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月三日星期五
愛莉卡將咖啡杯放到桌上,站在窗邊眺望舊城區。此時是上午九點。所有積雪都被新年的雨水沖走了。
“我一直很喜歡這裏的景觀,”她說。“我很願意為這樣的公寓放棄住在索茨霍巴根。”
“你有鑰匙呀,隨時可以從你那高級住宅區搬過來。”布隆維斯特說著把行李箱合上,放到前門旁邊。
愛莉卡轉身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不會是認真的吧,麥可,”她說。“我們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而你卻打包要去住在喬塔赫提。”
“是赫德史塔。搭火車只要幾個小時,而且又不是住一輩子。”
“你還不如去烏蘭巴托呢!這樣看起來好像夾着尾巴逃跑,你不覺得嗎?”
“我就是。何況我還得坐一陣子牢。”
克里斯特坐在沙發上,卻坐立難安,這是《千禧年》創辦以來,他頭一次看到愛莉卡和布隆維斯特產生如此大的分歧。過去這許多年來,他們始終形影不離,偶爾會有激烈衝突,但向來是為了公事,而且每次總會將問題解決,互相擁抱后回到各自崗位,或上床。去年秋天情況便不妙,如今兩人之間更像是出現了一道鴻溝。克里斯特不禁懷疑《千禧年》是否已開始邁向結束。
“我沒得選擇。”布隆維斯特說:“我們都沒得選擇。”
他給自己倒了咖啡後到餐桌旁坐下。愛莉卡搖搖頭,坐到他對面。
“你怎麼想呢,克里斯特?”
他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正擔心自己遲早得表明立場。他是第三位合伙人,但大家都知道布隆維斯特和愛莉卡才是《千禧年》的代表。他們只有在爭執不下時才會詢問他的意見。
“老實說,”克里斯特開口道:“我怎麼想不重要,這點你們倆都心知肚明。”
他說完隨即閉嘴。他喜歡攝影,喜歡做平面設計,雖然從不自認為是藝術家,卻知道自己是個很棒的設計師。但換個角度看,他對謀略與政策決定卻是一籌莫展。
愛莉卡與布隆維斯特隔着桌子互望;女的冷靜又憤怒,男的則是埋頭思考。
這不是爭吵,克里斯特心想,這是離婚。
“好,我再重申一次我的狀況。”布隆維斯特說:“這絕不代表我放棄了《千禧年》,我們為它花費太多時間與精力了。”
“可是從現在起你不進辦公室,我和克里斯特就得扛起擔子,你難道不明白你這是在自我放逐?”
“這是第二個原因,我需要休息一下,愛莉卡。我已經動不了了,精疲力竭了。在赫德史塔領薪休假,也許正是我需要的。”
“這整件事實在愚蠢到家了,麥可。你還不如到馬戲團找份差事。”
“我知道,但我將能坐享兩百四十萬年薪,而且不會浪費時間。這是第三個原因。和溫納斯壯的第一回合結束,他打敗了我。第二回合已經開始,他會設法讓《千禧年》永世不得翻身,因為他知道只要雜誌社存在一天,社裏的員工總會知道他在搞什麼鬼。”
“我知道他在做什麼,從過去這半年每個月的廣告業績就能看出來。”
“所以我才不得不離開辦公室,我就像一塊不斷朝他揮動的紅布,一牽扯到我他就起疑,所以只要我在這裏多待一天,他就會不斷找麻煩。現在我們得好好準備第三回合。若想有些微機會打敗溫納斯壯,就必須先撤退,然後想出一整套新策略。我們得找到能夠痛擊他的利器,而那就是我這一年的工作。”
“這些我都懂。”愛莉卡說。“那你就去放個長假,出國去,在沙灘躺上一個月。去體驗體驗西班牙布拉瓦海岸的美好生活,輕鬆一下,去沙港看海。”
“那麼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不會有改變。除非我離職平息溫納斯壯的怒火,否則他還是會壓垮《千禧年》。這你也知道。若想以其他方法制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他的把柄加以利用。”
“你認為你能在赫德史塔找到嗎?”
“我查過剪報了。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二年,溫納斯壯確實在范耶爾公司工作,他屬於管理階層,負責策略性的人事安排。他離開得很倉促。我們怎能排除他有把柄握在范耶爾手上的可能性呢?”
