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1

雅夏通常在演出以前排練兩個禮拜。就在這一年,他準備了不少難演的新節目,卻把排練的日子一天天往後挪。阿爾罕伯拉劇場的主人不肯給雅夏增加工資。他的經理沃爾斯基在悄悄地同另一個夏季劇場,皇宮,商談。白天,雅夏坐在波斯人咖啡館裏喝黑咖啡、翻雜誌的時候,他時常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古怪的預兆——他感到這一季他不會演出了。他害怕這個不祥的預兆,想方設法把它從腦子裏攆出去,平息它,消除它——但是它總是返回來。他會害病嗎?他大限臨頭了嗎?絕對不會!難道還有別的事情嗎?他把雙手放在額頭上,擦擦頭皮、顴骨,蒙住自己的眼睛,使眼前一片漆黑。他自找麻煩,陷在太多的糾紛中了。他把自己攆到進退兩難的困境中去。他熱愛和想望埃米莉亞。他甚至念念不忘海莉娜。但是他怎麼能對埃絲特這麼狠心呢?許多年來,她對他表示出少有的忠貞。她同他並肩闖過他的一切難關,幫他度過每一個危險,她的那種容忍是那些虔誠的人認為只有上帝才有的。他怎麼能用摑她一個耳光來報答她呢?她受了這個刺激會活不成,雅夏知道——一她會像燭光似的越來越黯淡和微弱。他不止一次看到人傷心地死去,只是因為他們不再有任何理由要活下去。他們有些人連病也沒有生過就去世了。死亡的天使根本不打招呼,迅速地施展他的魔法。

他早就在設法讓瑪格達對他的離開有個思想準備。但是她已經在擔心了。每一次他從埃米莉亞那裏回來,瑪格達總是默不作聲地望着他,流露出埋怨的神情。她幾乎完全不同他說話,像一隻蛤似的縮在貝殼裏。在床上,她反應淡漠,態度冷冰冰,一聲也不吭。往年夏天,她臉上的疹子會退掉,但是今年卻長得密密麻麻。紅疹甚至蔓延到脖子上和胸部以上。她還開始出岔子。盆子從她手裏掉下來。鐵鍋打翻在灶火上。她燙傷了自己的一隻腳,扎爛了自己的一個手指頭,差一點把一隻眼睛也弄瞎。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指望她翻斤斗,給他遞表演用的木棍和球,或者用腳轉木桶呢?即使他,雅夏,在這一季終於演出,他也許在最後的時刻不得不雇一個新助手。是啊,可是埃爾茲貝泰會怎麼樣呢?一聽到他拋棄了瑪格達,她可能就此斷送性命。

有一樣東西可以勉強解決這個糟糕透頂的局面:錢。如果他能夠給埃絲特一萬盧布,那就多少會緩和一下打擊。付給埃爾茲貝泰和瑪格達一筆現款,當然會使她們平靜下來。再說,他自己、埃米莉亞和海莉娜也需要一筆巨款。她打算在意大利南方買一所別墅,那裏的天氣對海莉娜的肺有好處。他,雅夏,還不能馬上登台演出。他先得學意大利語,找一個經理,簽合同。他在那裏如果像在這裏波蘭那樣只掙這麼一點兒錢,就不夠花。他不得不從頭干起。但是,手頭最少要有三萬里拉,他才能夠辦到這一切。埃米莉亞向他吐露了情況,事實上他也早已知道,她什麼也沒有,還欠了一身債。她得把債還清以後,才能離開這個城市。

雅夏平時不抽煙。他原來抽過煙斗,後來戒掉了,因為他相信抽煙對心臟和眼睛有害處,而且影響睡眠。但是他現在抽起俄國煙捲來。他抽着煙捲,小口地喝着帶托盤的杯子裏的黑咖啡,心不在焉地看着雜誌。煙刺激着他的鼻孔;咖啡刺激他的味覺;雜誌上那篇文章全是廢話。它熱烈地吹捧一個叫菲菲的巴黎女演員,整個法國都崇拜她的一雙腳。作者含蓄地指出,菲菲從前是個暗娼。“整個法國為什麼要把一個婊子捧上天呢?”雅夏弄不懂,“難道這就是法國嗎?難道這就是埃米莉亞誠惶誠恐地談到的西歐嗎?難道這就是雜誌上狂熱地報道的文化、藝術和唯美主義嗎?”他把雜誌一扔,一個嘴唇上留着白鬍子的紳士馬上把它拿過去。雅夏在咖啡渣里熄滅了他的煙捲。他的一切思索和考慮不可避免地引導出一個結論:他一定要弄到一筆巨款,如果靠合法手段不成,那麼就去偷。但是他什麼時候去干這犯法的勾當呢?上哪兒去干呢?怎麼下手呢?說也奇怪,儘管這件事他已經考慮了幾個月,他從來沒有跨進銀行,也不熟悉存取手續;他連銀行營業時間結束以後錢放在哪兒也沒有摸清呢,也不知道它們用的保險箱或者保險柜是什麼型號。他一拖再拖。他每一次經過銀行,就加快步子走過去,臉轉向別處。在舞台上和當著皮阿斯克那幫小偷的面開一把鎖,那是一回事;溜進佈置着武裝保衛人員的一所建築里去偷,那可是另一回事。於這種事,要天生是個賊才成。

