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一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愛莉卡在他家度過周末。他們除了上廁所或找東西吃之外都待在床上,但並不只是做愛而已,還黏在一起好幾個小時談論未來,衡量各種可能與勝算。星期一天一亮,因為是聖誕夜前一天,她便與他吻別,道聲改天見,然後驅車回家。
當天,布隆維斯特都在洗盤子、打掃家裏,然後走到辦公室清理桌子。他並不想與雜誌社斷絕關係,但他終究說服愛莉卡讓他離開一段時間。他可以在家工作。
因為聖誕假期沒有上班,同事們都不在。他清掉大迭紙張,把書收進紙箱正打算搬走,電話忽然響起。
“我找麥可·布隆維斯特。”電話另一頭傳來陌生但充滿希望的聲音。
“我就是。”
“請恕我如此冒昧地打擾你。我叫迪奇·弗洛德。”布隆維斯特記下姓名與時間。“我是律師,代表我的當事人來找你,他非常想和你談談。”
“好呀,那就請你的當事人打電話給我。”
“我的意思是他想和你見個面。”
“好,我們約個時間請他到我辦公室來。不過最好能快點,我正在清理東西。”
“我的當事人希望請你到赫德史塔與他見面,搭火車只需要三小時。”
布隆維斯特將手邊的文件收納盒推到一旁。媒體就是有辦法吸引這些瘋狂至極、自稱握有最荒誕離奇的小道消息的人。全世界每間新聞編輯室都會得到UFO研究專家、筆跡專家、精神療法專家、偏執狂和各種陰謀論者提供的最新消息。
有一次在首相帕爾梅的被謀殺紀念日當天,布隆維斯特到勞工教育協會聽作家卡爾·阿瓦·尼爾森演講。演說內容很嚴肅,前外長林納特·伯德斯特朗與帕爾梅的多位好友也都到場聆聽。但也來了許多業餘調查員,其中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趁着問答時間搶過麥克風,說話時卻將聲音壓低到幾乎聽不見。單憑這點便可預知將有有趣的後續發展,果不其然,婦人一開口便說:“我知道是誰殺了帕爾梅。”台上的人略帶諷刺地建議婦人,若有相關消息最好立刻與帕爾梅案調查小組聯繫。她卻連忙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回答:“不行,太危險了!”
布隆維斯特不禁懷疑這位弗洛德該不會也是那類預言家,打算向他披露秘密警察在進行思想控制實驗的秘密精神病院吧?
“我不上門採訪。”他說。
“希望我能說服你破例一次。我的當事人已經八十幾歲,讓他大老遠到斯德哥爾摩來恐怕會太勞累。你若執意如此,我們當然也能作安排,但老實說,最好還是能請你……”
“你的當事人是誰?”
“我想你在工作上應該聽過他的名字,亨利·范耶爾。”布隆維斯特驚訝地往後一靠。亨利·范耶爾——他當然聽說過。他是實業家,是曾在鋸木廠、礦場、鋼鐵、金屬與紡織等領域風光一時的范耶爾集團前領導人。當年范耶爾確實是個大人物,不但以正直、老派的作風聞名,也是個強風吹不倒的大家長。他是瑞典產業的基石,更和MoDo林業公司的馬茨·卡格倫、舊日伊萊克斯家電製造集團的漢斯·衛爾森同為舊派系的原動力。他也可說是這個福利制度完善國家的產業砥柱。
但至今仍為家族企業的范耶爾集團,這二十五年來歷經重組、股市危機、利率危機、亞洲的競爭、出口減少等等傷害,在企業群中已是敬陪末座。公司目前由馬丁·范耶爾經營,這個名字讓布隆維斯特聯想到那個矮胖、頭髮濃密、偶爾會在電視屏幕上一閃而過的男子。他對他所知不多。亨利·范耶爾早已退隱至少二十年了。
“亨利·范耶爾為什麼想見我?”
“我擔任范耶爾先生的律師多年,但他想做什麼得由他自己告訴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范耶爾先生想和你談談工作的事。”
“工作?我一點也不想進范耶爾公司。你們需要新聞秘書嗎?”
“倒也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說范耶爾先生非常渴望見到你,並私下與你商量。”
“你還真會含糊其辭哦?”
“很抱歉。但有沒有辦法能讓你答應去一趟赫德史塔呢?當然了,你的一切開銷與合理費用都由我們負擔。”
“你來電的時間實在不巧。我現在有很多事要處理,而且……我想你也看到這幾天關於我的新聞了。”
“溫納斯壯事件?”弗洛德咯咯一笑。“是的,那確實有一定的娛樂效果。不過老實告訴你,正因為審判鬧得沸沸揚揚才讓范耶爾先生注意到你。他想雇你完成一項任務,我只負責傳達,至於任務內容只有他能向你解釋。”
“我很久沒接到這麼奇怪的電話了。讓我考慮考慮。我怎麼和你聯絡?”
