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現在來談談愛情——在愛情上,我一生都是個孩子。對我來說,對女人的愛一直是一種純潔必靈的崇拜,使我煥發出憂鬱的熱情,使我這個祈禱者將雙手伸向藍天。由於母親的遺傳。以及出於自己的一種模糊的感覺,我尊敬婦女,把女性整個地看作是陌生的、美的和謎一般的;由於天生資質的美與和諧,女性勝過我們,我們必須把女性奉為神聖,因為女性彷彿是星星和藍色的山峰,距我們遠,離上帝近。由於坎坷的生活亂作主張,使女性的愛給我帶來同樣多的辛酸和甜蜜;雖說女性高高在上,但是朝拜的祭司這種莊嚴的身份,在我身上很容易就變成了被愚弄的傻瓜這種難堪而又滑稽的角色。
我每天去吃飯的時候,幾乎都能遇上羅西·吉爾坦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堅定又柔順。瘦削的、淺棕色的、有生氣的臉龐露出一種文靜而有活力的美,她的母親當時也還有着這樣的美,她的祖母和曾祖母也有過這樣的美。這個古老、高貴、受上帝祝福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出了一個又一個優雅的婦女,人人文靜高尚,個個有生氣,高貴,具有白璧無瑕的美。有一幅肖像畫,出自十六世紀一位無名大師之手,畫的是富格爾家①的女兒,這是我親眼見到過的最珍貴的繪畫之一。吉爾坦納家的女性都類似那畫中人,羅西也不例外——
①巴伐利亞施瓦本的貴族世家,其祖先原是織工師傅,后靠經商和開礦而發家致富並受封。
這一切我當時自然並不知道。我只見她走起路來是一副文靜而有生氣的莊重儀態,感覺到了她樸素的氣質之中的高貴。黃昏時分,我坐着回想,直到想像出了她的形象,直到它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隨後,我的孩子般的心靈起了一陣甜蜜的、隱約的戰慄。但是頃刻間,這快活的景象就變得昏暗了,使我辛酸痛苦。我突然覺得她於我是多麼陌生,她不認識我,也不打聽我是誰,我想像出來的這個美麗形象,是對她這個幸福人兒的偷竊。儘管我感到這樣做簡直是在苦苦折磨自己,但我還是一直不斷地讓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出現那麼一瞬間,這形象是那麼真切,那麼栩栩如生,於是乎一個昏黑的熱浪淹沒了我的心,使我身上最遠的脈絡都感到了痛苦。
白日裏,在上課時,或者正同人激烈鬥毆的中間,這浪頭又襲來了。於是,我閉上眼睛,垂下雙手,覺得自己滑進了一個溫煦的深淵,直到教師的呼喚聲或是某個同學的拳頭把我震醒為止。我要逃脫,便跑到野外,去做奇妙的夢,獃獃地望着天地。頃刻間,我看到一切都是那麼美,那麼絢麗多彩,我看到光和空氣如何透過所有的東西,我看到河水是多麼的綠,屋頂是多麼的紅,高山是多麼的藍。但是,這環抱着我的美並不能使我得到排遣,卻讓我沉靜而悲傷地去享受它。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我的抑鬱的思想越過這美,又找到了返回羅西身邊的路:如果我此時此刻死去了,她是不會知道的,不會去打聽的,也不會因此而悲戚憂傷!