雅夏用匙子輕輕地敲敲碟於,招呼侍者,但是那個人不是沒有聽到,就是假裝沒有聽到。咖啡館裏坐滿了人。像他那樣一個人坐着的顧客幾乎一個也沒有。大多數是一群群、一圈圈、一幫幫坐在一起;男子們穿着常禮服、條子褲,繫着闊領帶。有些人留着山羊鬍子;有些人留着鏟形鬍子;有些人在嘴唇上留着兩小絡下垂的鬍子;有些人留着翹鬍子。女人們穿着撐開的長裙,戴着闊邊帽,帽子上裝飾着花朵啦、水果啦、美麗的別針和羽毛啦。起義失敗以後,被俄國人裝在棚車上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那些愛國者,正在幾百人一批地死去。壞血病、肺病、腳氣病,但是主要是厭倦和對祖國的懷念奪走了他們的生命。但是咖啡館裏的那些顧客分明已經順從那些俄國侵略者。他們談啊叫啊,鬧著玩兒,高聲大笑。女人們相互倒在別人的懷裏發出格格的痴笑。外面,一輛樞車隆隆駛過,但是屋裏的人毫不在意,好像死亡同他們無關似的。他們這麼熱烈地在談什麼呢?雅夏弄不明白。他們的眼睛幹嗎這麼明亮?還有那個留着楔形白鬍子、眼窩發青的老傢伙——他幹嗎要在翻領上插一朵玫瑰花?他,雅夏從外表上看起來,同他們是一模一樣的,然而一重障礙把他同他們隔開了。但是,那到底是什麼呢?他從來沒有找到過一個明確的解釋。儘管他野心勃勃和熱烈地追求生活,他感到悲傷,感到一切事物無不空虛,感到一種無法彌補和無法忘卻的遺憾。如果人不知道為什麼生和為什麼死,那麼人生的目的是什麼呢?實證主義啦、工業改革啦、進步啦,所有這些美麗的詞兒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在墳墓里,它們不是都一筆勾銷了嗎?他,雅夏,雖然有的是幹勁,但是經常鬱鬱不樂。只要他一喪失編新戲法和追求新情人的熱情,懷疑馬上就像蝗蟲那樣向他襲擊。難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翻幾個斤斗和騙一些女人嗎?另一方面,他,雅夏,能夠敬畏一個由人創造出來的上帝嗎?他,雅夏,能夠像那個頭上撒着灰的猶太人那樣坐着,為一座二千年以前已經毀壞的聖殿哀悼嗎?他往後能夠跪在拿撒勒的耶穌面前,在自己的胸前划十字嗎?據說他出生於聖靈,還是上帝的獨生子呢?

侍者走到桌子跟前。

“這位先生要什麼?”

“付帳,”雅夏說。

他的話聽上去含糊不清——好像他想說的是:為我的騙人的一生付帳。

2

在這齣戲的第一幕中,那個丈夫邀請亞當。波伏爾斯基到他的別墅里去避暑,但是亞當。波伏爾斯基表示謝絕。他吐露了一個秘密。他有一個情人,那是一個老貴族的年輕的妻子。但是那個做丈夫的是一個固執的人。波伏爾斯基的情人可以等待嘛。他要波伏爾斯基在暑假期間教他的女兒彈鋼琴,教他的妻子英語。(法語快要不流行了。)