布隆維斯特呆坐望着凌亂的桌面。他想不出范耶爾可能給他什麼樣的工作,不過那位律師確實引發了他的好奇。
他上網搜尋范耶爾公司的信息。它或許敬陪末座,但好像幾乎天天都上媒體。他儲存了十幾份公司分析數據,然後搜尋弗洛德,接着搜尋亨利和馬丁·范耶爾。
擔任范耶爾企業總裁的馬丁似乎做得十分用心。關於弗洛德的數據不多,只知道他是赫德史塔鄉村俱樂部的董事,也積极參与扶輪社活動。亨利的名字則只出現在探討公司背景的文章中,唯一的例外是兩年前,《赫德史塔快報》刊登了一篇文章祝賀這位昔日大亨八十大壽,旁邊還附上一小張素描。他把這些五十頁左右的資料整理好放入講義夾。最後他終於清空桌子、封起紙箱,然後回家,完全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回來。
莎蘭德在烏普蘭威斯比的阿普灣療養院度過聖誕夜。她帶了禮物來:一瓶迪奧香水和在海倫百貨公司買的英式水果蛋糕。她一邊喝咖啡、一邊看着這個四十六歲的婦人笨手笨腳地試圖拆開蝴蝶結。莎蘭德眼中透着溫柔,但眼前這個怪婦人是自己母親的事實始終令她感到驚奇,因為她看不出兩人的長相或性格有絲毫相似之處。
她母親放棄努力,無助地看着包裹。她今天的情況不太好。莎蘭德將明擺在桌上的剪刀推過去,母親這才驀然清醒。
“你一定覺得我很笨。”
“不,媽,你不笨。可是人生就是不公平。”
“你有沒有見到妹妹?”
“很久沒見了。”
“她從來沒來過。”
“我知道,媽。她也不見我。”
“你有工作嗎?”
“有,做得還不錯。”
“你住在哪裏?我連你住哪都不知道。”
“我住在你倫達路那間舊公寓,已經住了幾年。我得替你付房租。”
“等到夏天,我也許可以去看你。”
“好啊,等夏天。”
她母親終於打開聖誕禮物,聞聞香水味,相當開心。“謝謝你,卡米拉。”她說。
“莉絲,我是莉絲。”
母親顯得有些難為情。莎蘭德便提議一塊到電視間看電視。
聖誕節前夕,布隆維斯特到前妻莫妮卡與她現任丈夫位於紹倫吐納的家中去看女兒時,迪斯尼電視台正在播放特別節目。他和前妻商量過,決定送佩妮拉一台iPod——一種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MP3播放器,可以儲存她大量的CD歌曲。
他們父女倆一塊在她樓上的房間待了一小時。佩妮拉五歲時父母離異,七歲起多了一個新父親。她約莫每個月見父親一次,若有一星期的長假也會和他在沙港度過。他們在一起總是相處愉快,但布隆維斯特還是讓女兒自己決定想多久見一次面,尤其前妻再婚後更是如此。在她進入青少年初期后,有幾年他們幾乎中斷聯繫,直到最近這兩年她才似乎又比較願意見他。
她也留意審判的消息,並堅信事情正如父親所說:他是清白的,只不過無法證明。
佩妮拉告訴他說,她和另一班一個男孩算是在交往,還說她去上教堂,這令他十分驚訝,但並未表示意見。
他們邀請他留下來用餐,但妹妹一家人正在史泰克的高級郊區住宅等他過去。
其實當天上午貝克曼夫妻也請他到索茨霍巴根共度聖誕夜,他婉拒了,因為他相信貝克曼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而他也全然無意去試探這個限度。
最後他去敲了安妮卡·布隆維斯特的門,她現在是賈尼尼太太,和她原籍意大利的丈夫以及兩個孩子同住。他到的時候,他們和她丈夫的一大群親戚正要切聖誕火腿。用餐時,他回答了有關審判的問題,並得到善意卻無用的建議。
他妹妹雖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的律師,卻也是唯一沒有對判決發表意見的人。她曾在地方法院當書記官,又當了幾年的助理檢察官之後,才和三名同事在國王島開設律師事務所。她專攻家庭法,而且布隆維斯特還沒來得及注意,這個妹妹就已經開始在報紙上為受虐或受威脅的婦女發聲,並上談話性電視節目宣揚提倡女權運動。
飯後他幫她準備咖啡時,她一手按着哥哥的肩膀問他好不好。他說自己這輩子沒有這麼低潮過。
“下次找個正牌的律師。”她說。
“在這個案子裏恐怕幫助不大。我們還是改天再談吧,等一切塵埃落定后。”
她抱抱他、親親他的臉頰,兩人才將聖誕蛋糕和咖啡端出去。接着布隆維斯特道歉離席,借用了廚房的電話打給赫德史塔那名律師,聽得出來他身後也十分嘈雜。
“聖誕快樂。”弗洛德說:“我大膽猜測你應該作出決定了吧?”
