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雅夏原來打算回埃爾茲貝泰那兒去吃飯,但是澤弗特爾說什麼也不肯。她為他準備了一頓他喜歡的飯:奶酪、肉桂末烙闊麵條。澤弗特爾抽開門上的插銷,拉開窗帘,串門的人就開始來了。女人們進來顯一顯她們從集市上買來的便宜貨和男人們送給她們的禮物。那些年紀比較大的婆娘穿着舊拖鞋、式樣不好的衣服,披着骯髒的頭巾。她們向雅夏咧開了沒有牙齒的嘴笑笑,賣弄風情地炫耀她們的丑相。年輕的主婦為了對客人表示敬意,都穿得整整齊齊,渾身戴着首飾。雖然澤弗特爾自以為隱瞞着她和雅夏的關係,她卻得意揚揚地給每一個吹大氣的女人看雅夏送給她的那條珊瑚項鏈。有幾個女人試戴了一下,討好地露出微笑,會意地眨眨眼。小山上並不流行放蕩的風氣。小偷坐了牢,他們的老婆規規矩矩地守許多年,等她們的丈夫出來。不過澤弗特爾是外地人——比吉普賽人更下賤。再說,她是個被拋棄了的妻子。而雅夏呢,那個魔術師有着浪蕩子的名聲。女人們同雅夏點頭招呼,竊竊低語,向他飛媚眼。他的魔術在這裏是赫赫有名的。那些小偷時常說,要是他參加幫會,他的路上撒滿了黃金。小山上共同的看法是,哪怕做小偷的老婆,也比做雅夏那樣的人的老婆強;他帶着一個異教的姑娘,到處跑碼頭,只有在過節的日子才回家;他老婆從他那裏什麼也得不到,只有丟臉出醜的份兒。
過了一會兒,男人們開始擁進來了。查姆一萊勃,矮個子、寬肩膀、黃鬍子、黃臉、黃眼睛,他來討一支華沙雪茄。雅夏給了他整整一盒。澤弗特爾端來一瓶酒和一盆洋蔥卷餅,擺在查姆一萊勃面前。他原是個老手,不過身子已經垮了,不中用了。他在每一座監獄裏都待過。他的肋骨被打斷過。他有一個弟弟,叫布勞奇。克洛茲,是個偷馬賊,被庄稼人用水活活地煮死的。查姆一萊勃認真地抽了一日華沙雪茄,喝了一杯伏特加,然後問:“華沙發生什麼事情嗎?那座佩威克老監獄怎麼啦?”
瞎子梅徹爾是個高大結實的人,肩膀闊得像巨人,筆直的後頸,前額上有一道疤痕;有一個眼窩裂開着,隨身帶着個紙包。雅夏已經知道紙包里是什麼東西:一把給他開的鎖。梅徹爾是一個開鎖能手。他總是帶着一根撬棍;他原來是個熟練的鎖匠,後來才改行,干起那黑夜裏闖進人家的沒本錢買賣來。幾年來,梅徹爾想方設法要造一把雅夏撬不開的鎖。他現在羞答答地坐在桌子旁,耐心地等着談話轉到鎖上來。直到現在,他總是輸給雅夏,因為不管一把鎖多麼複雜和巧妙,雅夏總是在幾分鐘裏設法把它打開。經常用的不過是一個小釘子或者一隻髮夾。但是梅徹爾不死心;他一直打賭說,他會造一個天使長加百列也撬不開的保險箱。每一次梅徹爾到盧布林去,就會找鎖匠亞伯拉罕。萊布殊,還有別的鐵匠和技工商量。梅徹爾的屋子裏佈置得像一個工具鋪,擺滿了鎚子、挫刀、鋼鋸、各種各樣的鐵條、鉤子、鑽頭、老虎鉗和烙鐵。他的妻於。黑貝拉,說他愛工具愛得入迷了。雅夏對他笑笑,眨眨眼,算是打招呼。梅徹爾拿穩了這一回雅夏准輸,但是雅夏有把握憑着他那一手奇妙的絕技,這裏一捻,那裏一轉,就會像用魔法似的把鎖打開。