第二幕,亞當。波伏爾斯基同母女兩人都勾搭上了。為了擺脫那個丈夫,三個主要角色說服他,使他相信他害關節炎,所以一定要到皮斯查尼去洗泥浴。

第三幕,做丈夫的發現了騙局。“我用不着到皮斯查尼泥漿里去打滾,”他嚷叫,“我在這兒自己的家裏不是已經有一個泥塘了嗎?”他要同亞當。波伏爾斯基決鬥,但是這當兒那個老貴族來到,波伏爾斯基的那個情婦的戴綠帽子的丈夫來到,把波伏爾斯基帶回莊園。戲結束的時候,那個老貴族向亞當。波伏爾斯基發表了一通議論,告訴他陷入愛情糾紛的危險。

這出鬧劇是根據法國原著改編的。今年夏天,華沙上演的戲很少,但是這一出《波伏爾斯基的困境》哪怕是在最熱的天氣里也吸引觀眾。從幕一拉開直到第三幕,笑聲一直不斷。女人們用手絹擦去笑得掉下來的眼淚,接着又捂住了嘴格格地笑起來。有時候,傳來了一聲大笑,聽上去簡直不像從人嘴裏發出來的。它像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接着低下來變成嘶號。一個戴綠帽子的男人就這樣嘲笑另一個。他拍膝蓋,開始在座位上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他的妻子幫助他清醒過來,扶他坐直在座位上。埃米莉亞臉帶微笑,扇着扇子。由於點着煤氣燈,天氣更熱了。雅夏勉強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表情。他已經看過幾百出這一類大同小異的鬧劇。做丈夫的總是蠢貨;做妻子的總是偷漢;那個情夫呢,總是聰明伶俐。這當兒,雅夏收起笑容,他的眉毛繃緊了。這裏,誰在嘲笑誰呢?哪兒都有這樣烏七八糟的人嘛。他們在辦喜事的時候跳舞,在辦喪事的時候哭泣;他們在聖壇前宣誓忠於配偶,暗地裏卻破壞婚姻制度;他們為小說中的一個被遺棄的孤兒痛哭流涕,卻在戰爭、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和革命中互相殘殺。他握着埃米莉亞的手,但是怒火在他心裏燃燒。他不能拋棄埃絲特,改變宗教信仰,也不能為了埃米莉亞一下子去做賊。他斜着眼看她。她比別人笑得含蓄,可能是避免顯得粗俗,但是看上去好像也欣賞波伏爾斯基的油腔滑調的小丑動作和巧妙的雙關語。誰說得清楚呢?他可能對埃米莉亞有吸引力。他,雅夏,是個矮個子,但是那個鬧劇演員卻長得身材高大、肩膀寬闊。在今後的幾年裏,雅夏在意大利將會有語言上的障礙,而埃米莉亞卻會用法語交談,而且迅速會學會意大利語。他在東飄西盪,到各地去演出,天天冒着折斷脖子的危險的時候,她會主持一個沙龍,請來客人,為海莉娜挑一個對象,也許為她自己找一個意大利的波伏爾斯基呢?她們全都是一模一樣的。個個都是迷人的妖精!

不,不!他內心裏在嚷叫。我決不讓自己中了圈套。明天,我要逃走。我要把一切——埃米莉亞、沃爾斯基、阿爾罕伯拉劇場、魔術、瑪格達全都撇下。我做魔術師做夠啦!我在繩索上走的次數太多啦!他突然想到他計劃演出的新把戲——在繩索上翻斤斗。他們靠在柔軟的墊子上;他呢,眼看就要四十歲了,卻要在繩索上翻斤斗啊。萬一摔下來,摔個稀巴爛,那會怎麼樣呢?他們會把他抬到門口去,求人行行好事,可是那些欽佩他的人沒有一個會在他的帽子裏扔一個子兒。

他把手從埃米莉亞的手心裏抽回來。她又在找他的手,但是在黑暗裏他從她面前轉過身去;他對自己的反抗感到驚奇。對他來說,這些思想不是新的。甚至他在遇見埃米莉亞以前,他就同這些問題搏鬥了。他貪戀女色,然而恨女人,就像一個酒鬼恨酒那樣。他在計劃新把戲的時候被恐懼折磨着,只怕荒疏了那些老節目,萬一失手,就會死於非命。哪怕是沒有埃米莉亞,他的負擔也已經大重了。他養活瑪格達、埃爾茲貝泰和博萊克一家。他付華沙公寓的房租。他一連幾個月在各省里流浪,宿在簡陋的小客店裏,在冰涼的消防站演出,在危險的路上奔波。他吃了這些苦頭,得到的是什麼呢?最低微的庄稼人心境也比他平靜,用不着這麼擔心害怕。埃絲特時常咕噥,他只是為魔鬼幹活罷了。

