已的女鄰居們一條條地列舉缺席的女教友們的罪孽,在她那虔誠的圓臉上,浮現出一個同上帝和解了的靈魂的動人表情。

我的姓名當地人念不出來,我乾脆自稱彼耶特羅先生。在美好的金色夜晚,我們一起坐在窄小的涼廊里,還有鄰人、孩子和貓,或者呆在店鋪里,四周是水果、蔬菜籃子、種子盒子和掛着的熏腸,訴說各自的經歷,談論莊稼的年景,抽一根雪茄,或者各人吃一塊甜瓜。我講述聖方濟格的事迹,波蒂翁庫拉教堂和方濟格教堂①的歷史,聖克拉拉②以及最初的教友。大家認真地聽着,提出無數細小的問題,稱頌這位聖徒;接着談起新近發生的轟動一時的事件,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大家特別愛聽的是強盜搶劫和政治爭鬥貓、孩子和小狗在我們中間玩耍、打滾——

①波蒂翁庫拉教堂是聖方濟格行乞募捐修復的一所小教堂,也是他常住之所,最後死於此地。方濟格教堂是在聖方濟格墳墓所在的教堂之上加蓋而成的寺院。

②聖克拉拉(1194—1253),追隨聖方濟格,於1212年建立第二方濟格會。

出於我自己的興趣,也為了保持我的好名聲,我便到各種傳奇中去搜尋富有教益的動人故事。使我喜出望外的是,在我攜帶來的少量書籍中,有一本阿諾爾德①的《族長和其他受神恩者的生平》,我便將其中一些天真無邪的軼事稍加改編用意大利俗話俚語翻譯出來。過路的人也站住腳,聽上片刻。聊上幾句。一個晚上,在場的人總要更換三、四次。唯有納爾達尼太太和我從頭至尾坐在那裏。我身邊放着整瓶紅酒,我在酒上的花費之大,給過着貧困和中等生活的小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漸漸地鄰家靦腆的姑娘也不見外了,她們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參加談話,問我討張小畫片,開始相信我的聖徒氣質,因為我既不開玩笑叫她們為難,看來也根本不象是便想求得她們的親近。她們中間有幾個大眼睛的絕色佳人,彷彿是從佩魯基諾②的畫中下到人間來的。我喜歡她們,看到她們善意地打趣說笑,我心中感到高興,可是我從未對她們中間哪一個產生過愛情,因為她們當中的美人都太相象了,所以我始終不把她們的美看作個人的優點,而只看作是種族的共性。烏泰奧·斯皮內利也常來,他是個年輕小夥子,麵包師的兒子,狡猾、幽默。他會模仿許多動物,件件醜聞他都瞭若指掌,滿腦子大膽詭詐的盤算,做出來叫人笑破肚皮。他專心聽我講述傳奇故事;比誰都要虔誠和謙卑,然後他用幼稚的口吻,提出惡意的問題、譬喻和猜測,拿聖徒開玩笑,讓那位蔬菜店老闆娘聽了大驚失色,大多數聽眾則笑得前俯後仰。

我也經常單獨同納爾迪尼太太在一起,聽她的令人愉快的談話,她是那麼富有人情味,使我得到非聖徒應有的樂趣。同她親近的人有什麼過失和罪惡,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過分貶低他們,事先給他們安排好了在煉獄③里該呆的地方。而我呢,她已經把我鎖在她的心中,並把她所經歷過和觀察到的任何瑣細的事情,都推胸置腹、不厭其詳地講給我聽。每當我買了一點東西以後,她總要問我付了多少錢,並提醒我不要被人佔了便宜。她讓我給她講聖徒們的生平事迹,反過來向我傳授水果和蔬菜買賣的秘密和烹調術。一天晚上,我們坐在破舊的前廳里,我唱了一首瑞士歌曲,使孩子和姑娘們聽了欣喜若狂,接着,我又唱了一首無詞歌。他們樂得直不起腰來,並模仿這外國話的腔調,甚至還做給我看在我唱無詞歌時。喉結忽上忽下地又有多麼滑稽。這時,有人講起戀愛故事來了。姑娘們吃吃地笑,納爾達尼太太兩隻眼睛溜來溜去,多愁善感地嘆息,末了。大家一齊起鬨,要我講我的戀愛故事,我沒講伊麗莎白,但講了我如何同阿格麗哀蒂一道划船,本想表白愛情,結果落得一場空。我自己都莫名其妙。這件事,除去理查德而外,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一個字,而現在,面對着南國狹窄的石頭路面的小巷,金紅色暮靄籠罩下的小丘,我卻講給翁布里亞的好奇的鄉下人聽了。我講述時沒有多加回想,只是按着古代小說的章法,可是,我的心、我的感情卻融在了裏面,我暗自害怕聽的人會取笑我,嘲弄我——