“我目前沒什麼計劃,又很好奇想多知道一點。如果方便的話,聖誕節一過我就去。”
“好極了,好極了,我太高興了。請你原諒,我家裏來了一群兒孫,吵得我幾乎無法思考。明天我再打電話給你確定時間好嗎?我怎麼聯絡你呢?”
布隆維斯特尚未出門便已後悔自己的決定,但此時又不好意思去電取消。於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上,他搭上了北上列車。他有駕照,卻從不覺得有必要買車。
弗洛德說得沒錯,旅途不長。過了烏普薩拉,便是諾蘭地區一連串的沿海工業小鎮,赫德史塔是其中又更小的一個,從耶夫勒再往北大約一個小時多一點。
聖誕夜,這裏下了場暴風雪,但現在天空已經清朗了,當布隆維斯特在赫德史塔下車時,呼吸到的是冰冷的空氣,他立刻發覺自己身上的衣物不足以抵擋諾蘭的寒冬。弗洛德認得他,親切地到月台迎接他,直接帶他坐上暖和的奔馳車。赫德史塔鎮上正在全力清理積雪,弗洛德小心翼翼地在狹窄街道間穿梭。高高堆起的白雪呈現出與斯德哥爾摩全然不同的景緻。這座小鎮距離斯德哥爾摩市中心的賽格爾廣場也不過三個小時多一點的車程,卻彷彿到了外星球。他偷偷瞅律師一眼:一張瘦削的臉,稀疏白髮理成小平頭,大大的鼻子上架着厚重的眼鏡。
“第一次來赫德史塔嗎?”弗洛德問。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
“這裏是箇舊工業海港,人口只有兩萬四,不過大家喜歡住在這裏。范耶爾先生住在海澤比,在鎮的南邊。”
“你也住在這裏嗎?”
“現在是的。我生在南部的斯科納,但一九六二年畢業后就開始替范耶爾工作。我是公司法律師,多年下來范耶爾先生和我成了朋友。現在我已正式退休,范耶爾先生是我唯一的客戶。當然他也退休了,不太需要我的服務。”
“除了募集身敗名裂的記者之外。”
“別看輕自己。你不是第一個輸給溫納斯壯的人。”
布隆維斯特轉頭看着弗洛德,一時不知該如何解讀他的回應。
“這次的邀請和溫納斯壯有關嗎?”他問。
“沒有。”弗洛德說:“不過范耶爾先生和溫納斯壯的交友圈還算接近,他對這場審判也很有興趣。他想見你,完全是為了另一件事。”
“你不想告訴我的事。”
“應該說是我無權告訴你的事。我們已經安排好讓你在范耶爾先生家裏過夜,假如你不願意,也可以替你在鎮上的大飯店訂房間。”
“我可能會搭下午的車回斯德哥爾摩。”
往海澤比道路上的積雪尚未清除,弗洛德只得循着結冰的轍跡前進。舊城區的房子沿着波的尼亞灣①建,外圍則是較大、較現代化的住家。小鎮範圍從大陸往外延伸,越過一座橋到一個山丘起伏的小島。在大陸這端的橋頭有一棟小小的白色石砌教堂,對街有一面寫着“蘇珊橋頭咖啡糕餅屋”的舊式霓虹招牌在閃閃發亮。弗洛德大約又開了百來公尺后,左轉進入一棟石屋前剛鏟過雪的庭院。石屋農舍規模太小稱不上莊園,但比起四周其他房舍已經大得多,顯然屬於主人所有。
“這裏是范耶爾農場。”弗洛德說:“一度熱鬧非凡,如今只剩亨利和一名管家住在這裏。屋裏有很多客房。”
他們下了車,弗洛德指向北方。
“依照傳統,范耶爾集團的領導人住在這裏,可是馬丁喜歡現代一點的房子,所以自己在那個岬角上蓋了房子。”
布隆維斯特環顧四周,不明白自己哪根筋不對,竟會接受弗洛德的邀請。他於是決定當晚無論如何都要回斯德哥爾摩。門前有一道石階,但他們還沒爬上階梯門就開了。他在網絡上看過亨利,范耶爾的照片,一眼便認出他來。
照片上的他比較年輕,不過以八十二歲的高齡而言,他倒是出奇強健;瘦長結實的身子,飽經風霜、佈滿皺紋的臉,往後梳的濃密花白頭髮。他穿着燙得筆直的深色長褲、白襯衫和一件舊了的棕色休閑夾克,留了一道細髭鬚,還戴着細金邊眼鏡。