說也奇怪,這出鬧劇倒促使他深思起來。他還要像這樣飄蕩多久?他還要再承擔多少負擔?他還要再冒多少風險和遭受多少災難?他厭惡那些演員、觀眾、埃米莉亞和他自己。那些顯赫的紳士淑女從來不認識他,雅夏;他呢,也從來不認識他們。他們把宗教和唯物主義、婚姻和私通、基督教的愛和世俗的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但是他,雅夏,始終是個靈魂受盡折磨的人。他的七情六慾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他從來沒有擺脫過悔恨、羞恥和對死亡的恐懼。他度過痛苦的夜晚,計算自己的年紀。他還有多少年輕的歲月呢?要命的是,老年已經在他身旁徘徊了,還有什麼比一個上了年紀的魔術師更不中用的呢?有時候,躺在床上睡不着,他會突然想到早已忘掉的《聖經》中的片斷、祈禱詞、他祖母的聰明的格言、他父親的嚴肅的訓誡。一支贖罪的曲子會在他心裏響起來:人還有什麼可以盼望當死神熄滅了他的火光?

懺悔的念頭縈繞着他。說到頭來,上帝也許是有的吧?也許《聖經》上說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吧?世界是自己形成的,或者只是從一團霧演變出來的,這些說法聽上去叫人沒法相信嘛。也許真的有最後審判日和明辨善惡的天平秤吧?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那麼每分鐘都是寶貴的。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那麼他已經為自己安排了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地獄。一個在這個世界上;另一個呢,在另一個世界上!

但是他現在有什麼具體的解決辦法可以採用呢?留起鬍子和鬢腳來嗎?披上祈禱巾,戴上祈禱盒,一天祈禱三次嗎?哪裏寫着全部真理可以在猶太教的經典里找到呢?也許答案在基督徒手裏、伊斯蘭教徒手裏,或者在其他宗教徒手裏呢?他們也有他們的聖書、他們的預言、各種關於奇迹和啟示的傳說。他感到兩種力量,善和惡,在內心裏鬥爭。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做起白日夢來:飛翔的工具啦、新的愛情啦、新的歷險啦、旅行啦、寶藏啦、新發現啦、嬌妻美妾啦。

第三幕一結束,幕拉上了。喝彩的聲音簡直響得要震聾耳朵。人們開始喊叫:“好啊!好啊!”有人送了兩束花到舞台上去。演員們拍手,鞠躬,微笑,盯着有錢人坐的包廂看。這可能是創造的目的嗎?雅夏問他自己。這是上帝的旨意嗎?也許還是自殺的好。

“怎麼啦?”埃米莉亞問,“您今天好像情緒不好?”

“沒有,沒什麼。”

3

從劇院到埃米莉亞在克羅萊夫斯卡街上的家,路程很短,但是雅夏雇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他吩咐趕車的慢騰騰地走。劇院裏很熱,但是在外面,涼爽的微風從維斯杜拉河和普拉加河畔的森林吹來。煤氣燈投下一片片幽暗的光。明亮的天空裏閃爍着星星。只要抬起眼睛向天上看,心情就會平靜下來。雅夏對天文學懂得很少,但是他看過幾本有關這門學問的通俗讀物。他甚至用望遠鏡看到過土星環和月亮上的群山。不管真理將在哪裏找到,有一點是肯定的——天空是廣闊的、無窮盡的。星星的光傳到我們的眼睛裏需要經過幾千年的時光。固定的星光在天空中閃爍,那是些恆星,每一顆都有它自己的行星,每一顆行星可能就是一個世界。那裏有一道蒼白的痕迹,也許就是銀河吧;那是幾百萬個天體匯合在一起。《華沙信使報》上的天文學論文和其他論文,雅夏一篇也不放過。科學家們時常有新發現。宇宙不是用英里而是用光年來計算。已經發明了一種機械,可以用來分析最遠的星球的化學成份。越來越大的望遠鏡不斷地製造出來,用來揭露空間秘密。他們正確地預報每一次月食和日食,每一次彗星的出現。如果我不耍魔術,而去弄學問,那有多好,雅夏沉思着。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敞篷四輪馬車行駛在同薩克松尼公園平行的亞歷山大廣場上。雅夏深深地呼吸着。在黑暗裏,那座公園看上去好像充滿了神秘的色彩。小小的火星在公園深處閃來閃去。綠蔭中飄浮出芳香。雅夏舉起埃米莉亞的戴着手套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他感到又愛她了。他渴望着她的肉體。她的臉隱藏在陰影里。只見她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像兩顆鑽石,閃耀着金光、紅光和黑夜的希望。他在到劇院去的路上給她買了一朵玫瑰花,現在花兒散發出醉人的芬芳。他把鼻子湊近玫瑰花,好像他在吸入宇宙的氣息。如果一點兒泥土和水能夠創造出這樣的芬芳,那麼創造就不可能是壞事,他打定了主意。“我不能再翻來覆去地盡想這些傻事了。”