然而,我並不想讓她注意到我。我多麼情願替她做些聞所未聞的事情,或者送她些什麼見所未見的禮物,但又不讓她知道這是誰的饋贈。我確實為她做了許多事情。恰好短暫的假期到來了,我被送回家去。在家鄉,我每天干各種費力的事情,件件都是為了向羅西表示敬意。我從陡峭的一面攀上一座難登的山峰。我駕着小船在湖上作過度的划行,在很短的時間內往返很遠的距離。在一次這樣的航行之後,我筋疲力竭、飢腸轆轆地回到家中,這時,我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要不吃不喝地一直呆到晚上。凡此種種,都是為了羅西·吉爾坦納。我把她的名字和對她的頌詞刻在偏遠的岩峰上和人跡不至的深壑里。同時,為了她的快樂,我還讓自己久處學生宿舍而消瘦了身體,吃點苦頭。我的肩膀寬了,臉龐和頸項變成了棕色,全身處處變得寬大,肌肉隆起。
在假期結束前一天,我歷盡艱辛,摘來一枝鮮花,奉獻給我的愛情。雖說我知道,在許多誘人的山坡旁,狹長的泥土帶上,長着寶雪花,但是,我總覺得這種沒有芳香、沒有色澤、病態的銀白色的花既不美又無靈魂。另外,我知道有幾叢傲立在僻靜處的杜鵑花,那是被風刮到險峻的岩壁隙縫裏去的,花開得很遲,誘人而難以企及。現在呢?非去不可。在青春和愛情面前沒有辦不到的事。儘管我的雙手皮開肉綻,我的兩腿抽搐痙攣,但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當我小心翼翼地割斷了堅韌的花枝,把戰利品捧在手裏時,因為身在險處,不能歡呼,但是,我的心高興得在歌唱,在叫嚷。我必須返回,於是,我把花銜在嘴裏,倒爬下去,唯有上帝知道,我這個大膽莽撞的孩子是怎樣安然到達岩壁腳下的。整座山下,杜鵑花盛開的季節早已過去,我卻摘到了這一年最後的幾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蓓蕾初綻。
翌日,在五個小時的旅途中,我始終把花拿在手裏。火車剛開時,我的心劇烈跳動,急於奔向美麗的羅西居住的城市;但是,離開高山越遠,對本鄉本土的愛便越強烈,催我連連顧眄。那次旅程,我至今記憶猶新!澤思阿爾卑施托克峰早已在視線之外了,這時,鋸齒狀的群山也一座接一座地沉沒了,每一座山同我的心靈脫離時,都帶來微微的痛楚。眼下,所有的故鄉的山都沉沒了,一片開闊的、低平的、蔥綠的田野迎面擁來。在我頭一次旅行時,這些對我毫無觸動。這一回卻有不安、恐懼和悲哀向我襲來,彷彿我被判了罪,必須繼續往越來越平坦的地方駛去,並將無可晚會地失去久居群山和故鄉的公民權。同時,我始終見到羅西美麗、瘦削的臉浮現在我的眼前。如此娟秀、陌生、冷淡,對我漠不關心,使我辛酸痛苦得連呼吸都哽住了。窗外,明朗、清潔的城鎮連同狹長的鐘樓和白色的山牆一個接一個地向後滑去,乘客上上下下,談話、招呼、歡笑、抽煙、打趣——真正偷快的平原地區的人,機靈、直爽、開朗的人們——;而我這個山區來的粗壯呆板的小夥子坐在他們中間,沉默、悲傷、固執。我感到自己不再是故鄉的人了。我覺着自己被拽走,永遠離開了群山,可又永遠不會變得象一個平原地區的人,象他們那樣的快活、機靈、圓滑、自信。將會有象他們這樣的一個人,始終捉弄和取笑我;將會有這樣的一個人有朝一日娶吉爾坦納家的姑娘為妻;將會有這樣的一個人,他始終擋住我的去路。搶在我前頭一步。我帶着這些念頭進了城。在那裏,寒暄之後,我便登上閣樓,打開我的箱子,取出一大張紙來。這不是最精緻的紙,因此,當我把杜鵑花裹在裏面,並用直接從家裏帶來的線紮上以後,它根本就不象是一件求愛的禮物。我捧着它去到吉爾坦納律師住的那條街,乘着一個有利的時機,跨進了洞開的大門,在傍晚半明不暗的過廳里,我匆匆環顧四周,把我這不成個形狀的一束花放在了這闊綽住宅的寬大的樓梯上。