“我是亨利·范耶爾。”他說:“謝謝你答應來見我。”
“你好。你的邀請令人驚訝。”
“快請進,屋裏暖和。我已經為你備好客房,要不要先梳洗一下?等一下就要吃晚飯了。這位是安娜·尼格倫,專門負責照顧我。”
布隆維斯特和這位六十多歲、短小壯碩的女人握手致意后,她取過他的外套掛在客廳衣櫃裏,並讓他穿上脫鞋以免腳受涼。
布隆維斯特謝過她后,轉頭向范耶爾說道:“我不一定會留下來用餐,得先看看這到底是哪門子的遊戲。”
范耶爾與弗洛德互望一眼。他二人之間有一種布隆維斯特無法理解的默契。
“我想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弗洛德說:“我還得回家管管孫子,免得他們把屋頂給鬧翻了。”
他說著轉向布隆維斯特。
“我住在一過橋的右手邊,走路只要五分鐘,過了糕餅屋第三間面海的屋子就是了。需要我的話,隨時可以打電話。”
布隆維斯特把手伸進夾克口袋,按下錄音機。他不知道範耶爾想做什麼,但有鑒於過去一年溫納斯壯所帶來的紛擾與傷害,他必須準確記錄下身邊發生的一切怪事,而意外受邀到赫德史塔便屬於這類事情。
范耶爾拍拍弗洛德的肩膀以示道別,關上前門后才又將注意力轉回布隆維斯特身上。
“那麼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這不是遊戲。我要請你仔細聽,然後作出決定。你是記者,我想僱用你完成一項任務。安娜已經在樓上書房備好咖啡了。”
書房呈長方形,約四十平方米大,其中有一面長約十米的書架牆,從地板連到天花板,擺放着形形色色的書:傳記類、歷史類、工商類,還有A4大小的講義夾。架上的書沒有明顯的排列順序,但似乎經常被取閱。對面牆邊擺了一張深色橡木桌,桌后牆上掛着許許多多壓花,一列列排得整整齊齊。
在書桌前可以透過山牆窗看見橋和教堂。另外還有張沙發和茶几,管家已經在茶几上準備好熱水瓶、小麵包和糕點。
范耶爾指了指糕點盤請他坐下,但布隆維斯特假裝沒看見,開始繞起書房來,先是參觀書架,然後欣賞牆上的裱框壓花,桌面很乾凈,只放了薄薄的一疊紙。靠桌邊有一副銀制相框,相片上是一個深色頭髮、美麗卻一臉淘氣的女孩。很可能變成危險人物的少女,他暗想。這顯然是參加堅信禮②相片,早已年久褪色。
“你還記得她嗎,麥可?”范耶爾問道。
“記得她?”
“是啊,你見過她。其實你以前進過這間書房。”布隆維斯特轉過身搖了搖頭。
“對,你怎麼可能還記得?我認識你父親庫爾特。最初在五六十年代期間,我僱用過他幾次,請他來裝機器和維修。他很有天分,我曾經想說服他繼續讀書,成為工程師。一九六三年,赫德史塔的造紙廠換新機器,你在這裏待了整個夏天。想找個地方讓你們一家人住並不容易,所以最後決定讓你們住到馬路對面的木屋。從窗口可以看到。”
范耶爾拿起相片。
“這是海莉·范耶爾,我哥哥理查德的孫女。那年夏天,她經常照顧你。你當時兩歲多,快滿三歲,也或許已經三歲——我記不得了。她十二歲。”
“抱歉,你說的這一切我完全沒印象。”布隆維斯特甚至不確定范耶爾說的是不是事實。
“我明白,但我記得你。你老是在農場上跑來跑去,海莉則緊跟在後。你一跌倒,就會大聲哭喊。我記得我曾經送你一個玩具,是我自己小時候玩的一輛黃色金屬薄板牽引車。你喜歡得不得了。我想是黃色沒錯。”
布隆維斯特微微打了個寒噤。黃色牽引車,他確實記得。他年紀稍長后,玩具車還曾擺在他卧室的架子上。
“你記得那個玩具嗎?”