末了,他們全來了:門德爾。凱什克、約塞爾。凱奇、拉澤里爾。卡拉茲密奇。他們眼下的首領叫伯里希。維索克爾,他身材瘦小,眼睛躲躲閃閃,禿頂、尖腦袋、尖鼻子、尖下巴,胳膊同猴子的一樣長。伯里希。維索克爾同澤弗特爾一樣是大波蘭人。他穿得像個花花公子,顏色鮮艷的褲子、黃皮鞋、天鵝絨背心和繡花襯衫。他的頭上總是戴着一頂有羽毛的禮帽。皮靴的跟特別高,用來增高他的身材。伯里希扒竊的手法非常巧妙;他能夠從一個扒手身上偷表。他懂得俄語、波蘭語和德語,跟官方人士處得很好;事實上,他不能算是個小偷,而是一個坐地分贓、穿針引線的窩主。幾年以前,他坐過牢,倒不是因為偷竊,而是因為他在賭紙牌“小鏈兒”的時候欺騙了一個貴族。伯里希。維索克爾對紙牌,就像瞎眼梅徹爾對鎖一樣,非常精明,但是他不是雅夏的對手。雅夏總是使出幾手新招來打敗他。即使現在他口袋裏就藏着幾副紙牌,做記號的和不做記號的都有。伯里希是個出了名的閑不住的人。他沒法安安分分地坐定在椅子上。這會兒,別人都坐在桌子周圍,他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野獸,又像一隻想咬自己尾巴的狼那樣轉過來,扭過去。他歪着腦袋,用嘴角說話。“你什麼時候跟我們一起於呢,嗯?”他用鼻音問雅夏,“握一握我的手,入幫吧。”
“在監牢裏折磨得皮包骨頭嗎?”
“處處留神,一下子把浮在面上的奶油撇來。”
“哦,防不勝防,”瞎子梅徹爾嚷着說,“誰也保不住不失風。”
“你就該懂得辨別風向嘛,”伯里希。維索克爾針鋒相對地回答。
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應該待着不走。埃爾茲貝泰不見他回去,會等得不耐煩。瑪格達呢,也在盼他。博萊克瞧不起他,只想找一個這樣的借口乾掉他。但是就是脫不了身。他從童年起就認識這幫人。他們看他發跡起來,從一個耍熊人的助手上升到波蘭劇場裏的紅人。男人們拍他的脊背;女人們跟他調情。他們個個都欽佩他這位表演大師。他分發雪茄、煙捲。人群中有幾個是他以前的情人,儘管現在已經正正經經地結了婚,做媽媽了,還是賣弄風情地望着他,流露出緬懷往事的微笑。儘管他開始同澤弗特爾來往的時候小心謹慎,她自己把他們的關係透露了出去。這個臭娘兒們啊,有了個漢子還要做廣告哪。
起先,他們閑談時事。世界上有什麼新聞?什麼時候重新同土耳其開戰?那些造反的人扔炸彈,謀刺沙皇,號召鐵路工人罷工,他們到底想要什麼?巴勒斯坦有什麼新聞?那些在乾涸了的沼澤上建立殖民地的異教徒,到底是一些什麼人?雅夏—一地解釋。他不但看《猶太日報》,華沙所有的報紙他全看。連希伯來語的報紙他也翻一翻,儘管他不懂得那些現代的表達方式。在這裏,皮阿斯克,居民像蹲在樹樁上的蛤貘,但是在外面的世界上事情迅速地發生着。普魯士已經變成一個強國。法國人并吞了非洲的一部分——那裏居住着黑人。在英國,正在建造一艘艘十天內就能橫渡大洋的輪船。在美國,火車在屋頂上行駛;一幢三十層的大樓已經落成。即使華沙吧,也一年比一年更大、更美了。木板的行人路已經拆掉;室內安裝起自來水管。已經允許猶太孩子上中學和到國外的大學裏去念書了。
那些小偷一邊留神聽着,一邊搔腦袋。女人們臉漲得通紅,交換着眼色。雅夏告訴他們美國的黑手黨。他說他們寄一封印着黑手的信給一個百萬富翁:速送現款若干,否則腦袋要挨子彈。哪怕那個百萬富翁有一千個保儦,如果他不付那筆勒索的錢,他就性命難保。
伯里希。維索克爾突然插嘴說:“這兒也能夠幹這一行買賣。”
“可是把信寄給誰呢,擔水人特雷特爾嗎?”