沒有人看到我,至於羅西是否見到了我所表示的這番心意,我也不得而知。但是,為了把一枝杜鵑花放到她家的樓梯上,我攀登過峭壁,冒過生命危險,這裏面有甜蜜,有悲喜的交集,有詩意,不僅當時使我愉快,而且今天我還能真切地感受到。唯有在不信上帝的時刻,我偶爾會覺得,那次為杜鵑花而冒險,正如往後我的全部戀愛故事一樣,全都是堂吉訶德式的行為。
我的這次初戀從未告一段落,而是象一個疑問,在我的青春歲月中時時響起,永遠得不到解答;又象一位沉靜的長姊,陪伴我經歷了往後的多次戀愛。我始終還不能想像出有什麼比那位年輕、美貌、文靜、目光炯炯的顯貴市民的女兒更高貴、更純潔、更美的了。若干年以後,我在慕尼黑一次歷史展覽會上看到了那幅無名氏所作的富格爾女兒的謎一般可愛的肖像畫,我頓時覺得,我的整個耽於夢幻的、悲哀的青春彷彿展現在我的面前,並用它那深奧不可側的眼睛深沉地、茫然若失地端詳着我。
在這期間,我經過一次緩慢的蛻變,漸漸地長成了一個青年。從我當時拍攝的相片看,我是個骨骼大、身材高的農家小夥子,穿着蹩腳的學生裝,眼睛略顯無神,粗壯笨拙的手腳尚未定型,唯有腦袋較早地有了固定的形狀。我懷着一種驚訝的心情,看到自己擺脫了少年時的模樣和舉止,同時又懷着事先的喜悅,期待着大學時代的來臨。
我將去蘇黎世學習,我的保護人還曾提到,如果成績優異,有可能讓我去作考察旅行。這一切在我心中猶如一幅美妙的古典畫:一座氣氛嚴肅而親切的涼亭,陳列着荷馬和柏拉圖的胸像,我在那裏面埋頭攻讀,四面皆可遠眺,城市,湖泊,高山,直望到美麗的遠方。我變得更加清醒冷靜,卻又更加生氣勃勃,我為未來的幸福高興,並堅信會得到正確的評價和重視。
最後一學年,我全力以赴地學習意大利文,並初步結識了古代的小說家,至於更深入地了解他們,則留待去蘇黎世以後作為自己第一愛好的工作加以完成。接着,向我的老師們和房東道別的日子來到了,我裝好小板條箱,釘上釘子,懷着愉快的憂傷在羅西家周圍繞了一圈,依依惜別而去。
接踵而至的假期,讓我預先嘗到了人生的苦味,猝然間,我的美夢的雙翼被粗暴無情地撕碎了。我一到家,就見母親病了。她躺在床上,幾乎不吐一言,見我來了也無動於衷。我不是好唉聲嘆氣的,但是,使我傷心的是,我的歡樂,我的年輕人的自豪,再也找不到共享的人了。接着,我父親對我說,如果我準備去上大學,他絲毫也不反對,但是,他沒有能力供我這筆錢。如果區區獎學金不敷用的話,我就得考慮自己去掙必需的花費;他在我這個年歲,早已自食其力了。如此等等。
這一回,徒步遠行、划船、登山的次數不多,我必須在家裏和地里幫着幹活,剩下的半天空閑時間,我什麼興緻也沒有,連書都沒讀過一回。我眼看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奢求於人,張開大嘴,吞噬了我充沛的精力和傲氣,使我惱火,使我疲倦。此外,我的父親一旦心裏掛上了金錢問題,便是一幅粗暴冷淡的態度,儘管對我還算不上不客氣,但我仍然不會感到高興。我在學校里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書籍,只使他產生一種無聲的、半輕蔑的尊敬,這也使我怏怏不樂,深為遺憾。我時常想念羅西,於是,那種惡的、頑固的感情又捲土重來,我自認象農民一樣沒有能耐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一個機靈而又站得穩腳跟的人。我甚而至於成天考慮,是否還不如留在此地,在家鄉的貧困生活持久而令人灰心喪氣的壓力下,忘掉我的拉丁文以及我懷抱的希望。我苦惱煩悶,坐立不安,即使在卧病不起的母親身邊也得不到慰藉和安寧。那幅擺着荷馬胸像的涼亭的夢幻畫又浮現了,這一回它卻含有嘲諷的意味;我把它撕個粉碎,並把自己已被折磨得破碎了的心裏的全部壓抑着怒火和敵意統統發泄到這幅夢幻畫上去。這幾個星期。漫長無邊,簡直難捱,彷彿我將因為這段沒有希望的煩惱和矛盾的日子而喪失自己的整個青春似地。