①可能指德國神學家戈特弗里德·阿諾爾德(1666—1714)。

②佩魯基諾(1446—1524),意大利翁布里亞畫派大師,主要作品有:《基督下葬》、《聖母加冕》、《馬利亞與約瑟結婚》以及寓言壁畫等。

③天主教教義稱,人死後靈魂先到煉獄滌罪后才能升天堂。

“多好的人哪!”一個姑娘天真活潑地叫了出來。“多好的人哪,偏偏在愛情上遭到不幸!”

納爾迪尼太太用圓滾滾的柔軟的手撫摩我的頭髮,並說:“Poverino!”①——

①意大利語:真可憐!

另一個姑娘送我一隻很大的梨,我於是請她先咬第一口,她照辦了,一邊嚴肅地望着我。我接着要讓別人也來吃,這下她不幹了。“不行,您自己吃!我可是把它送給您的,因為您把自己的不幸講給我們聽了。”

“您現在一定又愛着另一個了。”一個棕色皮膚的種葡萄的農婦說。

“沒有。”我說。

“哦,難道您一直還愛着這個狠心的埃米尼亞?”

“我現在愛着聖方濟格,他曾教導我要愛所有的人,愛你們,愛佩魯賈人,也愛此地所有這些孩子們,甚至愛埃米尼亞的情人。”

在這田園生活里也出現了麻煩和危險。我察覺到,好心的納爾迪尼太太一心希望我永遠留在那裏,娶她為妻。這場小風波把我訓練成為一名詭計多端的外交家;既要使她的夢幻破滅,又不傷和氣,不丟失這種令人愉快的友誼;不過,做起來又談何容易。另外,我也不得不考慮歸去了。如果我不挂念着自己未來的作品,如果不是因為身上的錢快告馨的話,我本來會留在那裏的。或許正是由於缺錢的緣故,我會娶了納爾達尼。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原因是伊麗莎白給我留下的痛苦的創傷還沒有癒合,我急於想再見到她。

出乎意料之外,這位圓胖的寡婦總算順從了這種不可逆轉的安排,並沒有因為我使她失望而要我付出什麼代價。臨行時,更加感到難捨難分的或許是我而不是她。我所離棄的遠比我辭別故里時所離棄的為多,這麼多的人這麼親切地同我握手告別,還從來不曾有過。人們送我水果、紅酒、甜燒酒、麵包和香腸,給我帶上火車。我是去是留,對於這些朋友們來說決非尋常;同他們分手,我又怎能不動感情呢。安農齊亞塔·納爾迪尼太太在分手時吻了我的雙頰,眼睛裏不禁噙着淚水。

過去我曾以為,自己不愛別人而為別人所愛,必定是一種特殊的享受。我現在才體會到,雙手捧着呈獻出來但得不到回贈的愛是多麼令人羞愧痛苦。不過,一個外國女人愛上了我,希望我成為她的丈夫,對此我多少有點洋洋得意。