“記得。有件事你或許有興趣知道,那輛牽引車還好好的,就擺在斯德哥爾摩玩具博物館中。十年前他們在搜集特殊的舊玩具,我就捐出去了。”
“真的嗎?”范耶爾開心地笑道:“我讓你看一樣東西,……”老人走到書架旁,從一個較低的架子上拉出一本相簿。布隆維斯特留意到他彎腰時有點吃力,直起身子時也得扶着書架。他將相簿攤在茶几上。他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一張黑白快照,左下角還映出攝影者的身影。前景有個發色淺淡、穿着短褲的小男孩,盯着相機的表情有些焦慮。
“這是你。你父母親就坐在後面的花園長凳上。海莉被你母親半遮住,而你父親左手邊的男孩是海莉的哥哥馬丁,也就是范耶爾集團今日的領導人。”
布隆維斯特的母親很明顯懷有身孕——他妹妹就快來到人世。他看着照片,內心五味雜陳,范耶爾忙着替他倒咖啡,一面將糕點盤移過去。
“你父親過世了,我知道。你母親還在人世嗎?”
“她三年前死了。”布隆維斯特說。
“她是個好女人,我對她印象很深刻。”
“但我敢肯定你叫我來絕不是為了懷念你和我父母的往事。”
“的確。要對你說的話我已經琢磨了好幾天,現在你真的來了,我卻反而不知該如何啟齒。我猜你稍微作過調查,應該知道我曾經在瑞典產業界與就業市場上叱吒風雲。如今我只是個隨時可能死去的老人,就從死亡說起好了,這也許是最好的開頭。”布隆維斯特喝了一口直接用鍋子煮出來的地道諾蘭式黑咖啡,心下狐疑這話題會如何演變。
“我的髖關節會痛,早已經不能走遠路。總有一天你也會發現體力是如何快速流失,不過我既沒有生病也不衰老,更沒有被死神糾纏,我只是已經到了不得不接受來日無多的年紀。所以我想算算總賬,把沒做完的事給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范耶爾說話的聲音平穩,他已認定這個老人不衰老也不糊塗。“我很好奇你叫我來的目的。”他又重提。
“因為我想請你幫我關賬。”
“為什麼是我?你憑什麼認為我能幫你?”
“因為我正想着要請人,你的名字就突然出現在新聞當中。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也或許是因為你小時候曾經坐在我的腿上。你別誤會。”他揮揮手像要抹去什麼似的。“我並不期望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幫我,我只是剛好有股衝動想找你罷了。”
布隆維斯特友善地笑笑。“我可不記得曾坐在你大腿上。話說回來,你怎麼聯想得到呢?都已經是六十年代初的事了。”
“你誤會了。你父親在薩林德機械找到工廠領班的工作之後,你們全家便搬到斯德哥爾摩。那份工作是我介紹的,我知道他是個好工人。我和薩林德有生意往來那幾年,還經常見到他。我們不是親密的朋友,但總會閑聊片刻。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他去世前一年,當時他告訴我你進了新聞學院,他非常引以為傲。後來你因為銀行劫匪的新聞出了名,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注意你的動向,也讀了不少你的文章。事實上,我常看《千禧年》。”
“好,我懂了,可是你究竟要我做什麼?”
范耶爾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然後吸了口咖啡,好像需要稍作停頓才終於開得了口提出他的要求。
“麥可,在說明之前,我想先和你達成協議。我希望你幫我做兩件事,一件是借口,另一件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什麼樣的協議?”
“我要分兩部分說一個故事。第一部分關於范耶爾家族,這是借口,也是個冗長而黑暗的故事,我會盡量不加修飾地吐露實情。第二部分是我找你的真正目的。有些內容很可能會讓你覺得……瘋狂,但我希望你能耐心聽完,了解我的要求與我提供的條件之後,再決定你接不接受委託。”
布隆維斯特輕嘆一聲。范耶爾擺明了不讓他搭上下午那班列車。他敢說如果此刻打電話叫弗洛德載他去車站,車子一定會因為天冷而莫名其妙地發動不起來。
這個老人必然是絞盡腦汁要釣他上鉤。布隆維斯特有種感覺,從他到達以後所發生的每件事都經過設計:一開始是他幼時曾見過主人的意外消息,接着是相簿中雙親的照片,范耶爾並一再強調他與父親友好的事實,最後還恭維地表示知道麥可·布隆維斯特是何許人,多年來也一直遠遠地留意他的表現……這其中無疑有幾分真實,但主要還是打心理戰。范耶爾善於操控人心——否則他又怎能成為瑞典數一數二的企業領袖?