“您說什麼來着,親愛的?”

“我說我愛你;要等到你嫁給我的那一天,我等不及了。”

她等了一會兒。她的膝蓋隔着長裙貼着他的膝蓋。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像電流似的通過綢裙傳到他的身體裏。他被情慾折磨着。他感到脊背上一陣顫慄。

“我比你更難受啊。”他們相識以來,她頭一次用“你”稱呼他。她說話的聲音低得像是在呼吸。他好像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靈聽到的。

他們默不作聲地坐在一起。那匹馬一步一步地走着。趕車的搭拉着肩膀,像是在打吨兒。他們兩人似乎在留神聽着情慾從他的膝蓋移動到她的膝蓋,接着又移動回來。他們的肉體在用它們的無聲的語言談話。“我一定要得到你!”一個膝蓋同另一個說。他被一種吉凶未卜的沉默壓抑着,就像他在走繩索的時候那樣。冷不防她把頭一下子湊到他的頭旁。她的草帽蓋住了他的臉。她的嘴貼到他的耳朵上。

“我要給你生個孩子,”她低聲說。

他擁抱她,咬着她的嘴唇。他的嘴吸了又吸。他感到好像要透不過氣來似的。埃絲特過去翻來覆去地談到孩子,但是她最近一次提到這個話題也已經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瑪格達也說過幾次,要有一個孩子,但是他並不把她的話當真。他看上去好像已經忘了這件生活中的大事。但是埃米莉亞沒有忘。她還年輕,可以懷孕和生育。也許這就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他沉思着,我沒有後人。

“對,要生個孩子,”他說。

“什麼時候?”

接着,他們的嘴又貼在一起了。他們像野獸似的互相默默地咬着。馬突然停住。趕車的看上去好像剛醒過來。

“站住!”

馬車停在埃米莉亞的家門口;雅夏扶她下車。她沒有馬上去拉門鈴,同他一起站在大門口的行人路上。他們沒有說話。

“哦,時間已經晚了,”說罷,她拉了拉門鈴的繩子。

雅夏一聽到腳步聲就知道出來開門的不是看門人,而是看門人的老婆。院子裏黑乎乎。埃米莉亞走進去;雅夏側着身子跟在她後面溜了進去。他麻利地、身不由主地幹了這件事。連埃米莉亞也不知道事情的經過。看門人的老婆慢騰騰地回進她的小房間。他在黑暗裏拉住埃米莉亞的胳膊。她嚇了一跳。

“哪一個?”

“是我。”

“上帝保佑,你來幹什麼?”接着她在黑暗裏格格地笑起來,讚賞他藝高膽大。

他們站在那裏,像是在默默沉思。

“不,這樣不成,”她低聲說。

“我只要親親你。”

“你怎麼進屋去呢?雅德微加要來開門的。”

“我會開的,”他說。

他同她一起走上樓梯。他們站住了幾次接吻。他在門上撥弄了一下,門就開了。走道里黑乎乎。各間屋子裏都顯出午夜的寂靜。他拉着埃米莉亞同他一起走進客廳。她看上去好像是在退縮。他們默不作聲地一個拉,一個掙。他拉她到長沙發前面去。她跟在後面,好像是一個自己再也作不了主的人。

“我不願意咱們在一起的生活在罪惡中開始,”她低聲說。

“不會的。”

他要脫掉她的衣服,綢裙子嘩的一響,迸出火花。這火花,他知道是靜電,卻把他嚇了一大跳。她呢,自己也感到驚奇。她緊緊抓住他的兩個手腕,力氣用得這麼大,把他都抓痛了。

“待會兒你怎麼出去?”

“從窗口走。”

“海莉娜也許會醒的。”

她猛地抽出身子,說:“不成,你一定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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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布林的魔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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