我曾經又驚又惱地看到了人生如何迅速而又徹底地毀滅了我的幸福的夢幻,如今我又將不勝驚訝地目睹眼下的苦惱如何被一掃而光。人生曾向我顯示了它那日常的辛勞工作的一面,而今又突如其來地讓抱有偏見的我的眼睛見到它那無限的深度,並將一次簡單而又深刻的經驗充實我的青春。
炎熱的夏季,某日凌晨,我在床上口渴難忍,便起床去廚房,在那兒,總放着一桶乾淨水。我先得穿過父母的卧室。這時,我母親異樣的呻吟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她的床邊,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應一聲,而是乾巴巴地、充滿恐懼地獨自呻吟着;她的眼皮在抽搐,臉色白里泛青。這並沒有使我驚恐,雖說我有那麼點憂懼。隨後我見到了她的雙手癱在床單上,一動也不動,象熟睡了的孩子。我由這雙手看出母親已經垂危,因為這雙手是如此無力,如此沒有生氣,實在罕見,活人的手決不會是這樣的。我忘記了自己的乾渴,在床邊跪下,將手們到病人的額頭上,尋找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射中了我,親切,絲毫沒有痛苦,但已近於熄滅。我沒有想到該把睡在一旁、呼吸頗重的父親喚醒。我就這樣跪了將近兩個小時,眼看着我的母親遭受死亡的痛苦。她沉靜、嚴肅而勇敢地遭受着,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並給我樹立了一個良好的榜樣。
這個小房間裏一片寂靜,漸漸地充滿了初升的曙光。房屋和村莊都還在睡夢中,我竭力想像着自己如何陪伴死者的靈魂,越過房屋、村莊、湖泊、雪峰,去到凌晨時分那純潔天空的清涼自由的境界。我心中並沒有感到多少痛苦,而是萬分驚訝,充滿敬畏,因為我得以看到了一個偉大的謎如何解開,一個生命的環如何輕微地顫動着合上。母親在辭別人世時,全無一聲悲嘆,她的勇敢精神是那麼崇高,於是,從她的強烈的榮光里,有一道清冷的光射進了我的心靈。我的父親睡在旁邊。沒有神甫在場,既沒有聖禮也沒有祈禱來祝福和陪伴歸去的靈魂。對於這一切,我毫不知覺,我只感覺到有一股永恆的氣息透入這間晨光熹微的小屋,同我的心靈融合在一起。
在她的目光熄滅的最後一瞬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吻了我母親冰涼的、枯萎的嘴。嘴唇接觸時的陌生的冰涼的感覺,流遍我的全身。一陣恐懼突然襲來,我坐到床沿上,覺着大顆的淚珠慢慢地猶豫地淌下,流過面頰、下顎和手。
緊接着,父親醒來了,見我坐着,便睡眼惺忪地大聲問我出了什麼事。我想回答他,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走出房間,象做夢似地回到我的斗室去,慢慢地、無意識地穿上衣服。不多一會兒,父親來到我的身邊。
“母親死了,”他說,“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