布隆維斯特下定結論:范耶爾要他做的必定是他一點也不想做的事。現在他只需打聽出是什麼事,然後拒絕就行了。說不定還來得及趕上下午的列車。
“很抱歉,范耶爾先生。”他說:“我已經到了二十分鐘,接下來我只能再給你三十分鐘說出事情原委,然後我就要叫出租車回家了。”
這一瞬間,溫和大家長的面具滑脫,布隆維斯特瞥見了全盛時期那個冷酷的企業領袖遭受挫折的模樣。只見他撇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我明白。”
“你對我無須拐彎抹角,要我做什麼直截了當地說,好讓我決定到底做不做。”
“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在半小時內說服你,就算再給我一個月也沒用——你是這麼想的吧?”
“差不多。”
“可是我的故事很長、很複雜。”
“長話短說,新聞都是這麼做的。剩下二十九分鐘。”
范耶爾舉起一隻手來。“夠了,你的意思我懂,但過度誇張絕非上策。我需要找一個能進行調查、能評斷是非而且耿直的人。我想你符合條件,這不是恭維。一個好記者必須具備這些特質,而你寫的《聖殿騎士團》也讓我讀得津津有味。我選中你的確是因為我認識你父親,也知道你是誰。如果我的情報正確,你已經因為溫納斯壯事件離開雜誌社,也就是說你目前失業,而且很可能面臨經濟拮据的窘境。”
“所以你也許可以乘人之危,是嗎?”
“也許吧。不過麥可——我可以叫你麥可吧?——我不會騙你。我已經太老了。我說的若不合你意,你大可叫我滾到一邊去,那我也只好另外找人了。”
“好,說說看工作內容是什麼。”
“你對范耶爾家族了解多少?”
“不多,星期一弗洛德打電話給我之後,我在網絡上查到一些數據而已。在你那個時代,范耶爾集團是瑞典最重要的工業公司之一,如今有點沒落了。現在的經營者是馬丁·范耶爾。其他多少還知道一點,你問這個用意何在?”
“馬丁是……他是好人,但基本上他只能掌順風舵,不適合在面臨危機的公司擔任領導人。他想現代化、專業化,這種想法很好,但他卻無法貫徹,理財能力也不強。二十五年前,范耶爾是華倫伯格集團③勁敵。我們當時在瑞典有四萬名員工,如今有許多工作都轉到韓國或巴西,員工因而縮減到一萬人左右,再過一兩年——如果馬丁再不加把勁——我們將只剩五千人,而且以小型製造工廠為主,范耶爾集團也將從此走入歷史。”
布隆維斯特點頭同意。他根據下載的資料,也大致得到同樣的結論。
“范耶爾仍是國內少數幾個家族企業之一,有三十名家庭成員是小股東。他們一直是公司的支撐力,卻也是我們最大的弱點。”范耶爾稍一停頓,接着以更急切的口吻說:“麥可,你待會兒可以提問,但有句話我希望你聽進去,那就是我很厭惡大多數的家族成員。他們多半都是小偷、守財奴、惡霸和無能的人。我經營公司三十五年,這期間幾乎始終爭吵不休。他們是我最大的敵人,比競爭對手或政府都令我頭痛。
“我說過我想委託你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我希望你為范耶爾寫家族史或傳記。簡單一點說,也可以稱之為我的自傳。我會將我所有的日記和數據交給你,你將接觸到我最私密的想法,無論挖到什麼醜聞你都可以公佈。我想這個故事將會使莎士比亞的悲劇變成適合合家觀賞的娛樂節目。”
“為什麼?”
“你是問為什麼我要公開范耶爾家族的不名譽事迹?還是為什麼我要請你執筆?”
“兩者都有吧。”
“老實告訴你,我並不在乎書將來會不會出版。但我的確認為有必要寫下這段故事,萬一只有一份,你就直接捐給皇家圖書館。我希望我死後,故事能流傳下去。至於動機再簡單不過:就是報仇。”
“報什麼仇?”