對我而言,這點不足道的自負意味着局部的復元。我為納爾迪尼太太感到難過,不過我想事情還是這樣為好。我也漸漸地越來越領會到,幸福與實現表面的願望並沒有多少關係,熱戀的少年的煩惱。不管使他多麼痛苦。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劇性。我不能同伊麗莎白結婚,這確實是件痛心事。但是,我的生活,我的自由、工作和思想卻完好無損,我仍可一如既往、隨心所欲地遠遠地愛着她。這些想法,尤其是我在翁布里亞那幾個月的生活給予我的天真的快活,於我完全有益。我向來注意觀察一切滑稽可笑的事情,並且冷嘲熱諷,但這敗壞的只是我自己此中的樂趣。如今,我漸漸地明白了生活的幽默,並覺得越來越有可能、越來越容易同我心目中的情人言歸於好。在生活的宴席上再嘗到一、兩口珍饌。

是啊,從意大利回國時,誰都是這樣的心情。什麼原則、偏見,概不理會,寬宏大量地微笑着,自以為是個手段高明的生活藝術大師。在南方溫暖愜意的民間生活的江河裏游泳一陣子以後,自然想回國后也要這樣繼續下去。我每次從意大利旅行回來,也是這樣的心情,這一次更其如此。回到巴塞爾,見到那裏舊日死板的生活不僅沒有增添絲毫朝氣,而且一成不變,我那十分歡暢的情緒又逐步下降,銳氣漸消,又氣又惱。但是,在我已經得到的益處中,總有什麼在繼續萌芽生長,從此我的小船在清澈或渾濁的水上漂流時,至少要掛上一面彩色小旗,任其趾高氣揚、充滿信心地飄揚。

此外,我的看法也慢慢改變了。我並不十分惋惜青春華年已過,自己漸趨成熟,跨入了這樣的歲月:一個人將懂得把自己的一生看作是一段短短的行程,把自己看作是一個過客,他的行止以及最終消逝都不會產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影響。他可以在自己的眼前保留一個人生的鵠的,一個心愛的夢想,但他再也不自以為是個不可缺少的人物,而是在人生的途中,經常給自己留出一些閑暇,毫不感到內疚地耽擱那麼一天的路程,躺到草叢中,口吹一段小曲,無牽無掛地享受眼前的快活。迄今為止,我雖然從未崇拜過薩拉圖斯特拉,可我實際上曾是個主子人①,少不了要自我崇拜和輕視下等人。我漸漸地越來越認識到,固定的界線是不存在的,在小人物、受壓抑者和貧窮者的圈子裏,生活不僅同受先天之惠者和出類拔萃者的生活一樣豐富多樣,而且比後者更溫暖、更真誠、更堪稱模範——

①尼采把人分為“主子人”和“奴隸人”,擯棄傳統的善惡觀念,認為基督教義是“奴隸道德”的基礎。

順帶講一講。我回到巴塞爾,正趕上參加已經結婚的伊麗莎白家舉行的第一次社交晚會。旅行歸來,我皮膚黝黑。精神抖擻、心情愉快,還帶去了許多小小的、快活的回憶。那位美貌的太太對我青眼相加,分外親切,整個晚上我陶醉在我的幸福之中;過去由於求婚晚了一步而丟醜,竟沒有享受到這種幸福。我儘管有了在意大利獲得的經驗,卻始終還對女人有點不信任,她們彷彿非要從那些愛她們的男人的絕望痛苦中獲取她們殘忍的歡樂不可。我曾經從一個五歲男孩的嘴裏聽到過有關小學生活的一則小故事,它為這種敗壞婦女名譽的不堪情況提供了一個生動的實例。在這個男孩念書的小學裏,流行着下面這種奇怪的、象徵性的習俗。一個男孩子如果太過淘氣而犯了大過錯,就得被罰打屁股。六名小姑娘被派去把他按在長凳上,而他被扒下褲子,十分難堪,正在拚命掙扎。被派去按住受體罰的孩子,據說是最高享受和莫大榮譽,每次都由六名最守規矩的小姑娘、也即當時品行優良的模範去享受這種殘忍的歡樂、這則可笑的關於兒童的故事促使我去思考,甚至好幾次溜進我的睡夢,因此,我至少從夢裏的經歷得知,一個人在這樣的處境下心裏是多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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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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