“你幹嗎讓我睡着?沒有神甫在場!你真該……”他惡狠狠地咒罵了一聲。這時,我腦袋裏有什麼使我疼痛,象是有一根血管蹦了一下。我走到他跟前,緊緊抓住他的兩隻手——論力氣,他在我面前只不過是個孩子——,盯着他的臉。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但他也平靜了,害伯了,接着,我們兩個走到母親那邊,這時,死亡的威力也攫住了他,使他的臉變得陌生而肅穆。然後,他向死者探過身去,開始非常輕地、象孩子般地啼哭,簡直象一隻小鳥,聲音又尖又細。我走出家門,把噩耗告訴鄰居。他們聽着我講,並不提問,而是向我伸出手來,表示願意幫助我們照管無人料理的家務。有人跑步到修道院去請神甫。當我回到家裏時,鄰家一位婦女已經在我們的牲口棚里喂母牛了。
神甫來了,當地的婦女幾乎全都來了,一切事情都辦得很準時,而且毫無差錯,象是自動化的。甚至連棺材也不用我們操心就備好了。我頭一回清楚地看到,一個人遇到困難的時候,如果他恰好在家鄉,而他又是一個可靠的小集體中的一員。那該有多好。日後我也許還將更加深入地思考這件事。
入殮、祝福、下葬,一夥憂鬱地戴着老式硬禮帽的古怪的人們紛紛散去,一夥同我年歲相仿、個個循規蹈矩的人也漸漸離開,這時,我父親的弱點又顯露出來了。他突如其來地開始自嘆自憐,用奇特的,多半出自聖經的套語,向我訴說他的不幸,他的妻子入土了,現在還要失去他的兒子,不得不眼看他的兒子遠去異鄉。他沒完沒了地訴說,我誠惶誠恐地聆聽,險些開口答應他我要留下了。
就在我要啟口回答他的這一瞬間,發生了奇特的事情。猝然間,我從幼年時起思念過、憧憬過、嚮往過的一切,都在一秒鐘內湧現在倏地張開的內心的眼睛前面。我看到偉大美好的工作在期待着我,有等我去閱讀的書籍,也有等我去撰寫的書籍。我聽到燥熱風遠去,我看到遙遠的、幸福的湖和岸在南方的色彩中輝耀。我看到相貌聰慧的人們和美麗娟秀的婦女在漫步,看到公路奔跑,阿爾卑斯山的隘口暢通,穿越各國的鐵路在飛馳,這一切都同時顯現,卻又各自分明,背後是無邊無涯的清明視野,掠過條條浮雲。學習、創造、觀察、漫遊——豐富多彩的人生偷偷瞟了我一眼,我見到了它的光明燦爛,又象在少年時一那樣,有什麼在我心中顫動,以莫名的巨大壓力催迫我面向宏大的世界。
我沉默不語,聽憑父親滔滔不絕,只是搖搖頭,等他暴躁的勁頭過去再說。到了晚上,他才疲憊乏力地平靜下來。於是,我向他談了自己堅定的決心。我要去上大學,要到精神王國去尋找我未來的故鄉,並且不求他給我任何資助。他也不再勸我,只是悲楚地望着我,連連搖頭。因為他懂得,從現在起,我將要走自己的路,很快就會完全不習慣於他的生活。今天,當我邊寫邊回想起這一天時,我又看到我的父親那天晚上坐在窗下椅子上的神態。他的輪廓分明的、聰慧的農夫的腦袋一動也不動地豎在細脖子上,短髮開始變灰白了,在冷漠、嚴峻的表情中,愁苦和突然顯現的蒼老正在同堅韌的男性氣質搏鬥。
關於他以及我當年在他的老屋裏逗留的日子,我記得還有一樁不算不重要的小事可以略加敘述。在我啟程前最後一個星期里,一天晚上,我父親戴上帽子,正捏住門把手要開門時,我問道:“你去哪兒!”——“關你什麼事?”他說。——“如果不是不正當的事情,那你能告訴我嗎?”我說。他一聽哈哈大笑,便嚷道:“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你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於是,我也跟去了。我們進了酒店。幾個農夫坐在一罐哈勞爾酒前,兩個外地來的馬車夫在喝苦艾酒,一張桌子圍滿了年輕人,他們在玩牌,大吵大嚷,非常熱鬧。