“提到我的名字就讓人聯想到一個信守承諾不食言的人,這點我感到很自豪。我從不玩政治遊戲,與工會協商從未遭遇困難,就連埃蘭德首相④位時也對我十分禮遇。我認為這是道義問題;我要為數萬名員工的生計負責,我關心我的員工。奇怪的是,馬丁的個性雖然和我南轅北轍,對待員工的態度卻是一樣。他也曾努力想把事情做好。只可惜我和馬丁是家族中的異類。今天范耶爾公司陷入絕境的原因很多,但關鍵之一就是我那些親人的短視近利與貪婪。如果你接受委託,我就會解釋他們是如何破壞這家公司的。”
“我也不騙你。”布隆維斯特說:“調查加上寫這樣一本書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我既無動力也無精力。”
“我想我可以說服你。”
“恐怕很難。不過你說有兩件事,寫書是借口,那麼真正目的呢?”
范耶爾再次費力地起身,拿起桌上海莉的照片,放到布隆維斯特面前。
“你寫傳記的時候,我要你用記者的觀察力仔細檢視家族成員,另外我也會讓你有借口去刺探我們的家族史。我希望你能解開一個謎,這才是你的真正任務。”
“什麼謎?”
“海莉是我哥哥理查德的孫女。我們共有五兄弟,生於一九○七年的理查德是老大,我生於一九二○年,是老么。我實在不明白上帝怎能創造出這群孩子這麼……”接下來幾秒鐘,范耶爾彷彿失去頭緒,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然後才重新下定決心繼續說道:“我來跟你說說我哥哥理查德,就當做是我請你寫的家族編年史的一段小實例吧。”
他又替自己倒了咖啡。
“一九二四年,十七歲的理查德是個反猶太人的民族主義狂熱分子。他加入瑞典國家社會自由聯盟,那是瑞典最早的納粹團體之一。納粹黨人總會採用‘自由’一詞,很不可思議吧?”
范耶爾取出另一本相簿,翻到他要找的那頁。“這是理查德,旁邊這個是獸醫伯格沃·富魯高,不久就成了所謂‘富魯高運動’的領導人,那是三十年代初最大的納粹運動。不過理查德沒有跟隨他。幾年後,他加入瑞典法西斯戰鬥組織SFBO,認識了裴爾·英達爾⑤等令國家蒙羞的人。”
他翻到另一頁:理查德着軍裝。
“他不顧父親反對入伍服役,在三十年代期間,參加過國內絕大多數的納粹團體。只要是當時存在的變態陰謀組織,成員名單上一定有他。一九三三年,林霍爾姆運動開啟,也就是說,國家社會勞工黨⑥立。你對瑞典的納粹主義了解多少?”
“我對歷史不熟,但看過一些書。”
“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戰開戰,一九四○年,芬蘭爆發冬季戰爭。有許多林霍爾姆運動人士加入了芬蘭志願軍,理查德也是其中之一,當時他在瑞典軍中任職上尉。他在一九四○年二月被殺——就在與蘇聯簽訂和平協議前不久——因此成了納粹運動的殉道之士,還有一個戰鬥團體以他的名字為名以茲紀念。即使到現在,還有少數笨蛋會在他忌日當天,聚集在斯德哥爾摩墓園悼念他。”
“我懂。”
“一九二六年,他十九歲,和一個名叫瑪格麗塔的女人交往,她父親在法倫敦書。他們是在某個政治活動場合認識的,發生關係后,一九二七年生下兒子戈弗里,同年兩人結婚。三十年代前半期,我哥哥隨軍團駐紮在耶夫勒,便將妻兒送到赫德史塔這裏來。閑暇時他四處旅行,為納粹招兵買馬。一九三六年他和我父親大吵一架,致使我父親宣佈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在那之後,理查德只得自謀生路,他和家人搬到斯德哥爾摩,日子過得相當清苦。”
“他沒有自己的錢嗎?”