小偷們哈哈大笑起來,重新點燃他們的熄滅了的雪茄。
2
瞎子梅徹爾憋不住了。他說:“雅夏,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雅夏眨眨眼睛。“我知道,我知道,把貨給我亮出來吧。”
梅徹爾慢騰騰地打開紙包,露出一把有夾件和附件的大鎖。雅夏頓時輕鬆愉快起來。他帶着困惑和嘲笑的滑稽神情用鬥雞眼開始檢查那把鎖,他這種表情總是把坐滿在酒館裏的庄稼人和華沙的阿爾罕伯拉夏季劇場裏的觀眾全逗得哈哈大笑。一眨眼,他換了一副模樣。他噓噓地叫,扭動鼻子,甚至巧妙地搖動耳朵。女人們格格地笑起來。
“你從哪兒掘到這個新奇的玩意兒?”
“還是顯一顯你到底有什麼本領吧,”瞎子梅徹爾說,他有點惱火了。
“上帝他老人家也打不開這把密封的夜壺,”雅夏嘲笑地說,“你把它一裝配好,那是好得沒說的啦。不過你不妨蒙住我的眼睛,我用不着看就能把它撬開。也許你想打個賭吧,嗯?我十個盧布賭你一個。”
“行。”
“說話要算數,把錢掏出來,”查姆一萊勃嚷叫起來。
“我們用不着把錢掏出來。我相信他。”
“孩子們,把我的眼睛蒙起來!”雅夏說,“不過要蒙得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來用我的圍裙把你的眼睛蒙上,”小瑪爾卡說,她是個紅頭髮的女人,頭髮用頭巾向後束着。她丈夫在雅諾夫的教養所里過日子。她從腰上解開圍裙,站在雅夏背後,扎在他的眼睛上。同時,她用食指在他的頸窩裏撓痒痒。雅夏始終默不作聲。
“他們到底拿什麼零件裝配的?”他拿不準。儘管他同往常一樣充滿了信心,他並不排斥失敗的可能性。有一回,有個鎖匠為他造了一把大鎖,沒有什麼鑰匙或者撬棍可以把它打開。鎖里的零件都焊在一起了。瑪爾卡把她的羊駝毛圍裙繞了幾圈,然後牢固地用力打了個結,儘管她的手很小,但是同往常一樣,在眼睛和鼻樑中間有一個空隙,他可以從這個空隙看到東西。不過雅夏用不着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根尖頭的粗鐵絲。那是他用來開一切鎖的萬能鑰匙。他在開鎖以前先把它給大家看一看。只見他輕輕地按着那把鎖的表面,就像醫生用聽診器輕輕地按他的病人。他仍然矇著眼睛,找到了鑰匙孔,把鐵絲尖頭插進去。插進去以後,他轉動鐵絲,使它越插越深,直插到鎖的內部。他刺探了一會兒。他對自己的本領感到驚奇。這條鐵絲查清了盧布林的專家們蘊藏在這把鎖中的全部秘密、全部心計。它看上去好像複雜,卻像猶太小學裏學生們互相猜的謎語一樣簡單幼稚。你要是猜出一個,就全都猜得出。雅夏馬上能夠把鎖打開,但是他不願意叫瞎子梅徹爾下不了台。他決定裝模作樣地小小表演一番。
“哦,這玩意兒倒真難對付!”他嘟嘟嚷嚷地說。“他們在哪兒造了個什麼樣的蜂窩?這麼許多牙齒和鉤子,簡直是一台正式的機器!”他把鐵絲拉啊,推啊。他聳聳肩膀,好像在表示“我一點也不知道這玩意兒裏面到底是什麼結構!”大伙兒寂靜無聲,只有查姆一萊勃那個長滿息肉的豁鼻子發出呼呼呼的聲音。有幾個女人開始竊竊私語和格格地笑起來,這是緊張的跡象。這會兒只聽雅夏說出了那句他在演出的時候不知說過多少次的話:“一把鎖就像一個女人。它早晚免不了要投降。”
女人們一下子哈哈大笑起來。
“女人可不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這是個耐心的問題。”
“別這麼自信,”瞎子梅徹爾急切地說。
“‘別逼我啊,梅徹爾。你在這玩意兒上花了半年工夫。你把什麼都裝配在裏面了。說到頭來,我可不是摩西。”
“它不投降吧,嗯?”