我有時也喝一杯葡萄酒,這已經習以為常了,可是,無緣無故地到酒店裏來,這還是頭一遭。我早就聽說,我父親是個真正海量的酒客。他不僅喝得多,而且愛飲好酒,因此,他的家業凋敝,振興無望,即使並非他自己故意去荒廢。店主和酒客們對他非常敬重,這使我感到新奇。他要了一升沃州酒,吩咐我斟酒,一邊講給我聽,這酒該怎麼斟。他說,必須先把酒瓶靠近酒杯往裏倒,然後慢慢把瓶子提起來,使酒注越來越長,末了,又把瓶子往回降到最低處。隨後,他談到了各種各樣的葡萄酒,都是他知道的,也是他遇到進城或者去國外這類少有的機會時總要嘗一嘗的。談到深紅色的韋爾特利納酒時,他表情嚴肅,懷有敬意。這個地方的酒,他能分辨出三個品種。接下來,他輕輕地用誠摯的聲調介紹幾種沃州產的瓶裝葡萄酒。末了,他開始品評納沙特兒的葡萄酒,這時,他簡直是在低聲耳語了,他那副表情,活象是在講述童話故事。他說,這種酒要看是哪個年度產的;某幾個年度產的,斟到杯子裏時泛起的泡沫呈星形。他說著,用食指沾了酒,在桌上畫了一顆星星。緊接着,他令人難以置信地猜測起香檳酒的特性和味道來,因為他從沒有喝過,但他相信,一瓶香檳酒能使兩個男人酩酊大醉。
他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點燃了一斗煙。這時,他發現我沒有煙抽,便給了我一毛錢去買香煙。隨後,我們兩個面對面坐着,用煙噴着對方的臉,慢慢地喝完了第一升。我覺得這種黃色的濃烈的沃州酒味道好極了。鄰桌的農夫漸漸地壯起膽子來參與我們的談話,末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咳嗽着小心翼翼地挪到我們的桌旁來了。不久,我也成了中心人物,這表明,我這個登山能手的名聲並沒有被人遺忘。大家談到了登攀險峰陡坡的種種經歷,這個聽了說是難以相信,那個辯解說是千真萬確。談着談着,我們的第二升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我覺得血液在眼睛裏急速地流動。我一反自己的天性,開始大吹大擂,也講述了如何大膽攀登高得多的澤恩阿爾卑施托克峭壁,那就是我為羅西·吉爾坦納摘取杜鵑花的地方。人家不信我的話,我指天誓日地保證這絕非虛妄,他們都笑了。這下我可發火了。我說,誰不相信我講的,就站出來較量較量;我還揚言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們所有的人一道治得服服帖帖的。這時,一個年老、駝背的小個子農大走到櫃櫥旁,拿來一個大石罐,橫放在桌子上。
“我有話對你講,”他笑着說,“要是你真有力氣,就能用拳頭砸碎這個石罐。到時候,它能裝多少酒,就全歸我們掏錢。要是你砸不碎,就由你掏錢買酒。”
我父親當即表示同意。於是,我站起身,用手帕包住手,砸了起來。頭兩下毫無結果。第三下石罐碎了。“掏錢!”我父親喊道,興高采烈。那老頭子看來是同意了。“好,”他說,“這個石罐能裝多少酒,全歸我掏錢。不過,它再也裝不了多少酒了。”石罐的碎片自然連半升酒都盛不了的。我不僅胳膊疼,而且還被捉弄了一場。連我的父親現在也放聲笑我了。
“好,讓你贏!”我嚷着,拿起我們的酒瓶,倒滿石罐的碎片,把酒潑到老頭子的腦袋上。這樣,我們又成了勝利者,並且贏得了酒客們的鼓掌喝彩。
還開了好些這樣胡鬧的玩笑。後來,我父親拖着我回到家裏,我們興奮激動、粗聲粗氣地踉蹌着穿過外星,不到三個星期以前,母親的棺材曾經安放在這裏。我睡得象死人一樣,第二天早上,我精神萎靡,周身乏力。我父親在一旁冷嘲熱諷,他精神煥發,心情愉快,顯然由於他的酒量勝人一籌而得意洋洋。我暗自賭咒,絕不再酗酒了,並且急切地盼望着啟程的日子快快來臨。
這一天到來了,我出發了,但是,我並沒有信守自己的誓言。從那次以後,黃色的沃州酒、深紅色的韋爾特利納酒、諾因堡的星形泡沫酒以及許多其他種類的酒不僅為我所熟悉,而且成了我的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