“他繼承的公司股份被附加條件所限制,不能賣給家族以外的人。然而他們不僅家境困窘,理查德還有暴力傾向。他會毆打妻子、虐待兒子。戈弗里就在父親的威嚇凌虐下長大。理查德死的時候,他十三歲。我想那應該是他長這麼大最快樂的一天。我父親同情這對孤兒寡母,便將他們接到赫德史塔,在當地替瑪格麗塔找了間公寓,照料他們的生活起居。
“如果理查德象徵家族的黑暗狂熱面,戈弗里便是體現了怠惰面。他滿十八歲時,我決定接手照顧他——他畢竟是我過世哥哥的兒子,你也別忘了戈弗里和我的年齡差距不大。我只大他七歲,但當時的我已經是公司董事,而且顯然將會由我繼承父親的位子,而戈弗里卻多少仍被視為外人。”
范耶爾略一沉吟。
“我父親不太知道該如何與這個孫子相處,所以就由我在公司為他安插工作。這是戰後的事。他的確努力想做好分內的事,只是生性懶散。他是個貪圖享樂的萬人迷,對女人很有一套,有時還會酗酒。我對他的感情很難形容……他並非一無是處,但卻一點也不可靠,經常傷透我的心。經年累月下來,他變成了酒鬼,並在一九六五年去世——是意外溺斃。事情發生在海澤比島另一頭,他在那兒蓋了間小屋,常常躲在那裏喝酒。”
“這麼說他是海莉與馬丁的父親啰?”布隆維斯特指着茶几上的相片問道。他不得不承認老人的故事確實引人好奇。
“沒錯。四十年代末,戈弗里遇見一個在戰後來到瑞典的德國女子伊莎貝拉·柯尼。她長得很美——我是說她散發出一種亮麗光彩,很像葛麗泰,嘉寶或英格麗·褒曼。海莉很可能從母親那裏得到的遺傳更多一些,你也看到相片了,她才十四歲就是個美人胚。”
布隆維斯特和范耶爾都凝視着影中人。
“我還是繼續說吧。伊莎貝拉生於一九二八年,現在還活着。大戰爆發時她十一歲,你應該想像得到一個青少年在天天遭受空襲的柏林會有多苦,當她踏上瑞典土地時,肯定像是來到人間天堂。可惜的是她和戈弗里有許多相同的缺點;她很懶惰,一天到晚吃喝玩樂,經常在國內外旅行,毫無責任感。這當然會影響到孩子。馬丁出生於一九四八年,海莉一九五○年。他們的童年一片混亂,母親老是不見蹤影,父親又是十足的酒鬼。
“到了一九五八年我受夠了,決定終止這個惡性循環。當時,戈弗里和伊莎貝拉住在赫德史塔——是我逼他們搬來的。馬丁和海莉可以說是被丟在一旁自生自滅。”
范耶爾瞄了一眼時鐘。
“我的三十分鐘時限快到了,不過故事也快說完了。可以寬限一下嗎?”
“繼續說吧。”布隆維斯特說。
“那麼我就不啰嗦了。我沒有孩子——這點和我的兄弟以及其他親戚很不一樣,他們似乎一心想讓范耶爾家族開枝散葉。戈弗里和伊莎貝拉的確搬來了,但婚姻卻觸礁。不過短短一年,戈弗里就搬進他的小屋,獨居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因為天氣太冷才又搬回來和伊莎貝拉同住。馬丁和海莉由我照顧,我雖從未有過孩子,但在很多方面他們就像是我親生的一樣。
“馬丁呢……老實說,他年輕時我曾一度擔心他步上父親的後塵。他個性軟弱、內向、憂鬱,但也有開朗熱情的一面。青少年時期的他曾荒唐過,上大學后就自動改過自新了。他是……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如今僅存的范耶爾公司的總裁,我想他功不可沒。”
“那海莉呢?”
“海莉是我的心肝寶貝。我試圖想給她安全感、為她建立自信,我們的互動非常密切。我把她當親生女兒,後來她跟我比跟她父母更親。你要知道,海莉是非常特殊的。她很內向——和她哥哥一樣——才十幾歲就熱衷於宗教,這可是這個家族裏絕無僅有。但是她顯然天賦異稟,也絕頂聰明,而且道德感與骨氣兼具。她十四五歲時,我便確信她將來註定要接掌范耶爾的事業,而不是她哥哥或其他那些圍繞在我周遭、才能平庸的表兄弟與侄孫輩,否則至少也會扮演重要角色。”
“結果發生什麼事了?”
“現在我們要切入我之所以想僱用你的正題了。我要你找出是哪個家族成員謀殺了海莉,還花了將近四十年的時間企圖把我逼瘋。”——
註釋:
①波的尼亞灣(GulfofBothnia),位於瑞典東岸與芬蘭西岸之間的海灣。
②天主教七聖禮之一,幼時受洗者成年後再度告白自己的信仰的儀式。
③華倫伯格集團(Wallenberggroup),瑞典最具影響力也最富有的家族之一,以銀行與工業領域的成就聞名。
④埃蘭德(TageErlander,1901—1985),於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九年間擔任瑞典首相,他在位期間,是瑞典社會福利制度發展最成功的時期,也是所謂“瑞典模式”開始受到國際矚目的時刻。
⑤裴爾·英達爾(PerEngdahl,1909—1994),瑞典極右派政治領袖,倡導法西斯主義並強力支持納粹,他成立的政治團體是促使瑞典加入二次世界大戰的主力。
⑥瑞典納粹法西斯主義政黨,創辦人即為林霍爾姆(SvenOlofLindholm)。