“可是就算是他在三十年前做過的事,如今也很難舉證了。”
“范耶爾答應要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說出來。他整顆心都掛着那個失蹤的女孩,這似乎是他唯一感興趣的事,假如他必須為此毀掉溫納斯壯,我想他八成會做。我們當然不能忽視這次機會——他可是第一個願意公開指證溫納斯壯的人。”
“即便你找到鐵證證明溫納斯壯掐死那個女孩,拿回來也不能用。已經太久了,鬧上法院他還是會大勝。”
“我腦海中也曾閃過同樣念頭,但是不對:女孩失蹤時,他正在斯德哥爾摩經濟學院發奮用功,與范耶爾集團並無關聯。”布隆維斯特略一停頓。“愛莉卡,我不是要離開《千禧年》,但重點是要表現出離開的樣子。你和克里斯特必須繼續經營雜誌,如果可以……如果有機會……與溫納斯壯停戰就停戰吧。但假如我留在編輯部,就無法停戰。”
“沒錯,這種情況確實討厭,但我想你去赫德史塔也於事無補。”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愛莉卡聳聳肩說:“我們現在應該開始尋求網民,從頭調查來龍去脈。這次一定要做好。”
“小莉,那則報道已經沒救了。”
愛莉卡氣餒地雙手抱頭。再開口時,她起先並不想與布隆維斯特的目光交匯。
“我實在快被你氣瘋了!不是因為你寫的報道毫無根據——我要負的責任和你一樣多;也不是因為你要辭去發行人職務——以目前的情況這是聰明的決定;我可以配合讓外人以為是我們之間鬧分裂或權力鬥爭——你想讓溫納斯壯以為我是個沒有危險性的花瓶,你才是真正的威脅,這我能了解。”她說到這裏稍停片刻,然後直視他的雙眼。“但我覺得你錯了。溫納斯壯不會上當的,他還會繼續摧毀《千禧年》。唯一的差別就是從今天起,我必須孤軍奮鬥,而你也知道現在編輯部更需要你。沒錯,我也想向溫納斯壯宣戰,但我會這麼生氣是因為你棄船潛逃得太突然,你竟然在這情況最緊急的時候丟下我一人在風雨中飄搖。”
布隆維斯特伸出手輕撫她的頭髮。
“你不是一個人,你背後還有克里斯特和其他所有員工。”
“不包括達曼。順便一提,我覺得你僱用他是僱用錯了。他是有能力,但他帶來的傷害比好處多,我不信任他。整個秋天你陷在困境中,他卻到處顯得歡天喜地。我不知道他是希望能取代你的職位,或者只是其他員工和他不對勁。”
“你說得恐怕都沒錯。”布隆維斯特坦承。
“那我該怎麼做?炒他魷魚?”
“愛莉卡,你是總編輯,也是雜誌社的資深合伙人。如果你認為有必要,就炒他魷魚吧!”
“我們從未解僱過任何人,麥可。現在你連這個決定都要丟給我。早上進辦公室再也沒有樂趣可言了。”
這時候克里斯特忽然起身,嚇了兩人一跳。
“如果要趕那班火車,現在該動身了。”愛莉卡正想開口反駁,他卻舉起手制止。“等等,愛莉卡,你剛才問我怎麼想。老實說,我覺得情況爛透了,但假如事情如同麥可所說——他就要碰壁了——那麼為了他好,他的確有必要離開。這是我們欠他的。”
他們倆詫異地瞪着克里斯特,他卻尷尬地回看布隆維斯特。
“你們都知道你們兩個才是《千禧年》的支柱。我是合伙人,你們一直對我很好,我也很愛這份雜誌,不過我這美術指導的位子很容易就能找到人取代。但你們既然要問我的意見,我就說了。至於達曼方面,我同意你們說的。愛莉卡,如果你想炒他魷魚,就由我來開口,只要有可信的理由就行了。麥可現在離開,當然非常可惜,但我想我們別無他法。麥可,我載你到車站。愛莉卡和我會堅守城池等你回來。”
“我擔心的是麥可永遠不會回來了。”愛莉卡輕輕地說。
阿曼斯基下午一點半打電話來,吵醒了莎蘭德。
“怎麼了?”她還昏昏沉沉沒睡醒,嘴裏好像有股柏油的味道。
“麥可·布隆維斯特。我剛剛和我們的客戶弗洛德律師通過話。”
“所以呢?”
“他打電話來說不必再調查溫納斯壯了。”
“不必了?可是我才剛剛着手。”
“弗洛德沒興趣了。”
“就這樣?”
“他有決定權。”
“都談好價錢了。”
“你花了多少時間?”
莎蘭德想了一想。“整整三天。”
“我們達成協議的最高金額是四萬克朗。我會開一張一萬元的發票,給你一半,以三天的時間計算,這筆錢應該夠了。他得付錢,因為這一切是他起的頭。”
“那我搜集到的資料怎麼辦?”
“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沒有。”
“弗洛德沒有要求看報告。可以歸檔,以免他又跑回來。或者也可以銷毀。下星期我會再派新工作給你。”
阿曼斯基掛電話后,莎蘭德握着話筒坐了一會兒。她走到客廳的工作角落,看着釘在牆上的摘記和堆在桌上的紙張。她找到的多半是剪報和網絡下載的文章。
她拿起紙張便往書桌抽屜里丟。她不由地皺起眉頭。布隆維斯特在法庭上的怪異行為其實是有趣的挑戰,何況她一展開任務便不喜歡半途而廢。每個人都有秘密,只是要去發掘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