“它會投降的,會投降的,你只要使勁按一按它的肚臍眼就行啦。”
這當兒,鎖啪的彈了開來。大笑聲、喝彩聲,接着是一片吵鬧中。
“瑪爾卡,給我解開,”雅夏說。
瑪爾卡用顫抖着的手指頭解開圍裙。那把鎖躺在桌子上,好像顯出一副不中用和丟臉的模樣。人人的眼睛裏流露出愉快的神情,只有梅徹爾的那隻獨眼仍然閃爍着令人毛骨驚然的熱切光芒。
“你準是個巫師,要不然,我不叫梅徹爾!”
“那還用說,我在巴比倫學過妖術。我可以把你和瑪爾卡變成兔子。”
“幹嗎偏偏挑上我?我丈夫要的是老婆,不要兔子。”
“幹嗎不要兔於?你能穿過鐵柵欄,跳進他的牢房嘛。”
雅夏坐在這幫不體面的人中間,感到丟臉。萬一埃米莉亞知道他跟哪些人來往,那才糟呢!她認為他是一個天才,一位崇高的藝術家。他們談論宗教啦、哲學啦、靈魂不滅啦。他引用《猶太教法典》上那些名言警句同她說話。他們談到哥白尼、伽利略——誰知在這裏他同皮阿斯克的小偷們鬼混在一起。但是他就是這個樣子。總是有另一個角色要他扮演。他有多得數不清的性格——猶太教的和異教的、善良的和邪惡的、虛偽的和真誠的。他可以同時愛上許多女人。他眼下已經背叛自己的宗教,然而——他發現一張從聖書上扯下來的紙,總是揀起來,用嘴唇吻一吻。人人都像一把鎖,個個都有他的鑰匙。只有像他——雅夏——這樣的人能夠打開一切靈魂。
“得了,把你的錢拿去!”
瞎子梅徹爾從一個深錢包里掏出一個銀盧布。有一剎那,雅夏考慮不接受這個盧布,不過他認識到這是對梅徹爾極大的侮辱,尤其是幫里的財庫快要掏空的時候。幫會裏的人非常重視信義。要是他不接受錢,他可能挨刀子。雅夏接過遞給他的那個盧布,用手掌掂了一掂。
“不費勁的外快。”
“你的每一個手指頭都應該讓嘴唇親一親!”瞎子梅徹爾用巨人的深沉的嗓音嚷叫。他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從他寬闊的腹部里發出來的。
“這是廣帝送來的禮物,”小瑪爾卡說。澤弗特爾的眼睛閃爍着得意揚揚的光彩,她的臉頰漲得通紅。她的嘴唇不出聲地暗示着接吻和愛撫。雅夏知道他在這裏受到大伙兒,男人和女人,崇拜。查姆一萊勃的臉看上去同澤弗特爾擺在桌子上的銅茶炊一樣黃。
“你要是跟我們一起干,這世界準是你的。”
“我仍然相信第八誡。”
“聽他說的!他還以為自己是個聖徒呢!”伯里希。維索克爾唾沫亂濺地說,“人人都在偷。普魯士人不久以前幹了什麼事?把法國幹掉了一大塊,另外還要求幾億馬克。他們掐住法國的脖子。這不是偷嗎?”
“戰爭是戰爭,”查姆一萊勃說。
“哪一個有辦法,就撈一把。事情向來是這樣的。小偷上絞索,大偷吃肥鵝……玩玩紙牌怎麼樣?”
“你要鬥牌嗎?”雅夏譏諷地問。
“你從華沙帶來什麼新把戲嗎?”維索克爾問,“露一手給我們瞧瞧!”
“這兒是劇場嗎?”
說著,雅夏從維索克爾手裏接過紙牌。他開始很快地洗起牌來。一張張牌飛向空中,像鮮魚在網裏蹦蹦跳跳似的。雅夏突然把手一揮,那副牌排成扇形,像一架手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